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鸨母回堂子后,白陈君转头又坐车回了警察署。

此时临近下班点,行动队内部很和谐。

今天早上全城报纸头条出的丑闻,据传白司令今天进警备司令部时候脸都是青的。果不其然,大小姐今天一天没来,方队长数着点过了午饭,看她还是没有突然出现的意思,想着大概是赌约即将到期,那大小姐要灰溜溜地滚蛋了,心情一时大好,恢复从前老规矩,过午便溜号走人。

上司摸鱼,下头的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

打牌的,喝茶下棋看话本的,把门一关,全在一条船上,谁也别把谁卖出去。

“嘭!”大门忽然从外头被猛得撞开。

众人一个激灵,有个警员甚至倒茶的时候一晃手,整杯滚烫的开水浇在手上,疼得龇牙咧嘴。

“干嘛呢小李?一惊一乍的。”看到来人,被烫的警员不满道。

小李是跑进来传信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那大小姐又来了!”

屋内一静,然后开始一阵“窸窸窣窣”收东西的声音。

小李制止:“不……不用收……没来咱们这儿……”

“啧……那你瞎激动个什么劲儿……”

小李无奈道:“你们忘了队长怎么交待的了?别让她接近验尸房,不给她报告单。”

有人正在就茶吃点心,一听“验尸房”三字,登时倒了胃口,不太相信地反问:“不是……那种地方……那大小姐会屈尊去?”

那地方臭的,黄鼠狼进了都得熏出来。不过这都不算最关键的,最关键的在于时机,如果时机不对的话……

面前的屋子里占据着一老一小两个人。

小的拎着刀子正从台子上掏出一截大肠塞进玻璃罐里,老的那个拎着筷子,正在跟他讨论嘴里嚼的猪大肠的味道。

“小徐你好了没?今儿这下酒菜味道真不错,你好了赶紧来尝尝。”

“马上马上!老刘你给我留几块!”小的那个原本是回过头来喊留菜的,结果一转眼,却看到了门口站着的白陈君,“唉?好漂亮的小姐!不过小姐,虽然感谢你大老远的来给我洗眼睛,但报案请上二楼左转,再见!”

这话说完,拎筷子的那个也转过了头来,瞥了她一眼,又默默地嚼了口盘子里的猪大肠:“小徐,礼貌点儿,这里可不是你留洋的地方。”

这验尸房里两个人,别看工作时厮混在一起,实则出生天壤之别。

小的姓徐的是法医,留洋回来的学生,家境在富绅往上;姓刘的老头子却是仵作,皇帝倒台之前,是实打实的贱民,连商贩都不如。芦城这边的警察署在民国建立后,就在白司令的同意下让法医和仵作同台竞技,搞出了一套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中西合璧。

如今的大方向是崇尚西学,哪怕法医不比仵作斯文,上来就是屠夫宰猪,也因为读的洋墨水,所以被人高看一眼。

不过,白陈君倒觉得,这老的可比小的精多了。

毕竟那老的把头扭回去继续吃他的猪大肠,后头还跟了半句话:“人家本来就是来找咱们的,别玩你那个刀子了,血渍乌拉的,我老头子都看不下眼。”

白陈君笑了,她径直往那不知道堆没堆过死人物件的椅子上一座:“您怎么知道,我不是走错路的?”

刘仵作抬了抬眼皮:“上衣兜里的钢笔给小徐的,下衣兜里茶叶的味道我都闻出来了……劳驾白小姐,我和这小子的喜好,您查得挺清。”

白陈君把礼物从兜里拿出来,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您要是收了,可就得帮我做事了。”

方武苟并没有向他们三令五申不许交验尸报告,因为在他的预计中,白陈君这样的大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去停尸间这种地方。那里面的味道他闻了都想吐,何况白陈君。不过,精明的刘仵作还是凭直觉推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

那老头子将手背在身后,两相比较一番,做了决定。

“小徐,单子给她。”刘仵作顿了顿,“……早些查明白也好,怪可怜的。”

“好啊!漂亮小姐,你是警察吗?可以啊,咱们芦城也终于有女警察了!”

“暂时还不是。”

“好吧……”徐法医的语气听上去有些遗憾,不过,平心而论,他还挺喜欢这个勇闯停尸间的姑娘的,他洗了手,湿漉漉的指头拎着个单子过来,“你自己看还是我讲?”

白陈君比了个“请”的手势。

徐法医用手指点着检验单上的“氢氧化钾”的字样:“我们检查了两具尸体口鼻内的残留物容量,女尸的口鼻内几乎没有残留物吸入,不太符合死在爆炸中的尸体的呈现状态。”

白陈君:“但如果爆炸瞬间死亡的人,应该是不能在死后将烟气吸入口鼻的吧?”

徐法医:“这个我们当然考虑过,但你看这两具尸体面部的损毁状况,男尸的面部尚且是可以辨认的,但女尸面部损毁却非常严重,几乎无法辨认,照这个呈现状态看,爆炸发生时,女尸应该离爆炸源更近,所以她的面部以及身体检验出的残留物含量也该远高于男尸,但事实上并没有,两具尸体除口鼻之外的残留物含量数值十分接近……所以说,女尸的面部损毁程度不太像是爆炸导致的,反而像是人为故意损毁的。”

损毁尸体容貌,造成身份确认难度。白陈君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这一点。

“还有就是,我们解剖完两具尸体之后,发现女尸的死亡时间好像不太对。”徐法医晃着验尸单,“按照爆炸发生的时间,两具尸体送来的时候,死亡时间应当都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才对,可是以那具女尸内部的腐败程度,至少已经死亡两天以上了。”

白陈君蹙眉:“你是说,那尸体不是爆炸当时留下来的,而是事后才放进去的?那么是有人把尸体换了?换尸体做什么?”

徐法医耸肩:“这就不是我们的工作范围内了。”

他说到这里,白陈君猛然间想起一件十分违和的事情——

爆炸发生的第二天早上,她去现场的时候,有两个个子异常矮小的警员,扛着一具烧黑的尸体往巷外走,正巧被她撞上。当时,那两个警员似乎不想和她多交流,所以无论她问什么,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现在想起来,那两个人的身形其实更像是……

“对了,还有一件事。”一直在边上没插嘴的刘仵作突然插了句嘴,“白小姐还没成亲,这话说出来可能会污了您的耳朵。”

他道:“你们送过来的这姑娘是谁不是谁咱不清楚,不过……老头子我验了她下头,她还是个雏儿,这是实打实的,白小姐。”

半个小时后,“通缉杀害爱国民族企业家程三平先生的女匪许宛风”的通缉令于警察署内紧急发出。第二天过午,许宛风在芦城附近清水县上船预备远遁时,被拥有当地港口所有权的日本船行扣下,因为她没有船行盖章允许通行的证件。

被抓获的两个小时后,许宛风被赶到的芦城警察带走。

芦城警察署审讯间。

方武苟用力一拍桌子:“你这种残忍杀害他公民、还假死妄想逃脱律法制裁的行为,是极其恶劣的!我劝你最好老实交代,不要给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许宛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望向对面坐着的白陈君:“你们要跟我聊什么?”

她眼瞳浑浊,尽显疲态,右脸颊上大剌剌地挂着一大块还未好全的烫伤疤,几乎无法让人联想到,这位是曾经在高级堂子内红极一时的名妓。

“咱们有很多东西可以聊。”白陈君笑笑,“比如,是谁教你这么做的?又是谁帮你从火场中逃走的?”

“没人教我也没人帮我,都是我自己做的。”

“是吗?”白陈君见她不肯多说,也不勉强,“既然你不想自己说,那我就帮你说吧。”

她道:“我学生时代喜欢看英国推理小说,里面的侦探鉴别犯人,无外乎两条。一是动机,锁定范围;二是证据,证明推测。咱们就先从动机来说吧。杀人要有理由,情杀、仇杀、为财杀人,那么你是哪一种呢?”

“您觉得我是哪一种?”许宛风的回话条理清晰且彬彬有礼,和白陈君之前在堂子里接触过的那些满口荤段子、打情骂俏的妓子们并不相似。

“为财杀人,不大可能,案发之后警察署验过程老爷身上的东西,并没有缺少什么,再加上你动手用的钾块早已超出了你一个妓子能够怎么可能是简单的见财起意呢?”

“情杀,堂子里的人说当初有男人将你赎走之后又反悔重新将你转卖,害你再度沦落,方队长调查过,就连那个男人都还好好地在这世上活着,你会为了情去杀一个普普通通的嫖客?”

“我是想杀了那个负心汉……实不相瞒,白小姐,从火场逃出去之后我曾经去找过他……但他知道我死了,以为是见了鬼,又是咒骂又是跪下来朝我磕头,让我别带走他。”许宛风笑了声,眼中泛起泪花,“……真难看啊,一想到我曾经爱过一个这样的男人,简直比和姓程的待在一起还让我恶心。”

“所以,就只剩下仇杀了。”

“……”

白陈君:“接下来,就是证据。现场残留物检测为氢氧化钾,窗边散落有鱼缸碎片,目击的打更人证实,爆炸发生时现场产生大量白烟,这就是钾块投水的反应现象,且击伤他的碎片正是鱼缸碎片,所以,作案人应当是将钾块投入封闭的水缸中,压缩反应空间,以达到最大的爆炸程度,然后在爆炸发生时跳窗逃离。前几天天气不错,院里的竹竿上晒了不少褥子,二层小楼并不高,再加一个缓冲,就更能减少受伤程度了。”

“不过这时候,事情还没有全部做完。你人走了,爆炸现场便少了一具尸体,这样杀人的事情很快就会暴露,所以,这时候你需要在火场中放置一具假尸体来作为你的替身。但因为时间有限,再加上堂子里就这么大,人来人往的,尸体不好藏匿,所以,你必须要创造一个所有人都不在院中的时间。”

“……”

许宛风想起她从窗户跳下来后,果然看到了那个等在院中的姑娘。

“干得不错嘛客人。”苏念笑眯眯地对她道,“接下来,你还是要按照我说的做。”

于是,两人用绳子从水井中拉起了那具藏在下头的尸体。

苏念:“这是我昨天晚上偷偷藏下去的饿死的流浪女的尸体,我们老板说了,水井下头温度低,湿度又特别大,能够延缓尸体的腐败时间。不过,只能骗骗那些笨警察,等法医解剖完,是肯定糊弄不过去的,不过,能够争取到这些时间,也足够用了。”

苏念带着她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警员服:“咱们直接出去太显眼了,换上警察的衣服不会让人生疑。”

两人压低帽檐盖住脸,刚预备出门,不巧却撞上了从城中各处匆匆赶到的第一批警员,他们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意外地打了个招呼:“呵!两位小兄弟!来这么早啊!”

他们以为两人是早到来看守现场的。

两人没吭声,点了点头。

“那辛苦你们俩接着在这儿守着了,咱们进去清扫一下现场。”

大约几个小时后,天亮了,清扫现场地警员打着呵欠出来,冲“站了一夜岗”的两人招了招手:“你们俩站一夜了也累了,来搭把手把尸体抬到属里,完了就回去休息吧。”

于是,两人扛起了运尸的担架,并在巷子口,与前来现场的白陈君擦肩而过。

……

思及此处,许宛风不服:“那你又是如何肯定作案的人一定是我?”

白陈君笑道:“很简单,因为灯油。”

许宛风不解:“灯油?”

白陈君:“煤油做成的灯油,在天黑的室外看是黑褐色的,所以匆匆忙忙的鸨母看不清桶内有东西,但你不一样许娘子,在明亮的室内,桶里的油是淡黄色透明的,你添灯油的时候,不可能看不见桶子里的东西……所以,犯人只能是你。”

证据确凿,板上钉钉,许宛风自嘲地笑了一声:“真讽刺啊……”

白陈君沉声道:“你有什么苦衷吗?如果真有苦衷的话,你可以报警……”

“报警?“许宛风冷笑一声,打断了她,“真是好一个‘何不食肉糜’?当初一个才十二岁的小姑娘被一群大男人从警察署的门口活生生地拖走的时候,没有一个警员站出来阻挠,你让我报警?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闻言,白陈君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站在一旁,面色有些凝重的方武苟。

“你是那丫头的什么人?”方武苟问道。

“……”

方武苟又道:“你是她的家里人?当时那丫头的尸首无人认领,我们还以为她没有家人,就只好把她的尸体给自行处理掉了。”

“是啊。”许宛风垂下眼眸,“因为她没有家人,所以即便赤身**地被扔在河滩边,也不会有人站出来替她喊冤。”

“她为什么会被人从警察署门口拖走?”问这句话的时候,白陈君看向的人不是许宛风,而是边上的方队长。她用一种不解而又责备的目光望向他。

方武苟瞪着眼睛,嘴唇上下蠕动着,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他低骂了一句粗话:“这他娘的什么狗屁世道……”

许宛风又道:“准确地来说,她是来警察署帮我报警的。”

程三平和其他许多客人一样,他们来堂子里的目的更多的是发泄,将平日里的不满、压抑的狂暴,统统都发泄到了她们这些不值钱的妓女身上。只要给足小时钱,他们愿对这些妓女们做什么都可以,被他们活活玩死的姑娘不在少数。

那日,程三平照常来到堂子里,点了许宛风。

程老爷或许那日心情很不好,也或许是受了什么气,他把许宛风绑起来,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一边疯狂地虐打她。

跑去警察署的那个丫头是她们妓馆里年纪最小的女孩,花名翠翠,才十三岁就被家里人卖了进来,什么都不懂。许宛风看到她总会想起自己那饿死在饥荒中的妹妹,可怜她,对她很好,于是翠翠总是黏着许宛风。

那日,屋子里的灯火彻夜未熄,夜半恍惚的时候,许宛风好像听到了门外翠翠的哭声。

许宛风嗓音沙哑着喊了一声:“翠翠……?”随后,她便昏了过去。

昏过去之前,鸨母那尖利的嗓子正刮刺着她的脑仁:“快拦住她……这小贱人!你要跑去哪儿?!”

……

她再醒来时,天已将明,她强撑着浑身的伤走出门,想要去找翠翠,谁曾想推门却见堂子里那群熟悉的人全围在门口。

见她出来,她们面面相觑,神色躲闪。

……她们说,翠翠不见了。

“她们说,最后一次看到翠翠,是在警察署的门口。”许宛风讽刺一笑,“大门口站岗的警察是硬生生地看着她被程三平的手下拖走的,没人上前阻止他们。”

方武苟别开了头。

一个是卑贱的妓女,一个是大百货商行的老板,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嘭!”白陈君手边的茶杯重重地摔在桌上,她长舒了一口气,随即怒道,“你们是民国的警察啊——!大商行的社长就不用遵守宪法了吗?那这样我们订立宪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够人人平等吗!”

听到她说“人人平等”,方武苟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似乎是在诧异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许宛风更是直接冷笑了一声:“人人平等?白小姐您知道为什么当晚我们举报院子里有人抽大烟,所有人都被带走了,只有我屋子里的程三平没有吗?因为他是您的未来公公,是白司令即将结亲的亲家,所以没人敢得罪他。”

“……”

“庇护这混账东西的不是别人,”许宛风惨笑道,“正是白小姐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