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仆人说,黄全正在等着他。

虽然刚从崇化帝那里接到了探听虚实的命令,杜宇却没有想到这么快就会见到黄全。

这个男人,总让他感到莫名的惧怕。

然而对方既找上了门来,他避无可避,只能硬着头皮来相见。

仆人提着灯笼,引他来花厅。

老远,就能看见黄全的身影,伫立在花厅中央,仿佛镶嵌在门框里一幅画,写意的浓墨,勾勒出老元帅伟岸的身姿。不过,也许是因为杜府上下换了夏季专用的桃红色细纱,灯光有一种黄昏晚霞般的柔美,连带黄全那如同斧劈岩石般坚硬的轮廓也变得柔和了。

一刹那,杜宇几乎有了错觉,以为这个人回过身来,也会唤自己作“小鬼”。

不过黄全见到了他,只是拱了拱手:“杜大人。”

他也就同样抱拳为礼:“黄元帅。”

“老夫早已不是元帅了!”黄全笑,“杜大人忘记了吗?”顿了顿,待那引路的下人退了出去,他又问道:“你真的把什么都忘了吗?”

杜宇怔了怔:黄全怎么也知道他的遭遇了?还勉强一笑:“安平伯的意思,在下不太明白。”

黄全走上前一步,盯着杜宇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你已经不记得你的爹娘?不记得我将你从闽州带出来?”

他将我从闽州带出来?杜宇想起二月初五灵恩太子带着闽州的那位教书先生来到宫中,指认杜宇是黄全旧同僚之后,又是黄全所收的义子。并以此为凭据,指杜宇乃是内鬼。当时崇化帝怒斥此为无稽之谈。后来恰逢黄全禀奏西疆战事,这讨论就没有继续下去。

这事竟然是真的?杜宇呆呆望着黄全。

“你也不记得,你爹当年征苗疆失踪,实际是被叛徒出卖,遭敌人俘虏。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回到祖国,却被牵连到安郡王通敌谋反的案子中,以致无辜惨死?”黄全凝视着杜宇。

安郡王……通敌谋反……无辜惨死……这些字眼如同钢针,一下一下刺在杜宇的心头,苦痛难当。他不禁微微颤抖起来——黄全怎么知道这些?他从哪里知道这些?我暴露了?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想要拔剑,可是抓了个空,才想起一进门就已经把佩剑交给下人了。

他只能一步步往后退。

“你真的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黄全却步步紧逼,“圣祖建渊三十五年,你爹无辜屈死的那一天,我带着你去给他送行。当他经过你的身边,你哭着发誓,一定要为他报仇雪恨。可是他说,不要报仇,要以天下安危、百姓福祉为己任,为国征战,为民请命——他不想看到你的一生也被这冤案给毁了——你不记得吗?”

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杜宇惊愕,不会吧?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他的父母,自从被扣上了通敌的罪名,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几时去送过行?建渊三十五年?不,他记得在那之前,他父母就已经死了!这消息还是瑞王爷带给他的——在那间小小的私塾中,他叫他小鬼,他领他出来,然后就把这噩耗告诉了他……再后来,魏娘也死了。姐姐也死了。瑞王爷成了他唯一的亲人——都在建渊三十五年之前。

但黄全为何要说完全不同的故事?他专程上门来,扰乱自己的心思吗?可是他的神情却如此悲伤。杜宇还从未见过这位稳如磐石的元帅露出老人才有的无助之态。“那天你到我家里来,和我切磋了一阵武功。你斩断冰凌,向我踢过来。这件事,你总还记得吧?”

这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杜宇自然记得。当时他已经有必胜的把握,只是恍惚记起以前有人跟他说,和师父比武,以冰凌为利刃,出其不意反败为胜,所以他就想要试一试。黄全旧事重提,是何用意?皱眉看着对方。

“十五年前,”黄全道,“我奉旨在西疆抗敌,你才十六岁,随我在军中历练。有一天,我考较你的功夫,本来你已经要落败,却忽然看到屋檐上硕大的冰凌,就挥剑将冰凌斩断,朝我踢了过来。十几支冰凌,根根好似利刃,我忙于闪避。结果被你抢回先机,反败为胜。当时我心里赞你机智,口中却仍骂你不好好练功,搞些歪门邪道的玩意儿。你以为我真的生气了,自己在冰天雪地里练了三个时辰的功夫。后来大病一场——你……记得吗?”

这又从何说起?杜宇莫名其妙——是他疯了,还是黄全疯了?

“安平伯,你……”他想要终止这场无意义的对话。然而黄全却又走上前两步,一把握住他的双肩:“他们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把一切都忘记了,又学了些孤鹤山庄的武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那个叫做‘仙人拉纤’的妖法吗?”

“你……”杜宇怔了怔,“你怎么也知道仙人拉纤?”

“是小翠告诉我的。”黄全道,“她先怀疑是胡太医给你吃了什么药,后来听到你和皇上说,你去刑部大牢见到孤鹤山庄的掌门,他确信你中了一种叫做‘仙人拉纤’的妖术,变成了傀儡。小翠和我说,若是真有妖术,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可我怎么也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离奇之事。后来,小翠在听松雅苑撞见你,又从你身上拔出银针来,还听到孤鹤山庄的那位侠士说要替你解开妖法……”

“小翠?”杜宇打断了黄全的话——不错,仙人拉纤是很离奇,但是更离奇的是,小翠把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报告给黄全,“小翠是你派来监视我的?”

黄全仿佛被“监视”两个字刺伤,愣了愣,才道:“小翠的确是我安排到你府上的。自从去年五月十二日之后,你就变得很奇怪——经常不去衙门,去了也不办事,不和同僚招呼,和我们这边的人更是完全切断了联系。然后,你又忽然和花魁成亲……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那光景,全国人心惶惶,许多人都被打成乱党。我真担心你!小翠自告奋勇,假扮成丫鬟到你的府上。可惜,你紧接着又去巡边了。她几乎没机会接触你。到正月里你回来,她只看出你浑浑噩噩,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无论是见到我,还是见到太子妃,都全无反应。我和小翠都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她在听松雅苑遇到你……”

“遇到?”杜宇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哪怕对方真的是出于对自己的关心,他也忍不住愤怒:原来从头到尾他不仅是个傀儡,还是个傻瓜!他苦苦挣扎着,在寻找自己的过去,在避免对身边的人造成伤害,然而深知他过去的人,有一群以为他身体着想为理由,拒绝告诉他真相,另一群则视他为疯子,每天观察、议论着他癫狂的举动!“她真的是碰巧在听松雅苑遇到我?我不是去视察灾情了么?只怕是你打听到什么消息,所以特地派她寻过来的吧?”

黄全似乎能够理解一个病人的脾气,并不计较杜宇的态度。“小翠的确是碰巧遇到你——我们都以为你真的是被派去赈灾了。在这蛮族蠢蠢欲动的节骨眼儿上,我实在不明白皇上是何用意。不准我出征,又把你也支开。所以小翠说,不如她追去东海六郡查一查。不过恰逢她姐姐的生忌,所以她说要先去祭拜她姐姐。你不知道,她姐姐小安之前在听松雅苑做事,后来被害死了。”

我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是我亲手害死了她!杜宇既愤怒又悲痛。然后心中忽又一闪:小翠不是一个普通的丫鬟,那么小安呢?那个夜里,神秘袭来的黑衣人,他不是说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吗?虽然后来并未看到那所谓的标记,但是……“小安也是你们的人?是七瓣梅花?你们都是七瓣梅花?”他忍不住脱口问道。

“你想起七瓣梅花来了?”黄全讶了讶,“不错,小安是七瓣梅花的人,不过我和小翠都不是。你也……不是。”

“我不是七瓣梅花?”杜宇呆了呆——这好像是他意料之中的,然而有觉得有些奇怪——为何脑后会有七瓣梅花的标记?

“你不是七瓣梅花,你是负责统领七瓣梅花的人。”黄全面上闪过一丝阴郁,“我想你不记得了,当初你接到了先帝密旨,让你做七瓣梅花的领袖,我是极力反对的。因为我知道,你爹希望你堂堂正正地为国效力,决不想见到你成日只负责监视窃听甚至诬陷暗杀。怎奈皇命难违。况且,你说,为国效力既需要面对明处的敌人,也需要对付暗处的奸贼,若然人人都只去做那堂堂正正流芳千古的事,那些默默无闻,甚至会遭人唾骂的事,谁来做呢?所以,你就去做了七瓣梅花的领袖了。”

“所以,我就去瑞王爷——也就是当今皇上身边监视他?”杜宇问——所以我当真是瑞王爷身边的内鬼?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黄全说的每一个字都和他仅存的那一点儿可怜的记忆全然相悖!

“我对七瓣梅花所知的并不多。”黄全道,“不过我想,七瓣梅花所监视的,不只是今上一人。这是在你家里找到的——”黄全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正是当日杜宇在醉晴楼里找到的那一本。

“这是……小翠拿给你的?”杜宇一把夺了过来,“这丫头……这丫头瞒得我好哇!”

黄全不否认:“这上面应该是七瓣梅花所调查过了各色人等。我翻看了一次,倒没看出来里面的人有什么罪状。不过我看他们大部分至今屹立不倒,应该是在先帝和今上的斗争中站在今上这一边的吧?”

这不是一本写满瑞王爷手下姓名的名册吗?杜宇想,黄全还不知道?他虽然不是七瓣梅花的人,难道和七瓣梅花全无联系?实在想不透。

不管在黄全的口中,他们曾经如何情同父子相依为命,凭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惧怕和戒备,杜宇确信,黄全是自己的敌人!何况,崇化帝方才还命令他去试探其虚实。于是暗暗告诫自己:黄阎罗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听!不要被他迷惑!反而应该替皇上试探他!

此念一起,心思澄明了许多,人也镇定了下来。问道:“我……我如今变成了这副模样,那七瓣梅花呢?七瓣梅花怎么没有来找我?”

“这我也不知道。”黄全道,“七瓣梅花据说人数众多,少数是先帝近卫,直接听命于先帝。还有一些各自有自己的官长,官长又有官长,是向你汇报的。他们有多少人,各自又是什么身份,我想只有先帝和你才知道。自从先帝驾崩,你又……又变得如此反常,谁知道七瓣梅花怎么样了?也许,今上大肆捕杀乱党,将其中的许多人都杀死了吧。我只接触过他们中间的一小拨人,他们企图刺杀今上。要我联络禁军中的同僚,里应外合。我没有答应。”

“哦?”杜宇奇怪,“为什么?”

“不论今上和先帝之间有何矛盾,今上又是用何种手段登上王位,如今一切已成定局。”黄全道,“已经有太多的人在争斗中丧命。再闹下去,非但不能使先帝复生,还会使国家大伤元气。西疆的蛮族,南面的苗人,哪一个对我朝大好河山不是虎视眈眈?我们如此内斗,只会给敌人可乘之机。我想,不仅中宗先帝在天之灵不愿看到,就连圣祖、太祖、太宗,也都不愿见到国家动**。所以,他们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他们,我黄全只杀外虏,不搞内斗。他们就灰溜溜的走了。后来再没出现过。”

这理由如此正义,正义得让人无法理解。杜宇想,和幻境中那个满口“民贵君轻”的男子这般相似!怀抱着如此信念,黄全会调集军队去帮助德庆帝复位吗?应该不会吧!况且,黄全一直口口声声称德庆帝为“先帝”,难道不知其尚在人间?还是黄全做戏的本领太高强?

他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连小翠都是奸细,小安又是七瓣梅花,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不可能?

索性问多一句:“既然……既然你不知道谁是七瓣梅花,你怎么确定那些来联络你的人是七瓣梅花?”

“七瓣梅花是有标记的。”黄全道,“你以前严守秘密,未曾向我透露半句。这七瓣梅花的标志,还是小翠告诉我的——小翠姐妹俩是我旧部下的遗孤。两个人都是从小在军中长大,后来不知怎么的,小安就加入了七瓣梅花。因为她和小翠是孪生姐妹,所以有时为了做事方便,也会叫小翠去帮她打掩护。去年,小安忽然出了事,小翠发誓要为她报仇,想冒充小安进七瓣梅花去。我看到她往自己胳膊上刺纹身,追问她,她才告诉我。我那时拦住她——女孩子家不该去做这么危险的事。若她也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她们死去的父母交代?”

“你派她到我身边就不危险了吗?”杜宇盯着黄全——你不知道我会随时发狂,取人性命吗?

黄全叹了口气:“你说的不错。我原以为,你不知受到了什么威胁,或者另有什么计划,才被迫做出些反常的举动。所以我想小翠若是打探出来了,我能助你一臂之力,事情便可了结。我实在没有想到,他们……他们竟对你下如此毒手……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变成这样?”

因为我中了毒,我师父要救我,杜宇想,如果这是真的……但如果不是呢?如果黄全说的是真的?他是七瓣梅花的领袖,小安也是七瓣梅花。那么他和小安相处了这么久,小安难道不知道他是谁吗?神秘的黑衣人曾说,小安在向外传递消息——传给谁?难道不是传给他这个七瓣梅花的领袖吗?

不,他摇摇头,这说不通。黄全说的绝不会是真的。

不让自己动摇。“我也不知道。”他说。

“小翠跟我说了仙人拉纤的事,我就一直在想,可是想不透。”黄全道,“唯一的解释,就是皇上知道你是七瓣梅花的领袖了,忌惮你将七瓣梅花召集起来对他不利,所以才用妖法控制你,或者是想从你这里得到七瓣梅花的名单,好将他们消灭了,免除后患。唉,这场腥风血雨,真不知还要继续多久!”

继续多久?杜宇想,我连一刻也不想继续!我只想和朱砂一起,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花前月下,逍遥自在……可是——如果黄全说的都不是真的,如果太子妃说的也都不是真的,那他就是篡位的帮凶,是朱砂所鄙视的恶魔?

心中不由一片冰凉。

那么黄全说的,有一丝丝可能是真的吗?黄全和太子妃的叙述,瑞王爷和胡杨的叙述,这样矛盾的因果,究竟怎样才能连接起来,成为一个人的人生?又或者,他应该问,一个人究竟有着怎样的经历,才会使得他身边的人对他的所知如此凌乱,如此离奇,如此不合情理?他应该是在欺骗着身边的所有人吧?现在遭到报应了!连自己都分不清真伪了!

“不要追究这些了。”黄全拍拍他的肩膀,“慢慢的,会找到解除仙人拉纤的方法的——我听小翠说,那个孤鹤山庄的大侠在帮你,现在进展得如何?”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杜宇道,“小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我府里来了?”

“小翠在西京被人袭击。”黄全道,“应该是皇上的人。她机警,逃出一条命来,现在自然不敢再露面了。听松雅苑这地方看来有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那地方简直就是一个吸纳秘密的无底深渊,杜宇想,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兽!

“比起听松雅苑,眼下还有更紧要的事。”黄全道,“西疆的情况,刻不容缓。我知道,求援的急件早已送到京城,兵部也写了折子上去,却被皇上压住——他不信我,可能也不信你,但是他仍可以派一个他信任的人领兵支援,再这样拖下去,让蛮族**,后果不堪设想!”

西疆?杜宇瞥了黄全一眼,从其焦急的神色中,看不出半分阴谋。

皇上已经派我领兵出征——这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又咽了回去——没必要现在告诉黄全吧?便敷衍:“皇上怎么想,我如何知道?我既然是个傀儡,难道还能劝谏他吗?”

“尽力而为吧。”黄全叹了口气,又道,“还有,这些也是从你家里找出来的,你有印象吗?”他从怀里取出几封信:“上面是苗文,我请识得苗文的部下帮忙看过,原来是我国将官和苗王的书信往来——苗王觊觎我南方矿藏与良田,想要侵略我国,正极力游说这位将官助他一臂之力——从这几封信的语气来看,苗王和这位将领十分熟悉,两人交往只怕有十多年了。可惜,他们都很小心,将身份隐藏起来——若不是因为当年安郡王通敌那案子闹得很大,我见过苗王的标识,还真不知道这写信的是苗王!但这位和苗王私相授受的将官,我就是在猜不出是谁。我看你的名册里,有好几位驻守南疆的将官,你知不知道是谁?”

我怎么会知道?杜宇几乎冲口而出。可这时候,耳边忽然想起那幻影所说的话——你知道缅州总兵陈岚吗?陈岚和苗人私相授受已经二十多年了。

他心中一震,翻开手中的名册,找到了陈岚的名字——“陈岚,缅州总兵,建渊三年生于西京。自建渊二十年起,即驻守缅州。建渊二十七年,征苗疆有功,擢升参将。”

是陈岚!是陈岚!

那些字,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尾针尖利的毒蜂,成群地向他扑过来。他感觉眼前昏暗,耳边嘈杂,身上更是一阵阵的刺痛,由皮肤到五脏六腑,再由五脏六腑到皮肤,好像整个人就要碎裂。

陈岚!陈岚就是那个通敌的人!他的名字既然在这名册之中,那么他的主子不是德庆帝……陈岚的主子可能是瑞王爷!

安郡王通敌卖国的冤案,幕后的人竟然不是德庆帝!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他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是谁?和蔼又严厉。十数年来,对自己好像父亲一样,手把手的教导,推心置腹的交谈,嘘寒问暖的关切……可背后是什么呢?

为什么?为什么?

耳边忽然响起一个炸雷。好像恶魔用铁锤砸开封印在他心底的癫狂,周围的世界刹那崩塌。

他十指如钩,朝面前的男人扑了过去。

“元帅闪开!”听到一个少女清亮的声音。苗条的身影破窗而入。

是谁?小安?也是一个用天真稚气的面孔将他欺骗的人!

他转身朝少女扑去。

然而少女却灵巧如猫,一个闪身便避开了。她的手中有一点银光闪耀,晃着杜宇的眼。

是什么?他劈手去夺。

少女飞身跃起。这一次并不回避他的掌风,反而向他袭来。

闪闪的银光刺到了他的面前。不及看清楚,只觉眉心微微一痛。全身的劲力立刻消失。

“你……你……”他瞪着少女——你也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吗?平日那甜美的微笑,那温柔的搀扶,那无微不至的照顾,那善解人意的倾听……为的就是这一刻吗?小安,你瞒得我好苦!

“老爷放心,这招我是跟胡太医学的。”少女道,“上一次您忽然在家发起狂来,我就是用了这招,才没被您伤着。”

“什么?上一次?”不仅力气消失,连意识也渐渐离他而去。

面前的少女和男人都变得模糊。只朦胧听到那个女声继续道:“我姐姐当年照顾过一个疯癫怪客,好像和杜大人中的是同一种毒。姐姐也说,看到胡太医这样控制病情。可惜姐姐她……”

眼皮沉了下来。世界黑暗了。

他在大雨里行走,浑身湿透,一步一拖。

到哪里去?

夜空呈现出诡异的景象——半边天黑如墨染,半边天红如火烧。他一时向着嫣红,一时向着黑暗。也许是二选一太过困难,又或者是他太累了,再也辨不清方向,最后走在两者的中间。

一时偏左,一时偏右,仿佛是卖艺班子里走绳索的人。但他的轻功要好很多,丝毫不用担心从绳索上坠落。

光明与黑暗,真实与谎言,恩与仇,爱与恨,他可以游走在两者的边缘,凭着他的本事,不致跌入深渊去。

然而这样的路途几时才是一个尽头?若尽头处也是这样不明不白,真假参半,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还有什么意义?

忽然又想:是谁让他行走在这危险的绳索上?他为何不另辟蹊径?下面不见底的地方有野兽吗?他可以厮杀。有滔滔洪流吗?他可以泅游。有荆棘吗?他可以劈砍。有鬼魅吗?反正身处的地方已如地狱,他还怕黑白无常?不如和他们搏斗,谋求一条生路!

他厌倦这绳索了!他厌倦自以为熟知的过去,和曾经期待的未来。

他要重新开始!

于是,拔足狂奔起来。

穿过雨网,穿过熟悉的街道,扑进一间熟悉的房间。然后就见到那张熟悉的脸庞。

他一把将面前的女人抱住:“朱砂,我们走吧,离开这里!”

“你说什么?”朱砂挣脱他,莫名其妙,“我听说方才黄元帅来见你,话没说几句,你就晕过去了,是吗?正巧我刚才去探望穆前辈了,他叫我把这些口诀带给你,让你自己先练起来……”

杜宇仿佛听不到朱砂的话,只是喃喃道:“我们走吧……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朱砂皱眉:“继续什么?黄元帅来找你做什么?你进宫见那狗贼,他又和你说了什么?”

“说什么……”杜宇仿佛梦呓,然后笑了起来,“我……我找到名册了……我看到名册了……”

“在在哪里?”朱砂瞪着他,“是小翠偷走的吗?小翠是瑞王爷的人,是不是?你在宫里见到名册了?”

“瑞王爷?哈哈!”杜宇忍不住笑出了声,“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十几年来,我做的事全无意义……我一直是个傻瓜……是个傀儡……是别人手中的武器……哈哈哈哈哈!”

“你……你到底在说什么?”朱砂怔怔看着他,“你中了仙人拉纤,所以才被人操纵,你……”

“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抓住朱砂的手,“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隐姓埋名的过日子去。只要有你,我什么都不要了。”

“你……你疯了么!”朱砂狠狠地推开他,“你……你怎么又说这样的话?你到底从哪里听来这些话?是他们把这些话放进你的脑袋里吗?”

杜宇不回应,只是扯着朱砂的袖子:“我求你,别问了。趁着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离开这里。再迟一点儿,等到出了乱子,可能就走不了了!”

朱砂一步步朝后退:“你真的是着魔了……中妖法了……你……你醒一醒!你是杜宇!你是皇上身边的忠臣,你要铲除瑞王爷,助皇上复位——眼下这情形,黑白颠倒、奸臣当道、民不聊生、国将不国——你要一个人逃走?你觉得你逃得走吗?你逃到天涯海角,如果不能拨乱反正,还是在瑞王爷的魔掌中呀!你快看看这口诀——你知道怎么练吗?你要治好你自己呀!”

逃得走吗?天涯海角?在瑞王爷的魔掌中?杜宇愣愣的,看到灯火将自己的影子映在地上。他朝左移,影子也朝左移,他朝右移,影子也朝右移,他转身走,可是回头望望,那影子还跟着他。

跟着他!

他明白过来——他是哪一边的心腹,哪一边的内鬼,为谁立了功,又亏欠了谁,恩怨情仇,就像这影子一样,会一辈子跟随着他。如果他不问清楚真相,他就会一直这样回头去看,去揣测这影子究竟是长是短是肥是瘦,去捕捉那虚无缥缈似幻似真的东西,而不会向前看,也不会向身边看,甚至连脚下也不会看,最终他将失足,掉进某一个陷阱中,万劫不复。连他牵着手的爱人,也会被他一起拖下去。

他不能这样!

他是否真的被欺骗了十几年,还是这其中另有隐情?他应该去问个明白!

当面问个明白!

他再次握住朱砂的手:“你说的不错,不能就这样走了——你收拾好细软等着我,我去办点事。等我回来,咱们就离开这里!”

“你——”朱砂露出惊恐之色。

不过杜宇已经松开了他的手,转身跑出门去。

外面夜色正浓。长街清冷,五月初二的月亮虽然只有纤细的一钩,却依然泻下银色的光辉,使得周遭有种氤氲的美好。

然而在杜宇的眼中,这银光像飞旋的雨滴,交织成密集的网,将他缠住,粘住。

他越是向前,这网就收得越紧,他的步伐也就越艰辛。

谁是出卖我爹娘的人?

陈岚做这事,是您的命令吗?

告诉我真相!

这究竟是为什么?

质问或者哀求,他心中模拟着对质的情形。

到时面前的那个人,会是愤怒,还是震惊?在脑海中勾勒他的神情。然而好像着了魔,无论怎么画,都是那和蔼又严肃的模样。

小鬼,你的大仇终于报了!

小鬼,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小鬼,我们都可以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了!

十几年的煎熬,为了这一夜。

过了这一夜,他为之努力付出的目标就实现了——只要他相信那个目标是真的。

他停住脚步:相信那目标是真的,然后尽情享受胜利的喜悦。或者,怀疑那目标,然后再用十几年的血泪去求证,去争斗,迎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哪一样容易些?

夜空中没有诡异的红光。四围看起来都是一样。

选择的权力在他的手上。

他要如何呢?相信自己心中的感觉,还是相信那些疑点?

他已经这样累了,人生能有多少个十几年,在欺骗、厮杀中耗费精力?

今夜的月光,像那一夜的雨水,浸透了他。

他觉得很冷,四肢沉重。

他转过了身。

我是个孱头,我是个宁愿自欺欺人也不要流血流汗探究真相的胆小鬼,我是个可笑的傻瓜!

这是胜利的夜,这也是失败的夜。

哪里有酒呢?

让我大醉一场吧!也许醒来的时候,就会把这个夜晚忘记,就会肆无忌惮地享受胜利的狂喜了。

那个人家里应该有酒!他想起自己那粗豪的“朋友”,而且那个没心机的人也不会问太多。

那个人住在吉祥客栈。

他迈开步子,奔向目的地。

所有的房舍都在暗夜里静默。

客栈迎客的灯笼闪闪烁烁,快要睡着了。

悦朋客栈、平安客栈、鸿运客栈……一盏一盏的灯笼划过他的眼帘。

熟悉的巷子已经走到了尽头,为何不见吉祥客栈?

他的心慌乱起来。又掉头再从巷尾寻到巷口,依然不见吉祥客栈!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记得就在鸿运客栈的对面,双喜茶楼的隔壁。他还记得吉祥客栈的老板和鸿运客栈的老板常常为了争夺客人而当街对骂呢!怎么吉祥客栈不见了呢?

伫立在记忆中那幢建筑的门口,漆黑的,门上钉着封条,还贴着符纸,里面没有一星灯光。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上前去叫门。自然没人答应。

双喜茶楼有个睡眼惺忪的小二从隔壁探出头来:“老爷,您找吉祥客栈的人?”

杜宇点点头:“这里果然是吉祥客栈?为什么关门了?”

“老爷您是外地来的不知道吧?”小二远远站着,不愿靠近那黑漆漆的楼房半步,“去年五月十三日,就是先皇驾崩的第二天,吉祥客栈里有个客人疯了,在客栈里乱杀人,从掌柜的到投宿的,全都被他给杀了。后来这人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宅子太凶,那老板娘虽然因为那天回了娘家,捡回一条命来,也不敢再住这里。卖出去也没人要。所以就空着啦——老爷,您是找吉祥客栈的那一位啊?”

杜宇怔怔的:疯了?把人全都杀了?他怎么不知道?

“小哥,我朋友醉了,你别理他!”背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杜宇回身看,是东方白。“你……你怎么在这里?”

东方白不回答他的话,只是拉着他的胳膊朝巷口走。离开双喜茶楼很远了,才道:“你疯疯癫癫地跑出来,朱砂姑娘很担心。她正求我去找你,没想到你跑这里来了。”

什么意思?杜宇不解。

东方白带着他绕到了相邻的巷子里,一直走到吉祥客栈的背面,在小门上敲了三下,朱砂就出来开门。

“谢天谢地!”朱砂道,“还好你是跑来了这里,东方大侠在窗口看到,把你拉住。否则我真不知要上哪里去找你。”

“你们……”杜宇糊涂,“你们在吉祥客栈里?”

“是啊,”朱砂道,“因为大家都传说这里闹鬼,所以没人来,暂时还安全。”

“闹鬼?是因为疯子杀了人?”杜宇依然不太明白。

“我中了菩提露的毒。”东方白道,“不知是什么人,向我和宇文迟下毒。然后我就控制不了自己,发狂杀人。宇文迟则失踪了。本来还想逼问你,没想到你也……也是个忠臣。之前错怪你了。”说着,抱了抱拳。

杜宇只是呆呆的:此刻是什么时空?

“你们别白费力气和他解释了!”穆雪松不知从那个黑暗的角落冒了出来,“他身上的仙人拉纤一刻不解开,他就一刻是这样稀里糊涂的——小子——”他转向杜宇:“你认得我吗?”

“你是……穆前辈。”杜宇回答。

“很好。”穆雪松道,“你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