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听松雅苑显得风平浪静。没有人发现杜宇夜晚曾经出去过。

北苑那里也是一样,依旧荒芜,未见到任何人搜查花园找寻逃走的太子妃。甚至,下人们修剪花木,喂饲禽鸟,慵懒悠闲,好像根本连这里有个地牢都不知道。

杜宇特地在散步的时候走去地牢的入口几次,见青石地面坚固平整,完全看不出从哪里可以找到通往地下的台阶。他为免多此一举惹来麻烦,也就不去深究了。

听松雅苑好像是一个无底洞窟,他想,任何发生在这里的事情,口可以被隐瞒,让人无法追查——半年前自己在这里养病的事,小安被杀的事,其他死在他手里人,北苑的地牢……这些只是他所知道的。还有那些连他也不知道的,被埋藏的秘密只怕不可胜数。

这些秘密都是如何被隐藏的?又藏到哪里去了?杜宇好奇,雨水虽然会渗透到泥土中,但终究汇集成河,奔流入海,又有重见天日的时候。难道秘密可以被永远隐藏下去吗?

就像他所遗忘的过去,也会有想起来的时候啊!

不过,接下来的好几日,穆雪松都没有再来找他。他自己不知道破解仙人拉纤的方法,只有任由听松雅苑的众大夫和仆人摆布——诊脉,吃药,读书,散步……他们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令他觉得,他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目的就是继续活着。

这样的悠闲,给了他许多思考的时间——他是谁?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篡位的帮凶,还是隐忍的忠臣?他做了什么?他的爱人是谁?他的恩人和仇人是谁?

然而,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一团麻线,起初是混乱的,好不容易理清楚了一些,却发现中间被剪断了。

他找不到答案。唯有继续等待,希望穆雪松来帮他拔出剩下的四根银针。

只是穆雪松一直没有来。

如此一直过了差不多一个月,到了四月廿九这一天,忽然有人来告诉他,崇化帝召他回京,立刻启程。

主上下诏给臣子,按理他不能有异议,但还是忍不住问道:“可知皇上为何忽然招我?”

来人摇头:“大人面见圣上,自然就知道了——皇上只让小人提醒杜大人,杜大人离开京城的这一段日子,是去赈济旱灾了。千万不要说错才好。”

赈济旱灾!杜宇想,那么去年他曾经去“巡边”,正月里汇报了许多关于运河关于苗疆的事,其实他是因为中了菩提露而在听松雅苑养病?

唉,皇上究竟为何要如此对他?是为了救他,还是为了控制他?

他有没有胆量去当面问清楚呢?

登上返京的马车。

日夜兼程,只需三天,就已经回到了京师。

他们让他先回府去稍事休息,梳洗更衣,进宫面圣。只是,他才到家门口,就见到了怒气冲冲的灵恩。“姓杜的,你终于回来了?你快说!你把轻虹藏到哪里去了?”

他怔了怔:纪轻虹被囚禁又被救出来的事当然不能告诉太子。

“你别装傻!”太子恼怒地揪住他的领口,“你前脚去赈灾,她后脚就失踪!说是去西京给她父母上坟,结果音信全无——你快交代,把她藏到哪里去了?”

杜宇哭笑不得,更毫无对策。旁边的下人们见此阵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眼看着路人也围观起来,要演变成无法收拾的局面。

却忽然听到了朱砂的声音:“殿下,太子妃失踪,关我家老爷什么事?”分开人群走了过来。初夏的天气,墨绿色的纱裙,像是水中的莲叶。

太子显然没有把这个出身青楼的女子放在眼中,冷笑道:“你夫君给本太子戴绿帽子,难道要我咽下这口气?”

“殿下!”朱砂冷冷的,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不是金枝玉叶那种来自高贵出身的傲慢,也不是富商巨贾那种来自金钱的气势,而是青楼花魁看尽人间冷暖世态炎凉,再不把任何公子哥儿放在眼中。她慢条斯理:“殿下戴了绿帽子,好光荣么?跑到大街上来闹?妾身以前在胭脂园的时候,也见到过不少因为夫人红杏出墙而道青楼来诉苦的男人。不过每一个都跟妾身说,千万别把他们戴绿帽当乌龟的事说出去。否则就没脸见人了。殿下不愧是当今太子,气度果然与常人不同呀!”

“你——”灵恩脸瞬间变成猪肺的颜色,“贱人,你敢侮辱本太子?”

“我就是贱人。”朱砂冷笑,“全京城都知道,我是花魁娘子,不知道有多少有钱有势的男人,愿意倾家**产,只为到胭脂园来见我一面。我家老爷娶了我这样一位娇妻,全天下的男人哪个不羡慕?殿下却来又吵又闹,说他拐了您的正妃,这岂不是绕着弯儿骂妾身人老珠黄,连个男人心都拴不住么?各位街坊来评个理,妾身真的已经年老色衰了吗?”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笑声。但看到灵恩恼火的神情,又立刻闷了下去。

“殿下是不是要到寒舍来搜查一番,看看太子妃是不是藏在这儿了?”她挑衅,“唉,我家老爷若是真把太子妃给拐了,那可麻烦得很——按照先来后到,应该我做大,她做小,但是她身份高贵,必定不甘屈居侧室,那妾身岂不是要被她后来居上?越想越头疼!殿下您还是来搜个清楚,也免得妾身为难!”

“你以为用激将法,就会把我吓走?” 灵恩恶狠狠道,“不过我知道轻虹不在你们家里——我早就已经派人来查过了。”

“啊呀,这又是什么道理?”朱砂一惊一乍道,“就算您是太子,我家老爷也是当朝一品。您胡乱怀疑他,指责他拐带亲贵女眷,坏他的名声,甚至还偷偷摸摸潜入人家府邸搜查——您这和强盗土匪有什么分别?您是几时来搜查的?您的手下手脚干净吗?没顺手牵羊偷了什么吧?妾身在家里沐浴更衣,不会也被您的手下偷窥了吧?啊呀,这还了得!妾身要进宫面圣,请皇上替妾身做主!”

“你——”灵恩没料到平日一向冷淡寡言的朱砂忽然变成了泼妇。周围人虽然不敢笑出声,但是那目光分明是嘲弄的,令他芒刺在背。

“杜夫人,你不必在这里装疯卖傻!”他沉声道,“你夫君他是个什么人,也许你现在不知道,但是很快就会知道的——什么当朝一品?什么公忠体国?我很快就会揭穿他的真面目——让全天下都知道他的真面目!”

“太子殿下这半年来都揭穿了多少人的真面目了呀?”朱砂面对他的威胁毫不动容,“您拿支笔,在人家脸上画上胡子,就说人家是猫,画个王字就说人家是老虎,不知您打算在我家老爷脸上画什么?您盘算好了,只管来画。但是我家老爷到底是人是鬼,天下人心里自然都知道,不会因为您画了几笔,就变了。”

“你这个泼妇——”灵恩扬起手。

“殿下!”杜宇一个箭步抢上前去,抓住了他的手腕。

“干什么!”灵恩恼火,“你敢对我动手?你要造反么?”

杜宇只是不肯放开他——他怎么侮辱自己都好,怎么找茬都好,但是不可以打朱砂。

“老爷不必拦着他。”朱砂还火上浇油,“我一介青楼女子,说话自然是没分寸的。就让京师的百姓看看,太子殿下做事有没有分寸!”

议论声嗡嗡,变得响了起来。灵恩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他身后的随从中有人小声劝解。终于,他收回了手去。

“咱们走着瞧!”他气哼哼带着人马离去。

杜宇才得以跨进家门。不由万般不解地望着朱砂——她为什么会替自己解围?

朱砂也猜到了他的疑问,淡淡道:“你不用觉得奇怪。穆前辈和太子妃把你的事情告诉了我,我素没有听过这么离奇的事。你竟然是皇上的心腹,一直以来潜伏在瑞王爷身边监视他——还有那个太医胡杨,竟然有妖法可以控制别人!看来长久以来是我错怪你了。”

“啊,这……这也不怪夫人……”杜宇按奈不住心中的激动。

“怪我,谁让我这么鲁莽呢?”朱砂道,“我以为你只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好色之徒-——以前你常常到胭脂园来,其实是去见七瓣梅花的接头人旺叔,对不对?我还以为你是来寻花问柳的!而且,七夕那一夜,你还抢了我的绣球,所以我以为……以为你……是我见多了好色的男人,结果自作多情了!我没有想到,原来你和太子妃……你们……”

“不,我们……”杜宇想要解释,可是不知从何说起——他所有的,只是感觉而已。没有回忆。

“你不用多说,太子妃——不,纪姑娘都告诉我了。”朱砂笑了笑,“她虽然是个千金小姐,却原来是这么可爱的人。这些日子,我和她就好像亲姐妹一样。起初我问她,她还不肯说,后来说了,又怕我吃醋。我叫她不用担心,因为我心里只有宇文迟一个人。等这一切都结束了,等皇上复位,我就和宇文迟远走高飞。到时候,纪姑娘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了。”

宇文迟!杜宇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如果这一切真的结束了,关于宇文迟的真相也就会被揭露出来。倘若太子妃所说的都是真的,那么朱砂会如何?

见到他面色阴沉,朱砂又微微一笑:“我知道,你觉得宇文迟可能死了,是不是?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我相信他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杜宇又怎么忍心打碎她的梦,讷讷应道:“是啊……还活着。”

两人一起缓步穿过前厅,沿着游廊走到后园。仆人们纷纷行礼,又侧目观看——他们几乎从未见过老爷夫人这样心平气和地并肩同行。

杜宇也是,第一次和朱砂离得这么近,却没有感到她身上发出来的憎恨之气。

可以看见翠绿掩映中的醉晴楼了。他忍不住出声问:“那你……还找名册吗?”

朱砂怔了怔:“你想起来名册在哪里了?”

杜宇摇摇头:“我不是想起来。只是那天我在醉晴楼里的确是找到了一些书信和一本好像名册的东西。”

“真的?”朱砂的眼睛亮了起来,“是瑞王爷的罪证和他手下的名单吗?”

“我……也不知道。”杜宇道,“那信我看不懂,那名册……”他忽然心一沉:糟了,那名册上有宇文迟的名字!

“在哪里?快给我看看!”朱砂迫不及待,“宇文迟说的果然没有错,你家里有名册——那些信也一定就是瑞王爷的罪证了!我以前以为你是瑞王爷的走狗,是帮他保管这些机密的。现在看来,只怕你潜伏在这老狐狸身边许多年才找到了这些秘密。”

“是……吧……”杜宇讷讷,又奇怪,“宇文迟怎么知道我家里有名册?他找到了,为何没有拿走?”

“这……我也不知道。”朱砂道,“去年五月十二日的夜里,宇文迟到胭脂园来找我,他说,他终于找到名册了,但是他累了,不想再继续下去了,又说,他觉得这么多年来,所做的许多事,都毫无意义。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却不解释,只说,要和我远走高飞,让我收拾好细软等着他,等他出去办一件事,之后就和我离开这里。我就一直等,一直等,可是他没有回来。后来,我见到东方大侠。他告诉我,五月十二日的夜里,宇文迟去找他,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时候,说起之前曾潜入你的府中,在醉晴楼里找到瑞王爷的罪证,还有一本名册。不过因为两人都醉倒了,所以也没再说其他的话了。酒醒之后,东方大侠发现自己中了奇怪的毒,而宇文迟就失踪了。东方大侠猜,宇文迟应该也中了毒,落到了瑞王爷的手中。我们还没来得及商量怎么搭救他,瑞王爷已经矫诏登基,跟着就把我赐婚给你——他们逼我,那时候的确是说,宇文迟就在他们的手上,如果我不嫁给你,就杀了宇文迟。所以,我只好嫁给你了。”

“对不起。”杜宇低声道。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朱砂看了他一眼,“你不是也中了毒么?只怕他们逼我出嫁的时候,你也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们……是什么时候成亲的?”杜宇问。

“你连这都不记得?”朱砂讶异,“去年六月。瑞王爷矫诏登基后,宣布为中宗皇帝守孝一个月。孝期一满,他就先让灵恩世子迎娶了纪姑娘,接着就赐婚给你我——其实我觉得很奇怪,我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青楼女子,为何他们要把你我绑在一起?”

“我也……不知道。”杜宇喃喃,心中却奇怪:我去年七夕才去听松雅苑,十月末的时候失手杀了小安,之后才央求师父对我施以仙人拉纤。若是在那之前,我已和朱砂成亲,应该不是迷迷糊糊的吧?应该是满心狂喜吧?可惜没有印象。

唉!这又让他想起半个月来一直困扰他的事:究竟是他的恩师胡杨为了救他而控制他,还是因为发现他是内鬼而对他下了毒手?胡杨和太子妃,谁在撒谎?

见他失神,朱砂推了他一把:“名册和书信呢?快拿给我看看!”

“这个……”杜宇很想推辞,生怕朱砂会看到名册上宇文迟的名字。可是事到如今也没有拒绝了理由了,唯在心中计划,待会儿拿出名册时,先悄悄将最后那一页撕掉。

便引着朱砂到自己房里来。

上锁的匣子还好好儿在床头放着。“是小翠那丫头。”杜宇道,“她知道我记性不好,见我拿着名册和书信,就让我锁起来,省得以后又不记得放在了哪里。”

“她却不知道,你是被人施了妖法。”朱砂道,“钥匙呢?”

“啊呀!”杜宇一拍脑袋,“那天她挂在我的脖子上,可后来我进宫面圣,之后又受了伤……不知道……不知道上哪里去了!”

“算了,也用不着钥匙。”朱砂道,“砸开就行。”说着,端起匣子来要往地上摔。

“我来。”杜宇怎能让她先看到里面的东西,一把夺了过去,暗暗运劲于手上,一捏,锁就掉了。

他稍稍转过身些许,想趁朱砂不注意,将宇文迟那一页撕下来。但怎么也没有料到,当他打开匣子,里面竟是空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惊讶。

朱砂也很是吃惊。“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名册放在这里了?”

“就只有小翠。”杜宇道,“小翠在哪里?叫她来问问。”

朱砂愣了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晚了一步——我们晚了一步——我想是瑞王爷把名册和密信都拿走了!”

“什……什么意思?”杜宇不解。

“看来小翠是他们的人。”朱砂道,“上个月,小翠说要回乡去上坟,和我告假十天。可是,一去就没有回来。这不是明摆着么?她叫你把东西锁在这匣子里,可是她却另外有一把钥匙。趁你不在,她就把密信和名册都偷走了。”

“不,小翠不可能是奸细!”杜宇摇头,“她……她的确是去上坟了,上个月廿四日是她姐姐的生忌。我在西京见过她。”

朱砂皱起眉头,显然不明白杜宇在说什么,希望他讲清楚些。可是杜宇此时哪儿有心情向她忏悔自己在听松雅苑所犯下的种种过错?哪儿有时间说明小安的事?他觉得小翠可能是遇到危险了——她知道了听松雅苑的秘密,也许被人灭口!不禁悔恨万分:当时为何要打发她独自离开呢?

“真可恶!”朱砂在房里来回踱步,“为什么恶人总是春风得意?为什么总比我们快一步?老天还有没有眼?”

“别丧气。”杜宇安慰她,“穆前辈和太子妃要打听中宗皇帝的下落,有消息了吗?”

“没有。”朱砂懊丧,“我特地回胭脂园去找旺叔,可是他已经不在那里了。鸨母说,他上个月卷款潜逃了——你说这荒唐不荒唐?只怕是被瑞王爷抢了先!瑞王爷知道中宗皇帝还活着,害怕了,所以四处搜捕他——可是瑞王爷是怎么知道的呢?纪姑娘宁死不屈,没有吐露过一个字。除了你和她,还有什么人知道?难道是胡杨用妖法从你那里问出来的?”

“不会吧。”杜宇每次听到朱砂把“胡杨”和“妖法”连在一起,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如果他能用仙人拉纤使我说出中宗皇帝的下落,何必还要拷打太子妃呢?”

“这倒也是!”朱砂咬着嘴唇,“我越来越想不通了。这妖法……对了,穆前辈要我告诉你,自从上次和你分别之后,他不甚练功岔了气,所以内息不顺,一直未调整过来,因此后来都未去听松雅苑找你。”

“要紧么?”杜宇关切地问。

“穆前辈说,可能是连续为你拔针又为纪姑娘疗伤,所以太过耗神费力。”朱砂道,“休息了好一段日子,才算缓过来。虽然他的功力还未完全恢复,不过觉得解开你身上的妖法刻不容缓,所以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带你过去见他。”

记忆!这东西让杜宇既期待,又害怕。“穆前辈和太子妃在哪里?”

“自然是藏在安全的地方。”朱砂道,“等天晚一些,我……”

她应该是要说“等天晚一些,我再带你去”,不过话还没说完,外面有个下人通报道:“宫里的人等着老爷呢,请老爷快些更衣!”

杜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进了宫。在御书房觐见崇化帝。

他的样子一如从前,威严中带着和蔼。只是,杜宇的心中却有一丝异样的感觉:是因为听了太子妃的那番话,还是因为拔掉了三根银针令他模模糊糊想起了一些事情,此时此刻,他觉得面前这个人,其威严有些阴冷,其和蔼有些矫揉。这人,是敌是友?

“小鬼!”崇化帝不待杜宇行大礼,已经从御案后走了过来,双手扶着他的肩膀将他仔细打量,“让朕瞧瞧——你已经全好了么?怎么好像瘦了许多?听松雅苑的那班奴才没好好照顾你?”

杜宇呆了呆。看到崇化帝眼中关切的神色,他心头猛地一热:怎么会怀疑这个人呢?这人不是自己最敬爱最亲近的人吗?他对自己的关心怎么可能是装出来的?

“臣……”准备好的套话,说不出口。

“这次若不是你,朕已经死在刺客的手中。”崇化帝道,“朕实在亏欠你太多,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补偿你——朕要为你的父母翻案。”

“皇上——”杜宇虽然对自己的父母没有清楚的记忆。然而这个词本身就表示骨肉之情、哺育之恩,浸润于血脉而非保存在脑海。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这个词都会让他全身的血液变得滚烫,烫到他的骨头仿佛被溶化了,站立不住。“皇上……是……是真的吗?”

崇化帝点点头:“朕一直都想做这件事,只不过,之前和你去上坟的时候,朕也说过,若是为他们平反,就等于否认圣祖先帝,不过朕现在想通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就算贤明如圣祖,也有被人诓骗的时候。中宗皇帝当年为了夺取王位,兄弟阋墙,诬蔑你父母和苗人勾结,害得他们被圣祖治罪,最终惨死。这一切,不是圣祖的错,而是中宗的错——他根本就不配做这个国家的皇帝!”

仇恨!多么熟悉的感觉——真相或许已经忘记,但是仇恨也是深入骨髓的,不需要记忆,只需要感受。

中宗德庆帝,就是他的仇人!

他怎么可能向仇人投诚?怎么可能为着仇人,来自己的最敬爱的人身边做内鬼?对太子妃的话立时产生了巨大的怀疑。可是,若然如此,那五月十二日的夜里,他怎么会带着中宗去误缘庵找太子妃呢?

“皇上,臣……臣不知自己是不是疯了。”他低声道,“臣听太子妃说……中宗皇帝并未于奉先殿大火中驾崩,而是……而是被臣带去了误缘庵?”

“你没疯!”崇化帝道,“这狠毒的家伙的确没有死。但不是你送他去误缘庵的……这……这其中的经过甚是复杂,我问过胡太医,你身上的毒尚未完全除尽,若是让你回忆起太多的事,对你的身体不利,所以暂时不和你详述了。你只要知道,中宗不是你带去误缘庵的——还有,太子妃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

没有任何的关系!好斩钉截铁的判断。这算是解除了杜宇心中对于纪轻虹的一大疑问,但同时,却让疑问更加多了——他和纪轻虹没有任何的关系吗?但为何除了崇化帝,个个都说他们有关系呢?纪轻虹疯了?其他所有的人也都疯了?如果不是他将中宗救出火海送去误缘庵,那么是谁做的?天下竟然有两个杜宇吗?他为何会有七瓣梅花的记号?天哪!虽然说,他也明白,自己身中菩提露剧毒,崇化帝和胡杨暂时向他隐瞒真相,是为了他的性命着想,可是再这样于重重谜团、重重矛盾中深究下去,他真的要疯了!

“万……万岁……”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常,“若不是臣将中宗送走,那是谁?中宗现在又身在何处?”

“自然是中宗的亲信,哼,也是一个阴险狡猾的家伙。”崇化帝道,“你以前还曾追查过他,可是一直也没查出什么来——无怪连朕都被他蒙骗许久。以后你的身子好了,想起以前的事情,自然就全清楚了。至于中宗在哪里,还没有查出来。不过,朕觉得,不需要再追查了。”

“为什么?”杜宇奇怪。

“因为我想他就快来找咱们了。”崇化帝道,“他布下疑阵,让咱们以为他死了,放松了警惕。而他就争取到了时间,去联络支持他的人。我看他就快带着人马回来和朕争夺王位了。”

这就是要打内战?杜宇惊愕:“中宗能联络到多少人?皇上登基已近一年,天下间哪儿还有那么多支持中宗的人?况且,多数人应该都相信他已经驾崩。”

“这个朕也不知道,正在打探。”崇化帝道,“不过,之前……你记得吗?那天黄全说,蛮族有异动,他愿领兵出征。朕本来答应了,又让人支援他兵马、粮草。可是后来听到你说,中宗未死,还去过误缘庵,朕猜想,他是让黄全以蛮族异动为烟幕,借调几十万人马,等到京城防势空虚,就调过头来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所以,朕立刻撤销了之前的那些旨意,让黄全继续在家养老享福。”

原来是这样!杜宇恍然大悟:“那……蛮族入侵,果然是假的了?”

“也不假。”崇化帝道,“朕先前派了几个得力的人到西疆去刺探了一番——蛮族的确不老实,扰边不断,西疆的百姓苦不堪言,驻守的将士也头痛不已。原本朕以为蛮族不过是劫掠些财物,可是最近传来消息,他们已经攻破了雪雁关,将整个关城付之一炬,我军将士目前退守苦水城,情况岌岌可危。”

“啊?”杜宇急道,“那……那可如何是好?”

“他们请求增援——已经发了几封急信到兵部,兵部也递了几次折子。”崇化帝道,“朕都压下来没发回去——这消息一旦闹得满朝皆知,有心人又会嚷嚷着要黄全领兵,那岂不是又给了中宗可乘之机?哼,说不定中宗和蛮族里应外合,要逼朕就范!”

不会吧?杜宇打了个寒颤:为了争权夺利,不惜引狼入室?

“总之,朕不能把兵队交到黄全的手上。”崇化帝接着说下去,“而放眼朝廷,唯一能够取代黄全,让天下人心服口服的,就只有杜宇——所以,才急召你回来,让你领兵支援西疆。”

“可是臣……”杜宇冷汗涔涔而下——领兵打仗?什么兵书、什么战策——甚至,我国的军队是如何编制,他都毫无印象。

“小鬼你不用担心。”崇化帝道,“区区蛮族不足为惧。光是十万大军的名头就足够吓得他们屁滚尿流了。而最关键的是,朕要反守为攻——中宗那老狐狸,听到京畿驻防的军兵被调去支援边疆,应该就会迫不及待地现身来和朕做最后的争夺——这一次,朕不会再让他逃走了。他只要回来,朕一定彻底摧毁他,揭露他对你父母所做的一切,褫夺他的庙号,给你的父母平反,也还你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他说的激动,杜宇也激动起来——报仇!等了十几年,就为这一天!

热血沸腾的感觉如此的熟悉——想起来了!去年五月十一日那一天,他也这样心情激**。瑞王爷对他道:“我明天夜里会去见皇上,和他对峙,逼他交出不属于他的东西——也逼他向你的父母认罪!”

他先是一呆——这似乎比当初计划得早了些,随即问,布署好了吗?有把握吗?会不会太急了点?

“我们不能再等下去了,小鬼。”瑞王爷道,“我们一直在等时机成熟,可是到底那个完美的机会是什么样子,大概只有老天知道——我们好像是在等月亮最圆的那一刻,总想着下一刻也许比此刻更圆。但是再等下去,也许月亮就要缺了。”

于是他那滚滚的热血仿佛在瞬间变成了油,且点着了火,这种感觉,一方面是想起多年来积压的仇怨,疼痛无比,另一方面却是畅快——恨不得扑上去,用这熊熊燃烧的身躯死死抱住仇人,与他同归于尽!于是问:“王爷,要我陪您去吗?”

此刻,他再次问出相似的话:“皇上,臣应现在该做什么?”

“你不需要做什么。”崇化帝道,“这两三天朕就会下旨,让你领兵出征。你好好在家休整几日,待兵部那边打点好兵马粮草,你就跟着他们去,行程不必太快,随时准备回防京城——这你也不必操心,朕自然派几个得力的人替你发号施令。”

就这样?他不信,但又暗暗责怪自己:如今已是废人一个,还能帮什么忙呢?

崇化帝仿佛看出他的失落,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不要多想。你这么多年来已经太辛苦了,现在只要等着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就可以了——再说,你出来领兵,已是帮了朕最大的忙。现在朕需要的,就是一个民心所向的英雄,一个在大家的心中可以和黄全抗衡的人——除了杜宇之外,哪儿还有第二个呢?”

是吗?杜宇垂头。这是在安慰他吧?

崇化帝笑笑,好像看穿他的心思:“你若有功夫,也可以去帮朕探一探黄全的虚实。之前他好像和旧部下联络得很勤,不知是不是中宗联络他们,准备起事。不过,朕派了几个人去打探,都没查出什么端倪来。你去试试他。”

杜宇的冷汗又浸透衣衫:黄全岂是他能测透的人?

不过,圣旨难违。瑞王爷的命令他也从来没说过个“不”字。

“臣尽力而为。”他回答,“不过黄全为人谨慎,只怕也不一定能查出来。”

崇化帝看了他一眼:“是,但他应该不会怀疑你。”

他应该不会怀疑我?

杜宇不明白崇化帝的意思。

太监送他出宫的时候,他一路都在咀嚼着这句话——他那难解的谜题又多了一道。

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合理,谁是敌人,谁是朋友,谁是真情,谁是假意……他想,他唯有依靠感觉——

感觉中,他和太子妃是毫无瓜葛的。

感觉中,他爱的人是朱砂。

感觉中,胡杨是他的恩师。

感觉中,崇化帝——瑞王爷——是他敬爱的人。

感觉中,中宗德庆帝是他的仇人。

……

“我不管是非对错,只管恩怨分明。”他对自己说,“这世上的是非都是人说出来的,对错都是那有权有势的人定下来的——就连史书,也都是成王败寇的结果。我只要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就够了!”

“这怎么行呢?”耳边响起虚幻的声音——已经有一段日子没有听见了。

“为什么不行?”他问。

“若是人人都只管恩怨,不理是非,天下岂不成了毫无秩序公理可言的魔鬼之域?”那声音道,“虽然世间有掌权的恶人,也有依靠诡诈之术登上高位,更为自己树碑立传的奸贼,但这总是少数。就算他们一时风光,也长久不了。亚圣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说的就是这个道理。真相总有显明的一日,也许不在你我的有生之年,但是天理自有其运行的方式,善恶报应,是非曲直,不会因为一两个凡人而改变。”

“大道理谁不会说?”他冷笑,“你有不共戴天的仇人么?你受过冤屈么?”

“怎么没有?”那声音道,“我的父亲被诬陷,扣上了私通苗人罪名。他被游街示众,不明就里的百姓一路追打他,令他遍体鳞伤。我就只能看着!”

曾几何时,自己也见过这样的情形!他愣了愣,记得当时,恼怒得恨不得冲上去将当先那几个愚民痛打一顿。但是有人拉住了他——他记得,是瑞王爷。那手坚定,声音也是一样:“总有一天为你家平反,看着吧,你要信我……小鬼!”

私通苗人……游街……他们所看到的会是同一个场景吗?不禁扭头,去寻觅那虚幻的发话人。

而声音也就当真有了形状。一条颀长的身影。虽然看不清面目,但是杜宇却还是认得出——是那个在城头和自己谈论“民贵君轻”的男人。

“你就不想为你的父亲申冤吗?”他问,“你不想杀了诬陷他的那个人?”

“我以前也很想。”那男人道,“可是,后来我慢慢明白,以恶制恶,只不过是把自己也变成恶人。父母生我,师长教养我,难道我要把自己的生命、自己的精力和自己的才能都用在和那恶人的斗争中?我父亲是清白无辜的,这一点不会因为别人的论断或史书的记载而改变。事实就是事实,不需要我去申冤——况且,我去报仇,也不见得就能申冤,或许连我自己也陪了进去,反而给父母抹黑。我想,我父亲在天有灵,应该希望我继承他的遗志,继续为民请命,为国效力。所以,申冤报仇,显得微不足道了。”

这算是什么道理?他怔怔的:这么奇怪,这么不可理喻,然而说的人,却是这么坦**,这么理所当然。

“我知道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那男人又道,“我相信你对你的恩人绝对忠诚。但是你想过没有,假如你的恩人其实是个大奸大恶之徒,那你的效忠,岂不成了助纣为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皱眉。

“就事论事罢了。”那男人道,“对了,你知道缅州总兵陈岚吗?”

这个名字好像有些印象,他皱了皱眉头,在哪里看过?想不起来了。

“陈岚和苗人私相授受已经二十多年了。”男人道,“你听说过当年皇子私通苗人的事吗?”

他的心一紧,几乎本能地去摸腰间的佩剑:“什么事?”

“就是圣祖皇帝的五皇子,后来被圈禁的那一位——”男人道,“他应该是冤枉的,和苗人勾结的另有其人,陈岚是其手下。眼看就要东窗事发,就将这罪过都推到了别人的身上。”

觉得全身的血液“唰”地一下都冲上了脑袋,令他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耳边也嗡嗡轰鸣:“你……你怎么知道?这事听说是圣祖皇帝亲自定案,相关的人也都已经死绝了,又哪儿来的新线索?”

男人笑了笑——虽然看不见他的面容,但可以确定他笑了,好像挑着重担,走了很远的路,又累又渴,却忽然看到路边开出一朵明丽的野花,就不由自主笑出来。“当年安郡王通敌的案子牵连甚广,我父亲也是因为这案子才屈死的。我虽无心替他翻案,但机缘巧合,近几年我知道苗人又起了异心,计划着侵略我国,所以我安排了好些得力的手下在南疆打探消息。这就发现了陈岚这个蛀虫,也连带地查出了好些当年的事——说来也真是物以类聚,陈岚奉命做通敌叛国的勾当,又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被主子抛弃,所以处心积虑搜集主子的把柄,以备不时之需。因此,查到了陈岚,也就查到了他的主子,当年之事,立刻真相大白。”

“那你要怎么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脱口问道,“你不去揭发陈岚吗?不去揭发他的主子吗?”

男人看着他,片刻,叹了口气,道:“若是为了报仇,当然应该立刻揭发他们,好让他们血债血偿。不过,为着江山稳固百姓安宁,就需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陈岚手握缅州重兵,虽然他和苗人私通,但多年来,只是借着和苗人的关系染指盐茶生意,谋取私利。虽可憎,却并未让一寸疆土落入苗人之手。其实苗人很想进一步拉拢他,但他狡猾得很,并不想落个‘卖国贼’的罪名,所以一直敷衍。可是,若朝廷忽然追究他,难免把他逼急了,当真投靠苗人,那南疆可就危险了!”

“南疆?”忽然哈哈大笑,前仰后合不可遏制,“说什么漂亮话?我看你是因为陈岚背后的那个主子,所以不敢揭发陈岚吧?你怕揭发出了他的主子来,才真的天下大乱,是不是?”

“我当然知道!”他道,“他就是……”

忽然打住——私通苗人,又嫁祸给他的父母,这个和他有血海深仇的人,就是中宗德庆帝!

然而,怎么能跟旁人说呢?说了岂不是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得想个法子敷衍过去。

“我……”他寻思着搪塞的方法。只是一抬头,面前的男人已经消失了。只有夜色中景物朦胧的禁宫。

他已出了宫门。

那个幻影,到哪里去了?

他追寻。只看到宫门口的灯火,好像是一只巨大的猫,两眼闪烁,在笑——嘲笑他,幻象岂能追寻?

他也觉得自己很傻。摇摇头,举步朝自己的车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