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陈君站在芦城第一军校的大门口等了大约有三十分钟。

原本她觉得傻等着很无聊,想要同门口的哨兵说说话,然而人家站得如同两杆笔挺的枪,压根不屑于分给她半个眼神。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跑步出来了一个穿着背心留短寸头的年轻人,浓眉大眼,生得颇有几分年轻版白司令的意思。那少年一见她便稍息立正敬礼,高声道:“报告——!预备军学员白思年!请指示!”

白陈君:“……你被训魔怔了?”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板便瞬间垮塌了下来,要不是在外头,估计得直接挂她身上:“姐,你是不知道,这鬼地方吃不好睡不好,每天晚上吹八遍号,还说是什么训练我们的夜间应敌反应能力,我现在成天就盼着放假,可想死家里的黄鱼面和糖醋小排了……”

这通哭丧进了她的左耳,立马就从右耳朵出去了。一个学化学的,说要效仿班超投笔从戎,被训死也是活该。

白陈君点头:“行,我回去帮你转告一下你妈,明天她就能在老白面前把你哭回家。”

白思年面上的颓气立马一扫而空,笑得阳光灿烂:“别啊,我这不就跟你抱怨两句。说吧,什么事求我,你的小笼包和熏鱼,肯定不是白给的吧?”

“……你狗鼻子还真灵。”白陈君从背后拿出那一大纸包的“贿赂”,“喏,给你买的,德兴馆的熏鱼和鲜肉小笼,带回宿舍去跟同学分吧。”

白思年接过后立刻用嘴验了几口货,看着活像饿了几年。

白陈君“嘶”了一声,把爆炸案现场带回来的那个包了粉末的手帕包也递了过去:“帮帮我,未来的化学家。”

白思年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哎呦”一声挑眉道:“又跑死人的地方凑热闹去啦?悠着点儿啊,别到时候又拉着我陪你跪祠堂。”

作为一个恶毒的坏姐姐,白陈君每次被罚都会胁迫白思年陪她一起跪祠堂,表演姐弟情深,这样她亲爱的继母就不得不为了自己亲儿子跑去老爹面前替她哭了,这招简直百试百灵。

白思年:“结果你什么时候要?我看看过几天有机会的话……”

白陈君:“最迟明天天亮。”

白思年听完气笑了:“连个准备都没有你让我去撬军校的实验室大门?白陈君,你是要我死吧?”

白陈君安慰道:“没关系,他们打你军棍你可以大喊‘你爹是老白’,包你不死。”

白思年:“……”算了,他就不该对这个恶毒的姐姐有期待。

得到了白思年的保证,白陈君见天色尚早,决定再去一趟红灯巷。

此时为申时中,还不到红灯巷人最多的时候。

白陈君坐在黄包车上,无数半梦半醒、打扮入时的客人与她擦肩而过。

她在那巷深处的堂子门口下了车,便看到那鸨母如丧考妣般地倚靠在门栏上。因为死的是联合商社的社长,还是个悬案,门口的封条一时半会儿应当是摘不下来。封条摘不了,就不能开门做生意了。

见她又来了,鸨母的脸色更难看了,强笑着迎上来问:“您还有什么指示吗?”

白陈君从口袋里抽出几张法币:“你去通知一下她们,就说现在要开一个以‘许宛风’为主题的故事大会,谁讲的最多最好,我就再加一张单送给她一个人。”

鸨母心道这大小姐长得挺精明的怎么还是个冤大头,忙不迭地收了钱:“嚯,要她们做什么?许娘子的事问我吧,我什么都知道。”鸨母显然想独吞这笔钱。

白陈君不为所动:“可我就是想听大家都说说。”

鸨母没法子,只好把众人都召集了起来。

一听说给钱,不少人都愿意赚这白捡的生意,毕竟自打做这生意以来,手头是半点钱都难见到,多些零花让自己能过快活些也好。给自己赎身?笑话。且不说没有其他一技之长活不活得下去。再说了,她们干得可是合法营生,有政府发的执照,(注:民国允许性产业合法化,收取花捐,花捐在民国政府税收中占比不低,这种底线之下的所谓“自由”,将民国普通女性的境遇推入地狱),得花柳病病死了算自己的,可好歹比吃不起饭的强多了。

妓子们都很聪明,很会看人眼色,她们知道,这会儿是让她们说坏话的,不是让她们说好话的,于是不少人都肆意夸大,仿佛这样才能将赏钱收入自己囊中。

“许宛风?她就是个坏种,自己卖的,妈妈看她品貌好便悉心培养她,还送她去洋学堂,指望她将来成就一番事业。结果她读了书,开了蒙,不想着回报妈妈,反而要逃跑,梳笼那天第一次接客就抓伤了客人,害得妈妈赔了人家三百块……三百块呢!但哪怕是这样,妈妈也疼她,只是把她吊起来抽几顿,饿几天,这事就过去了。”

“要我说,她就是下贱!老接不挣钱的热客(注:指常包客)还倒贴钱给人家,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痴心妄想偷偷跟着人家走,结果不到几个月,人就被卖到了咸肉庄,哎哟!那里的客人哪是她受得住的哟,当时瘦得哟,简直不成人形,要不是妈妈把她赎回来,她早死了!”

“哪个说不是呢?都做了这行当,还这不行那不行的,有些恩主不就是有些‘小爱好’,又死不了,没准儿把人伺候高兴了,还能混个姨娘当当!”

“人啊,贵在有自知之明。”

许宛风死了,可这些朝夕相处的姐妹没有一个为她惋惜的。

在她们看来,许宛风是很可怜,可被卖到这里的人谁不可怜?能吃饱活好,才有资格去谈那劳什子的情操。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还去管人家的闲事,给人家讲道义,问问自己,命够用吗?只有眼前的钞票才是真的。

白陈君问:“有很多玩很花的客人吗?”

“噗呲。”听到她这么问,有人憋不住笑了一声。

这帮妓子们就像是看到什么有趣的雏儿一般,露出了奚落而又促狭的笑,有几位妓子看在她给钱的份儿上,笑着蹲下身来,动作缓慢地褪下了自己的丝质长袜。

俱是很美的两只小腿,纤细柔嫩易折易把玩,保留着客人们极乐之时留下的癖好,像是爬满水蛭的芦花根,美得惊人,刺目得惊人。

她们笑嘻嘻地将身体展示给白陈君看,像是不知道什么是羞耻心。

看到有人真的脱袜子,其他人急了,生怕钱被人家拿走。

“哎?看她的做什么!我这里更多!”

“看我的!”

“我这是人家大军官拿火油烫的!”

白陈君活了二十余年,从未见过这般被一大堆白花花的大腿围着的阵仗。饶是一向沉稳如她,也忍不住别开了视线。

过了许久,她低声道:“……丝袜拉上吧,晚上要起风了。”

随即,鸨母便看到这大小姐皱着眉头,似是在斟酌什么大事。

她绕着那炸得稀巴烂的小院连转了三圈,忽然站住,冷静道:“咱们立个字据吧。”

鸨母一愣:“啊?”

白陈君重复道:“我说,你填个数字,我把这里买下来,从此之后,你们的吃穿用度我全包了。等将来有机会了,还帮你们找点别的事做养活自己,再不用做这个营生,你看怎么样?”

次日,一个丢人现眼到令人咋舌的消息传遍了整个芦城,登上了城内多家报纸的头版头条——“司令之女白陈君大小姐,一掷千金,从红灯巷内买下了一家妓馆,时代浪潮下的新女性未来竟是成为年轻鸨母?!”

消息传至联合商社,刚起床正在吃早饭的程显捏着报纸边,看到后讶异地扬了下眉毛。

另一边,塞西舞厅内,苏念举着报纸兴奋地嚷嚷:“……真没想到,那个白小姐居然一拍脑门,就把那个妓馆买下来了?哎,她有点意思啊?”

丁桥正在擦枪,听到后抬了下头,没跟腔。

老板打着算盘珠子,冷笑道:“真天真啊我们的这位大小姐,你猜南京花那么大功夫下禁娼令都没有成效,是因为他们买不起、不能取缔那些妓馆么?也就只有你这种小笨蛋才会觉得她有意思。我看……她就是个蠢货。不过嘛,她做这件事有一个效果确实是达到了,她那个司令爹,应该会被她气得少活几年,呵呵。”

白司令确实气得够呛。

“你想给你老子做什么?”白宅内,白司令举着鞭子喝道,“你老子花钱送你读书,由着你随心所欲,就是让你做出这等丢脸的事的?”

“南京一直下令要各地禁娼,您既然做不到,作为女儿,我不介意帮帮您。”

这话听完白司令真的是要气到吐血:“老子需要你这个小兔崽子帮?!你以为老子没管过?人抓了,馆取缔了,转头又不知道猫在哪个角落里偷偷地开,抓她们有用吗?那些女人就是自甘堕落、自己下贱,你一个千金大小姐,你跟她们混到一起做什么?”

“自甘堕落,自己下贱。”白陈君重复了一遍这番话,随即淡笑抬头,“这话您应该去当着我那位好继母的面说。”

白司令现今再娶的夫人,也就是白思年他亲娘,就是南京花船出身,靠着一把好嗓子,俘获了这个中年丧妻的男人的心,翻身从良,甚至扶正做了夫人。

其实,无论是对白思年,还是她现今的继母,白陈君都很少表现出明显的怨怼或者不满,只不过,这份包容,并没有把她的父亲白司令算在内。

此刻被亲女儿揭短,白司令一时涨红了脸,扬手就是一鞭,却碍于她体弱,鞭子擦着脸,落到了一边。

“啪!”白陈君的额发被鞭子撩起的风带动,她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我看您当年赶走我母亲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没在意这个啊。”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终于彻底激怒了白司令。

他怒道:“你看看你!哪里有半点千金小姐的样子?!”

白陈君:“千金小姐什么样子啊?不如您让他们出本书吧,我学学?”

眼看白司令气得满脸通红又要举鞭,这时,白陈君的侍女琳琅哭叫着扑到了她身上,挡在中间:“小姐自小就待我不薄,打小姐不如打死我!即便是打废了将我发卖掉,我也没有任何怨言……”

琳琅哭得昏天黑地,而白陈君的脑子却在神游天地。

或许是因为她罕见地对这些妓子们展现出了稀有的善意,那些妓子们虽然觉得她很可笑,很冤大头,甚至脑子有毛病,但还是有姑娘摸着良心,瞒着鸨母,私下偷偷告诉了她一些关于许宛风的生活习惯:

比如,许宛风会唱鼓词还会念洋文诗,早先那个带她走的年轻人就是因为这个才高看她一眼。

还比如,她个性孤僻为人孤傲,不喜欢和其他姐妹凑在一处,刚被卖进来的时候,几个看不顺眼她的姑娘将她敲晕了,大冬天地扔在雪地里,冻坏了右手,从此她便只戴着手套见人,只有接客的时候,才会把左手的手套摘下来。

再有就是,昨天晚上被举报私售大烟之后,所有人都被喊走了,可最终的调查结果却显示是个大乌龙。除了程三平老爷打着“白司令未来亲家”的名号让警察署的人不敢擅闯外,其余人均被带走,直到爆炸发生,都没有一人被放回。

那么,警察署的笔录记录便可以证明,如果爆炸物没有提前带进去,当晚堂子里的所有人就都没有犯案可能性。

事情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此刻,不知情的琳琅见白陈君瞳孔无神,以为她是被被打得都痛到失神了,惊惶道:“老爷——您不关心小姐——可您也要想想早去的夫人啊——小姐那么早就没了娘,夫人要是地下有知您这么打她,得有多心疼啊……”

这话下去终于有了效果。

白司令慢慢地放下了鞭子,白陈君那与死去母亲极度相似的面容,勾起了他心中难言的愧疚感,他摞下一句“好自为之”,便离开了。

琳琅见白司令走了,急忙将白陈君扶了起来:“快起来吧小姐!老爷走了!”

白陈君一听她老爹走了,也要抬腿出门。

琳琅急道:“小姐你去哪儿!”

白陈君:“去我新买的堂子里替白司令现现眼。”

这都一天过去了,白思年那小子那边怎么也该出结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