十七

杜宇看四周——这不是吉祥客栈。室内的陈设多是红色,但显出简朴,珠宝古玩一件也没有。

这好像是朱砂的房间!正月里,当他和宁国公等人喝醉了酒,丫鬟曾将他扶来这里——莫非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你醒了?”朱砂的声音。她伸手试了试杜宇的额头:“已经退烧了。”

“我……我在做梦吗?”杜宇怔怔。

“你不是做梦,是走火入魔了。”朱砂回答,“穆前辈本以为你天资不错,以前又曾修练过他那一派的内功,只要稍稍推你一把,你就能够快点儿练成,好自己疗伤解毒。没想到弄巧成拙,险些要了你的命。”

“啊……是么?”杜宇倒不关心自己的命——朱砂的手,留在他额头的余温,他回味无穷。

“后来灵恩世子那狗贼又闯了进来。”朱砂道,“你还记得吗?”

杜宇有个模糊的印象。血泊和太子妃的眼泪。“后来呢?”他问。

朱砂说,灵恩一共带了五个随从——所幸他个性骄傲,独自进来挑衅,丧命之时,外面守候的随从们浑然不知。当纪轻虹匆匆跑去将发生的事告诉穆雪松,老侠士替东方白解毒刚好告一段落,听言,立刻出外来查看,见到那五个人正打算闯进来一看究竟,于是将他们全数解决。东方白亦来帮手善后。如此,当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一切终于恢复平静。

“虽然暂时没人发觉,不过瞒不了太久。”朱砂道,“宫里很快就会察觉到灵恩那狗贼不见了,一定会四处查找他的下落。这样一来,吉祥客栈被人发现是迟早的事。穆前辈和东方大侠都觉得那里不安全,就带你回来了——他们揣度,瑞王爷应该还不知道你身上的仙人拉纤已经快要解开了,所以不会轻易怀疑你。因此,你的府邸正是最安全的地方。况且,我撒谎说你在家养病,如今你当真在家里,别人上门来探望,也不怕露馅。”

就算是吧。杜宇对此毫无兴趣。

“你放心,”朱砂柔声道“虽然你走火入魔,不过情况不算太坏。穆前辈已经帮东方大侠解了菩提露的毒,以后只要用汤药调理就能痊愈。现在他老人家就在厢房里休息。他说,等他精力回复,就帮你解开仙人拉纤。”

“哦。”杜宇还是懒懒的。现如今,他只有一个谜团想要解开——为什么梦里的朱砂和眼前的朱砂态度完全不同?她究竟是爱他,还是爱宇文迟?但是,他却又害怕知道答案——万一朱砂所有的温柔都是出于他的幻想,那该如何是好?

所以,还是不要恢复记忆为妙,就让他继续享受朱砂的关怀和照顾。

“你是担心纪姑娘吧?”朱砂微笑,“你放心,我知道她如今在京城没有容身之地,已经让东方大侠悄悄的带她离开京师。等到恶人伏法,皇上回宫,再把纪姑娘接回来。”

纪轻虹。杜宇闭上眼:他虽不关心崇化帝和德庆帝的争斗谁胜谁负,但是他晓得,接下来会有一场惨烈的变乱。这个无辜又可怜的女子,若能远离危险,那自然再好不过。

他所爱的,仍然只是朱砂。

“你可不可以弹琴给我听?”他问。

朱砂愣了愣,迟疑,不过还是走到窗边,抱过琴来。

琮琮之声,如水流淌。

她弹了《春江花月夜》,弹了《平沙落雁》,弹了《潇湘水云》……弹了许多杜宇叫得出名的,叫不出名的,甚至听也没听过的琴曲。

只是,她没有弹那首《忆秦蛾》。

为什么不弹呢?下一首会是吗?杜宇期待着,并且在心中默默哼唱。让记忆中的调子取代耳边的琴声。

到了后来,他已经分不清脑海里回响的究竟是朱砂所弹奏的,还是自己所幻想的。朦朦胧胧,好像嗅到了荷花的清香,看到月色星辉,朱砂醉人的笑靥,远处更传来采莲的歌声。

是京城胜景芙蓉池!他们泛舟水上,被荷花荷叶包围着,如同来到了世外桃源,一切烦扰都被远远地隔开。

他看不够这容颜。

“怎么?”朱砂星眸闪烁,“我还没斟酒,你好像已经醉了。”

他笑:“不错,我是醉了,还想发酒疯。我想把这条船撑走——离开芙蓉池,驶进护城河,然后顺着大运河南下,不回来了。”

“呸!”朱砂笑着啐了一口,“虽然我不是良家妇女,但是你若没有三书六礼,也休想把我带出胭脂园去。”

三书六礼?他怔了怔,他还没有想到那么远。

朱砂皱起了眉头:“怎么,你没打算娶我?”

“我……”他不知怎么解释:他还有大仇未报,在那之前,他是个见不得光的人。他已经等了一年又一年,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现在,他和朱砂携手泛舟,耳鬓厮磨,这样的时光是偷来的,让他暂时忘记自己的任务,几乎是一种虚幻的快乐。但是,若他娶了朱砂,他就把她也带到了自己那残酷的生命之中。现实会吞噬掉那片刻的欢愉!他要怎样说才好?

不,他不能说。一旦说出来,就是把朱砂卷进来了!

他只有沉默。

朱砂瞪着他,忽然伸手打向身边的一片莲叶:“我要回去了。天晚了。”

一朵乌云飘过,遮住了月亮。

世界黑了,他看不见朱砂了。接着,听到穆雪松的声音:“小子,你好些了吗?”

他才一惊而醒:朱砂早已经不在房中了!

“起来,”穆雪松拍拍他,“我来替你拔针。”

杜宇不想要拔针——他不要想起过去。他不要知道真相。宁可活在梦境里。于是找借口道:“穆前辈,你之前为东方大侠疗伤,已经损耗了不少功力。我身上的仙人拉纤,也不急在一时。”

“你不着急,但是我着急。”穆雪松道,“实不相瞒,我觉得我的时间不多了。”

“这……这是什么意思?”杜宇愕然。

“有什么好惊讶的?”穆雪松道,“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我已经六十多岁的人了,剩下的日子本来就屈指可数。我之前总觉精力不济,先还以为是因为替你和纪姑娘疗伤,太过劳累。但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怎么休息都恢复不过来。我想,我是不服老也不行了。本来我想将《一飞冲天》的下半部传授给你,好好指点你一阵。可惜我急于求成,适得其反。如今看来,要你在我死前练成是不太可能了。还是得由我来替你解毒拔针。”

他的语气如此淡然,使杜宇不禁有些惊讶,同时又起了一丝淡淡的感伤:生老病死,人人都要经历。好像一条路,无论沿途的风景是多么的美好,尽头永远是无底的深渊。他不知自己离那深渊还有多远,当他的路快要走完的时候,他能像穆雪松一样释然吗?

也许他现在就很释然了吧?连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向何而去,都已经不想追究。

又或者,这是一种最大的执着——因为知道深渊就在不远处,所以千方百计放慢脚步?

“自古哪儿有不死的人?”他再次听见幻境中那男子的声音,“也没有哪个人死了还能带走什么东西——金银珠宝放进棺材里,不过是变了尘土,娇妻美妾哪怕愿意殉葬,最终也变成一堆白骨,她们对你的真情也好,假意也罢,自然烟消云散。”

“哈哈,我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人竟然说出这种老和尚才说的话!”他听见自己笑道,“既然一切到头来都是空,你何必还要当官?而且当这么大的官?不如出家修行去吧!”

“这你就错了!”幻境中的男子道,“我说的是‘带不走’,但没说不能留下。”

“我不明白。”他皱眉。

男子的声音幻化出他的笑容来:“我曾经遇到一个西域的藩邦和尚,他说人这一辈子就好像在演戏,无论怎样粉墨登场,都有下台的那一天,到那时候,台上的东西一样也带不走,连那身戏袍也要被人剥下来。不过人却可以在戏台上留下痕迹,譬如在戏台后面的墙上题了一首诗,或者画了一副画。这些痕迹就成了后人所唱的戏的一部分。如此,前人虽然死了,却仿佛还继续活下去。”

“哈哈哈哈!”忍不住大笑,“我不信!难道随便几笔涂鸦也会流传百世?”

“这就要看后人怎么想了。”男人笑道,“如果后人觉得这是涂鸦,可能会将墙壁重新粉刷,在上面重新画上他们喜爱的事物,如果后人觉得此乃经典,自然会善加保护——当然,后人也可能是错的,所以听说西域那里好些佛寺的壁画明明已经被人涂了,但到了几十年后,新粉的表层又被铲去,露出原本的图画来——这也许就是天理,总不会因人的喜好而改变。”

“说到底,原来你是想流芳百世呀!”他大笑,“我记得你先前还曾跟我说,连史书你都视为粪土,甚至不替令尊报仇。”

“你还记得?”男人微笑,“不错,史书的记载算不了什么。千年之后,史书是否存留尚是未知之数。但是,炎黄种五谷,兴文字,神农尝遍百草,尧制历法,舜设官职,禹治水土——这些是无法磨灭的。百姓庶民哪怕目不识丁,也吃饭,也看病,也晓得节气,岂不就是先贤在这戏台上留下的印记吗?”

此话掷地有声!他不禁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我究竟是应该敬佩你还是应该鄙视你?你说的这些话比四书五经还道貌岸然——你如果不是一个手段高明的伪君子,那就是一个当世少有的大丈夫。不过,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看我都要离你远一些。”

“这是为何?”男子奇怪。

“你若是个伪君子,我迟早被你害死。你若是个大丈夫……那么你就是个可怕的敌人!”

“为何非要做敌人不可?”男人望着他。

因为——我们各为其主,他心里道,表面上是,但按照原来的计划,其实应该不是,只是现在王爷怀疑你有异心,若是经查属实,那我们就真的是各为其主的。

这话却不能说出口。他便哈哈一笑,道:“这还不明摆着么?胭脂园的朱砂姑娘,你也倾心于她吧?所以我们是情敌。”

“朱砂?”男子一怔,接着也笑了起来,“就算是吧。朱砂姑娘的确是人间绝色,又弹得一手好琴。有时心绪烦闷,听到她的琴声,郁结便解开了。”

“那是自然。”他听到赞美朱砂的话——哪怕是出自情敌之口,都十分开心,“像朱砂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世所罕有。你要是和我争,我不管你有多大的官,都会对你不客气。”

“是么?”男子笑道,“我记得当日朱砂姑娘在胭脂园把绣球抛给了我,你可没有来抢——是我拱手送给你的。”

这事提起来就让人生气!全怪那一阵风!他不禁脸红起来。

男子摆了摆手:“开个玩笑,不要介怀。我去胭脂园只为风雅,不为风流。绣球若是你的,始终是你的,被风吹了也好,被别人捡到了也罢,最终都会回到你的手上。天下间其他的事情也是如此,贪图别人的东西,总不会成功的。”

怎么忽然又扯到这话题上来了?他皱眉,最后的这句话别有深意,所指为何?我贪图别人的什么东西了吗?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而已!而且,并不是要身份地位金银财宝,只要那个仇人血债血偿!

只要一想到仇恨,他就会热血沸腾。全身每一块肌肉都鼓胀着,力量要喷射出来。因而更清晰地感觉到了身体里的异物——尖细地两线,似乎滚烫,又似乎冰凉,深深地刺在他的后脑。全身的力量不由自主地向异物的位置涌了过去,筋肉有节律地收缩,一点一点地推动。尖锐的痛楚便慢慢移向体表,在那里寻找一个出口。如将要破壳的雏鸟,焦躁地探动着。然后,忽地有了突破,好像一个脓包被挑破了,里面的脓血直射出去。先是痛,然后就有说不出的舒爽。四肢百骸都有一种狂喜的振颤,命令他,一鼓作气,将最后那一丝异物也逼出去。

他无意识地催动体内的力量,按照先前的方式继续和那异物搏斗,一分一毫,似乎就要胜利了。

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哇”地一声,跟着颈后一热,身体的力量消失了。他张眼看,穆雪松倒在自己身后,满口鲜血,自己也被他喷了一身的血。

“穆……穆前辈,你怎么了?”杜宇大惊。

“我……我不打紧……”穆雪松艰难地喘息,“你……别理会我……这……这是《一飞冲天》的心法,若是我一时恢复不了,你……你循序渐进,自己修炼……”用颤抖的手,从怀里摸出秘笈来。

“我……我去给你请大夫!”杜宇匆匆起身,“来人……来人啊!”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并没有端着蜡烛。室内只有一盏油灯,杜宇完全看不清来人的面目。只道是府里随便哪个当值的下人。于是命令道:“快去请大夫来!”

“不必了!”来人冷冷道。走近了些,竟是胡杨。“我不就是大夫吗?”

“师……师父……”杜宇惊愕。

“拿来给我。”胡杨向他伸手。

杜宇呆呆地,手中的秘笈已经被胡杨夺去。

“这就是《一飞冲天》?”胡杨翻了翻,冷笑道,“这就是只有掌门才能拥有的心法?哈哈,穆雪松,孤鹤山庄已经不存在了,你这个掌门还苟活在世上做什么?”

穆雪松的眼睛如死鱼一般突出来,狠狠瞪着胡杨:“梁飞云,你这卑鄙小人——你趁人之危,算什么英雄?”

“我本来就不是英雄。”胡杨道,“而且我也没有趁人之危——你还不知道吧?你最近功力不济,以为是自己到了寿数?我告诉你,其实你是中了毒。在听松雅苑的时候,我在我徒儿的身上下了毒,只要你运功为他拔针,这毒就会传到你的身上。”

“你——卑鄙!”穆雪松怒斥,又咳出几口血来。

“我不是卑鄙,我是有成人之美。”胡杨道,“我看你这么喜欢管闲事,连别人的徒弟受了伤你都要治,索性就成全你,让你更伟大些——你干脆为别人徒弟牺牲性命吧。啧啧,你做了这么了不起的事,九泉之下你见到师父他老人家,他也一定会称赞你呢!”

“师父他泉下有知,一定后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你!”穆雪松咆哮,用尽全身力气。

“这世上是没有后悔药的。”胡杨冷冷道,“就算有,死人也没法吃——我还是要谢谢你对我的徒儿如此尽心尽力。你的毒已经没法解了,看在我们曾经同门一场,我让你死个痛快。”说着,走向穆雪松。

“师父!”杜宇扑上去抱住胡杨的腿,“穆前辈对我有救命之恩……不,他帮我解开仙人拉纤,还会帮我解菩提露的毒,请你放过他吧!”

“住口!”胡杨一脚把他踢开,“你不听师父的话,跟这些乱臣贼子混在一起,连自己是谁都搞不清了——我回头再来跟你算账!先解决这个老不死——”说着,已经将穆雪松拎了起来。

“哼!”穆雪松也冷笑,“梁飞云,你的徒儿良心未泯,所以才不肯和你同流合污,你就算用仙人拉纤控制他,也还是没有用。他心中有大义,无论处境如何,都会将他引向正道。”

“正道?”胡杨切齿,“我送你上黄泉道!”话音落下,抬掌向穆雪松的顶门击下。

穆雪松不闪不避,反而向胡杨迎了上去。就在胡杨的手掌击中他的那一瞬间,他猛地一仰头,身子朝前一扑,狠狠咬住胡杨的虎口。胡杨未料有此一变,惊得连忙松开了揪住穆雪松前胸的那只手,猛地切向其脖颈。只听“喀”地一声响,穆雪松的颈椎折断。只是他的牙齿依然死死咬住胡杨不放。胡杨怒不可遏,又连连向其头颅猛击数掌,直到穆雪松头骨破碎脑浆迸裂,胡杨才终于抽回自己的手去,已是血肉模糊,伤口深可见骨。

“这老畜生!”他恨恨地踢了穆雪松的尸身一脚,回头看见杜宇怔怔站着,一脸惊惧,即恼火道:“怎么?你着了这老家伙的魔了,恨不得师父死在他的手里吗?”

“不,不是……”杜宇连忙摇头,端着油灯上前去,好让胡杨查看伤口。

“哼!”胡杨冷笑,“这老畜生大概以为这样咬我一口,就能把他身上的毒传给我。对于药理毒性,他的道行也太浅了——拿杯水给我!”他吩咐杜宇。

杜宇不敢有违,将床头的茶壶端来,小心翼翼地帮胡杨清洗伤口,末了又撕了一幅衣衫帮他包扎。

见他如此悉心,胡杨严厉的目光才渐渐缓和下来:“师父不是有心要骂你,是怕你被这老畜生迷惑了。他是为师的仇人,帮你解毒疗伤,一定是别有用心。也怪当初你中毒时,师父却没有别的办法帮你,只能用仙人拉纤,结果害你成日懵懵懂懂,让这老畜生有了可乘之机。你放心,如今既然得到《一飞冲天》的秘笈,就可以解开你身上的菩提露,也解开仙人拉纤——来,把那秘笈拿来我看。”他伸手指着掉在血泊中书册。

杜宇依言照办。目光瞥到见穆雪松的尸身,一张脸已经被打得稀烂,但双眼犹未合上,死死地瞪着胡杨。

杜宇便赶忙扭过头去。

他曾经说服自己,不管是非对错,只忠于心中的感觉——在他的“感觉”里,胡杨是教他、养他,集严厉与慈爱于一身的恩师。但是胡杨亲口承认,为了杀害穆雪松,不惜在杜宇身上下毒——这是一个疼爱徒儿的师父会做出的事吗?如果恢复记忆,揭开真相,这份师徒情谊是否就此完结?

他打了个冷战。

还有陈岚!这个名字像一条吸血的蚂蟥,叮在他的心口上。陈岚的主子不是德庆帝!陈岚的主子可能是瑞王爷——当今崇化帝!那么安郡王冤案的幕后主使,可能也是崇化帝。但在他的“感觉”里,崇化帝是那个威严又和蔼的人,是他唯一的亲人!如果恢复记忆,揭开真相,这位大恩人是否会一瞬间变成仇人?

虽然记忆是模糊的,但是他确信,德庆十三年五月十二日夜,他在雨中狂奔,就是为了逃避真相。他找东方白痛饮,就是为了忘记真相。

那是一年前的事。

而就在不久之前,他再次来到吉祥客栈,也再一次决定,要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不管纪轻虹说什么,不管穆雪松做什么,他要扑灭记忆的火苗做个缩头乌龟。

方才的那一场惊心动魄,是给他另一个警示——不要去追寻,不要去发掘,真相远远比谎言更痛苦。

于是,把秘笈递给胡杨的时候,他说:“师父,其实徒儿想通了。根本就不该执著于已经忘记的事情。仙人拉纤,解不解开,都无所谓。”

“哦?”胡杨略惊讶地望着他,“为什么?穆雪松那老贼已经给你拔出了六根针了吧?只剩一根就会大功告成。再说,我听说《一飞冲天》只要练到第七重就可以抵御菩提露的毒性。你自己不记得,其实你未出事之前,已经练到第五重。为师相信以你的悟性,练成第六、第七重,最多不过几个月的功夫。你难道还怕辛苦吗?”

杜宇不想解释——所有的人都知道,人生就是由记忆堆积而成的。没有了记忆,也就没有人生。除了那些人生太过不堪,想摆脱自己命运的人,有谁会想放弃记忆呢?有谁会理解想放弃记忆的人呢?个中情由,怎能向胡杨开口?于是撒谎道:“其实昨夜穆……穆雪松逼徒儿修练《一飞冲天》,徒儿走火入魔,内功已经全废了。再要从头修习,最少也要十年八年。”

“果真?”胡杨惊讶,抓过杜宇的手腕去把了把脉,皱眉道,“你的脉息是有些奇怪,但是内力充沛,似乎比在听松雅苑的时候还精进了许多呢!”

“是……是吗?”杜宇怔怔,试着运了运气,果然劲力浑厚。不禁吃惊道:“这……这是怎么回事?也许是方才穆前辈帮我拔针,注入了一股真气在我体内,还未散去吧。”

“也许吧!”胡杨咕哝,显然不甚相信。但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天就快要亮了。下人随时会闯进来。房内还有一具尸体。

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来,命令杜宇:“去,在老畜生的尸体上多划几个口子?”

“为……为什么?”杜宇本能地退后。

“得把尸首处理了呀!”胡杨道,“这里虽然是你的府邸,你家里却有一个和乱党勾结的夫人,下人中也不乏心怀鬼胎之辈。这尸首不用化尸水化了,怎么瞒得过去?为师的手上有伤口,用匕首不方便。你快在老畜生身上多割些伤口,化尸水才能化得干净些。”边说,边递过匕首去。

杜宇不能拒绝,唯有依他的吩咐施为。胡杨监督着,指挥着,又道:“还有一件事要提醒你——纪轻虹,你不要再管了。”

杜宇一怔:为何忽然提到太子妃?

“你这样吃惊干什么?”胡杨瞪了他一眼,“你和穆雪松把她从听松雅苑救出来,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皇上没有追究你,是因为念在你神智不清,又被穆雪松胁迫。况且,纪轻虹的确不知道德庆老贼的下落,再关着她也没有什么用。所以皇上说,这事就当没发生过,随她远走高飞,隐姓埋名的过日子。”

这倒好!杜宇才要松口气,谁知胡杨话锋一转:“但是如今她杀死了太子,这是瞒不住的。你如果再理会她的事,就会被牵扯进去。杀子之仇,皇上绝不会轻易放过你。”

“师父——”杜宇惊得连退数步,“你……你怎么知道?”

“我为了找你!”胡杨道,“我听说你病了,闭门谢客,害怕你身上的菩提露又发作,所以到你府里来想看看你的病情,谁知找你不见。我早探知朱砂把东方白和穆雪松都藏在吉祥客栈,于是就到吉祥客栈来碰碰运气——结果刚巧看见纪轻虹杀死了太子——我本想冲进房去,但仔细一看,其实太子当时已经丧命,纪轻虹只是拿着刀在刺他的遗体。这个女人何其狠毒?下手的时候,丝毫也没有顾及太子往日对她的情义!”

太子对她哪里有情义?杜宇想,从纪轻虹的眼神中就可以猜想得出,她在太子身边一定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我知道你们把太子的随从都杀了,尸体也都就地埋了。但是这事瞒不了太久。”胡杨道,“朱砂那个愚蠢的泼妇,自以为行动可以避人耳目,但以她那点儿道行,怎么敌得过咱们的人?其实皇上的人早就知道她出入吉祥客栈。一旦发现太子的遗体,朱砂、东方白、纪轻虹,没一个逃得掉。你要设法和他们撇清关系。你只说是穆雪松绑架你去的,你疯病发作,什么也不知道。”

“那……”杜宇怔怔地,“那朱砂和东方白还有太子妃……纪轻虹……他们怎么办?”

“他们都是咎由自取,你管他们做什么?”胡杨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皇上一向待你如同亲生儿子一般,倘若让他知道你和太子的死有关,你固然会没命,皇上又要再承受一次丧子之痛。你要记住师父的话……”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见杜宇已经在穆雪松身上割出了三五十条伤口,就吩咐徒弟退后些,自己取出个小瓶子来,将内中药水倒在尸身上。

只听一阵“滋滋”声响,尸身上腾起了浑浊的黄烟,又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未几,烟雾散去,地上只剩一滩脓水而已。

“剩下的,你自己可以善后了吧?”胡杨将药瓶和秘笈都揣进怀里。

杜宇点点头——只需要几桶清水,就可以遮掩一切。他忽然有一种驾轻就熟的感觉——好像自己在失去记忆之前,大半的人生都在做这样的事:骗人,杀人,杀了人之后再骗人,骗了人之后又杀人。都说欺骗别人容易,欺骗自己却难上加难。如今他连自己都能欺骗,何况别人?

他会洗干净这里。然后装疯卖傻,告诉朱砂自己的疯病又发作了,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穆雪松去了哪里。

他不想对朱砂说谎。但是,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方法继续享受朱砂的温柔。

唯有靠着自欺欺人,过得一天算一天。过得一刻算一刻。

他祈祷上苍,让谎言永远没有拆穿的时候。

“你也别太大意。”胡杨道,“你那个丫鬟小翠,我看她就不是个省油的灯。她在听松雅苑里鬼鬼祟祟。我们本来想要将她杀了,谁知她狡猾得很,竟然逃脱升天。现在不知在哪里转着鬼主意。既然人家能安插一个人在你身边,只怕还有第二个、第三个,你不晓得而已。千万不要着了他们的道儿。”

杜宇默默地点点头。胡杨的话让他想起小安来。他曾经多么内疚,却原来是为了一个敌人,一个时刻监视自己的人。

他这细微的神色变化不能逃过胡杨的眼睛。投来严厉的一瞥,问:“你怎么了?”

“小安,”杜宇老老实实地回答,“原来她是七瓣梅花的人。”

“哦?”胡杨摸了摸下巴,“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宇无法隐瞒,因将黄全那日和自己说的话都复述了一回。胡杨听着,先是面色阴沉,显得十分恼火,但后来又露出了笑容。“所以,对于杀死小安的事,你再也无需介怀。”他道,“这丫头既然是七瓣梅花的人,那就是自己找死。”

“咣”——他话音落下的时候,屋外传来了响动。“什么人?”胡杨立刻警觉地喝道,同时已经抢出门去。杜宇也要跟上。不过眨眼的功夫见胡杨又回来了,腋下夹着个人,正是朱砂。

“师父……这是……”杜宇才开口问,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想是朱砂前来探望他,不甚发出声响被胡杨发觉。继而心中又一紧:朱砂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和胡杨的对话她又听到了多少?

朱砂尖声叫骂,解开了杜宇心中的谜题:“你们两个奸贼!杜宇,你骗得我好苦!我还以为自己错怪你了,原来你根本就是瑞王爷的走狗!连纪姑娘也被你骗了!穆前辈也……哼!我就是变成厉鬼也不放过你们!”

“哼!你倒聪明得很!”胡杨道,“你现在自然是只能做鬼了!”说着,就要拧断朱砂的颈椎。

“师父!”杜宇连忙扑上去阻止,死死拉住胡杨的手,“请你千万不要伤害她……”

“混帐!”胡杨呵斥,挣了挣,竟摔不开杜宇,就更加恼火了,“她听到咱们说的话了!”

“是,”杜宇不知自己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使劲,身子微微颤抖,“不过她只是个弱女子,她……她听到咱们说的话,也不能怎样……求师父放过她吧!”

“哈!”朱砂大约知道自己难逃一死,放肆地大笑起来,“弱女子怎么了?你以为弱女子就会眼睁睁看着你们胡作非为?我要把你们做的这些好事编成曲子,教给全京城的歌妓,唱得天下都知道你们的丑事!到时候,天下百姓会一起杀进京城来,将你们这群乱臣贼子踩成肉酱!”

“住口,疯婆子!”胡杨将夹着她的那条手臂又收紧了些,让她喘不过气来。又怒视着杜宇道:“你都听到了——这女人从一开始就是个祸害!她收留东方白,几次三番协助这人加害皇上。皇上看着你的面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这东方白也不过是一介莽夫,成不了什么气候。如今,这婆娘听到我俩的谈话。她一旦宣扬出去,你我的身份都会暴露。若再被人添油加醋一传,对皇上大大的不利!这个祸害留不得!”

“她……她是随便说说。”杜宇勉强辩解,“她其实只是一个……一个可怜的女人,只不过是自己给自己找一点儿活下去的理由罢了。”

“什么随便说说?”胡杨厉色道,“你不知道她在四处打听七瓣梅花吗?现在是什么时候?七瓣梅花如果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你的身份,德庆狗贼就会用来大做文章!”

是。不错。杜宇都知道。可是,对于他来说,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是不能没有朱砂。朱砂是他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便摇了摇头,依旧死死抓住胡杨的胳膊不放。

胡杨恼火了,这一次运劲于手臂之上,想要将杜宇震开。但杜宇才一感觉到对方的劲力,便立刻也运气抵御。也许是情急之下,催动了潜藏在身体中的力量,他虽然分明地感到胡杨手臂上有股强大的推力,要把自己弹开,但却能将全部力气集中在手掌上,仍然牢牢抓住胡杨。

胡杨愈加生气。改变策略,想要将杜宇整个人抡起来摔出去。但杜宇在他发力的那一瞬间觉察到了如此意图,立即分出一部分力气,将自己像个千斤坠一般坠在地上。结果胡杨这一抡,非但没把杜宇摔出去,反而“喀”地一下,用力过猛,令自己的肩膀脱了臼。他一时痛得钻心,松开了朱砂。

“朱砂!”杜宇即刻抢上前去要看看朱砂是否受伤。但见其脸庞紫涨,显然是窒息太久,不过好在还有一丝气息,应该只是晕厥了过去。杜宇才松了口气。

“好你个逆徒!”胡杨冷笑,“你方才为了穆雪松,还只是抱住为师的腿,求我不要杀他,如今为了这个狐狸精,竟然连师父的胳膊也卸脱了!你还有什么不敢做?是不是现在要为了她把师父给杀了?”

杜宇一愣,才意识到自己出手太重。忙连声道歉,又上前扶住胡杨,想帮他把肩膀复位。但苦于不识医术,折腾了片刻,却毫无所成。“师父……徒儿……徒儿……”

“算了吧!”胡杨恼怒地将他推开,“你眼里岂还有师父么?你已经被这狐狸精迷了心窍了。若不是我亲手在你身上扎下银针,我倒要以为是她在你身上下了仙人拉纤,把你变成她的傀儡!”

杜宇不辩解,因为胡杨说的都是事实。他错手伤害了恩师,这让他悔恨不已。他愿甘心领受任何责罚。可是若胡杨仍执意要对朱砂不利,他也会再一次拼尽全力来阻止。哪怕赔上自己的性命。

“唉!”胡杨长叹了一声,“我真看不出这个狐狸精有什么法术!以前你迷恋她,几次差点儿坏了大事。如今你浑浑噩噩,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却还是迷恋她。你难道前世欠了她?”

也许是吧!杜宇想。听胡杨的语气似乎有些缓和,便抬头看了看师父。

“皇上就是知道你太喜欢这个女子,所以才把他赐给你为妻。”胡杨道,“他老人家本是为了你好。但是依为师看来,若为你好,才应该让你远远离开这个女子——且不说别的,你自从和她成亲,她对你如何,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你这样勉强和她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这话正戳中了杜宇的痛处。他无言以答,呆呆望着昏迷不醒的朱砂:为什么?为什么他唯一刻骨铭心的人如此恨他?从正月十五到现在,他好不容易才能享受朱砂片刻的温柔。但一眨眼的功夫,一切又全都被打碎了。

胡杨好像也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喃喃叹息道:“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是因为中了仙人拉纤,才不知道自己是谁,但朱砂,她其实从来不知道你是谁。以前她或许能对你好,那是因为她所见到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你。如今,她看到你的真面目了,所以她恨你入骨!”

我的真面目?杜宇怔怔,多么可笑!什么真面目,我自己却不知道!

只是有一点胡杨说的不错:朱砂恨他入骨。在她的眼中,杜宇从篡位的帮凶变成了隐忍的志士,之后又变回篡位的帮凶——少时待她醒来,杜宇要如何面对她?

胡杨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教出你这样一个没志气的徒弟?唉,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你迟早也要毁在朱砂的手上!”

什么意思?杜宇一怔。

“你已经不记得你的父母了吧?”胡杨悲悯地看了杜宇一眼,“即使记得,你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什么人——她当初是为了什么嫁给你父亲,你父亲后来又是怎样被一贬再贬,最终被人扣上了通敌谋反的罪名——你完全不知道。”

秘密。更多的秘密!杜宇的心里像有一条小蛇在游动,蠢蠢,不能平静:“我……我娘是什么人?”

“她是德庆狗贼的人。”胡杨道,“当年德庆狗贼还未即位,他忌惮你父亲的才能,特地选了这样一位绝色佳人,派去你父亲的身边,一方面可以将你父亲的一举一动报告给他知晓,另一方面也方便他栽赃嫁祸。虽然不知道你父亲的冤案中有多少是出自你母亲的亲自参与,但她总脱不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这几个字好像是数九寒天刺骨的风,可以钻进人的身体去,将人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在绝对的静止中,后颈银针微微的震颤显得那么清晰。

疼痛,如黑暗蔓延。他回到那个桂香馥郁的黑夜,曲桥、凉亭、假山。阴冷的声音道:“我看你真的已经忘记自己的身份了!”

“腊月廿三,”那阴冷的声音命令,“祭灶那天,就是最后的期限——你好自为之!”

腊月廿三,那是他记忆中一切不幸的开始。

原来,在那之前,阴谋的种子早已播下,生根发芽。

他所看到的,只是猩红的花,但直到今时今日,他仍在吃那苦毒的果。

“师父……”他感觉胸口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你以前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

“皇上不让我说。”胡杨道,“皇上说,你已经够可怜的了,不必再加添你的烦恼。不过如今我非跟你说不可,我怕你步你父亲的后尘——俗话说,色字头上一把刀。说远些,你父亲——你们全家,都是被德庆狗贼用美人计给害了。说近些,太子迷恋纪轻虹,结果连命也丢了。你想把自己毁在朱砂的手上吗?师父这么多年教养你,还有皇上在你身上所费的心机,你忍心让这一切都白费吗?”

杜宇不知怎么回答。若准许他凭着本心而为,他宁愿毁在朱砂的手上——与其活着被朱砂憎恨,不如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但胡杨又提起养育之恩来——几多真情,几多假意,一团乱麻,束缚住他,无法思考。

“瞧你那没出息的模样!”胡杨横了杜宇一眼,“只怕离了这个女人,你还真变成个废人了!师父怎么忍心呢?其实你想留她在你身边,对你温柔体贴关怀备至,也不是做不到。”

“真的?”杜宇脱口问道,“要怎么做?”

胡杨笑了笑,用没有受伤的左手从怀里取出三根银针来,走到朱砂的身边,轻轻在她后颈上一拍,银针立刻就没入她的身体。杜宇甚至来不及阻止。

“师父……你……你做了什么?”

“仙人拉纤。”胡杨道,“只要用仙人拉纤把朱砂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就可以了。现在我右肩脱臼,右手又被穆雪松那老狗咬伤了,不能一次完成仙人拉纤。先扎这三根针,待过两天我全好了,再扎其余的四根。反正现在光靠这三根也够了,她会昏睡不醒,就不会跑出去把看到的事情乱说一通。”

仙人拉纤!杜宇愕然地瞪着胡杨,又看看朱砂,昏睡中仍然眉头深锁牙关紧咬——他把朱砂变成了什么!只因他自私的想法,他把朱砂变成了什么!

“师父……这……这……”他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胡杨摆摆手:“我走了,稍后再来看你。德庆狗贼还未落网,你要看清楚时局,好自为之。”话音落下,人已消失在门外。

杜宇怔怔看着黎明前浓黑一片的世界,只能隐约分辨出扶疏的树影和勾心斗角的屋檐——原来黑色也有不同的浓淡——原来绝望也有许多的不同的层次。原先他以为心灰意冷等待大限就是极致,现在才知道眼见着珍视的人深陷险境自己却无能为力才叫人更加痛苦。

当胡杨再来,朱砂就会被变成傀儡。虽然那样会让他称心如意地拥有朱砂,但是,做过傀儡的他心中清楚,纵有荣华富贵,失去了自我,那种焦虑与茫然会一步一步把人逼疯。

他不想让朱砂承受这些。

他不要用这样卑鄙的手段来得到朱砂。

若是那样,他宁愿被朱砂恨,宁愿死!

现在要怎么办?他扶起朱砂来,查看着后颈那三个针孔,清晰,各有一点血珠。

好歹他学过六重《一飞冲天》,也勉强练过第七重,虽然功力有限,但或许能替朱砂把针拔出来!

事到如今,只能一试。

于是扶朱砂在**坐好,自己学着穆雪松的样子,以手掌抵住朱砂头顶的百会穴,缓缓催动真气,灌入朱砂的体内。

他庆幸先前穆雪松注入他体内的那股力量到此刻还依然没有消散,虽然身体疲惫,但丹田之力源源不绝。只是,真力导入朱砂的百会穴后,杜宇却不知下一步该怎样做。毕竟,穆雪松替他拔针的时候,若非直接以内力将银针逼出,就是让杜宇自己以真气配合。是以杜宇只知道如何使内力在自己体内流动,却不知怎样让真力游走于他人的身体。

他试着寻找一条通路,可是却好像进入了一座硕大的迷宫。大部分时候,前面是死胡同,他无功而返。偶尔有些时候,似乎寻到了路径,但一直走下去,却好像是无底深渊,不知通往何处。

这样试了又试,始终不得要领。虽然体力还可以继续支撑,但焦急与悔恨煎熬着他,使他变得越来越烦躁,浑身都被汗水湿透。

他绝不肯放弃,继续尝试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好想触到了可以推动的硬物,且明显感觉此物尖细,真力碰到了它,就好像被劈开了,从四周流走。

这应该就是银针了!他想,因凝神静气,想在那蚊须针上找一个受力的点。

一推不成。二推不成。三推还是滑开了。一直试了十几次,忽然好想摸着了窍门,一使劲,那异物就后退了些许。他又再接再厉,将所有劲力凝在一点,猛地推了出去。

只听朱砂“啊”地一声惨叫,整个人朝前扑倒下去。

杜宇吓得魂不附体,连忙想伸手抱住,却不意惊骇之下岔了气,半身麻木,自己也跟着摔下床。

待要挣扎着起身,却听“呼”地一声,一阵怪风吹进窗来,接着,一柄冰凉的匕首顶住了他的咽喉:“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