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小翠?”他认出了这声音来。

少女语气中的天真无邪如今**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憎恶:“你到底是什么人?快老实交代!”

我是什么人?我是杜宇啊——除此之外,他不知还可以说什么。只是,还没有开口,小翠已经将匕首又逼紧了几分。“你根本不是杜大人!”她冷冷道,“你到底是谁?为何要假扮杜大人?你和你师父,有何企图?”

这、是、什、么、意、思?

杜宇好像被人连连棒喝——当他从迷梦中醒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他只知道是自己是杜宇。如今小翠却这样斩钉截铁的说,他不是杜宇。

“你……你说什么?”他企图转头看着小翠,可是手臂被反剪,他无法动弹。“为什么说我……不是杜宇?”

“别装糊涂了!”小翠厉声喝道,“杜大人是黄元帅的义子,他的武功是黄元帅所传授的。可是方才你却认胡太医为师父,他又说你和瑞王爷情同父子——这怎么可能呢?起初我还想,也许是胡太医用仙人拉纤把你变成了傀儡,把不知道什么东西塞进你的脑袋里。可是我听你们的对话,又不像是这么一回事。你分明就是……心甘情愿地认贼作父!你不是杜大人!”

分明心甘情愿!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杜宇想,这种不自觉滴流露出来的,才是真实的!一直以来,困扰他的种种矛盾纠缠,可以就此快刀斩乱麻。他不是黄全口中的那个人,不是太子妃所惦记的那个人,甚至也不是梦境中那名册上所记载的民族英雄。

他不是杜宇。那么他是谁?

此刻没有机会深究。小翠声音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不是杜大人……你是凶手!是杀死我姐姐的凶手!听松雅苑里的那个疯癫客人就是你!”嘶喊时,匕首已经划破杜宇的皮肤,伤口火辣辣,提醒他,就在下一刻,可能会割断他的喉咙。

杜宇不怕死。他也不介意为小安偿命——虽然那少女的死按照胡杨所说,的确是咎由自取,可是,那段朝夕相伴的时光,足够让杜宇以性命来交换了。

只是,他现在不能死!他还要救朱砂!若他死了,胡杨不会让朱砂活命。

这念头激起他无限求生的欲望,虽然半身麻痹,还是拼尽所有的力气挣开小翠,滚出丈许远。

“好奸贼!”小翠冷笑,“我倒要领教领教什么孤鹤山庄的武功!”说着,挥舞匕首朝杜宇攻来。

杜宇这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个丫鬟的身手——虽然之前隐隐约约记得她曾经飞身扑来将银针扎在自己的眉心,可是癫狂之下,并未看清其招式。此刻正面对敌,才惊讶于这少女的敏捷与狠辣——是因为拼命要杀了他的缘故吗?她招招紧逼,毫不防守,匕首闪出道道银光,包围杜宇,让他仿佛身陷一场隆冬的暴风雪之中。

不过,他也看得出,这是典型的江湖路数,以虚招迷惑敌人,又以速度来弥补力量的不足——若换在以往,他不会将这样的对手放在眼中,因为只要拖个十几招,对方力气用尽,已经不攻自破。可是现在,他半身麻痹,行动不便,根本难以闪避。面对小翠疾风闪电般的攻击,他只能狼狈地滚来滚去。偏偏,那麻痹的感觉还在不断地扩散,让他越来越难于逃脱锋利的匕首,很快,身上就被划破十来道伤口。

“好奸贼,我看你还往哪里躲!”小翠怒吼,飞起一脚将墙边的椅子踢了过去。

杜宇这时已经几乎用尽了所有的力气,眼见那沉重的红木太师椅朝自己兜头砸下,还是奋力侧身避让。只是,背后已经是橱柜,再无躲闪的空间,他虽勉力躬起身子,避开那笨重家具最锋利的棱角,还是被椅背结结实实地打在脊背上,登时感到钻心的疼痛,一股腥甜涌上喉头。

他动弹不得。被小翠揪住领口提了起来:“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假扮杜大人?”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杜宇绝望地想。

“你听我说……”他困难地喘息,“我什么都忘记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害死你姐姐是我不对,待我救了朱砂,我再为她偿命。”

“呸!”小翠骂道,“谁信你?你们这一伙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朱砂姑娘平时那么恨你,果然没有恨错人!你为了贪图她的美貌,不惜把她变成傀儡——少在这里惺惺作态了!”

要怎么辩解才好?杜宇望着小翠手中的匕首。此时,外面已经晨曦初露,惨淡的天光照射在白刃上,又反射到小翠的脸上——她穿着夜行衣,又蒙着面,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通红,含着泪光。仇恨如火在燃烧。

她有无数个理由恨我,杜宇想,她也可以杀我。许多人都应该恨我,有权力杀我。包括朱砂。但我还是要救朱砂。一息尚存,就要救她!

也不管是否徒劳,他再次哀求小翠:“我没有骗你……你……你在我身边这么久,还不知道我不过就是个可笑的傀儡吗?我只想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解开之后,要杀要剐,随便你。”

“随便我?”小翠盯着他,忽然狂笑起来,“你值得我杀么?去年夏天,我姐姐曾经写信给我,说她正照顾一个十分可怜的人,我怎么也没想到你身上去。如今看来,你果然是条可怜虫。根本用不着我杀你,老天爷就会让你得到报应。你现在这副模样,岂不就是报应么?还有你那个恩师——你对他言听计从,根本没想过他只不过把你当成一枚棋子吧?”

小安说我可怜?杜宇怔怔,不错,我既可笑又可怜,还十分可恨。所有的报应都冲着我一个人来吧!然而朱砂是无辜被牵连的。老天,是不是为了惩罚我,连救她的机会都要剥夺?宁可此时就被天打雷劈碎尸万段,只要能换得朱砂的平安。

老天,能听到他的呼求吗?

麻痹的感觉从皮肤肌肉一路渗透,似乎他的五脏六腑也要停止运作了。像有只无形的巨手,剖开他的胸膛,捏住他的心脏,不准它跳动。窒息的感觉如此痛苦。但又带来解脱的快感——如果死掉——如果彻底消失——虽然对不起朱砂,但是却也没有别的方法来赎罪了!

他的眼睛看不见,耳朵也听不见,陷入一片静谧的黑暗中。

这就是死亡吗?周围什么也没有,仿佛在虚空里飘**。以为会有地狱的滚油烈火,以为会有奈何桥,会见到亡故的亲友,并恩人仇人,可是一个也不见。只是在无限的黑暗里飘来**去。

死,不应该是一个尽头吗?尽头在哪里呢?

身体不由他摆布——不,好像根本就没有身体,只是元神在飘**而已。

不辨东西,不知南北,也没有时间。

原来这样长久的等待,等待不知会不会发生的什么事情也是一种煎熬。

然后,不知从那个方向,传来了酒的香味——在这看不见听不见的幽冥世界原来还是有嗅觉的!

他朝着那个方向飘了过去。

继而见到了光,见到了桌椅,见到了酒坛。他的四肢忽然还有了知觉,可以运动自如——他踩在了实地上。

这是多么奇怪!他笑笑,大步上前,拍开泥封,给自己斟了一碗酒,一仰脖,喝了个干净。

是浓是淡是甜是苦?喝过就忘记了。

这好像是去年五月十二日的夜里,他在吉祥客栈和东方白一起喝的那坛酒。是喝了这,才中了菩提露的毒吗?一切才变得颠倒扭曲吗?

那么,如今再喝,由此开始,由此结束吧!

他一碗接一碗的喝下去。

却没有醉意。

人死了,就不会醉了。人死了,也不会再中毒了。

人死了,为什么记忆还不回来?他是谁?他若不是杜宇,他是谁?

死了也不能解脱!他挫败地将酒碗重重放下。

琥珀色的**动**,接着安静下来。倒映出一张脸。静切安忍,眉头微蹙,仿佛有放不下的挂虑,双眸深邃,承载了太多的负担。

这是常常出现在他梦境中的那个男子。那个与他辩论国事,对他说“民贵君轻”的男子。

他一惊——莫非此人也死了,两人同在阴间吗?既然相识,该知道他的身份吧?

回身望,但身后空****,没有人影。

莫非只能在倒影中相见?他又转头去看酒碗。不过这一次,玉液琼浆中的那张面孔变了——方才的那个人直鼻方口,两道剑眉,下面朗朗星眸。而现在的那个人眉眼修长,虽然鼻梁挺直,但嘴唇很薄,似乎随时咬着一丝不羁的笑容。如果方才的那个是史书里传唱的仁者义士,现在的这个则是传奇里说不尽道不完的江湖侠隐。

这是谁?

他一愕——是谁?

死死地盯着酒碗。然后倒影就朝他笑了起来:“不过一支洞箫,一柄长剑,落魄街市的漂泊人物罢了!”

是吗?一支洞箫,一柄长剑,落魄街市——我也是如此啊!他想,就追问:“敢问高姓大名?”

“漂泊人物还有什么高姓大名?”那倒影笑道,“在下宇文迟——阁下是?”

啊!他惊得推开酒碗——宇文迟——好像鬼魅一般纠缠他的那个人,终于见面了!既然是在这里,那么宇文迟已经死了吗?

“你——”他向酒碗发问。

只是,一瞬间,桌椅、酒坛、酒碗,连同他脚下的地面都消失了。他急速地向一个无底深渊中坠去。

现在算是什么?正式打他去十八层地狱吗?在他差点儿就要解开谜底的时候?

骤然不甘心起来。

“等等!”他呼喊,“等等——宇文迟,你到底是什么人?你都做了什么?”

想伸手抓——抓住随便什么救命稻草。可是,胳膊却抬不起来——并非身体麻木,而是被什么束缚住了。他猛力挣扎,就感觉好像浑身都被钢针穿刺。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看到天青色的蚊帐——这是他的床,他的卧房。门窗紧闭,天光从雕花的窗格子里漏进来。

又在做梦?他想起身。才发现被人捆在**,用结实的牛筋绳子,上面还有倒刺。难怪方才疼得刺骨。

小翠这丫头!他又急又怒,吼道:“小翠!小翠!”

门应声而开,苗条的身影由外面进来:“老爷醒了?发这么大火做什么?奴婢只有一双手,忙里忙外的,您当我三头六臂吗?”声音分明是小翠,可是脸蛋却是朱砂的贴身丫鬟。

杜宇不由愣了愣:“你……你是谁?”

“我自然是老爷的丫鬟小翠了。”少女笑靥甜美,好像桂花酒酿一般醉人,“不过,为了大家的性命着想,老爷就只当我是夫人的贴身丫鬟小玲。”

“什……什么意思?”杜宇不解。

“这还不简单吗?”小翠道,“你府里既然有我,只怕也有皇上的人。他们已经知道我的身份,若是看到我在你府里出入,立刻就会觉察异状。现在唯有让他们以为你还是被他们牢牢掌控的傀儡,才可以稳住他们,争取时间。”

争取时间做什么?杜宇不想在无谓事上深究,只问:“朱砂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你放心。”小翠冷冷道,“朱砂姑娘跟我无怨无仇,我为什么要害她?她在自己房里躺着呢!一切我都收拾干净了,跟其他下人也说了,夫人感染风寒,吩咐他们不要打扰,万事自有我照顾。”

“你……你放开我!”杜宇挣扎道,“朱砂她……她中了仙人拉纤……我得帮她把针拔出来。”

小翠瞥了他一眼:“你解得开吗?你之前不是已经折腾了好久,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你那样不得法门地乱施展内力,没把朱砂姑娘害死,已经万幸。”

“你……”杜宇想反驳她,可是这句话却千真万确。他不知道怎么解开仙人拉纤。况且,昨夜他身上还残留着穆雪松注入的一股真气,此刻,那真气大约已经散去,他和废人无异。他根本无法救朱砂。

绝望,让他如坠冰窖。

“要我说……”小翠慢条斯理地开口,“解开仙人拉纤的法子一定在那本秘笈里写着,你只要从胡杨那儿把秘笈偷出来,自然会寻着救朱砂姑娘的法子。”

啊!可不是如此!杜宇挣扎得更厉害了,绳索上的倒刺划破他的衣服,血迹斑斑。“求求你,快放开我,让我去偷秘笈——只要偷到秘笈,救了朱砂,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小翠的眼中有一丝轻蔑,但更多是疑惑:“你到底是个什么人?除了美色,什么都不在乎?皇上养着你这样一个情种,有什么用?算了,我懒得和你这种人计较——我现在不会放你。你要先帮我们做事,否则,你什么都别想!”

“你要我做什么?”杜宇焦急,“你问我我是谁,为何自称杜宇,皇上想要我做什么——这些我都不知道。我没有武功,没有记忆,根本就是个废人,能做什么?”

“是啊,你能做什么?”小翠看着他,这次眼神中有了一丝同情,“你果然是个废人。不过,我想,你就好像铜墙铁壁上的一处破绽,要想把这铜墙铁壁给打垮,只能从你入手。”

杜宇不明白她的意思,摇头:“无所谓……你想我做什么都无所谓……但是,如果你不让我先想办法救朱砂……下一次胡太医来,朱砂也会被他变成废人。”

“下一次?”小翠冷笑,“你放心,胡太医不会这么快来的——他处心积虑才得到那秘笈,在他修炼成功之前,才没工夫来管你的家务事。你大概不知道吧?为了得到秘笈,你那个好师父不仅在你身上下毒,还利用太子来布局害你——那天在吉祥客栈里的事,全都是你师父策划出来的。”

“你……你说什么?”杜宇大惊。

“我说——你们藏身在吉祥客栈,这消息是你师父告诉太子的。”小翠道,“我那天潜入宫中,正好听到胡太医向太子告密,说在吉祥客栈见到了太子妃。之后,太子果然气急败坏地去吉祥客栈找你的麻烦。而胡太医一直躲在外面看着。我开始还觉得奇怪,他为何要如此,后来太子送命,我就更加不理解了。直到昨夜,听他亲口承认在你身上下毒,目的是让穆雪松在帮你疗伤的时候中毒,我才恍然大悟——他想要抢夺秘笈,又忌惮穆雪松的武功。在吉祥客栈里,穆雪松让你自己练功,照此下去,他岂不是不会中毒了?所以胡太医故意要叫太子去大闹一番,令你走火入魔没法继续修炼,逼迫穆雪松出手。这样,他终于可以借你身上的毒把穆雪松除掉。”

这算是什么奇谈怪论?杜宇惊愕地盯着小翠——师父他怎么可能害太子?怎么可能做出对不起王爷——对不起皇上的事?

小翠本来也就没想要说服他,只是自顾自讲下去:“你想想,你师父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秘笈搞到手了,还不立刻闭关修练?他嘴上说对皇上如何忠诚,如何处处为皇上着想,又说如何疼惜你,全都是放屁——他眼里就只有那本秘笈。在练成之前,他才没心思来加害朱砂姑娘。再说了,你也说自己是个废人,你要怎么去他那里偷取秘笈?”

这是多么残酷的事实!令杜宇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但无奈身体被缚,只能不住地将后脑向枕头上撞去。

“反之……如果解开真相……”小翠静静地,“如果解开真相,恶人就没办法继续猖狂下去。到时候,你要取得秘笈不是容易得多吗?”

解开真相?杜宇感到讽刺万分:他本身就是一个大骗局,而所谓的真相,他也不知道。要怎么解开真相?焦急与绝望煎熬着他,让他爆发出一阵不受控制的狂笑:“你不是要我站在城门楼上向全天下的人说——我不是杜宇,我是个假冒的,又说胡太医的原名叫做梁飞云,他其实是我的师父?这样就解开真相了吗?”

“你不用在这里装疯卖傻。”小翠冷冷道,“我已经去请黄元帅来了,也联络了七瓣梅花,到时候……”

话还未说完,忽然“砰”地一下,窗户被撞开了,一条人影扑了进来,喝道:“小妖女,胆敢加害杜大人和朱砂姑娘?”正是东方白。

杜宇心下大喜:“东方大侠,快救我!”

东方白抽刀朝小翠斩了过去:“你就是朱砂姑娘说的那个鬼鬼祟祟的小奸细?你快说,你把朱砂姑娘怎么了?你给她下来什么迷药?快交出解药来!”

小翠灵巧地闪开一边:“东方大侠,你误会了!”

“我误会?”东方白冷笑,“你把朱砂的丫鬟捆起来塞进柜子里,自己扮成她的模样,又把你家老爷捆扎**。有哪个正经下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朱砂早说杜宇身边的丫鬟是个可疑的家伙,哼,果不其然!”

他边说,边招招向小翠进逼。

小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才不到十个回合就已经被逼入死角。“东方大侠——”她想要辩解,“你被瑞王爷那一伙儿给骗了,这人根本就不是杜大人……”

“还要胡言乱语!”东方白怒喝。小翠眼看着没有退路了,不敢恋战,低低抱怨了一句:“真是个莽夫!”手往怀中一掏,跟着一甩,只见万点金星喷射而出,点点都带着惨碧色的荧光。东方白唯恐有毒,急忙挥刀防守。“叮叮叮”一阵乱响,那些金星都被他挑了开去。不过,危机化解之后,也不见了小翠的踪影。

“小妖女!”东方白怒骂。不过没有追上去,而是走到杜宇的身边,三下五除二割断了牛筋绳,又掏出金创药来,帮他敷上:“这小妖女可真够心狠手辣的!”

杜宇却顾不上自己的伤口,也顾不上胸中气血翻腾,耳边嗡嗡作响,胡乱披上件衣服跳下床就直冲去走廊另一边朱砂的房间。

一个惊魂未定的丫鬟——真正的小玲——像个木偶似的站在床边发呆。**朱砂正躺着,呼吸均匀,好像睡着了一般。杜宇轻轻转过她的头,就看到她后颈若有若无的针痕迹。

东方白也跟了进来:“杜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朱砂姑娘的脉象很是奇怪——我试过给她推宫过血,却一点儿用处也没有。那小妖女到底对她做了什么?穆前辈呢?”

“这……”杜宇道——杜宇不知从何说起——确切的说,是开不了口。如果把昨夜所发生的事情告诉东方白,那东方白就晓得自己真的“误会”了小翠,然后只怕会亲手将这个假冒的杜宇捆起来,交给小翠,交给黄全,交给七瓣梅花!

东方白看他那痴傻模样,跺脚道:“你身上的仙人拉纤要几时才能解开?真是急死人了!不仅远的事情不记得,就连昨夜的事情也不记得吗?”

失忆!这倒是一个蒙混过关的好借口,杜宇想,就这样装傻充愣,至少可以骗过东方白,争取些时间——争取时间救朱砂!他得尽快想个办法盗取《一飞冲天》的秘笈,然后尽快练成里面的功夫——他不知道所谓“尽快”到底会花费多久。那之前,他需要阻止胡杨扎下另外四根银针。所以,他需要东方白来保护朱砂。也许,最好的办法是把朱砂藏起来?

心念一动,他便问东方白道:“东方大侠,你把纪姑娘安顿在哪里了?”

“哦,你放心,”东方白道,“那地方很安全——是南郊的麻风村。一般没人会去的。纪姑娘自己从前住在误缘庵的时候,曾经跟尼姑们到那里去送衣送药,连尼姑们都不愿进村去呢。不过纪姑娘菩萨心肠,已经多次和村里的人打交道,知道怎样做才不会被传染麻风病。所以她暂住在那里再好不过了。”

杜宇点点头:听起来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东方大侠,可以送朱砂也过去暂避吗?京城里实在危险……我想,也许太子被杀的事迟早会败露……朱砂她……我也不知她怎么会变成这样……但我会想法子救她……我会……”

说多错多,他只希望东方白能相信他这副“万分为难”的模样。恰此刻,头疼,适时袭击了他,面容因痛苦而扭曲,身子也几乎站立不住。

到底是他生活在骗局中这么久,骗术高明,还是东方白太过缺心眼儿。这位鲁莽的猛士一边扶住他,一边狠狠点了点头:“好,杜大人,朱砂的周全就包在我身上,不过,京城既然这样危险,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吗?”

应付不来也要应付,杜宇想,只对付胡杨总比要同时对付许多人要容易些。因点了点头,又转身吩咐丫鬟:“小玲,夫人要出城去养病,你帮她收拾些衣物吧。”

丫鬟傻傻的,呆了好久才走出去收拾。可才到门口,就和一个小厮撞上了。

“老爷!”那小厮走得匆忙,只因他是来报信的,“宫里来人了,有圣旨。”

圣旨?杜宇和东方白都是一惊,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杜宇一咬牙:“东方大侠,你带朱砂姑娘先走,我去瞧瞧。”说罢,回房穿上朝服,到前厅来。

一个老太监在那儿站着——有些印象,似乎是崇化帝身边的人。

“杜大人安好?”老太监拱手,“杂家来传皇上口谕,请杜大人进宫一趟,商议出征西疆,剿灭蛮族事宜。”

出征西疆,剿灭蛮族——这是崇化帝那天晚上说过的——两三天之内,要杜宇领兵出征,以剿灭蛮族为名,设局引中宗皇帝回京,以便将这场恩怨彻底解决。看来这是要付诸实施了!

可他现在哪儿有心情办这些事?除了救朱砂,他什么也不想做。只是,进宫却是他现在迫切需要的——进了皇宫就可以接近胡杨,也就有了盗取秘笈的机会。便跪领圣旨,和那太监一齐走出家门。

门口已经有车轿等着。只是还有另外一乘马车——黄全从上面走了下来。杜宇心中暗叫不妙:都是小翠招惹来的!也不知小翠和他说了什么?若是让他撞上东方白,只怕自己的身份会被戳穿!

“哟,安平伯也来了!”老太监笑道,“也是来看杜大人吗?”

黄全的面色像平日一样,阴郁凝重:“张公公这是要和杜大人上哪里去?”

“皇上召杜大人进宫,商议剿灭蛮族的事。”张太监回答。

“哦?”黄全讶了讶,“我有两句要紧的话想和杜大人说——绝不耽误时辰,张公公可否行个方便?”

杜宇万分希望张太监出言反对。可是张太监只是笑笑,让开一边去。杜宇唯有硬着头皮走向黄全。

黄全示意他要“借一步说话”,一直走回杜府的院子里,来到影壁的后面,才道:“这两天未见到你去兵部,想是你病情反复。如今可好些了么?现在情势紧急万分——蛮族已经攻破西疆的防线,势如破竹,只怕半个月之内就会打到京城来。皇上却迟迟不肯派兵迎击——我知道他不信我,军中的旧部说,自从传来蛮族犯境的消息,皇上就一直派人查探我和军中的联络,好像是怕我一旦重掌兵权,会起兵造反拥立敬逸侯。他也一直在暗中调查你和军队的联络,大概是怕你回复记忆?不过今日他既然召你进宫去商议,可见他还是信你的。毕竟你在他身边这么久。那我也放心了——我有些对抗蛮族的策略,已经写了条陈,只是没有机会交给皇上。你既进宫去,就代我呈给皇上吧——不,你只当是自己想的策略,也许皇上会信你。”

就是为了这个?杜宇松了口气:那就是小翠还没将昨夜的事告诉黄全了?因敷衍道:“皇上心里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如何信我?而我现在又是这样一个废人……”

黄全叹了口气:“皇上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却没有杀你,而是用仙人拉纤的妖法控制你,我想,他还是爱才惜才。不要说自己是废人!你在全军士卒的心目中,是个抗击蛮族的大英雄。只要有你领军,我军士气必然大振。至于如何与蛮人周旋,军中不少将士都经验丰富——我这条陈里都写了。”

杜宇丝毫也不关心家国安危。他只想快些脱身好进宫去。就伸手去接黄全递过来的奏折:“好吧,我只管试试……”

可是,手还没碰到那折子,面前“呼”地闪过一条人影,抢走了折子,同时也点中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让他动弹不得。一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他保持着吃惊的表情——瞪着眼睛,看见来人是方才被东方白赶走的小翠。只不过依然乔装打扮,是小玲的模样。

糟了!杜宇的心一沉。

“元帅,你可来了——”小翠道,“ 我们被骗了!”

黄全愣了愣:“你是小翠?怎么这副打扮?”

“我原来的模样,岂还能再出现在这府里?”小翠道,“元帅,我让七瓣梅花送信给你,你没收到吗?”

“七瓣梅花?我早已不同他们来往。”黄全道,“再说我昨夜一直在近畿大营里。今日得到前方急报,才赶回来——你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我可很担心你——不是让你不要再和七瓣梅花混帐一处吗?”

“我这几天都在外面打探消息。”小翠道,“也亏得我一直四处打探,才晓得了这个惊天大秘密——元帅,我们一直都错了,我们被骗了。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杜大人——从元宵节的时候开始,我们见到的就一直是这个赝品……”

正要继续说下去,冷不防旁边蹿出一条人影来,一把揪住了她的后领:“好你个小妖女!你还敢回来!”正是东方白。

“东方大侠!”黄全虽然未和东方白直接打过交道,却晓得此人是几次闯入禁宫的刺客,也从小翠口中知道,是朱砂将他安置在杜宇的府中。“东方大侠,是否有何误会?”

“元帅也认识这个小妖女?”东方白拎着小翠,“她是瑞王爷的手下。”

“你这莽夫!”小翠怒斥,又挣扎着捋起自己的袖子来,“你成天都说要寻找宇文迟,要将瑞王爷的恶行昭告天下,要恢复中宗先帝正统,你不会不认识这个标记吧?”

“七瓣梅花?”东方白怔住。

小翠趁他吃惊放松了掌握,就反手一掌打中他的手肘,跳了开去:“刚才让你听我说,你不听,耽误了多少功夫?差点儿就让这个真正的瑞王爷的手下脱身了——”她指着杜宇,把自己连日来所探听到的消息连同昨夜偷听到的谈话都简略地说了——这人不是杜宇,这人是胡杨的弟子,是他们的敌人,是听松雅苑的怪客,是杀害小安的凶手。

她每说一个字,黄全的眉头就锁紧一分,至于东方白,则是吃惊得张大了嘴巴,下巴快要掉在胸口上。

“杜大人?”外面的张太监等得急了,进门来催。

“有劳张公公再少待片刻。”小翠笑盈盈,“方才我家夫人吩咐了几句要紧话让我跟老爷说呢!”

张太监听言,又退了出去。

“天下怎么可能有这么荒唐的事?”东方白看看杜宇——或者不如说,看看假冒的杜宇,“他分明就和杜大人长得一模一样!他要是假冒的,那真正的杜大人在哪里?”

“若不是亲耳听到胡太医和他的对话,我也不相信。”小翠道,“我猜是瑞王爷和胡太医那伙人洞悉了杜大人的身份,不知把他怎样了——元帅,真正的杜大人不是已经遭了毒手吧?”

“不……应该没有……”黄全道,“皇上一直在暗中调查杜宇和军队的联络……如果真正的杜宇已经遭了他的毒手,他何必再查探?”

“啊,我晓得了!”东方白忽然露出了喜色,“真正的杜大人一定是和中宗皇帝在一起!”

对于黄全和小翠,这可是闻所未闻的消息。东方白忙把太子妃纪轻虹所说的杜宇去年宫变的那一夜如何带着中宗皇帝去到误缘庵的事说了:“真正的杜大人从宫里救出中宗皇帝,护送他去了安全的地方——瑞王爷这狗贼发现杜大人竟然中宗皇帝那一边的,气得鼻子也歪了。他不能昭告天下自己被亲信所骗,更不能让人知道中宗皇帝还活着,于是就找个傀儡冒充杜大人!”

若实情如此,那前因后果就连接上了。合情合理。

杜宇听着——人们在叙述和分析他的人生。这三个多月来纠缠不清的怪事,牵扯其中的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种种阴谋……小翠只用了三言两语,东方白也只是“一拍脑袋”——他们说的那么清楚。他却活的这么辛苦。他没有别的要求,不想要知道事实真相,不需要登上权力的顶峰,也不稀罕拨乱反正让天道大义得到伸张——他现在只有一个卑微的要求,就是解开朱砂身上的仙人拉纤。哪怕要他为此付出生命,他也在所不惜。

“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小翠喜道,“不知杜大人和中宗皇帝身在何处?咱们现在有这个傀儡在手,就可以向天下人揭露瑞王爷的阴谋。只要有识之士都站出来,应该就可以让中宗皇帝复位了!元帅,可得赶快把这个大好消息告诉军中各位将士——只要您登高一呼,还怕大伙儿不万众一心推翻瑞王爷,迎接中宗皇帝和杜大人回京?”

“小翠,你疯了么!”黄全沉声道,“蛮族大军就快攻到京师了,你却说要造反?”

小翠愣了愣:“元帅,我知道现在情势危急,可是您看瑞王爷做的都是哪门子的决断?他因为不信任您,就削了您的兵权。现在要让这个假冒的杜大人去带兵——这人对行军打仗一窍不通,而且疯疯癫癫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根本就是个废人,能胜过蛮族吗?我听人说,攘外必先安内——要是能让中宗皇帝复位,恢复元帅的兵权,让元帅和真的杜大人来带兵,那还不把蛮族打得落花流水?”

“但中宗皇帝和杜宇现在下落不明。”黄全道,“蛮族却很可能半个月之内就杀到京城。现在若是不先迎击蛮族,只怕千秋基业毁于一旦!”

“或者不如这样——”东方白建议道,“瑞王爷和胡太医做了见不得人的勾当,这个假杜宇就是证据。咱们以此为要挟,让瑞王爷恢复黄元帅的兵权。跟他们说,若是他们不答应,我们就把真相昭告天下。反正天下不服瑞王爷的人多着呢——我看瑞王爷搞一个假的杜大人摆在这里,也是因为杜大人是天下人心目中的好官,大家以为杜大人兢兢业业为瑞王爷效力,所以也就勉强接受了这个心狠手辣弑兄篡位的家伙。如果大家知道杜大人是假的,真的那个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还不起来造反——瑞王爷理会得其中的厉害,一定害怕消息泄露出去,就只有恢复元帅的兵权了。”

“不……”黄全摇摇头,“在战场上要取得胜利,固然需要依靠主帅的才识胆略,不过,更重要的是一支军队能不能凝成一团,好像个拳头一般。再有比这更紧要的,就是那些没有上战场却在后方提供各种支持的文武百官,还有随时准备应征入伍或者帮忙铺路修桥运送粮草的百姓,以及,任何时候都可以下圣旨左右军队进退的皇上——其实说白了,要在战场上击溃敌人,须得全国上下万众一心,团结得好像铁板一般。这几个月来,为了中宗皇帝和今上之间的恩怨,无论是京师还是地方都闹得人心惶惶。好容易才稍稍平静了些,若是再去翻旧账,搞内斗,岂不是自毁城防,给蛮族可乘之机吗?”

东方白怔怔。小翠咬着嘴唇。他们虽不甘心,却无法反驳黄全的话。

黄全走到杜宇的身边,望着他,眼神混杂着担忧与失望,似乎还有一线同情。“我没想到实情竟是如此……不过,依我看,你虽然不是杜宇,但却像他一样,对主公忠心耿耿,只不过你和他是各为其主罢了——能够为了主公把自己的身份都丢掉了,这份胆量老夫不得不佩服。现在你的主公是一国之君,你帮他夺得了王位,也应该帮他守住王位。”他伸手示意小翠把先前抢走的那份折子拿过来,揣进杜宇的怀中:“如果集结京畿附近全部兵力向西北方向堵截,蛮族绝对无法突破,再调动北方和南方的兵队两面夹击,立时可以扭转局势!你可这样向皇上建议。其余的方略,和可用之人,都写在这条陈里了。”

我不想!杜宇想嘶喊,只是发不出声。

“我也不会就这么袖手观战。”黄全道,“我仍会请求皇上准我出征。我可以不要统兵,只做一个小卒。相信皇上这么些日子以来也查探清楚了,我从未暗中联络旧部。我黄全,只杀敌,不内斗。”

“杜大人?”外面的张太监又来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