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许宛风最终还是被判了枪决。

即便白陈君努力向白司令求情,可在白司令看来,哪怕程三平行事真的有亏,许宛风一个妓子也没有资格随意杀死他。

“程三平的联合商社一年能给咱们芦城的城防捐多少钱,你个小丫头怎么会知道?”白司令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现在他死了,你老子的军饷都不知道要去管谁讨!出去!出去!烦死了!”

白陈君对此无比愤怒,可她父亲如果不点头,她就无能为力。

她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三天后,许宛风死了。

不过,她不是枪毙死的,而是服毒自尽——她到底不愿在众人面前为杀死程老板的事情赎罪。

原本这件“妓子杀大商社老板”的要案,大概便要成为一段民众口中茶余饭后的过眼谈资了,然而这时,有一家报社忽然跳了出来,花费了数个版面,大肆报道、宣传这件事。

这家报社,便是之前在“金家新娘”案中指责白陈君,并被白司令带队查封的《钟报》。

《钟报》借此事发挥,将程老板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给扒了个底朝天,这里头甚至还包括了联合商社私下与日本人的生意往来。与此同时,程三平的儿子程显居然亲自将联合商社账目与来往生意信件递交警察署,力实《钟报》所言并不是捕风捉影。

程显大义灭亲的举动在城内掀起了一股不小的风波,谁也没想到,那个众人眼中的不学无术、自甘堕落的花花公子,居然能做出这样的事。

芦城内多年积攒下的对洋人、日本人,还有程三平这样鱼肉百姓的大商行老板的愤怒与不满,一时间全面爆发。抗议信、声讨文一篇一篇地飞来,最终,白司令等上层没能顶住压力,向城内百姓宣布:“此事是警察署辖内的警长、警员们的一意孤行,白司令获悉此事后也十分诧异,该妓子此举,实乃大仁大义之举。”

此事后,方队长每日都是愁容满面,不住叹气,连带着过午溜号也不敢了。明明把悬案给破了,结果反而被骂得狗血喷头,差点连顶上乌纱都给摘掉了。

许宛风的尸体从警察署里被运出来的那天,白陈君早早便等在了大门口。

她在城中最好的棺材铺里定下了最好的棺材,还请好了几十个吹拉弹唱哭丧的,预备着要在这城里闹上几天,闹到全城报纸上头条最好。

这些天她很迷茫,甚至还曾想过,如果当初许宛风没有被抓到,是不是现在她就能在某个无人知道的地方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她找出了真相,可却没有丝毫的快感。难道她是错的吗?难道遵守宪法是错的吗?

这时,她忽然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抬起头来。

“白小姐?”方武苟一脸的莫名其妙,“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她整理了会儿纷杂的心情:“许宛风没有亲属认领尸体,我来接她的尸体去安葬。”

“哦,这样啊。”方武苟点了点头,“可是,她的尸体一早就被人接走了啊?”

“嗯?谁带走的?”

“联合商社新上任的那位小程老板啊。”方武苟笑了一声,“我估计这小子是吃‘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吃上瘾了,居然打算替他老爹把许宛风给安葬了,你说说……”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白陈君忽然脸色一变,随后便匆匆离开。

她就知道,钾块爆炸也好,偷换尸体也好,许宛风不可能一个人做下这些事,这背后一定有人在帮她。

“有谁知道联合商社的小程老板出城之后去哪儿了?”白陈君匆匆赶到城门口,向城门口的守卫问道。

“呃……好像他们一队人推了个车,说是去城外安葬,您沿着这条大道一直赶,估计就能碰到他们了。”

与此同时,城郊。

“你走吧。”程显示意手下人将一个信封交给面前脸上带着烧伤的疤痕的女人,“这里面有一些钱,一张邻县的地契,还有一张可以证明你的新身份的身份证明,拿着这些东西,你就可以重新开始生活了。”

眼前的女人,赫然就是早已“服毒自尽”多时的许宛风。

她不解地望着眼前这个仇人的儿子:“你为什么要帮我?”

程显淡淡一笑:“这些都是我和林老板事先约定好的,所以说,应当是你帮了我。”

时间回到一个多月前。

联合商社的花花公子程显带着他的一堆狐朋狗友在塞西舞厅内大肆包场,挥霍无度,将败家子的气势发挥了个十成十。

酒过三巡,眼看着身边的人都喝得差不多了,一个舞女袅袅娉婷地朝他靠了过来,娇声哄着他去舞池里跳舞。

周遭的人吹起了起哄的口哨声,程显也不好推却美人的美意:“行,那就请小姐赏脸同程某跳个舞吧。”

两人双双踏入舞池,悠扬的华尔兹乐声响起。

“我们老板说了,八条黄鱼,少一条都不行。”那舞女靠在他耳边,娇笑着说着悄悄话。

程显扭着那舞女的腰转了个身,脸上挂着绅士的笑:“我手上的钱,每一笔我爹都看着,八条黄鱼,多了些。”

“这就是您自己操心的问题了。”

“……”

“小程先生要是觉得亏了,不妨想想,是我们帮您动手好,还是您自己背上弑父的名声好听呢?”

“弑父?”程显淡淡一笑,“程三平杀我生母、勾结外寇、卖我国民,无恶不作。即便杀了他死后要下地狱,我也敢去神仙跟前辩上一辩!”

“小程先生好气魄!”舞曲结束前的最后一个大**,舞女腰上的大裙褶飞旋成一个巨大的轮盘,“那咱们说好了,八条小黄鱼,以舞厅的酒水钱分批结账。”

“成交。”

……

“原来如此。”许宛风点了点头,随后又道,“小程先生,您和您的父亲,是很不一样的人。”

程显摘下头上的白色礼帽,优雅地向她鞠了一个躬:“这真是我听过的,最好的赞美。”

白陈君赶到城郊的时候,只看到了一地烧完的纸钱,以及拄着白色文明杖,疑惑地望着她的程显:“白小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许宛风呢?”

“当然是已被我安稳地下葬了。”

白陈君沉默地望着地上那块隆起来的,插着许宛风的牌位的土堆。

“小程先生,你撒谎。”

这片土堆垒得很粗糙,上头的土是干的,而能够埋下一整具棺木大小的坑,必然是要挖到地下的湿土的,土是干的,说明下头根本就没有翻起坑来,一看就知道是临时堆上去骗人装样的。

“哦?”程显似乎有些疑惑地偏了偏头,“我不太明白白小姐你的意思?”

他一脸如常地笑着,一只手却悄悄按上了背后藏着的手枪。

如果这位白小姐真的打算告发他们的话,为了防止秘密被泄露,他也只能送她走了。希望她将来如果真的化作孤魂野鬼,也不要怪他,要怪,就怪她自己助纣为虐,要怪,就怪她有个那样的爹。

“不,你明白我在说什么。”白陈君道,“如果这是许小姐自己的决定,那我希望你能转告她,《钟报》曝光了那位程社长的所作所为,还有你的证据也证实了这一切,如今城内民怨沸腾,就连最顽固的老白都妥协了。比起杀人之后永远地逃避,如果当初直接曝光他的所作所为,不是更好的解决方……”

“白小姐,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程显微笑着打断了她,“如果您真的对程某有所怀疑的话,不如咱们就把土翻起来,开棺验尸吧?”

“……”

“可惜……就是可怜了许小姐。”程显叹道,“好不容易才求得的安宁,又要破灭了。”

“……”

程显侧身让开,微笑:“白小姐,请吧。”

反正,在她弯腰挖土的那一瞬间,他就会送她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司令的女儿又如何?

一样可以死在兵匪侵扰中,死在流弹里,死在无人的野地上。

正如白陈君看不上程显一样,外表彬彬有礼的程显内心对这位军官小姐也是无比厌恶。

他的母亲出身不好,所以程三平在发迹之后便嫌她碍事了。忠贞勤劳的母亲变成了自己丈夫口中的“**”,只为了有一个杀掉她的合理的理由。

之后续娶的夫人便是和眼前这位咄咄逼人的小姐一般的官家千金,可惜继母却没有生育能力,要不然,大概他也早会被处理掉。

看到白陈君,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那位继母。她们不害人,可是她们助纣为虐而不自知,自大又虚荣,脑子里空无一物,令人恶心。

白陈君并不知道面前的人在心里骂她。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似乎进行了一番激烈的心理斗争,最终,她道,“好,尸体我给你。”

正准备动手的程显一愣。

“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有……”白陈君转过头看着程显,“如果人人都不遵守宪法,因着自己的好恶随意杀人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那么法律迟早会沦为真正的一纸空文,到那个时候,一切只会变得更加糟糕。”

说完,她忽然弯下腰,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支已经有些枯败了的**。

这原本是她打算在许宛风的葬礼上献给对方的。

不过现在,或许对方已经不需要它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她默默地转过身,向着回城的方向走去。

程显将枪对准她的背心,良久,他默默地放下了枪。

她的步履有些缓慢,但却走得十分坚定。

“她或许……也和她的父亲,很不一样。”

程显放下了手中的枪。

“去白家退亲吧,礼物不要了,帖子退回来就行,理由就说,出了这样的事情,程显替父蒙羞,自知自惭形秽,配不上白小姐。下头的老头子们要对这事有什么不满意,就让他们来找我,我跟他们聊。”

手下有些不甘心:“可是……白司令那边,咱们真的就这么退亲了?您才刚上任,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他闻言将头转过去。

“怎么?难道我程显不勾结日本人,不认个司令新爹,这联合商社的生意我就做不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