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芦城第一军校。

昨日的两个哨兵还是站得像杆标枪一样直,白陈君正待友好地再向他们挥挥手,谁知道今天人家居然先回应了她。

“白思年的姐姐?”

白陈君一愣,然后点点头。

那个哨兵从衣裳内袋里掏出张纸,白陈君接过来,发现上面沾了点红。

饶是恶毒的姐姐,也忍不住多问了句:“还活着吧?”

哨兵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一百棍而已,大惊小怪。”

白陈君:“……”

那是一张一张写满了化学分析的表格,笔迹很凌乱,看得出她亲爱的弟弟写记录的时候的苦痛。

……多半是趴着写的,凑近点还能闻到药膏味儿呢。

“……溶液……滴入酚酞变红……为氢氧化钾。”

白思年说,根据白陈君提供的关于爆炸案现场的细节,现场散乱了大量的碎玻璃和炸烂的鱼缸碎片,同时又没有硫磺和硝石气味的话,那么现场的爆炸很有可能是钾块与水反应下的化学爆炸。在密闭的小空间里,大量的钾块投入水中,会当即发生剧烈反应,迸发出火星并同时产生氢气,此时氢气遇火再度爆炸,那么其产生的威力就足以与火药相当。

同时,白思年也认可白陈君“妓子不可能独立作案”的说法,因为钾块极难保存,除实验室外不会在外界流通,一个妓子拿到足以当做炸药使用的纯钾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另,我被巡夜的发现了,逃跑的时候从窗户上栽了下来,白陈君你是个什么混球你害死我……”

白陈君淡定地折上了纸,后头半张纸上的内容,她直接无视了。

关于这个案子的手法,她心里已经有数了。

红灯巷妓馆。

“我看到警察署的记录中提到,戌时至亥时之间你提了一大桶灯油过去。照常理来说,哪怕是烧一整晚用的灯油也仅仅只需要两茶杯那么多,你提那么多过去,是屋子里的谁的要求吗?”

白思年说,钾块属于不易保存的活泼金属,且需平展保存,故而一般会封在煤油中,而如今所用油灯,多为煤油汽灯,所谓灯油,便是可保存钾块的煤油了,而大约100g左右的钾块丢入密闭的缸中,就足以产生她在现场所看到的那种情况了,所以她几乎是看完白思年送来的信,就瞬间想到了那被拎进屋内的一桶灯油。

白陈君买下了这里,就是这里的主人,再加上她是司令的女儿,老鸨自然不敢开罪她,就当是哄大小姐玩儿了:“是程老爷要我提进去的。程老爷脾气不好,我们向来对他都是小心伺候着,唯恐他不高兴……”

鸨母表示,说来那日也奇怪,堂子里备下的灯油用空了,结果好巧不巧的许娘子屋子里的也烧完了,程老爷听鼓词听到一半,屋子里就黑了灯,惹得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于是,鸨母便只好急急忙忙地央人去外头找挑油郎买。

很快,油送到了,她便赶紧连桶送过去,当着程老爷的面让许宛风将多余的全留在自己屋里面备用,以防程老爷下次再光顾时又没了灯油。

白陈君又问:“堂内买进灯油的量和时间,你们有入账吗?”

见她有看账本的意思,鸨母的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微妙。

做这行的,哪个不是扒的人皮血肉钱,甭管大洋还是角票,有一毛是一毛地刮,过手的账目,多少都……

白陈君淡淡一笑:“你觉得,我会缺你那几块钱?”

鸨母连忙摇头:“不敢不敢!”她转头对站在身后的龟爪使了个眼色,于是账本很快便递到了白陈君面前。

白陈君接过去,很快就翻看出了结果:“你看看最近一次的灯油数目入账,五日前,也就是案发前三日,共计购入灯油十桶。堂内共两层,十间屋子,匀下来每间屋子可分到一桶灯油。一间屋子整晚点灯不灭的情况下,需用到两至三茶杯的灯油,所以一桶灯油……只有十茶杯的量?……后来提进去的油哪儿买的?”

“就……就走街串巷的挑油郎呗。”

白陈君微笑:“恭喜,果然凶器是你自己带进去的。”

老鸨以为她要抓自己,差点给她吓跪下来:“……啊?”

白陈君:“有人故意把堂子里的灯油给倒了,正好骗你去买他备好的灯油。”

老鸨瞬间面无血色,已经在想自己要被怎么下油锅。

接着,白陈君又翻到了人员进出那一部分。很快,她便发现了新的疑点。

根据记录,七月廿二,也就是案发一周前,堂子里新买进(写的是雇佣,因为买卖不允许)一名叫“念念”的丫头,包身契价折大洋整二十块,包吃包住,每月给两块钱杂用。

然而,案发后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早上,那个女孩突然就被兴振钱庄雇佣了,那边居然大手笔地一次性结清了二十块的整包身钱,还额外贴补了鸨母三个月的杂花,让鸨母觉得自己是捡着了个大便宜,乐颠颠地便将人送走了。

鸨母要钱,哪怕疑心也不会多提,但白陈君就不一样了。

“这个念念是谁?”她问。

鸨母听到“念念”这两个字,愣了片刻后猛得回忆起来:“对对对!念念!许娘子和程老爷死那天,这个叫‘念念’的说是小程爷让她给许娘子传口信,到屋子里呆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

“兴振钱庄的人有说为什么要买她吗?”

“说了,说是掌柜的家中亲戚,不忍见她流落至此,所以……”

白陈君扬眉:“哦?掌柜的家中亲戚?那可就奇了怪了。”

这兴振钱庄,是芦城内小有底蕴的一家连锁铺。

据说,皇帝还没倒台的时候,这钱庄就在了。钱庄的经营者是一户姓应的人家,祖上做过宰相,这是分支,没继承到家业便从了商,凭着家荫做了当铺生意,后来做大成了连锁铺,便开始放贷借贷,赚取利息。再后来皇帝倒了,应家有权的亲戚也跟着皇权一块儿进了土,本以为钱庄也该完了,却没想到上一代的老板靠着战乱投机发了财,反而成为这芦城内大富户之一。

如此富庶的人家,需要等到女孩儿已经被卖进堂子内为奴,再来重金赎买吗?

“我看,您得陪我走一趟了。”白陈君站起身。

鸨母一愣:“去哪儿?”

“当然是兴振钱庄了。”

兴振钱庄此代继承的是上代老板的弟弟,名叫应澄。

白陈君第一眼见到应澄的时候就觉得这人身上一股她们家老白的味道:刻板、严肃,面相上不过二十余岁的年纪,长得白白净净的,可却总给人一种下巴底下挂着数尺长须的感觉,暮气感浑然天成。

应澄从铺中被叫出来,在看到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脂粉气浓郁的中年妇人和一个时髦的年轻女郎的时候,便直接不悦地回绝了她们:“应某没有这种需求,二位请回吧,下次也不必再上门。”

白陈君:“……”

鸨母心惊肉跳地朝边上看了一眼,生怕这大小姐当场发作。

白陈君面上微笑不变:“应老板误会了,我是想来问,几日前您买走的那位名叫念念的姑娘,如今可还好?堂子里有姐妹惦念她,托我来看看。”

应澄听完果然不大情愿地将半截身子侧拦在门帘前,似乎不希望她们这种人入内玷污了他的地。他勉强地冲着伙计招了下手:“把新买的那个丫头叫出来。”

“是。”

随即他又解释:“不是应某想买,实在是家中老仆嘱托,说是自家侄女入了火坑,务必救来身边照顾。若是二位觉得那日出价低了,可以再开价,只要合理范围内,应某都尽量满足。”说完他甚至拿来了那日从鸨母手中赎回来的包身契。

白陈君在鸨母的尴尬神色中接过了那张包身契,上头姓名、年岁、籍贯,一应俱全,还有警察署盖印的“劳工证明”,手续齐全合法,让人挑不出半分错。

随后,一场闹剧就开始了。

那个念念是跟在伙计身后出来的,她一看见鸨母就瞪圆了眼睛,忙不迭地往应澄的身后缩,活像是见了鬼:“老爷救命!不要再将我卖回去!她打我骂我不给我饭吃,把那猫儿捉了往我裤管里塞着打,一打那猫爪子就挠我,挠得我两腿血淋淋的……”

鸨母心下一惊,下意识叱责:“你这小畜生好会胡说!我何时这般虐待过你?”

应澄本就看不上这两个“妓子”,一听更为鄙夷嫌恶:“钱的事情好说,应某不留客,二位请回吧!”

念念有人撑腰,嗓门更加响亮:“你就是!你虐待我!打得我浑身是伤!”

老鸨子百口莫辩:“你……”

白陈君像是没理会这事,只问了句:“念念,你走之前有拿过院子里存着的灯油吗?”

一听“灯油”二字,念念就好像想起了什么极不好的回忆,哭叫着喊出来:“拿了——!我饿!她不给吃饭!我偷了灯油卖钱——大不了我把钱还给你们,呜呜呜呜……”

……

回去的路上,鸨母不停地向白陈君解释着:“大小姐明鉴,我承认,这丫头人我是打了,但什么捉猫儿我听都没听过!……你说堂子里大大小小那么多人,我谁都没欺负,为何偏偏要去折磨这么一个新进来的小丫头?我图什么?至于不给饭吃,更是无稽之谈,我何时短过她们的吃用?不信您去问院子里的姑娘们啊……”

鸨母心下想着,这大小姐就是个傻子,随便糊弄糊弄,一定很容易就能过去。

“你不会真当我傻吧?”

鸨母一愣。

“她说的有大半都是假话。可唯独打人、饿人这段,我不觉得是假的。”

“我……”

“我私下问过你堂子里的姑娘,她们说,不少伤,是你打的呢。”

鸨母怒道:“这是哪个死了娘没屁眼的小**说的……”

听到她这番秽语,白陈君皱了皱眉:“从前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可是今后,你若是再敢打她们,我就把你送到行动队的大牢里去。”

一听要坐牢,鸨母终于怕了,她跪下来想给白陈君磕头,可却被她拦住了:“别跪我,民国早已废除了跪拜礼,你打人,送你进牢里的是宪法,不是我白陈君,要跪,你就去跪宪法吧。”

鸨母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宪法?好像是有这么个东西。

警察们故意找借口查抄院子要多敲几个子的花捐的时候说是依照宪法。

那些老爷们把院子里没有户籍的姑娘打死了,还反诬她们没有户籍证明不算本地户籍,打死不用赔偿,说是依照宪法。

如今这大小姐二话不说就能把人往牢里送,还说是依照宪法。

鸨母恍然大悟。

哦,原来所谓有钱有势的人嘴里说出来的理,都叫宪法。

白陈君那时并没有意识到鸨母的这番心理活动。她在思考方才那个叫“念念”的姑娘露出来的破绽。

她的右手无名指内侧有轻微凹陷,像是常年握笔,最关键的是,白陈君在她和鸨母争执时发现,她右手的侧边蹭上了一点红色的东西。

——那应当是红墨水。

用红墨水写字,白陈君第一反应就是报社或出版社里的编辑。红字,又叫“批红”,编辑校稿发现错误的时候,就会用“批红”的方式在稿件上把错误圈出来。

不过,这并不能算什么证据,即便是证明了念念不是念念,也没办法证明她和爆炸案有关,最多只能说明她偷油了,然后呢?

白陈君陷入了深思。

与此同时。

苏念一边龇牙咧嘴十分不娴熟地卸着脸上的易容膏,一边忍受着身后应澄不善的注视。

应澄:“所以那日你们让我的伙计假扮成挑油郎在门口游**,就是为了把装着钾块的桶子让那个老鸨子主动送进去?”

“是啊。”

应澄额角的青筋跳了几跳,终于忍不住发了怒:“糊涂!万一有人看到了油是我的伙计送的,你们让我怎么去和警察署的人解释?!程三平的联合商社在芦城什么势力地位你们不知道?连姓白的都眼馋他们家的家产指望和他攀亲戚拿到手,你们居然敢这样堂而皇之地对他下手?”

“老板说了,没事的。”

“怎么会没事?方才要没事,那位姓白的小姐会找上门来?”

苏念揉了揉耳朵,就因为知道这个姓应的会气到骂街,所以她们几个都不想过来被他喷唾沫星子,所以干脆抓阄来决定,结果那个大王八就这么不走运地被她抽到手了。

这要是真告诉应澄,老板是故意把那个白小姐引过来的,那她今晚不用走了,应澄能把她骂到明天早上。

于是她照着自己的大腿掐了一下,挤出几滴鳄鱼泪:“应老板,你忍心骂我吗?”

应澄:“……”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挨了好几顿打。”

应澄:“……”

“还被饿了几顿。”

应澄:“……”

“还……”

应澄忍无可忍:“扯谎也要有个……”

“真的,我真的挨打了,不信你看。”苏念掀起袖子,露出了胳膊上斑斑驳驳的鞭痕,应澄一看就知道这些伤不是易容出来的,是实实在在用柳条抽出来的伤,因为柳条韧性强,不容易断,抽出来的伤口都是又短又重,一道交错着一道,像是在身上画了无数道鼓起的红叉。

“这种高级堂子,妓子自有花钱的客人打,鸨母和龟爪们要想出气,就只能打我们这种买回去的丫头。当然了,碰上有些姑娘在客人那里受了折磨,也会在我们这里找平衡。”苏念说的时候似乎真的把自己代入了那些高级妓馆里的丫头,“……没人会对我们这种人留手。”

应澄眼中情绪几变,到底是心软了, 他转头吩咐伙计:“给苏小姐拿那瓶瑞士的伤药来。”

苏念知道自己算是混过去了,暗暗松了口气:“这也太唠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