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当冰冻与火烧的感觉都渐渐消散,杜宇的神智才清醒了。

外面天色发白,已经黎明。辉光勾勒出自己床边一条秀丽的人影,并不是朱砂,而是太子妃纪轻虹。

“你好些了么?” 纪轻虹用手巾轻轻拭着他额头的汗珠。

“有劳殿下……纪姑娘……”他拘谨地,“姑娘还是不要离我太近……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突然发狂。”

“我不怕。”纪轻虹道,“到了这个时候,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宁可你发狂杀了我,也要陪在你身边,不让你再一个人承担这些痛苦。”

杜宇心中一热:若这话出自朱砂之口,自己该怎样欢喜?

纪轻虹给他斟了一杯茶:“穆前辈又帮你拔出两根银针来,可累坏了。他说最后还有两根,只怕要你自己逼出来——这是他默写的《一飞冲天》中的内功口诀,让你自己照着练。他不知你从前学到第几重,所以将全部十二重都默写出来。你只要练到第七重,就可以解开仙人拉纤,也可以化解菩提露的毒性了。”说着,将一本薄薄的书册递到杜宇的手中。

《一飞冲天》——这就是穆雪松所说的孤鹤山庄绝技。也是杜宇的所谓师父“梁飞云”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

“穆前辈不是说要等解开了我的仙人拉纤,确定我不是奸贼才将此心法传授给我吗?”杜宇问。

“你怎么可能是奸贼呢!” 纪轻虹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已经将你的事情都告诉穆前辈了。”

你究竟知道多少我的事情?杜宇想,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的事情——我甚至不知道你!

纪轻虹看他迷茫犹豫,便替他将心法翻开第一页:“穆前辈说了,你师父有心法的前六重,你应该也修练过。你快看看,有印象吗?”

杜宇不忍拂了人家的好意,只得瞥了一眼——那上面里面无非写着些运气法门和穴位名称,天下间所有的内功心法都脱不开这些字眼,他读了几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是,再读下去,那些字就好像忽然活了,一个个从纸上飞出来,钻进他的身体里,体内立刻有一股暖流运行了起来,正好像穆雪松前几次注入他体内的一样,柔和丰沛,一寸一寸,流过四肢百骸,令到他全身暖洋洋的,好像要融化了一般——若有疲累,有酸痛,有任何的不适,也都随着这融化的感觉离开了他的身体。

为何如此神奇?他忍不住翻了一页,默念着书页上的字,暖流即在他周身运行,这一次,他那融化了的身体又凝固起来,整个人仿佛一只水钵,劲力便好像被旋动的水,一时正,一时逆,飞速旋转。哪怕只是在有限的空间里,也形成一个强大的漩涡,几乎要将周遭的一切都吸进去了。但是最终,那股力量又沉回丹田中。

一页又一页。他感到神清气爽。

定睛看,书册上写着“第五重”,应该就是穆雪松所说《一飞冲天》内功的第五重境界了吧?虽然字句读来并不甚熟悉,但是其中说讲述的运气方法却好像以前练过,所以身体才有如此自然的反应。他想着,又继续看后面的“第六重”。这就全然生疏了,几乎要逐字逐句地推敲,又逐字逐句地依法施为。常常是内力运转到某一个地方,就被阻挡住,花了好大力气,才将阻滞挤开一个小小的空档,再反复冲击,方能勉强通过。如此一关接一关地过,直用了两个多时辰,才将第六重的口诀都由头至尾练了一回。他虽然已经疲累了,但是生怕歇息一阵,就会忘记刚刚摸着的窍门,于是又一鼓作气,再将第六重练了一遍。这次快一些,只用了一个半时辰,气息也顺畅了。他索性接着又练第三回。这次练完,才感觉通体舒泰,是真正掌握其中要领了。

张眼望望,见纪轻虹还守在自己的床边,好像几个时辰来都不曾移动。

“你……”他才开口,便觉嘴唇干裂疼痛。

纪轻虹随即递上茶来:“怎样?穆前辈给你的内功口诀有用吗?”

“照着运气,果然身上舒泰些。”杜宇回答,“不过我的功力毕竟比起穆前辈还差得远,能不能把银针逼出来,就不晓得了。得要修练一阵才知。”

纪轻虹点点头:“我看你脸色的确比昨夜好很多。你也不必太勉强。累了就休息一阵。朱砂姑娘会送饭来。”

“我不累。”杜宇摇头。实在不知该怎样面对纪轻虹关切的目光,他唯有低头看内功口诀。

“哪儿会不累呢?” 纪轻虹幽幽地,好像叹息,“你都练了四、五个时辰了。昨夜又折腾了一夜。你中了毒,还被人扎了那么长的银针……受了那么多的苦……再说那之前,你也一直一个人背负着所有的责任……你真的已经劳累太久了!我知道你想要记起来,记起皇上的下落,但是……你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

记起来?杜宇的手指摩挲着书页,他想要记起来吗?不,他根本不想记起任何事!根本不想要知道任何的真相!他昨夜狂奔至此,难道不是想要大醉一场吗?无论他是谁,有怎样的过去,怎样的目的,他只要浑浑噩噩地活着,待到随便哪一方胜利了,他就去分享那胜利的喜悦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他还练这劳什子的内功做什么?他想要做缩头乌龟,要是亲手打碎了自己的龟壳,还往哪里躲呢?

想到这里,合上书册,丢开一边道:“你说的不错,我还真有些累了。我想睡一会儿,你也不必守着我了。去休息一阵吧。”

“不,”纪轻虹道,“我已经休息了大半个月了。再说……我……能守着你,给你斟茶倒水,我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

杜宇不想和她多说,生怕她的话语或者她的眼泪会让自己感觉愧疚,又或者勾起什么记忆,所以一言不发,躺倒在**,面朝墙壁,假装睡觉——后来还真的睡着了,直到穆雪松来将他唤醒。

“你这臭小子!”穆雪松骂道,“我让你修练内功,你却呼呼大睡?你练到第几重了?”

杜宇被他拽了起来,原本迷迷糊糊,并满怀怨气,想发脾气说:我的命,干你何事?我想不想起来,又干你何事?但忽然看到朱砂,就清醒了,答道:“已经练到第六重了。前面的五重好像以前练过,不过第六重就第一次见到。运气并不很顺。”

“并不很顺你就睡大觉了?”穆雪松道,“照这样下去,后面的要练到猴年马月?来,我把第七重解释给你听。”

“上吊也要喘口气。”朱砂道,“这都折腾了一天了,还是先吃些东西,也不枉我奔波一趟嘛!”说着,将食盒提到床边来,取出碗筷。

里面不过是些粗茶淡饭,但朱砂这样亲手捧着,看在杜宇的眼中比什么山珍海味都吸引人。他立刻接过了,狼吞虎咽,好像饿坏了的孩子。朱砂不禁失笑,推推旁边的太子妃,道:“你看看,堂堂一品大官,吃起饭来像个乞丐。你究竟看中他哪一点呢?”

纪轻虹红着脸——她毕竟是名门闺秀,不似朱砂那般大方——憋了半晌,才轻声道:“慢点吃,小心噎着。”

“是啊,小心噎着。”朱砂道,“外面还有许多事情要你处理呢——太子又跑来闹了一阵,这且不提了——今天兵部来人找你,要商议西疆的战况。我说你长途奔波,病了,没让他们进门。不过,这样瞒不了多久——他们日后如果要探望你,我强加阻拦,反而使人生疑。所以你还的早些回府去——你身上的毒和仙人拉纤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解开?没有穆前辈相助,你自己可以吗?”

杜宇巴不得快点儿离开这里,当即道:“那我现在就跟你回去。”

“也不急在今夜。”朱砂道,又问穆雪松:“前辈,你看杜大人的情形如何?几时才能彻底解毒又摆脱妖法控制?”

“就看这小子的悟性和耐力了。”穆雪松道,“他经脉已经大乱,之前练过什么早都废了,要从头练起。不过好在毕竟是练过,熟门熟路的,虽然内功不是一蹴而就,但总好过一个完全不会本门心法的人来修练。再说,只要练到第七重,就可以解毒并解开仙人拉纤。八到十二重,可以不练——小子,既然你已练成了前六重,打铁趁热,今夜就集中精力,一鼓作气练好第七重吧!”

杜宇什么都不想练,但是当着朱砂,唯有点头。

穆雪松即将《一飞冲天》第七重的心法逐行讲解给杜宇听,特别指明其中难懂之处,又有几个凶险的关口,更是嘱咐再三:“你自己先练着,如果冲不过去,千万不要勉强。我在后面的房里替东方白逼毒,隔几个时辰就会来看你一次,到时也可以帮帮你。千万不要自己胡乱运气,走火入魔就麻烦了——切记!切记!”

“晓得了!”杜宇敷衍了事地点头。

穆雪松又叮嘱纪轻虹:“这第七重很是困难,你看紧了他,若是见到他有任何不妥,即刻来找我。”

“怎样才是不妥呢?” 纪轻虹细心地问。

穆雪松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交代。而杜宇早就无心多听,视线紧紧追随着朱砂。看她收拾碗筷准备离开,满心不舍,更起了个荒唐且卑鄙的念头:只要他一日练不成《一飞冲天》第七重,一日解不了毒,恢复不了记忆,朱砂就会继续照顾他,对他温柔的说话。

那么,他更应该胡乱修练,拖延时间。

一切都是谎言,一切都可以假装,为了追求快乐躲避痛苦,他可以相信任何事,接受任何事,同时也可以否定任何事,放弃任何事,唯有对朱砂的感情,他割舍不下。抵死痴缠。

这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怎样的一份感情?为何她分明爱着另外一个人,而他的心中却这样念念不忘?

她的眉眼,她的秀发,她的身影……

终于消失在门口。

隐隐约约听到穆雪松道:“我最后只能帮你这么多。”即感到后心一震,似乎有一股力量瞬间钻入他的体内,像箭一般射向四面八方。起初,浑身每一个穴位都刺痛起来,但很快,刺痛就转为酸麻,他仿佛可以听到血流的声音,缓缓地,带动内息的运行。

他心中骇异,忙低头看摊开在一边的《一飞冲天》秘笈。那一页上有一张经络图,上面标示出修炼第七重时内力运转的方向。虽然匆忙一瞥,并看不清每一个穴位,但是已经可以确定,此刻自己体内的真气正是按照这图示在运行。

看来是穆雪松不知用了什么手法,迫使他的血脉如此运转起来。

他才不要这样!不要练成第七重!

于是合眼不看那秘笈,也不运功,任凭穆雪松注入的那一股真气在体内游走。

也许不消多时,这股力量就会消散的。他想,便在自己创造出的黑暗中一边等待,一边勾勒朱砂的面容。

恍惚又回到了一个夏日,流萤飞舞。屋檐下的灯,照着一张张美艳动人的脸。无数的绣球抛了下来,满街风流少年,争先恐后地去接、去抢。只是朱砂没有动,直等到夜深人静,鸳鸯结伴而去,灯下的长街只剩下他一个人,这才将绣球朝他抛了过去。他微笑地看着,知道那是自己的囊中之物,连同那美人的心儿——若是两情相悦,两心相许,不需要争,也不需要抢,因为谁也抢不走,谁也夺不去——他是这样想的。然而他失算了,因为人力之外还有天意。起风了,绣球轻飘飘地被吹走。待他回身追赶时,已经被另外一个人拾去。那个人,虽然隐在阴影中,他却认得出,正是多次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一位,有着修长的身材,和隐忍的气质,仿佛天塌下来,也要一肩挑。不过,和从前梦境里在城楼上侃侃而谈不同,此刻,这男人的身上有浓重的悲哀,令他不禁好奇,是什么事,能够让这个人流露出了无生趣的气息?他怔怔地看着那个男人。男人攥着绣球,走近两步,来到光亮的地方,将绣球递给他。他的目光就从绣球移到了对方的脸上——

梦境一时散去。像走马灯,转到了另一幅画面。这一次是白天,大街上有花车巡游。在百花丛中,绝色丽人穿着水红色的衣裙,闲翻着一卷书,微风将书里夹着的一张花笺吹走,翩然若蝶,飞到了他的面前。他伸手捉住,上面半阙《忆秦蛾》:“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这个女子,明明是拥有万千裙下之臣的花魁,为何会写出这样悲伤的诗句?他怔怔看着,花车越走越远。人潮将他们隔断。

他只能低头看手中的花笺,咀嚼那未写完的词句。忽然,便有涛涛的江水在他面前奔流。他已不是身在长街,而是立于船头。雪片纷纷扬扬,丢棉扯絮似的,又好像梅花林里起了旋风,花瓣飞舞。

胸中有郁结之气,就拿起洞箫来,对着大雪纷飞的江面吹奏。无奈这乐器长于呜咽,纵有愤懑之心,也都变成了幽幽的倾诉。

“公子有心事!”忽然,旁边的那条船上一个声音说道。

他循声望去,见船舱的帘儿低垂,并看不到里面的人。但凭这悦耳的声音,已可以推测那发话的多半是个美人儿。

“姑娘听得出我有什么心事吗?”他问。

“我虽听不出,但是我的琴却听得出。”那女子道,“人的耳朵愚昧,心也愚昧,有时听差了,有时又会错意。不过,乐器却自有灵性,绝不会错。公子若不嫌弃,听听我的琴怎么说,好吗?”

这倒有趣!他想。因道:“姑娘请,在下洗耳恭听。”

女子笑了笑,“铮铮”数响,乐声就好像江水一般流淌而出——不,与其说是流淌,不如说是奔涌,纵然严寒,也涛涛东去,无法阻挡。他不由有些痴了,对自己之前的牢骚感到羞愧,忍不住再次将洞箫对在唇边,与那琴声应和起来。一时那琴声犹如飞流直下的瀑布,那箫声好像山下清幽澄澈的深潭;一时那琴声又变成了欢快无邪的山泉,那箫声便化作泉边柔美又坚韧的柳树……他高,她就低,他慷慨,她也激昂……好像只一个音一次呼吸,就能够揣测到彼此的心思,虽然还没有见面,却好像已经合奏了许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他们就这样一个吹箫一个弹琴,用乐曲畅谈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有些疲累了。他们都停了下来。

他想邀请她过来一叙,又怕唐突佳人。

正在犹豫的时候,见到有个粗壮的仆妇打着伞跳上了船,对舱里道:“小姐,琴谱买到了,咱们快走吧,不然就赶不上了。”

“知道啦!”船里的女子回答。

他的心怅然:她就这样走了吗?甚至来不及见一面?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要往哪里去?他还有很多问题呢!

那边船上的仆妇已经催促船家开船了,又絮絮叨叨说许多埋怨天气的话。

他没心思听,只是呆呆望着船舱窗户上的帘子——也许他的目光是会说话的,那帘儿忽然挑起来了,露出一张绝色的脸,嘴唇艳红,齿若编贝:“今日和公子合奏,万分愉快。但我现在要赶到京城去了。公子若不嫌弃又得闲,请到京城胭脂园来找我。”

“胭脂园?”他喃喃——还不知京城有这个地方。

女子的笑容灿若春花:“今天是正元佳节,但小女子不能多陪,只能再奏一曲,祝公子元宵佳节万事如意。”说着,放下帘儿来,琮琮拨弦。琴声飘忽,船去得远了。

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

啊,这半阕词可不就是描写的这段经历吗?

是她!是她!

滚滚波涛被汹涌的人潮取代。他开始分开人丛向花车挤过去: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叫什么名字?你是谁?

光天化日,他不能施展轻功扑上前去,只能和看热闹的人推推搡搡。而另一条街上,不知是为什么事,也有欢乐的人潮,不断地欢呼着,朝这边压了过来。很快,两股人潮汇集。他和花车的距离就更远了。

胭脂园!是了!胭脂园!他想起来。本来早就要到胭脂园去找她了,可是俗务缠身,耽搁了。他的生活被仇恨占据,哪怕只有一瞬间,让他去追求一些幸福的事!

于是,转身离开人群,闪进小巷子里,跟着,飞檐走壁,直向花街柳巷而去。

那里果然有一处雕梁画栋的楼阁,门前硕大的牌匾——胭脂园。

今天花车上的那是什么人?他向龟奴询问。

对方轻蔑地打量他:“你也来找朱砂姑娘?她是京城花魁,只怕把你卖了,也凑不够银子去见她一面呢。省省吧!”

花魁?以她的姿色,的确是花中魁首!原来她叫做朱砂!多么合适的名字,红得那样妩媚,那样大胆。

本可以硬闯。但是他选择离开。去找街口卖字的秀才借笔续写了下半阕词:“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

写毕,他悄悄潜入胭脂园,找到了写挂着朱砂名牌的房间,将诗笺压在古琴下。她一定明白这半阕词的意思。他确信!

美滋滋地出来,他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转过街角去,等着巡游的花车回来——或者等着天黑——不,他不应该趁着昏暗闯进佳人的闺房去呀!他要另外找一个机会。但是什么时机才好?

在街角徘徊又徘徊,日复一日,直到他必须离开。

仇恨将他拽开。

但柔情蜜意发了芽,他一得闲,又溜了回来。这次打扮得体——龟奴将他迎进去。他特意在大厅里挑三拣四地游**,想制造一次偶遇。

然而这个时候,却忽然听到鸨母那尖细又甜腻的声音:“哟,大人,您可真是稀客呀!是什么风把您吹了来?”

“我只是……”是幻境里熟悉的那个男子,语气似乎有一丝犹豫,“我听说你这里出了京师花魁,所以来见识见识。”

“啊哟,大人您可真有眼光!”老鸨笑得花枝乱颤,“我女儿朱砂的确是刚刚选了京师花魁——其实别说是京师,找遍天下也找不出比她好看的姑娘。她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绝不输给大户人家的小姐。”

男子不置可否,好像是怀疑老鸨夸大其辞。

但老鸨海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大人知道吗?那天我女儿中选花魁,大人刚好回京——您说,这不是缘分是什么?”边说着,边把那男人迎到楼上去了。

楼上正传来一阵歌声:“休憔悴,当时千点寒梅泪。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持樽还拟花前醉,小炉雪月和衣睡。和衣睡,正元灯影,梦里重会。”

“朱砂……朱砂啊!”他喃喃。

然后不知怎么的,自己已经置身在朱砂的房中。朱砂望着他,欢喜、悲哀、埋怨、恼火,各种情绪都涌到了眼睛里,变成了泪水:“公子大概是嫌弃我乃一介风尘女子,所以才迟迟不肯来找我吧?”

“怎么会?”他道,“我自己也不过是一柄长剑、一只洞箫,漂泊江湖的浪子罢了!”

“当真?”朱砂盯着他。

“这难道还有假?”他笑道,“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不过是一副衣冠,到死的时候,谁不是赤条条?要紧的是,衣冠之下的那个人——有些人虽然衣衫褴褛,地位低下,却清白坦**令人敬佩,另一些人即使衣冠楚楚,位极人臣,却不过是沐猴而冠。我平生最瞧不起后一种人。”

“怎见得我不是个虚有其表的?”朱砂抿嘴一笑。

“就在那半阕词中。”他道,“寒梅泪,少年心事,洞箫声碎——你我萍水相逢,你却不吝开解,可见心地善良。”

“嘻,那怎见得你又不是浪得虚名?”朱砂笑望着他。

“还是在那半阕词中——正元灯影,梦里重会。”他抚弄着洞箫,“自江边一别,我无时无刻不记挂着你——若不是有些紧要的事耽搁了,我早就来找你了。”

“哦?”朱砂挑了条眉毛,“若真如此,你既然能续半阕词放在我的房里,为什么不早些来见我?”

他双手一摊:“因为囊中羞涩,不敢登门啊!”

“原来你个耍贫嘴的!”朱砂瞪眼跺脚。

但他知道她是佯怒,心里是高兴的。

他和她的心意相同!

在这之前,已经不知梦里重会了多少次!

心意相同?他的胸口猛然一震:朱砂不是爱着宇文迟吗?为何会对他笑靥如花?

后脑剧烈地刺痛起来。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你……你怎么了?”传来纪轻虹关切的声音。

他只觉两耳轰鸣,胸中绞痛,答不出话来。

好黑暗!是因为天色如此?还是因为他睁不开眼?

“你……你忍一忍,我去找穆前辈!” 纪轻虹说,同时,点起了灯来,有一层暖黄色的光,照在杜宇眼前,却不足以驱走黑暗。

朱砂……在痛苦中,他只想呼唤这个名字。

纪轻虹听不见,急急奔向门口。

然而这个时候,却听“砰”的一声,门被踢开了,接着传来一声狞笑:“好一对奸夫**妇,竟然躲在这里卿卿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们!”这是灵恩太子的声音。

“你……你怎么……”纪轻虹惊愕。

“我怎么找到你们?”灵恩冷笑,“自然是跟踪朱砂那个贱人——你们好得很嘛!商量好谁做大谁做小了吗?贱人!贱人!我这么久以来是怎么待你的?就是一块石头也捂热了!你却要恩将仇报!你跟他私奔!你跟他私奔!”他咆哮。

听不见纪轻虹的回答,只听见桌椅乒令乓啷地乱响。

杜宇挣扎着张开眼,看到纪轻虹被揿在桌上,灵恩扼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呼救,甚至不能呼吸,只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

“放……放开她……”杜宇拼尽全力扑下床去,脚步蹒跚。

“呵!事到如今你还想英雄救美吗?”灵恩笑得阴森,“你放心,要杀我也只杀你,不会让你们做一对鬼鸳鸯的!我还要她活很长很长,看着我做皇帝,我要封她做皇后——我偏偏不让她死。她这一辈子都要做我的人!”说时,将纪轻虹推开一边,朝杜宇逼了过来。

杜宇腿脚虚浮,根本连站也站不住。一下便被灵恩揪住了胸口。

“你说在家养病,却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显见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灵恩一字一字道,“你就是内鬼,还在计划着对付父王!我本想揭穿你,不过父王他怎么也不肯相信,还不如让我直接杀了你,一了百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朝杜宇的心口刺下。

说来也奇怪,到了这种命悬一线的关头,杜宇的视线又变得清晰了。不仅如此,那原本一弹指就完成的动作变得很慢很慢,周遭所发生的一切细节都清清楚楚地映入他的眼帘——有一只扑火的飞虫,有一点溅起的火星,然后是纪轻虹,手中握着一把簪子,合身朝太子扑来。

灵恩的脸扭曲了,匕首跌落在地:“贱……贱人……”他扭头骂,又伸手摸着后腰的伤口。

纪轻虹没有迟疑,捡起了匕首,再次朝太子刺去。这一次,插在小腹上。鲜血喷涌而出。太子的眼珠也突了出来:“你……你……”

纪轻虹却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拔出了匕首,又一次向他胸前扎去。就这样,刺入,拔出,再刺入,再拔出。也不知她究竟重复了多少次。直到整个房间成为血泊。那千疮百孔的躯体再也不会动了——除了汩汩冒出的污血。

纪轻虹也累了,跌坐在地。

杜宇这时候万分的清醒,似乎太紧张或者太惊讶,方才一直都忘了呼吸,心跳停止,血液凝固,身体上的伤痛也都不晓得哪里去了。

天!她杀了太子!她为他,杀了太子!

“纪……纪姑娘?”他轻轻唤。

纪轻虹愣愣的,仿佛没听见,片刻,才转过头来,望着他,展颜一笑:“你没事就好。你看,我也不是娇滴滴的小姐……我也……我也可以……”

她的嘴唇在颤抖。她的手也在颤抖。

杜宇不禁动容,夺过匕首来,丢到一边,又握住了纪轻虹的手:“没事了……是我不好……是我练功不专心,走火入魔了……没事了。”

纪轻虹定定地看着他,时间好像和她的目光一起停止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哇”地哭了出来,扑进杜宇的怀里:“不错,都是你不好!如果当初你带我走,今天就不会这样了……都是你不好!”

杜宇感受到她的抽噎,她的眼泪烫着他的胸膛——他的确是亏欠了她!忽然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并不是因为自己惦记着朱砂,也不是因为所谓“当初没有带走她”,而是因为其他的某件事——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他做错了某件事,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是什么事?他要想起来吗?

才停止了片刻的绞痛又来折磨他。

他知道这时有比练功疗伤和深究往事更重要的事——灵恩太子来到这里,应该不是孤身一人。随从和护卫们就快来了——如果见到房内的情形,他和纪轻虹都只有死路一条!

“纪……纪姑娘!”他咬牙说道,“咱们得告诉穆前辈,此地不宜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