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女祠1

第一节白梅镇·水神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打更人沙哑的声音随着孤寂的打更声在夜里回**。小镇近江,夜间总有潮湿的雾气,打更人提着灯笼慢慢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偶尔路过民居,听着里头悲戚的哭声,打更人也不免叹气。

转过墙角,便是镇上的水神庙。

打更人照旧想进去歇歇脚,却忽地在那扇永不关闭的大门前停住了脚步。

神庙内灯火辉煌,可神龛上供奉的不是庄严的水神像,而是一尊妩媚邪气的神女像。

“啊——”

灯笼跌落在地,火光一下子熄灭了。

池子里游着几尾金红色的锦鲤,鱼尾鱼鳍之间隐隐有金色的光芒流转,鳞片仿佛大漠血玉雕琢而成。羽烛白趴在池子边,睁大了眼睛去看那几尾鱼。她伸出手,那几尾鱼便凑了上来,亲近她的灵气。

白珏在一边得意道:“好看吧?这是洛都一叶湖百年一产的赤金锦鲤,有市无价。这几条是与我父亲相熟的世伯送来的。”

上官策很看不上他那副满身铜臭味的样子,撇过脸看向羽烛白:“赤金锦鲤能助长人的气运,给人带来好运,它们和小舟亲近,想必小舟近来有好事发生。”

羽烛白左看右看,舔了舔嘴唇,朴实无华地问了一句:“能吃吗?”

两个师兄在她亮晶晶的目光里沉默了半晌。

上官策在内心懊悔是不是自己嫌弃小师妹聒噪,让她跟白珏待太久了,才招致现在的情形。

白珏则像个娇惯孩子的败家母亲,将扇子在掌心里一敲。

“能,想吃清蒸还是红烧?”

“我想吃剁椒鱼头!”羽烛白举手道。

池子里的锦鲤仿佛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忽地躲进了荷叶下,尾巴扇起的水花溅了羽烛白一脸。

“这赤金锦鲤百年一出,已然有灵,食之与杀人无益。”

白珏和上官策听到这个声音都规规矩矩地站起来行礼,羽烛白则继续趴在池边,抬头看着他。

连京迎着日头,垂首看她。

“我胳膊麻了,”羽烛白慢吞吞地解释道,“起不来。”

连京似乎是琢磨了一下她这话的意思,不解地看着她。白珏干咳一声,知道小师叔没明白她这个撒得很隐晦的娇,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了。

羽烛白不动声色地对着他行礼,心口一阵冷痛。

那日她在书馆里昏倒,醒来时身边守着白珏和上官策,却不见那蹊跷得紧的小师叔。

羽烛白在九嶷山消磨这两年,就是想等幕后那个让她活过来的人现身。既然让她活着,就想必是有事要她做,不会轻易让她这具肉身死了。她何曾想这幕后主使没摸到半根毛,倒是小师叔出手相助,还赏了她和白珏各两千遍门规。

羽烛白也想过小师叔身份有异,只是这人极少在自己跟前露面,让她没有机会试探。没想到这回他自己撞上来了。

“我今日要下山一趟,”连京说,“你们老老实实在山上待着。”

“师姐下山了没回来,大师兄下山也没回来,小师叔怎么刚刚回来就要走?”羽烛白小声抱怨了一句。

“大师兄在山上只会给你煲黄芪党参鸡汤,还要拎着你的耳朵一天念八百遍‘不许下山’‘小心行事’和‘有话好说’。”白珏一挑眉,“至于师姐嘛,一天能说超过十句话,隔天想必就要下雨,稀罕得紧。他们在山上的时候不见你缠着玩,倒是天天欺负我。”

羽烛白被他一顿挤兑,恼羞成怒,张牙舞爪地对他做了个鬼脸,跑了。

从连京身边过时,她极其敷衍地绊了下脚,整个人往他身上扑。连京稳稳当当地接住了她,那双沉静的眼睛看得她心头一颤。

“好好走路。”连京收回了手,垂眸道,“赤金锦鲤能带来好气运,不可胡来,记住了吗?”

羽烛白一笑,也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一溜烟地跑了。

“小舟的魂魄找回来以后,我们对她多有娇惯。”上官策作揖道,“请师叔责罚。”

连京望了眼墙头的梨花,沉甸甸的白色仿佛雪压枝头。

“不妨事的。”

上官策没料到一向刻板的小师叔会说出这番话,倒是一愣。

“她就算修得大道,也不过几百年寿命。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如此之多,只要不铸成大错,娇惯她几年便是几年吧。日后这九嶷山困不住她,天下之大,你们想娇惯都未必有机会了。”连京说完便走了,留下两个弟子在原地发愣。

白珏沉吟许久,缓缓道:“小师叔这意思是……小舟剩下那一千遍门规不用抄了是吧?”他言语中似有愤懑,是对小丫头不用和他共患难的恼怒。

上官策对他翻了个白眼,扭头走了。

一墙之隔,羽烛白靠在影壁下,脚下树影婆娑。她伸出刚刚触碰到连京的那只手,以另一只手的指尖飞快地画了道符文。掌心忽地涌起一阵灼烧的疼痛,淡金色的火焰一闪而灭,羽烛白的掌心留下一道焦黑的痕迹。

这是神界所用的破魔符,遇魔种气息而燃凤凰真火,魔种气息越强,真火便越烈。

破魔符虽然反应并不激烈,羽烛白却并不认为对方修为平庸——能在沧雪神君面前压抑魔息、装神弄鬼的魔种,世间可没有几个。

可是为什么呢?一个魔种,潜伏在这个破败门派数十年,他所求为何?

羽烛白按着自己仿佛还在隐隐作痛的心口,无数疑云涌上。

沧雪神君是见过大世面的,什么腥风血雨都见过,心脏不会没事瞎活泼。可是那个人已经死了,在她面前魂飞魄散。

连京会和那个人有什么关联吗?

羽烛白忽然想起几日前不声不响下山的容许,还有离山许久未归的小师姐,今天突然要离开的连京,眼皮一跳。她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当即卜了一卦。

铜钱“叮叮当当”地掉在地上。

——大凶!

白梅镇依山傍水,倚着白衣江成了个不小的码头,更有渔民以捕鱼为生。镇上供奉水神庙,每年庆典都很热闹,足见镇民虔诚之心。可半月前,镇上陆续有孩子消失,紧接着镇上的水神庙一夜之间变成了无人见过的神女祠。

镇民们惊恐不已,附近的修真门派立刻派出弟子查看,可那些弟子也都失去了音信。

其中便包括九嶷山大弟子容许,和归山途中路过此地的小师姐苏若秋。

羽烛白坐在人满为患的客栈里,听着周围修真门派的修士们低声讨论失踪的弟子名单和仙盟对此事的态度。本来各家各派都只是让弟子们来谋个资历,怎料软柿子却是块钢板,让仙门百家把脚趾都踢折了。

仙盟和魔修、鬼修缠斗多年,料定此事是他们所为,震怒的盟主勒令稽查司前来查探,见妖邪则杀无赦。而各个丢失了弟子的门派也派了长辈前来,至于是救人还是收尸,就要看各人造化了。

羽烛白正转着杯子思索如何找到师兄师姐,肩上忽然搭了一只手。

羽烛白心口一紧,转头对上了那双眼睛。

连京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描淡写地把她嘴角沾着的点心渣子擦了,而后拿了个斗笠罩到她头上:“跟着我,别让人看见你的脸。”

羽烛白的心口还是痛,她盯着这人牵着她的手,有些出神。她仰头透过斗笠上垂下的白纱去看连京的脸,试图摸到点什么蛛丝马迹,可是她脑海里连个可以对比的对象都没有。

连京把她领回自己的客房,让店小二送了温热的羊奶和一盅炖得软烂的鸡肉上来。

羽烛白被那熟悉的味道一顶,什么心思都没了,惊恐地后退两步看着这个便宜师叔。

江画舟的身体很弱,甚至可以说是个禁不住风吹的美人灯。婆婆妈妈的大师兄一日三餐精细地养着她,每日晚餐前都要看着她喝一碗温热的羊奶。羽烛白被灌了两年的羊奶,现在闻到这个味道就想吐。

“过来吃饭。”连京对她的抗拒视而不见,抬手招她过来。

羽烛白勉强地笑了一下:“不了,小师叔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连京看了她一眼:“我早就辟谷了。”

羽烛白:……失策。

“你身体不好,不要任性。”连京理了下膝盖上的衣摆,“吃完饭你再告诉我,你是怎么下山的。”

羽烛白在心里恶狠狠地揣测连京这个魔种肯定不安好心,把江画舟养得白白胖胖的,必定是为了将来有一天一口吞了她。羽烛白一边腹诽,一边苦大仇深地喝完了羊奶,膻得她想把舌头咬掉。

连京叹了口气,把鸡肉里的骨头挑出来,将鲜香的鸡肉堆在了她碗里。羽烛白看着里头红红白白的枸杞黄芪,恨不得现在就跟连京打一架,扔了这盅鸡肉扬长而去。

“吃。”连京道。

羽烛白忍气吞声地吃完了。

“九嶷山的结界是我亲手设的,”连京见她吞咽完最后一口鸡肉,才开口道,“没有道理你破了结界出来,我一点都没察觉到。你是怎么下山的?”

羽烛白慢吞吞地出卖了白珏:“后山山洞里有个很窄的缝隙,结界没有罩到。是三师兄带我找到的!”

连京沉默了片刻,羽烛白也觉得无地自容——堂堂沧雪神君,居然钻狗洞!

“那你下山干什么,”连京又问,“门规没抄够?”

羽烛白想起来上官策为她抄了一半多的门规,心虚地干咳了一下:“我梦见师姐出事了,小师叔你匆匆忙忙地下山,我更害怕了,所以才溜下来。”

这蠢话倒是符合娇生惯养的江画舟的性子,连京半晌没说话。

羽烛白还在心里琢磨连京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也不在意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正大光明地盯着连京看。

“你看我干什么?”连京忽然问。

“我看小师叔长得好看。”羽烛白理直气壮地说完,又贱兮兮地问,“师叔,我听说当年有姑娘自己备了嫁妆和彩礼上山嫁你,你为什么不娶啊?”

连京那双颜色很深的眸子盯着她,常人在这样冷定的目光下怎么都要矮上半截,羽烛白却半点都不怕。她把自己心口炽烈的疼痛条分缕析地剖开了,有理有据地想,莫非这个魔种化的形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吗?

印象里那个人确实长得很好看,也话少。

连京没接话,羽烛白便得寸进尺地蹭上去一点:“小师叔,你的眼睛真好看,睫毛真长。”

她凑得实在是近,以至于可以嗅到他身上清冽冷淡的一点香气。

连京忍无可忍似的,伸手在她的额头上弹了一下。他手劲极大,哪怕放轻了力气,也疼得羽烛白“嗷”的一声叫了起来。

“你的长命锁戴了吗?”连京站起身来。

“戴了戴了。”羽烛白捂着额头,眼泪汪汪地说。

“跟着我,不要离开我超过七尺。”连京握着她的手腕走了出去。

羽烛白这才注意到天黑了。

各家各户亮起一豆灯光,像是星星点点的荧光落进黑不见底的河流里。

“第一个孩子在失踪的当天晚上回来过,他去见了他的玩伴,然后两个人在次日清晨一起消失了。”连京和她站在客栈门口,看着白梅镇在天黑的时候**了起来,“那两个孩子在第二天晚上又出现了,和他们相见的孩子同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这样,迄今为止,已经失踪了十七个孩子了。”

冷风一扫,羽烛白的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听着像……伥鬼。”

伥鬼被虎所食,死无全尸,难入轮回。为了摆脱孤魂野鬼的日子,他们会引诱自己的家人给老虎吃掉,自己便可解脱。

可是那些孩子并没有得到解脱。他们像是一捧朝露,在烈日之下凭空消失了。

“也有可能,回来的根本就不是他们的孩子。”连京说着,对着过来的一队修士遥遥拱了拱手。

羽烛白见那些人穿着绣了上古凶兽穷奇暗纹的白衣,个个腰间都配着小巧的符剑,步履沉着有力,便知这是仙盟的稽查司。上官策跟她说过仙盟三大司的标识和事迹,同时尖酸刻薄地讽刺了天机司的腐败堕落、戒律司的傲慢无能,唯独对稽查司还有一两句好话。

领头的修士跟连京见了礼:“玉城君也来了。”

“来寻我门两个不成器的弟子。”连京淡淡道。

“这位是……”那人看见羽烛白被连京握在手里细软的手指,猜测道,“江姑娘吗?”

连京微微颔首。

“这未免也太危险了,此处可能有魔修埋伏。”修士皱了皱眉,“玉城君不如与我们同行?免得江小姐受伤。”

“不必,有我在,不会。”连京道。

稽查司众人只好与他们告别,挨家挨户地去找有没有回来的孩子。

镇上的居民们对这些修士又敬又怕,生怕他们把自家孩子当妖孽抓走——他们也知道孩子不对劲,可人总是对失而复得的东西抱有奇怪的执念。

“师叔,我们不去看孩子吗?”羽烛白故作天真道。

连京没搭理她。

镇上的水神庙一夜之间变成了诡异的神女祠,本来夜夜香火不断的神庙突然间无人问津,连烛火都没人敢续了。

连京燃了一张符纸,从地上捡起蜡烛点燃,照亮了空旷的神女祠。羽烛白仰头看着梁间垂下的青色纱幔,只觉得一股湿冷的空气从脚底下蹿了上来。

她擎着烛火去看墙壁上颜料斑驳的壁画,大片大片靛蓝色的颜料画出了汹涌的波涛,黑色的线条画出了岸边和岸上跪伏的一排小人。浪头上有一张狰狞的兽脸,龇着满嘴的白牙。

“咝!”羽烛白后退了一步。

连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真丑。”羽烛白嫌弃道。

连京无言以对,只好说:“民间传说里的邪祟都是这样,青面獠牙,没有好看的。倒是鬼修和魔修经常以色惑人。”

羽烛白赞同地点点头,和她打过交道的那么多魔种,不管真身多么令人作呕,化形总是千娇百媚的。只是他们魔界的眼光与神界和凡间都不同,往往要摸索许久才能达到“惑人”的水平。

想到这里,羽烛白忍不住看了一眼连京,这个魔种又是化了几次形?少说也得有百八十次才能化出这么一张脸吧?

连京对她投以询问的目光,羽烛白赶紧撇开眼神,接着去看壁画了。

下一幅壁画,是狂风大作、阴云遍布百里,小船被浪卷走的样子,船里坐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应该是个女孩。岸边的人依然是跪伏的模样。再下一张,白衣的修士负剑来到江边,将一个小小的身影推上了船。

羽烛白往下看,只见江底的妖兽破江而出,与修士缠斗。修士将妖兽斩杀,血染红了整片白衣江,白衣江边又恢复了平静,居民们修建了神女祠,供奉那个最后上船的女孩为救世神女。

羽烛白的指尖在墙上暗红色的颜料上蹭了一下,放到鼻尖仔细地嗅了嗅,她脸色微沉:“是血。”

不是人血,是牲血。

哪怕这个镇子以捕鱼和码头生意为生,牛羊也是极重要的资产,耕地、产奶都要指望它们,没有人会轻率地宰杀牛羊。只有在祭祀供奉神明的时候,他们才会宰杀三牲。而这样洋洋洒洒地用牲血画了大半面壁画,可见信徒虔诚。

但是镇上没有任何神女祠的遗迹和只言片语。

若这神女祠是假的,何以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虚构得如此真实呢?

羽烛白捻着指尖干涸的血迹沉思,抬头看了看连京。他仰头看着那尊含笑的神女像,面色看不出情绪。神女像拈花而立,眉眼秀美,唇若点朱,妩媚流丽得不似神祇端庄,倒有几分妖女的惑人。

“小师叔,你在想什么?”羽烛白在柱子上蹭干净了手指,这才拉住了连京的衣角。

“我在想,布局的人是魔修也好,鬼修也罢,他到底想要什么呢?”连京喃喃道,“神女祠占了水神庙,可神女也没有得到香火。除了侵占庙宇,背后的人也只是诱骗走了孩子,他要做的难道就是让镇民们终日陷在惊恐之中吗?”

妖魔邪物一般饮血食肉,修为稍微高一些的,便是啖其魂魄,最终都是为了增进自己的修为。以人的恐惧、怨愤等为食的邪修不是没有,可孩子心性至纯,一般而言不是此类妖邪最好的猎物。

羽烛白还没来得及跟连京说壁画的事,神女祠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小舟!”

白衣负剑的少年两步冲了进来,神色紧张地拉着她上下打量,后头跟着个红衣的少女。

“师兄、师姐?”羽烛白目瞪口呆。

她就是怕身边这个深藏不露的魔种图谋不轨,到时候趁乱把小师姐和容许这两只白白嫩嫩的小羔羊囫囵吞了,才匆匆忙忙地下山的。可她到这里不到半天,这两人就自己冒出来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有没有受伤?你的长命锁戴了吗?你是怎么跑下来的?”容许从稽查司那里听说江画舟跟小师叔都在镇上,当场吓出一身冷汗,生怕小师妹在这迷雾重重的镇子上掉半根头发。

容许见羽烛白安然无恙,甚至还从她身上嗅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奶香,满腔忧心顿时化作了怒火,恨不得拎着这人的耳朵把门规灌进去:“我平日里给你做那么多饭是为了把你的胆子养肥,好过年下酒吗?”

羽烛白忙不迭地蹿到连京身后:“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连京摸了摸羽烛白的头,出言安抚容许:“好了,无碍的。小舟是担心你们两个。”

容许身后的红衣少女默默端详了羽烛白片刻,这才理了衣衫对连京行礼:“若秋见过师叔。”

小师姐苏若秋,若论辈分,她应当是二师姐。可是跟容许、白珏、上官策三人不同,苏若秋乃是拜在江画舟那英年早逝的父亲门下,又由酒鬼掌门教导长大。这事便有些牵扯不清,因此比她小的三个弟子便不伦不类地唤她一句“小师姐”。

苏若秋平素不苟言笑,清秀的眉眼间便带了几分冰雪的颜色,偏偏她又在眉心点了一抹梅花痕,显得色如春花。

“外面出什么事了?”连京看着两人,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们俩又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容许沉沉地叹了口气。

几日前,苏若秋从北方斩杀妖兽归来,途经此处,听说了孩童失踪的事。

她一边传信给容许,一边留下来调查这件事,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脱身。先是同行的其他门派弟子传不出去寄音纸鹤,到后来他们发现根本走不出白梅镇。

每当旭日东升,他们便被困在不知何处的围墙里,动不得说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人来人往。而当夜幕降临,那些孩子流窜在镇上,他们才从青砖里解脱。但他们仍然出不去镇子,他们尝试过跟着那些孩子,可小孩子跑到水神庙里便消失了,像是朝阳下的露水。

苏若秋意简言赅地把这段时间的经历说完,外头的吵闹声已经压不住了。

“事情还不清楚,尚不能轻举妄动!”稽查司的修士成排堵住了神女祠的大门,门口挤满了举着火把的人。

“这个邪祟侵占了水神庙,要害我们的孩子!你们不去抓妖邪,反倒搜我们的孩子、守着妖女的庙宇干什么!”

为首的修士无奈地解释道:“这庙宇没有邪祟的气息,可见不是妖邪的真身,你们烧了也没用,反倒激怒她!”

然而群情激愤,焦虑、恐惧和愤怒好似一锅热油,把凡夫俗子的五脏六腑翻来覆去地煎了个遍,稽查司冷静的话语像是一瓢冷水——冷水浇热油,当即炸开了锅。

“要不是你们的弟子在这里失踪了,谁会管我们死活!谁知道这是不是你们弄出来的邪门歪道的东西?”

“你们不是修仙吗,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们自己能救自己!你们不要多管闲事,今天我们就要烧了这东西!”

这句话像是最后一粒撞了锅底的火星子。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出了火把。

羽烛白还在发呆,突然被旁边的连京抱孩子似的一揽,整个人被按在了他怀里,往边上退了几步。

有人把装了桐油的桶扔进了神女祠,木桶砸在地上轰然碎裂。紧接着不计其数的人抛出了火把,烈火一下子便蹿了起来,直接燎着了神女祠梁间悬挂的青色纱幔。

灯光灰暗的神女祠忽地明亮起来,神女唇边的朱砂殷红如血。

仙盟众人不得对凡人动粗,稽查司气得脸都青了,也只能在烈火下退走。连京抱着羽烛白跃上墙头,仿佛一只翩然的雨燕,离开了神女祠。

羽烛白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神女像,熊熊烈火中,那神女像微翘的唇角竟然有几丝嘲讽。

第二节白衣江·幻境

神女祠被烧成了一片灰烬,神女像矗立在断壁残垣间,又被怒从心头起的镇民砸了个粉碎。羽烛白坐在客栈的围墙上一下一下地晃着脚尖,远远地看着神女漆黑碎裂的头颅,一言不发。

“小舟,别看了,下来。”容许站在墙下,对她张开了双臂。

天亮了,苏若秋和容许、其他门派失踪的弟子、镇上走丢的孩子都没有消失。镇民们洋洋得意,觉得自己一把火烧掉了妖女的根,只有修士们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出不去了。

白梅镇四周仿佛被浓重得不可穿透的雾气笼罩了起来,无论他们是引辟邪之火照明还是蒙眼不视景物,都无法走出白梅镇半步。然而镇民们在家里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对滞留于此的修士越来越不满。

羽烛白跳下墙头,被容许稳稳地接在怀里。

“小舟不怕。”容许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安慰道,“会没事的。”

羽烛白仰头看了一眼纸糊似的太阳,笑着对容许点了点头。他们身后,苏若秋安安静静地抱剑站在檐下,亦是抬头望着光芒暗淡的太阳。

客栈里坐满了白衣的修士,每个人都把脊背挺得笔直,衣白如雪。小二被这丧葬似的阵势吓得心里发凉,倒茶水时都差点倒溢出来。

“对不住,对不住。”小二手忙脚乱地把桌面擦干,他盯着这位仙君的手指又看了几眼,心里一声惊叹,只觉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不染纤尘似的。

“无碍。”连京道,“麻烦你先出去吧,有事我们会再叫你。”

“好嘞。”小二赶紧走了,还给他们带上了门。

稽查司的首领坐在最高位,扫视了一眼列座各个门派的人,开口道:“九嶷山玉城君也在,就请他给我们讲讲这镇子的古怪。”

连京起身对着他们拱了拱手道:“只是猜测。整个白梅镇的人应该都陷入了一个幻境之中,包括我们。我们现在看到的东西,有的是假的,有的是真的。在这幻境中毁掉的东西应该在现实中也会相应被毁去。”

有人低低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几十名修士,包括以阵法符箓之术闻名天下的连京在内,竟然没人发现他们进了幻境?

“此地的水神庙受居民香火供奉百年有余,没有妖邪能侵占神庙却不招致天劫,但这几天白梅镇一滴雨都没有,更遑论雷劫。”连京道,“除非那是假的。而且大家也试过了,我们出不去,如果是阵法,这么大一个阵法,必然有巨大的灵力波动,可我们谁都没有感觉到。我们所有人在进入白梅镇的时候,应该就已经走进了幻境之中。”

有人忍不住道:“有这样的幻境吗?”

能够将镇上的一草一木都临摹下来,分毫不差,自始至终没有人发觉,这该是何等庞大的幻境?

“有的。”连京略一停顿,“东海有巨蜃,可使百人入幻境而不自知,进入幻境的人在巨蜃的胃里化成白骨的最后一刻,眼前都是自己一生最渴望的场景。虽然这样的例子很少,但不是没有。”

“那我们该如何破解?”

“世上每个幻境破解的方法都不同,但有一条是毋庸置疑的。”连京的声音冷淡,“境主死,幻境破。”

“玉城君,我有最后一个问题。”有人问,“众所周知,进入幻境必须触发一定条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那么现在这个幻境的进入条件是什么?莫非走入白梅镇的人都会进入这个幻境吗?”

连京将白瓷茶盏里的茶水泼到地上,道:“可能是水。白梅镇的镇民,先后来到这里的修士人数众多,境主很难让所有人接触同一事物。我能想到的只有水。白梅镇依江而建,镇上的人饮用的都是同一条水渠里的水。”

天上飘起了小雨,羽烛白仰躺在屋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屋子里的人说话。

她被容许里三层外三层地套了一身锦罗,但手脚仍是冰凉的——江画舟的身体底子实在是太差了。

羽烛白听着众人商议要下白衣江查看,决定先行一步。

她踩着蜿蜒的屋脊,身影在屋檐旁的树梢边一晃,便不见了。

连京听见头顶传来的细微响声,微微皱了皱眉,起身出门抓住了容许:“小舟呢?”

容许茫然地看着他:“小舟不是在房间里吗?”

转角走过来的苏若秋听见二人对话,脸色也是一变,手里的糖人险些被捏碎:“她刚刚和我说想吃糖,在屋檐底下坐着等我。”

三人寻至房间里一看,哪里还有羽烛白半个影子!

容许的头皮都炸了起来,以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师妹被妖邪叼走了。

连京心知肚明,咬牙切齿——这个惹祸精!

羽烛白站在江边,头发被雨略微打湿了一点,冷得她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怀念起“老妈子”容许来。白衣江已经不对劲了,每一滴水都涌动着邪气,湿漉漉的黑影扒着岸边缓慢地往上爬。

羽烛白审视了一眼缠顶着一头乱糟糟长发的水鬼,伸出脚尖轻轻巧巧地把脚边一只水鬼踢了下去。水鬼露出獠牙,准备抓着她的脚踝把她拖下去,却在触碰到她的一瞬间被一阵银色灵力掀了下去。

羽烛白一挑眉,这可不是她动的手。

她扯出脖子上那根红绳,看着银质长命锁上的莲花纹,终于了然——怪不得江画舟都十六岁了,容许一天还要问她八遍戴没戴长命锁,敢情这是个保命符。

羽烛白不在意这个,天谴都弄不死她,长命锁对她而言没什么用。但这种久违的被人捧着、护着,生怕她蹭破块皮的感觉,还是无端让冷心冷肺的沧雪神君心头一软。

瞎感动什么?羽烛白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江画舟说不准都投胎了。

她撇开心头乱七八糟的想法,抬手拍了拍。

响亮清透的掌声穿透了濛濛的雨雾,白鸟飞掠的翼梢、飘落江心的雨丝、“吭哧吭哧”往外爬的水鬼都停住了。白衣江江心水浪翻涌,一个青衣白发的男子踩在浪头,对着羽烛白遥遥行礼。

“见过神君。”

“快别见过了,天雷快劈下来了。”羽烛白看了一眼乌云翻涌的天空,“也不知道是来劈你的还是劈我的。”

白衣江水君一言不发,他姿容端静,衣着却狼狈,满身血腥。

“那个装神弄鬼的神女呢,叫她滚出来。”羽烛白说,“别和我说你不知道。白梅镇供奉的水神是你吧?”

“神君请再给在下一点时间。”白衣江水君拱手道。

羽烛白的眼角扫过大张着嘴、哈喇子悬停在空中的水鬼,不由得发笑:“从事发到现在十几天,你都没把她摆平。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怕是你要被天雷劈死,给这镇子上的人殉葬。叫她出来,我耐心有限。”

“神君——”

空气里“嗡”的一声震鸣,瞬息之间,羽烛白已经执剑架在白衣江水君颈侧。那把剑是寒冰所凝,丝丝缕缕的寒意咬蚀着水君的脖子。他的几根长发在风中起落,擦过剑锋便无声断裂开了。

江上的邪气一时间都被肃杀的剑意镇住了。

“也罢,杀了你再杀她,不过是我多动一次手的事。”羽烛白淡淡道。

“天地一剑,白龙沧雪。这样的剑意,原来是沧雪神君。”水君冷静地看着她,“我可以带殿下去见她,还请殿下留她一命。”

羽烛白振腕收剑,以剑柄敲了敲水君的脖子,没有拒绝:“走。”

“小舟!”

岸上传来男人震怒的惊呼。

羽烛白转头看了飞奔而来的连京一眼,竟然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不容错认的焦虑。她心口剧痛,但还是回头和水君对视一眼。对方领悟了她的意思,按着她的肩膀消失在卷起的浪花中。

羽烛白坠入江水的瞬间,白鸟振翅至檐下避雨,水鬼们张牙舞爪地爬了上来。

“江小姐被妖邪带走了?”稽查司的修士一边斩落水鬼,一边下意识地去看九嶷山的人。

连京面无表情地在苏若秋的剑锋上划破了手指,以血为媒在地上画下了阵法。

回去了要罚她抄门规,翻倍!

连京画完阵法的最后一笔,猛地一踩地面,金光大盛,辟邪之火不依不饶地缠上了水鬼。水鬼们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吼声,退回了江水中。

“师叔,小舟她——”苏若秋想要上前,却被连京按着肩膀往后一推,又被容许死死地拉住了。

“你疯了,你去有什么用?”容许用力攥着她的手腕。

连京在众目睽睽之下越过阵法和水鬼们的头颅,跳进了波涛汹涌的白衣江里。

“交给小师叔,他不会让小舟有事的。”容许沉声在她耳边道,“你忘了听风谷的事了吗?”

羽烛白和水君走在曲折幽静的青石长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