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白陈君前脚刚跨进白府大门,后脚便听到女仆琳琅的一句:“恭喜大小姐!贺喜大小姐!”跟喊魂似的,径直把她已经跨进门去的一只脚,给喊退了回来。

她一顿:“什么倒霉事,说吧。”

琳琅自打小就跟着白陈君,早习惯了她这种说话方式,她伸手把白陈君已经快摘下来的小礼帽,又硬生生地给按了回去:“你之前那事不是闹得挺大?所以……司令又张罗着要你嫁人了……今日有人上门求娶,是司令的老朋友,联合商社程老板的儿子,现在人在院子里呢,你赶紧把帽子戴回去见客,别没事自己找司令的骂。”

琳琅压低了声音,好心提醒她道。

白陈君大概就是天生皮痒的命,一听这话,原本都垂下去的手当即抬了起来。

她把帽子一摘:“老白什么时候不骂人,还用我找吗?”说完,便大步跨了进去。

白府据说是前清一位遗老的私家园林所改,那遗老极尽享受之能事,将自己的私园修得山池相间,廊道迂回,西边最里的地方以人力挖出一口径跨足二里的大湖,湖中建赏景亭,春夏便以小舟泛游其上。

那遗老前半生仗着家荫四处敛财,攒下来如山的家底,可惜到老生了病,一日不抽大烟就浑身骨头酸痛,万贯家财全变卖送给了烟馆,连带着这座耗费毕生心血的私宅。

白司令进驻芦城的第一天,就在夫人娇柔的枕头风下占据了这座宅院。

白陈君沿着回廊径自转了几圈,果然在那人工凿出的大湖畔看到了围着的一群人。打头的白司令身旁站着一个穿白西装戴宽边礼帽执白色文明杖的年轻男人,看来,这位就是正主了。

她嘴角向下耷拉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带着微笑朝他们走了过去。

这边白司令正与那年轻男人聊着天,眼角余光瞥见朝他们走过来的白陈君,便介绍道:“正说她,这就是我女儿白陈君。陈君,这是联合商社程老板的儿子小程,程显。”

白陈君不太了解这位什么小程先生,不过他老爹程三平的光辉事迹,在这芦城内倒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程三平早年做过洋人的买办(注:本国人与洋人之间作为沟通、懂外语的商人),得到了洋人的庇护,并攒下来不少钱,后来白司令进驻芦城,与洋人断交,程三平便也审时度势,飞快地与从前的买办事业切割,摇身一变成了连锁百货商行联合商社的社长。

不过,传闻程三平其实只是打着开进口百货商行的由头,暗中却帮着自己从前的那些洋主顾继续干着走私的勾当。据说,他最近的买主,是日本人。

不过,以上这些传闻,程社长只说是污蔑。

小程老板冲她弯腰脱帽:“白小姐。”

白陈君打量着眼前这位“小买办”,忽然一笑。

她将手指放到唇边,用力一吹:“嚯——!”

一声脆丽哨响,一团白色的东西忽然从远处急速飞来。那东西在那年轻男人的头上扑棱了几下,便“噗噗”掉下来几大泡东西。

白陈君一脸“慌乱”:“小白!回来!让你打招呼!你怎么能在人家头上拉屎呢?”

白鸽扑打着翅膀,“咕咕”地飞到了白陈君的手边。

白陈君“关切”地望着用手帕狼狈擦帽子的程显:“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一旁的白司令脑袋看得瓜子嗡嗡的,气血直往头上涌:“白陈君!住口!”

白陈君微笑着闭了嘴。

一般到这种份上,识相的就会客气一番自己走了,若是还要坚持……

“抱歉失礼了。”程显将帽子拎在手中,没再戴回头上,他笑道,“没关系,白小姐灵动可爱,看来,程某这亲,还真是求对了。”

灵动……可爱?

白司令:“……”能望着他闺女说出这话的,这小伙子有东西啊。

不过,既然对方有意,白司令也乐见其成。

白陈君生母早年跟他随军,一直没要孩子,到了快三十岁才安顿下来生了白陈君,之后意外早亡,多年以来,这姑娘来无人照料,这才落得如今这性格古怪,缺乏管束的性子。念及此处,白司令的心中一直有份难言的愧疚。

毕竟,陈君的生母全然是因为他死的,那会儿还才几岁的陈君亲眼目睹母亲被枪杀,其后便大病了一场,在**躺了整整一年才见好,自己又没功夫料理她,结果就导致这孩子跟谁都不亲。

若是能将白陈君嫁给一个好人家,也算是对得起她死去的母亲了。

白司令驻军日久,打仗要钱要粮,想白套一个联合商社走,所以,他对程显是满意的。

白陈君知道老白在想什么,可她看不上这对父子俩,所以,她对这个“小买办”是冷笑的。

至于眼前这位志在必得的“小买办”,白陈君吃不太准这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他爹的主意。

不过老白脸上的满意实在太明显,若不是于礼有碍,白陈君估摸他能把自己直接打包送走。之后,程显又坐了一会儿,便向白司令告辞了。

程显走后,白陈君便听见老白吩咐家中的管家老刘托人去采买东西,她心下连连冷笑,看来,老白是铁了心要拿她去换联合商社回来了。

于是,她回到房中,从一个大箱笼里取出两根小黄鱼——这些是她母亲生前的嫁妆。

白陈君喊来琳琅:“你找人去一趟黑市,跟之前一样,谁能把联合商社那位小程老板的消息交出来,这两根金条就是谁的。”

琳琅:“是。”

当晚。

大戏院往左去是一条烟管般细的窄巷,跑着不少黄包车,车夫们就在这其间急匆匆地来回奔跑穿梭,但手脚稳得很,不会撞。每辆车上都歪躺着一个醉眼朦胧的客人,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巷道深处亮着红灯笼的院落。

年轻男人摇摇晃晃地撑着他的白手杖,被两人一前一后从院中架着出来,像是已经醉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了。前头扶他的人一身齐膝裙摆带大褶的西洋裙,着漆皮鞋,露出大半截着丝袜的腿,看样子是个年轻妓子。

那妓子脸上犹带着酒醉之后的酡红,她嘻嘻笑着:“小程爷,现在外头都传遍了,说您要求娶白司令家的千金,将来有了夫人,您还会像现在这样疼我们吗?”

程显似乎被夜间的凉风吹得眯起了眼睛,他有些轻挑地伸手,抬起了那妓子的下巴:“当然了,爷不疼你们疼谁?白小姐?呵呵……谁家里没几个摆着装样子的摆件?”

那妓子听了,被他逗得“咯咯”直笑。

“等将来那摆件过了门,爷就把你们一个个地都娶回去,放在府里好好地疼……”

妓子笑完,将手往后背跟着的侍女眼前一伸:“手巾。”

那侍女低着头,将手巾高高举起。

妓子正欲接过,没想到程显已然自己伸了手,指腹似是无意间自那侍女的手背擦过:“你们这堂子真养人,连个粗使丫头的手都这么光滑白嫩。”

那妓子听完醋了,狠狠地回头剜了那侍女一眼,低声喝道:“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滚回去让人教会了看眼色再来!”

“……是。”

侍女接了那妓子扔回给她的手巾,匆匆折回堂子里,正巧路上撞见了鸨母。

鸨母认出她手上是那妓子带出去的手巾,问:“小程爷被伺候得还好吗?”

侍女点头:“小程爷要我传话给宛风姐姐,说是……”说着她住了口,低下头一副羞于启齿的模样。

鸨母当即明白过来,“吃吃”地笑了两声:“去吧去吧,关上门,同她慢慢说。”

她羞道:“是。”

转身,上楼,关门,一气呵成。

屋内坐着个满面愁容的美人,听到门响的声音,便猛得抬头:“难道你便是……?!”

那侍女面上装出来的羞赧尽数退去,抬起头来冲她笑道:“客人您好,很高兴能够为您服务。”

——竟是塞西舞厅的苏念。

她是被罚过来的。

老板说了,因为今夜行动不必动武,所以苏念一个人也能搞定,上回她把丁桥一个人扔在金家的轿子里,现在总该将功补过以示公平。

美人听她说完,绞在手中的帕子终于滑落在地。她肃穆地整理了一番衣着,起身道:“好,那我们,准备动手吧。”

当夜子时,万籁俱寂。

打更人沿着大戏院旁边的长街转向,拐进一条窄巷。

远处遥遥亮着一片艳红色的光,打更人知道那儿是个什么地方,似是羡慕似是鄙夷地哼了一声:“这帮有钱的龟孙子……深更半夜的……还不消停。”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红灯笼高挂的深处。说来也奇怪,平时大半夜动静都不小的地方,今日倒是安静得很。

他解恨般地啐了一句:“呸!没力气了吧……”

打更人探着脑袋踮着脚,好奇地往院门里面那么一看。

“轰——!”

一块碎玻璃应声向他飞来,昏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一股厚重的白色浓烟从二楼的窗户里喷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