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本报讯,昨夜子时,大戏院北街红灯巷内一暗堂二楼突发爆炸事故,两人当场死亡,一路过更夫受伤,其中一名死者据传为联合商社社长程三平,截至发讯,辖内警察署尚未就爆炸原因给出解释……”

方武苟一边狼狈地扯着自己扣错行的衣领,一边中气十足地训话:“那帮记者都是狗娘养的投胎的吗!怎么一个个鼻子比狗都灵!老子人还在**,他娘的报纸都发了满城了!”

内部电话“铃铃铃”地整一早上就没停过,一接起来就能听到他的上司和他上司的上司更加中气十足的骂娘声,估计也是在睡梦中被电话铃声惊醒的,正发起床气呢。

方武苟头痛地听着警员小李给他读的报讯。

程三平死了,城内的报社就像是撒了欢一样,猜什么的都有。

有说这是坐实了程三平通敌,被知道内情的爱国青年给锄奸了,有说是城里的日本浪人干的,甚至还有谣传说那程三平是和白司令一起勾结通敌,原本爱国青年要杀的其实是白司令……这都是些什么狗屁话!

小李见他气得青筋直跳,便给他出主意:“白司令听到消息已经带着警备司令部的人把跳得最高的芦城电讯社给封了,咱们所附近就是《钟报》的大楼,不如我找几个人去……”

“你去什么去?”方武苟没好气道,“白司令敢直接掏枪你敢么?那帮鸟文人向来阴阳怪气,骂街不怕死,你把那些人弄来关几天,放回去更得变着花样损你,浪费时间还找气受,老子图什么?”

小李便闭了嘴,他知道,他们方队长一向就是嘴上来劲,其实怂得要死,胆儿比啥都小。

警察署这边正闹得人仰马翻,而数条街之隔的红灯巷内,一双小洋靴却已然出现在了警戒线封条的附近。

这里是昨晚发生爆炸的现场。爆炸发生后,警察署内值夜班的警员便立即出动救火,之后又将现场团团围住,等候长官的进一步指示。

白陈君进巷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两个身形瘦小的警员正匆匆地抬着一具烧黑的尸体往外走。

她下意识叫住两人:“都这时候了才把尸体送去给法医?”

可那两人没答话,只是敷衍地点了下头,随后便赶时间般的走了。

白陈君看着那两人走远,嘀咕了一句:“这是方队长那儿新来的人么?个子也太小了。”

说完,她便走到了发生爆炸的妓馆跟前。

“你们一般破案要多长时间?”白陈君表情亲切、友好地向门口站岗的警员问道。

“呃……十天半个月?”警员讷讷地答道。在警察署待久了的,多半都知道这位大小姐的身份,没事的情况下一般没人招惹她。

“那太好了。”她淡淡地伸出三个手指头,“给我三天,顶多三天,我把犯人交到你们面前来。我要是交不出,到时候你们把我绑去我爹跟前,保管再不来警察署挑事。”

“……”那警员听完思索半晌,将她放了进去,然后转头便把消息卖给了自己的上司方武苟。

方队长听完后头痛地灌下去一大缸**茶:“行吧,由她去,她自己说的,三天不行就滚蛋,还省得老子成天当孙子一样地伺候她了。”

红灯巷爆炸现场内。

昨夜爆炸后,警察署在现场共找到两具尸体,男尸一具,女尸一具,女尸大概因距离爆炸源近,面部损毁十分严重。

爆炸之后的屋子内里都被熏得焦黑,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煤油味。警察署的人已经把尸体收走了,据说是案子闹大了打算去找仵作剖个尸,司马当做活马医得查一查。屋子墙角有一个炸烂的大鱼缸和几条已经炸得不成鱼型的死鱼。碎砖碎石头碎玻璃渣掉得满地都是,几乎没法下脚。但幸运的是,爆炸发生的时候,除了这屋子的两个人和一个倒霉路过的更夫,院子里当时并没有第四个人。

昨夜亥时初,夜里值班的警员接到匿名检举电话,说是红灯巷内有暗堂子打着接客的名义私售大烟。

大烟这东西,自打白司令入驻,在芦城就成了禁品。按照白司令的话说,那倒掉的皇帝老子就是被这玩意儿让洋人抽软了骨头。芦城内无论军民官商,谁敢售卖这东西,直接枪毙。

于是署内的警员连夜出动,将这院内的所有人都带走问话了。原本这间屋子里的人也要带走,但不知道为什么,最终警员们没敢闯进去。

白陈君在现场转了一圈,忽然视线一凝。

她发现水缸附近的地面上,好像附着了什么白色的东西。白陈君掏出手帕想要把它拿起来,结果却发现那东西湿乎乎地黏在地面上,就像是血流干了之后结成的痂。

这是什么东西?

她胆大地用手指稍稍碰了它一下,手指立即传来一阵刺痛。

“带腐蚀性的东西?”白陈君在女校上过自然科学课,她摘下耳环,用上头的银针刮取了一些地上的白色东西,包在手帕中,准备带出去再说。

出了门,外头是一个院子。

院子不大,大概走个几十步就能到挂满红灯笼的正门。

院内用竹竿晒晾着妓子们的被子、衣衫,不过由于昨夜的爆炸,距离爆炸的屋子正下方也有,只不过,那处的被子、竹竿都已被砖石砸塌在地上,乱着没人收拾。

不远处,大喇喇站着一整排打扮新潮的年轻女人并十几个龟爪、大茶壶,见她看过了来,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女人迟疑着迎了上来,似乎是没想到进来问话的居然是个女子。

“昨晚死的是哪两个人?”白陈君问。

“其中一个是我们这里的头牌娘子许宛风,另一个是……是……”

“……是我爹,白小姐。”

白陈君闻声转过头去,就看到了昨天才见过的“小买办”。

“白小姐,好巧。”程显摘下头上戴着的黑色礼帽,冲着白陈君弯了弯腰,他今日身上整齐地套着纯黑的西式礼服,领口塞着的白手帕,像是下一秒就要从口袋里掏出来擦一擦他老爹的棺材板。

“小程先生。”白陈君微笑,“我记得警察署好像在门口拉了警戒线。”

“所以白小姐都能进来,我这个受害者家属为什么不能进?”他的表情似乎有些疑惑。

“昨日爆炸发生的时候小程先生在哪?”白陈君笑问。

程显回忆:“昨日我和我父亲一起来的这里,后来我喝多了乏了,就先回去了,谁曾想……”

白陈君闻言继续微笑:“小程先生昨日才去向我父亲提亲,当晚就来妓馆嫖宿?这不太好吧?”

“白小姐误会了,我昨晚喝多了就回去了,并未留宿。”说完,程显又诚恳道,“若是白小姐真的觉得程某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程某可以亲自登门道歉。”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眼里根本看不出半分歉意。

片刻后,白陈君淡淡道:“道歉就不必了,横竖小程先生同我也没什么关系,至于你爹是死于意外还是谋杀,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哦?”程显惊讶道,“方才就想问,难道……白小姐是打算加入警察署去做女青天吗?”

白陈君听出了他话里藏着的讥讽,状似无奈地耸了下肩:“是啊,谁让我爹……是白司令呢?”

再回到警察署,白陈君发誓自己受到了有史以来最热情的一次接待。

方武苟竟然主动招呼警员们,毫不吝啬地将大把平时不愿给她看的卷宗堆到她面前:“陈君啊,你的话我都听他们说了,有理想有抱负有志气,虎父无犬女,你爹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白陈君抬头看着他。

方武苟笑眯眯:“咱们约好三天,言而有信,对吧?”

白陈君点了下头。

方队长脸上焕发的容光,看上去至少能多活个四五十年。

她爹会不会为她骄傲不知道,但方武苟脸上明晃晃的“快滚”两个字,白陈君算是看清楚了。

她淡笑:“那我要是真三天把案子破了,方队长您决定怎么奖励我?”

方武苟大气道:“芦城第一位女警,就是你了,豁出老命我也替你向上峰打报告请功。”

白陈君似笑非笑:“那您可得说到做到。”

“那当然!那当然!”边说,方武苟边在心里笑。

还是年轻了啊……这傻姑娘。哪怕你真的聪明绝顶,我拖个两天不给你法医验尸单,你能怎么办?凭空变出来?

他转头看白陈君。

不过,那大小姐大概没能耐想到这么长远,此刻已然将头埋在卷宗里了。

目前,警察署仍旧未能调查出具体的起火原因。不过,方武苟的人经过一番问话,已经整理出来了昨晚堂内各人的行动状况。

据鸨母交代,程三平是昨日酉时到的红灯巷,与他同时到的除了随从外,还有他的儿子程显。程三平到后先和程显一起在二楼的小厅用晚饭,期间让鸨母给他们共送过三次酒,每次都是一坛上好的女儿红。

戌时初,程显醉酒,提前离席,由堂内妓子罗娘子并随侍两人一起将人架出,送上车离开。程显离开后,鸨母命随侍上楼叫早就被程三平定下的头牌娘子许宛风在屋内做好迎客准备。

戌时末,程三平用饭完毕离开门厅,去往二楼许宛风房间,也就是爆炸案发生地点。

戌时至亥时之间,程三平口气不耐烦地吩咐鸨母命人立刻添一小桶灯油进来,说是屋内的油灯太暗了,扰了他听许宛风唱鼓词的兴致。

亥时初,鸨母亲自将灯油桶送到了门口,由许宛风接过送进去。

亥时中,警察署的人以“接到举报,查处大烟”的名义闯入堂子,清点了堂内所有人员并带走,而许宛风房内的两人,鸨母以“门内人为白司令亲家”的名义将预备进去的警员吓退。

亥时末,堂内初许宛风和程三平外,所有人都跟随警员离开,其后一直留在警察署内做笔录。

子时将至,打更人路过红灯巷,爆炸案发生。

也就是说,从程三平进门到爆炸案发生,再没有第三人走进过那间屋子,也因此警察署内大多数人都猜测要么是外来者行凶,要么是那妓子不堪玩弄,和程三平同归于尽了。目前城内都在关注这件案子,从快速结案的角度上来说,妓子和嫖客同归于尽,是能够最快结案的解释。

可是……真的是妓子杀的人吗?

这有两点说不通。

第一,妓子和嫖客用炸药同归于尽,炸药哪里弄来的,那么多炸药又是怎么不被人发现的带进去的?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哪里?

现在那妓子死了,鸨母怕程家找她麻烦,更怕从今以后堂子里没人敢来,恨不得指天指地发毒誓说那炸药她完全不知道。况且,警察署的人也的确将那头牌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根本就没有能藏东西的地方。

第二,这也是白陈君觉得最奇怪的一点。

炸药爆炸后会产生一股散不掉的硫磺硝石味,可现场完全没有那种味道。是什么洋人那边来的新式炸药?但这种东西是一个普通妓子能够弄到的?

另外就是现场留下的那带腐蚀性的白色痂状物了。白陈君在女大习过化学,课堂上,老师把两根透明管子里的试剂相互一碰,里头就能迸发出激烈的火花和小蘑菇云,等火灭后,烧杯里面就会留下一些或黑或白的沉淀物。

那么,现场遗留下的白色痂状物,会不会也是某两种东西化学反应之后的沉淀?

可这样的话……就不是一个妓子所能想到的杀人手法了,凶手应当另有其人。

她抬头问道:“程显呢?就是程三平那个儿子,他昨晚离开堂子之后去了哪儿?”

警员道:“呃……咱们其实怀疑过是不是儿子杀老子,毕竟程三平有个大商社,死了之后就归小程爷了。不过,问过程家的佣人了,小程爷昨天回去后就直接睡下了,醉得死死的,他们家的管家担心他半夜醒过来要水要吃的,在边上守了他一夜呢。”

她又问:“这对父子关系很不好吗?”

“很不好?”方队长在那边笑了一声,“咱就是说,这俩要不是一根血管连着,那绝对得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哦?怎么说?”

方武苟见白陈君一副诚恳请教的模样,眯了眯眼,骄矜地从桌洞里抽出一份旧档案:“喏,看看。”

白陈君接过去。

那是一份十多年前的旧档案,说的也是一桩发生在芦城内的旧事。

档案内的记录很长,但总结一下却能够用六个字概括——“夫杀妻,子告父”。

还是芦城附近清水县洋行买办的程三平,在发现妻子出轨后,怒而杀妻,其子程显在发现目睹父杀母之后,报警抓父。不过,即便是犯了杀人罪,因为有洋人庇护,当时的清水县县长只以“清官不断家务事”,最终草草平息了此案。

“您知道这事儿最后怎么解决的吗?”方武苟道,“程老爷险些把儿子也杀了,但最后想想儿子到底是自己亲生的,就想了个折中的主意。”

“什么主意?”

“把儿子扒光了,背上背着荆条,跪在临街的大门口,向自己的父亲负荆请罪,那会儿啊,这小程爷才十三四岁吧,嘿哟,从那之后啊,那人就废了……”方武苟说到这里,忽然停下来。

他想起来,白司令好像有意要把这小子和眼前的白大小姐凑成一对。

“怎么废了?”白陈君耳朵没聋。

“男人嘛……结婚之前都一个样……”方武苟讪笑,“陈君你也别多想,你爹给你挑的,那必然是对你最好的,结婚之后有家了,肯定就会收心了……”

白陈君在心中嗤之以鼻,老白给她挑的,必然是对他自己最好的。

“程显虽然人不在场,但并不能排除他买凶杀人的可能性吧?”

“这个咱们也想到了,所以就去同程老爷的管家核实了一下小程爷手里的钱财去向,还有他平时常同什么人打交道,查完之后发现,他的行踪,除了舞厅就是妓馆,哦对,前段时间还在舞厅包场请客,清了全场所有客人的酒水钱,要说这小程爷报复他爹,估计充其量也就是把他爹搞破产,杀人?我看不像。”

三天时间其实很紧,眼见程显这边线索差不多断了,白陈君没有做过多纠缠。

“我还有事,先出去一趟。”

目送着她离开的背影,方武苟又灌下去一大口清热解火的茶,嘀咕了一声:“这就打退堂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