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女祠2

白衣江上常年有商船行走,供奉、祭祀、香火样样不少,可水君的殿宇却很冷清。这里只有水君一个人,连个作伴的都没有,冷清寂寥得很。

水君领着她走进了一间收拾得很整洁的屋子里,窗台上甚至还用白瓷花瓶插了两枝山茶花。羽烛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两枝山茶花是灰蒙蒙的水君殿宇里唯一亮眼的颜色。

紧接着她就看见了那个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人。

那人在唱歌,唱的是走漕帮的人哄孩子睡觉的小调。那个身影纤细单薄,下巴被幽幽的水光勾勒出一点孱弱的意思来。

羽烛白看清了那张脸,也察觉了那人身上的邪气。神女本人死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容貌也停留在了那个年纪。

神女察觉到羽烛白的目光,转过头来对着她一笑,那笑容像是风里摇曳的一枝桃花,秀美恬静。

“我倒是没想过,”羽烛白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的喉结,“神女居然是个男人。”

“这有什么没想到的?”神女起身,缓缓上前,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了,隔着几步远看着羽烛白,他笑盈盈地说,“我若是个寻常女童,白衣江底的妖邪怎么会大怒之下破江而出,被那守株待兔的修士斩杀呢?”

“有道理。”羽烛白点点头,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死的呢?”

“这位神君在问你呢,我是怎么死的,”神女的目光一转,落到了水君身上,“父亲?”

羽烛白诧异地看了身边颤抖不止的水君一眼。

水君是个相貌寡淡的男人,看着跟这位美得雌雄莫辩的神女没有半分相似。

“哦,”羽烛白想通了,“难怪。我看你的魂魄是被人强行拘在这具肉身里的,这肉身想必也是白衣江水君给你重塑的吧?活死人肉白骨,乃逆天而行,是要遭天劫的。水君好魄力啊。”

水君既没有回应羽烛白阴阳怪气的挖苦,也没有回答神女满怀恶意的明知故问。他沉默地立在原地,仿佛一截枯木。

“好吧,我父亲飞升许多年,想必已经忘了。”神女的笑容里像是淬了毒药,“那我来说吧。在用我做诱饵斩杀妖兽之后,白梅镇的人修建了一座神女祠,说是感怀我,其实是为了消除那些白白丧命的女童的怨气。当然,也许他们真的认为我是个女孩也说不定。”

羽烛白心头一动:“在你之前,死了多少个女童?”

神女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起来:“十七个。”

十七个,不多不少,正好和镇上丢的孩子数量一模一样!

神女笑吟吟地道出了羽烛白的想法:“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你是要我称赞你吗?”羽烛白没笑,“那我劝你还是不要自讨没趣。”

神女便移开目光,神色难明地注视着水君。

“后来又过了几年,我和父亲途经此地,白衣江发了洪水。”神女的声音凉丝丝的,像是细细的针在人心上扎了一下,“他们有人认出了我和父亲,求我们救他们。可是这次的洪水是天灾,不是妖邪作祟。我父亲哪里能救他们呢?”

“他们发了狂,失了智,效仿当年把我投进了江里。他们大概以为真是当年那些女童的血肉镇住了江底的妖兽吧?”

羽烛白眉心一抽。

“我那心怀苍生的父亲为了救一群被洪水卷走的孩子,放弃了救我。”神女轻描淡写地说完,欣赏着水君痛苦的神色,心里越发快意,吐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我就死了。”

“神君,你在神女祠里看壁画的眼神,我很喜欢。”神女的十指按在那道屏障上,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悲天悯人、高高在上——跟我父亲一模一样。”

“住口!”水君怒斥道,“你想死吗?”

这是沧雪神君,杀了神帝被天道亲手诛杀,本该灰飞烟灭的沧雪神君!神魔两界都盛传她的凶名,神界厌恶她的离经叛道,魔界畏惧她的剑锋所指。惹怒了她,对两人谁都没有好处。

羽烛白突然抬手,一剑劈裂了水君设下的屏障。水君被她的动作吓得肝胆欲裂,求她饶儿子一命的话还卡在喉咙里,就见羽烛白掐住了神女的脖子。

羽烛白不再规束自己的神息,神祇的威压当面扑来,压得神女跪倒在地。

“我不关心你们的陈年旧事,我只问你一件事,你从哪里得来的青铜镜碎片?”

从进入白梅镇那天起,羽烛白就发现了混在邪气里的一缕神界气息。在连京说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幻境时,羽烛白第一个想到了神界的青铜镜——世间万般幻境,都抵不过青铜镜镜宫里的一面镜子。

神界的青铜镜、魔界的万度瞳是神魔两界最强大的幻境法器。

连京说的巨蜃和他们相比,只是粗糙的小玩意而已。

青铜镜以眼为媒,镇上的所有人都进入了幻境,因为他们都在不同的情况下看见了自己在水里的倒影。

神女毕竟是邪祟之身,羽烛白触碰他的地方被神息灼烧出白色的小洞,还冒着袅袅的白烟。他好似从疼痛里汲取了“不知死活”的力量,竭力仰头看着羽烛白渐渐涌出银色的眼睛,挑衅似的说道:“你猜啊?”

“你闭嘴!”水君又惊又怕地斥责他,“你当真不怕死吗?”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神女嗤笑一声,“难道你觉得我现在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也能算活着吗?”

“这还不算死,”羽烛白冷冷道,“等我捏碎你的魂魄,让你永世不得超生、不入轮回,那才是你这条命的终点。”

“求之不得,”神女从喉咙里发出沙哑的笑,“我早就过够了这种日子!反正你杀了我,也救不回他们了。青铜镜不是普通的幻境法器,哪怕我死了,幻境也不会破的。”

“殿下!殿下,你答应在下留他一条命在的!”水君对着羽烛白跪了下来,以头抢地,声嘶力竭,“神祇一言出,既成因果,您不能食言!”

羽烛白有些想笑,她好像不合时宜地扮演了反派,就像白珏给她看的话本子里那些注定不得好死的大魔头。

白梅镇上。

燕娘把院子里晾晒的谷物都收了进来,唤了屋子里的孩子两声,没有人应。燕娘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她家的孩子是第一个失踪的,第二个孩子失踪后,她没少被那家人辱骂。

神女庙被烧后,孩子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她拉着那只白白胖胖的小手哭了好久。

“啊!”

屋子里的炕上一片水迹,她的男人仰躺在炕上,脖子被咬开了一大条口子,喷了满墙满地的血。

那趴在男人身上舔舐鲜血的小东西抬头看了她一眼,整个眼球上爬满了暗沉的墨绿色。小怪物不太灵活地扭了扭脖子,四肢蹬地,猛地扑了上来。

燕娘惨叫一声,转身便跑。就在身后那小怪物即将扑上来咬住她的时候,院门“砰”地碎裂,两把仙剑厉风似的卷了进来。仙剑一红一蓝,死死地把小怪物的两只前爪钉在了墙上。小怪物奋力挣扎着,喉咙里“咝咝”地叫着。

容许先一步冲进来,扶起了软成一摊烂泥的燕娘。

苏若秋走上前,从形似小狼、皮肤发皱的小怪物脖子上勾起了一根红绳。红绳上系着一把长命锁,镌刻着熟悉的“岁岁平安”,背面刻着孩子的乳名。

燕娘明白了什么,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镇上可是有十七个这样的孩子。”苏若秋一张镇压符拍在小怪物眉心,它立刻消停了,“师叔说得没错,回来的不是真正的孩子——或者说,他们已经不是孩子了。”

苏若秋拔下两把剑,将蓝色的纵云剑递给了容许。容许接过剑,不言不语,只是对着她点了点头。

水君殿宇里,羽烛白凝视着神女,她头一次遇上这种找死的,心里新奇得紧,但她又不能真的弄死这个疯疯癫癫的神女。

倒不是忌惮水君嘴里的“一言出,成因果”,而是羽烛白从这件事里嗅到了某些熟悉的气味,不愿意放走这次接近真相的机会罢了。

“怎么,大名鼎鼎的沧雪神君不敢杀我吗?”神女盯着她,“你不会还惧怕因果反噬吧?”

“真是稀了个奇的,怎么你也认识我?”羽烛白扔开他,拄着剑不讲究地坐在了一边,老神在在,“那个给你青铜镜碎片的人告诉你的?”

神女怕说漏嘴,咬紧了嘴唇一个字也没说。

“我不杀你,但是我有一万种让你生不如死的方法。”羽烛白抬起手,指尖霜花飞舞,“听过我的尊号,听过冰刑吗?寒气从颅顶灌进去,游走在你的经脉里,然后再一寸寸往外撕——你已经死了,肉身上的经脉也废了,不过没关系,作用在魂魄上道理是一样的。”

神女往后瑟缩了一下,恶狠狠地盯着她。

“有胆子这么看我的人可不多,”羽烛白装小白兔装久了,突然露出獠牙来还有些不熟练,本来冷酷的笑容有点扭曲,显得很瘆人,“知道他们都是什么下场吗?”

神女转身欲逃,却被水君堵住。

“把青铜镜碎片给她,”水君疲惫地说,“别闹了。你也知道她是谁,你觉得你逃得掉吗?就算她不动手,天雷也快到了。”

羽烛白没心思看老子训儿子,上前一掌拍在神女的天灵盖上,把他拍得直直地跪了下去。神女背对着羽烛白,面对着自己的父亲,感受着寒气灌注下来,面容微微抽搐。

“沧雪神君,”神女的声音发着抖,居然还带着一丝恶毒的笑意,“那个人让我问你,如果有一天让你杀了昆仑君换天下苍生的命,你杀是不杀?”

水君飞升的时候,羽烛白早就挨了天谴了,关于这位神君他也只听过只言片语。“昆仑君”这个名号更是因为众神讳莫如深,所以闻所未闻。可是这三个字一出,羽烛白身上的戾气突然暴涨,他下意识地拥着神女往前蹿了一步。

羽烛白那一掌正正地拍在水君肩头,震得他魂魄都要碎了。神女也被那透过水君身体而来的神息灼烧着心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水君意识到羽烛白在一步步逼近他们,强行咽下了喉咙里的血沫,试图回头和她周旋。

“我改主意了。”羽烛白手里拎着冰剑,眼底的银色炽烈燃烧,“神界那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连面镜子都看不住。既然如此,青铜镜碎片又关我什么闲事?我杀了你,再去杀了你背后那条胆敢对着我乱吠的狗。”

水君猛地把怀里的人一推:“快滚!”随即他抽出法器迎上了羽烛白的剑。

羽烛白不愧沧雪神君的凶名,冰剑轻轻巧巧地一格挡,推开了对方的法器,一剑点向他的眉心。水君被那拈花摘叶般轻巧的一剑震得手腕发麻,法器登时脱手。

我要死了。水君凝视着逼近自己命门的剑锋,心里出奇地平静。

沧雪神君弑仙,必定会招致天雷。一道天雷的时间,玉儿能跑多远呢?他要是出去了还作乱,会被人打得魂飞魄散吗?他会迷途知返吗?

他晚来了几百年的舐犊之情,就要把他送上绝路。

第三节神女·水君

“锵”的一声,冰剑划在了一把伞上,剑锋贴着伞骨斜斜地飞了出去。

伞面上绘着云雾和白梅。

羽烛白拧转手腕,反握着剑把剑柄推了出去,重重地敲在执伞人肩头。那人被她剑上的力道震得骨骼都要碎裂开了,却硬生生地站着接了下来,没有动,强硬地挡在她和水君之间,

“装不下去了?”羽烛白看着连京,“你果然知道我是谁。”

“你疯了吗,江画舟一具肉体凡胎,挨得住几下天雷?”连京蹙眉道。

“入戏太深了吧,小师叔?”羽烛白冷笑一声,但她怒火上头,现在没工夫跟连京计较。她眼角一挑,飞掠出去,一把抓住了没来得及逃走的神女。

“殿下!”水君意欲上前阻止羽烛白,却吐出一口血,一步都迈不出去,“求殿下——”

羽烛白刚刚对神女施展冰刑的时候就察觉出了不对劲。

她一只手拎着这个轻飘飘的神女,另一只手按在了他的左眼上,灵力如蛇一般钻了进去。

“啊——”神女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羽烛白硬生生地把一枚闪烁着微光的碎片从他的眼睛里拔了出来,水君腿软地跪坐在了地上,惊出一身冷汗。神女像是被人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唯有剧烈起伏的脊背让人知道他还活着——如果肉身腐朽、魂魄被强行锁住能算活着的话。

青铜镜的碎片脱离境主的一瞬间,白梅镇上的幻境轰然坍塌。废墟中身首分离的神女像赫然变成了水神像,江边的水鬼纷纷退散,朦胧混沌的雨雾也清晰了起来,只有那些在民宅里作乱的小怪物依旧张牙舞爪。

“真够不讲究的。”羽烛白皱着眉,把碎片在身上蹭了蹭,试图化解掉上面的邪气。

忽然之间,那碎片化作了一团温暖的光影。

羽烛白睁大了眼睛,茫然无措地看着那个光影里熟悉的身形。白衣、长发,总是习惯坐在窗边对着茫茫风雪吹笛,笑的时候会低下眼睛——羽烛白在昆仑山上画过无数次他的样子,却始终记不住他的脸。

她照着第一幅画临摹了千万幅,最后越来越不像他。

这一次,羽烛白也没有看见他的脸,可那个身形、气息都是这样熟悉,仿佛千万年来那个人一直在她身边,从未离去。

好像她从来没有失去他。

那个人似乎要在光影里垂首俯身来抱她。

“寒……”那个名字消失在羽烛白唇间。

腥冷的血溅到了她颊边。

神女在刚刚她失神的时候挣脱了水君的桎梏,突然扑向了她。沧雪神君以杀封圣,一身傲骨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泡出来的,面临威胁时下意识的动作直接贯穿了他。神女的身体轻得像是一张纸,轻飘飘地靠在羽烛白肩上。

“我太累了,不和你们玩了。”他轻声说。

神女勾着她的脖子,贴着她的耳朵说:“有时候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们这些人啊……心里都是什么呢?”

不知道是在问她,还是在问白衣江水君。

铺天盖地的陌生画面悉数涌进了羽烛白的脑海里。

几百年前,我出生在南方一座小山的道观里。

道观很小,只有父亲一个修士,也没有香客来添香火钱。母亲生我那天难产而死,我便和父亲相依为命。道观在山林深处,林子里的精怪有时会到道观里捣乱,我自小便胆子小,往往被吓得哭起来,父亲便把我抱在怀里轻声细语地哄。

父亲是个温柔沉默的人,除了修炼便是看书。我根骨不佳,所以从未修炼。

“真正厉害的大修士都是在山外的,”石头精笨拙地爬上窗台,用不甚灵活的四肢比画着说,“譬如山海门宗主、九嶷山掌门,移山倒海、呼风唤雨。只有没本事的人才躲在山里苟且偷生。”

“你胡说!”我生气地把小石头精推下去,“我父亲就是天底下最大的英雄!你们都怕他!”

石头精是山崖上的一块顽石,几千年前有某位神祇在上头歇脚,它便也沾了几分灵性,修炼了几千年,才笨手笨脚地化了个不伦不类的形,看着很是不聪明。

它跟乌龟似的艰难地翻身爬起来,语重心长地看着我说:“那是因为我们也不厉害!”

我被气得说不出话。

石头精得寸进尺道:“你看你,长得跟个女孩似的,又怕疼又爱哭,比女孩还娇气,日后想必也没有什么出息。以后留在这山里吧,我同你做个伴。我勤加修炼,必定不会让这山里的精怪把你欺负了去。”

“谁要你保护,我阿爹自会保护我!我阿爹就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我气鼓鼓地拿手边的核桃去砸石头精,石头精便抱着头跑开了。

我本以为我要在这小道观里和精怪们打打闹闹地过一生,不曾想后来天下大乱,偏安一隅的父亲居然带着我离开了风平浪静的小道观。

我们走过无数城镇,度化厉鬼、斩杀妖邪,无数百姓对着父亲感激涕零。

我满心都是对父亲的钦佩。我很想告诉山里的那个小石头精,你看,我父亲就是不输山海门宗主、九嶷山掌门的大英雄。

后来,便是白衣江上怒浪滔天。

江底的妖兽屡屡作乱,威胁居民月月以童女供奉,否则便水淹白梅镇。十七个稚女哭喊着被推下了水,我看着那些人沉默又疯狂的眼睛,胆怯地躲在了父亲身后,一时不知道是妖兽更可怕,还是他们更可怕。

“妖邪食童女至阴之体,是为了增进他的修为。白衣江已然是他盘踞之地,在江底我奈何他不得,必须得将他引出来。”父亲跟同行的几个修士略一商量,目光无声无息地压在了我身上。

“玉儿,你怕吗?”

我怕极了,然而我说:“我不怕。”

小石头精说得不错,我长得像个女孩。我穿上了女孩的襦裙,父亲给我梳了个漂亮的发髻,烛光下,两人都很沉默。

“别怕。”父亲放下梳子,握了下我的手,一张符纸躺在我手心里,“童子是至阳之体,你对他的修为无益。等他冲出江面,你就捏碎这张符,他会带你回来。”

“嗯。”我紧紧地攥住了符纸,用力点头说,“我不怕。”

其实我怕得要死,可我的父亲是那样一个心怀苍生的人,我若是怕了,他想必会对我很失望吧?

我被伪装成镇民的父亲扶着坐上了小舟,转瞬之间,小舟便被江水吞噬了。

江底的妖邪发现我是童子,果然怒不可遏,立刻就要上去宰了那群不识好歹的镇民。我捏碎符纸之前环顾四周,水底沉着十几具细瘦伶仃的白骨。

白衣江妖邪被父亲斩杀于剑下,白梅镇恢复了平静。

十几年后,我和父亲途经白梅镇,正是白衣江爆发洪水的时候。我站在那座神女祠前,看着姿容婉约恬静的神女像,一时有些瞠目结舌。而外头有眼尖的镇民认出了我,成群的镇民在神女祠外跪着,哀求我救他们。

可我只是个身不由己的饵。

我下意识地去看父亲,父亲只是皱着眉摇了下头。

洪水在顷刻间翻涌上来,我跟父亲帮着慌乱不堪的镇民逃上高处。几个孩子被洪水卷走了,绝望的母亲跪地哀号。

父亲御剑冲了出去。

“你不是神女吗?你为什么不救我们?”我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人逼到了山崖边缘。

“我们为你修祠,为你供奉香火,你为什么不救我们?”

我被十几年前我救下的人推了出去,最后一眼看见的是父亲义无反顾冲向那些被洪水卷走的人。父亲回头看了我一眼,也仅仅是一眼。

刹那之间,我竟看不懂他的眼睛。

我死了。

江水灌进我的肺,泡肿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在江水里沉沉浮浮,看见了十几年前江底的那些白骨。白衣江的水太清太冷,就着窒息的痛苦,一下子洗干净了我脑子里的疑云——原来那是众生的英雄,不是我的英雄。

我怨气深重,魂魄困在江底盘桓不去。我守着十几年前那些女孩的枯骨,看着我自己的身体被鱼虾啃食,慢慢腐烂。

江底寂静得要命,我疯狂地想念山里的小道观——我想回去,或者让我死也可以。

等那人再找到我,我们已经一个是怨魂、一个是新飞升的水君。

阴阳两隔,正邪殊途。

游魂早晚会招惹酆都鬼差前来索魂,水君便把我的魂魄强行困在了那具腐朽的肉体里。我有时会偷偷离开死气沉沉的水君殿宇,浮上水面去看人来人往的白梅镇,水边嬉戏玩闹的孩子、码头上喊号子的纤夫。

万家灯火,热闹温馨。

好像没了我,这里更好了。

“姐姐,你怎么在水里啊?水里很冷的。”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伸手想拉我,被我躲开了,怨魂阴气重,对她不好。

“姐姐,我请你吃糖,你上来好不好?不要玩水了,会生病的。”小丫头摊开掌心,那块糖都被焐化了,想必她很是珍惜,舍不得吃。

“有水鬼!快去叫道长!”女人尖叫着抱住了小丫头,连滚带爬地远离了江边。

糖块掉进了水里,溅开一片涟漪。

我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被长发掩住的腐烂了一半的脸,慢慢地笑了下。那笑容狰狞诡异,果然是很吓人的,只是刚刚那个孩子没有看清楚罢了。镇上歇脚的修士赶来之前,我爬出了江水,浑身上下湿漉漉地行走在僻静的小路上。

我去到了原先的神女祠,那里已经变成了水神庙。

原来我和那些女孩是一样的。

我们都只是被抛弃的人啊。我想,哪个更可怜一点呢?

“回去吧。”水君找到了我,按住了我的肩膀,一如从前。

从前,从前,想到从前我的头便疼得要裂开了。

“杀了我吧。”我轻声说,“现在来装好人,我也不会原谅你的。”

“我会治好你的身体的。”水君不接我的话。

“我的糖丢了,”我没头没尾地说,“我恨死你了。”

我在江底的殿宇里待了很久。小丫头给的那块糖没有找到,水君给我带了很多糖,可是我腐坏的舌头已经尝不出甜味了。

水君用了很多方法,总算是让我腐烂的肉身恢复了原来的几分样子。可是我仍然是个不人不鬼的东西,我无法行走在阳光下,也无法离开水君殿宇。我的肉身一次次腐烂,他一次次呕心沥血地帮我修复。

我也不肯再去看江上的景象,不肯再叫“阿爹”。

我一遍遍地回忆道观里的一点一滴,那个说要勤加修炼保护我的小石头精,知不知道我已经是这么一个东西了呢?如果知道的话,小石头精会不会厌恶地跑开?毕竟一个正经修炼的精怪,应该是很讨厌这些污秽的东西的吧?

我日复一日地消磨着无趣的时间,忍受着身体腐烂又被修复的疼痛。有时我也会恳求水君杀了我,可是水君总是沉默,从不拒绝我,也不答应我。

怨气这样深重的魂,进了酆都大概是会被鬼王扔进炼狱里洗净了才能轮回的吧?炼狱业火洗濯魂魄,会比修复身体还疼吗?这是我思考得最多的问题,我实在是很怕疼。

后来有一天,有一个人趁着水君不在,不请自来。

“做你想做的就好。”那人把青铜镜碎片按进了我的左眼。

做我想做的吗?

我借着青铜镜碎片俯视着白梅镇,水神庙灯火不休、老人儿孙绕膝。没有人记得江底白骨,没有人记得曾经的“神女”,一笔一笔的血泪轻描淡写地就被“岁月静好”盖得一干二净。好像那十七个女孩子连同我这个心不甘情不愿的神女在内,都是活该。

谁让我们被选中,又被抛弃了呢?

“我想要他们所有人都付出代价。”我按着左眼,轻声道。

那些记忆冲进羽烛白的脑海,她一把推开了神女,后退了两步才站稳。

神女踉跄了一下,缓缓转过身去,神息如火焰般爬满了他全身。他倔强地看着他的父亲,如品佳酿般欣赏着水君脸上由惊愕变幻到震惊和痛楚的神色,开怀地大笑起来。如果他还能流泪,必然已经是泪流满面。

他猛地倒在了地上,被烈火侵蚀着每一寸骨骼、皮肉般的痛楚使他如婴孩般蜷缩起了身体。

他本就是个很娇气的孩子。

水君后知后觉地扑上去握住他的手腕,试图为他输送灵力,或者挽留下他的一缕魂魄。可都是徒劳,那具单薄的身体在淡淡的银色流光里一寸寸地坍塌下去、化为灰烬。

我曾经向你伸过手啊,可是你没有救我。神女看着父亲错愕的眼神,胸口里燃烧着报复的快感。

所以我不会再求你了。

白梅镇的十七个孩子偿还十七个童女的命,你的痛苦就来偿还我的命好了。

神女泛白的眼珠子盯着水君,唇边似有笑意,嘲讽又疯狂。

山里的小石头精,知道他死了,会为他哭吗?神女痛得意识模糊,他思绪混乱地想,精怪会流眼泪吗?

一滴泪水落在地上,溅开泛着幽光的涟漪。

神女错愕地看着水君颊边的泪痕,随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没有怨怼、没有愤懑也没有仇恨。一时之间,他好像又是几百年前道观里那个稚弱的孩子,趴在窗沿听蝉鸣看雪落,清眸不染半点尘埃。

他的声音轻得像是树林里的风悠长的一声叹息。

“阿爹,如果我们没有下山就好了……”

随着这句话,他在水君怀里化作了一缕飞灰,消散得无影无踪,好似他从未来过这世间。

羽烛白被因果反噬的力量撞得后退了一步,喉头腥甜。

连京扶住了她,这目的不明的魔种身上竟然有点让人心安的水沉香气息。羽烛白没头没脑地想,白珏是不是拿着那块水沉香去这人房间里献殷勤了?不是说好给她的吗?

她一边享受着这人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一边忍受着清心咒发疯似的折磨。

“我们走吧?”连京把她抱了起来。

羽烛白点点头表示同意,江画舟身体太弱,她一通折腾,已经腿软得快撑不住了。

“沧雪殿下。”白衣江水君忽然出声,连京停住了脚步。

羽烛白心想这水君莫不是要找她麻烦?现下,她要么强撑着再打一架,要么就得靠着连京脱身。她在心里掂量了两下,觉得实在是累得慌,于是很没骨气地抓着连京的衣襟往里钻,装聋作哑。

连京穿得一丝不苟的衣衫被她拱得乱七八糟的,却也默默地纵容了。

“天道说,因果轮回。我修道时,曾立志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我这一生,从未愧对于苍生,却是这样的结局,那么当初……”水君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垂首跪坐在原地,又像是一息之间垂垂老矣,但仙本该不会老的。

“是我做错了吗?”

“据我所知,救一两个人远远够不上飞升的门槛。”羽烛白有气无力地问了句毫不相干的话,“你是怎么飞升的?”

“我以身饲阵,挡下了洪水往下面的城镇蔓延。其实我不该飞升,我该死的啊。”水君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指尖,喃喃道,“杀一人救千万人,难道那一个人的命就比其他人贱吗?”

没有人回答。

连京抱着她离开了。

白梅镇上。

苏若秋拎着一罐水淋到剑上,洗净了剑身上黏稠的黑色血液。她收剑入鞘,用一根白布缠好了掌心里的伤口,抬眼看着争吵不休的人群。

稽查司的修士们围成一圈,他们之间是用伏魔网困住的怪物。那些怪物互相撕咬着。

“道长,道长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一个镇民跪在了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死死地抱着容许的腿不撒手,“他才六岁啊!他一定是被妖邪附身了,您一定有办法的是不是?”

“您这是干什么呢?快起来说话!”容许从长相到气质,一看就比苏若秋和稽查司的修士们和善,算是目之所及最软的柿子了。

那镇民闻言更是不肯撒手了,当场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哭便引得其他镇民齐齐落泪,又哭又跪地哀求起来——仿佛前一天晚上在神女祠前气势汹汹要“自己救自己”,然后一把火把神女祠烧了个干净的不是他们一样。

苏若秋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她心里装了个生死不明的小舟,本就暴躁难耐,没多久便拖着伏魔网走到了一众人跟前。

“既然是你们的孩子,那便来分一分。”苏若秋以剑鞘翻过来一只小怪物,那怪物龇着满嘴带血的白牙,刚刚咽下去同伴一只眼睛。

“这是你家的吗?”她问的正是那个抱着容许大腿的镇民。

那男子吓得仰倒过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人群里,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

“那是你家的,还是你家的?”她目光锋利,从那些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

镇民们默不作声地低下了头。

他们其实心知肚明,那网里的不可能是他们的孩子,却还是要死缠烂打,怕修士们离开了便没人给他们找孩子了。

苏若秋忽地拔剑,一剑刺穿了两只叠连在一起试图咬断对方脖子的怪物。

镇民们见她下手果决,不由得身体一颤,畏惧地看着她。容许皱着眉去按苏若秋的手,被她不领情地推开了。随即她拧转剑柄,抽出了雾朱剑,一阵血雾喷到地上,直溅了最前面的人一脸血。

一阵尖叫中,苏若秋收剑走向江边,冷冷地掷了一句:“不知所谓。”

“如此狠厉,”稽查司的修士皱了下眉,看着容许不满道,“贵派弟子怕是要多加管教了。”

容许并不接话,只是拱了下手便追着苏若秋走了。

“你不该如此。”容许跑到苏若秋身边,道。

“我不想浪费时间。”苏若秋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她远远地看见了江边的那个身影,拔腿跑了过去。

“小舟受了点伤,不严重。”连京一只手抱着羽烛白,让她靠在自己肩头沉睡,另一只手撑着伞遮住了雨,低声道,“已经没事了,白梅镇的幻境破了。我们休整一下便可以回去了。”

苏若秋迫不及待地接过了羽烛白,羽烛白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沉沉地睡了过去。

“是。”容许恭敬道,“小师叔,镇上失踪后回来的孩子都变成了失智的怪物。我们和稽查司的人把他们抓住了,稽查司想问问您的意见。”

“稍后再说吧。”

稽查司把那些怪物留了一只,其余的当场引辟邪之火烧了。

连京略过青铜镜碎片、沧雪神君和白衣江水君的部分,挑挑拣拣地把神女的事说了,也算是把他们蒙了过去。

连京回到房间时,羽烛白又不见了。他心头一动,上了屋顶,果然看见羽烛白裹着件毛茸茸的披风坐在屋脊上。她缩成一团,隔着缠绵不休的雨眺望一片废墟的水神庙。

幻境中的东西有真有假,镇民们愤怒之下焚烧的神女祠却是真正的水神庙。幻境中的神女祠和现实中的水神庙坍塌作了一处,埋葬了一只鬼和一个仙,又或许,只是埋葬了一个爱哭的孩子和一个做错事的父亲?

连京把伞移到羽烛白头顶:“你在想什么?”

羽烛白闭着眼睛,很冷似的把自己抱作了一团。

“我在想白衣江水君会不会堕魔。”她不是冷,是疼,连京每靠近她一步,她心口的疼痛就张狂一分。可她无意阻止,她早就习惯了疼。

“如果他堕魔,你要杀了他吗?”连京随口问。

羽烛白笑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是天道的事。你好歹也是个魔种,不知道我被天道一个天谴差点打死在无量天吗?那你未免也太孤陋寡闻了。我身为天道千万年来唯一一个叛逆,管什么堕魔不堕魔的闲事呢?”

“我到那里的时候,那个神女问你,如果有一天要你杀了昆仑君才能救这天下苍生,你杀是不杀。”连京的声音平静深邃得像是一片湖,“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也想知道。”

羽烛白猛地睁开了眼睛,自下而上地扫了连京一眼,像是要把他的皮肉一片一片剜下来。连京安安静静地和她对视,仿佛不知道自己刚刚在羽烛白的逆鳞上薅了一把。

“你胆子真的很大,不怕我杀了你吗?”羽烛白最后只是收回目光,把下巴靠在膝盖上,轻声说了一句,“他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句话像是回答了,又没有回答。

羽烛白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神女的记忆,幽深山林里的小道观、笨手笨脚的石头精和沉默温柔的男人。

真可怜啊。羽烛白在心里说,如果你们没有下山就好了。

她的思绪混乱起来,眼前一时是千万年来风雪绵亘的昆仑山,一时又是被血染红的无量天。

昆仑山风雪不休。

朱红色小楼檐角挂的风铃、唯一一株常开不败的桃花树、雪里打滚的杂毛狐狸和那个总是坐在窗边默默看着她的人。羽烛白最喜欢在小楼顶上,枕着那个人的腿,看雪花仿佛要全部飘进她的眼底。

“等我修炼好,我们就可以出去了。”她在那人腿上滚来滚去,把他一身整洁的衣袍滚得满是褶皱,仰头玩着他垂下的头发,“你喜欢哪里?”

“哪里都好。”他笑了一下。

“我喜欢暖一点,一年四季都有花开的地方。”她犹豫了一下,问,“你喜欢吗?”

后来,无量天前,莲海无边,众神环绕,低头俯视着他们。

那个人一身白衣浸饱了血,垂首跪在其中,长发漫下来掩住了他的脸,可他的脊背依然笔直。他素来爱干净,却沾了一身一脸的血,无力地靠在她肩头,气若游丝还习惯成自然地想抬手帮她擦掉颊边眼泪。

“哭什么?”他微微皱着眉,已经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了,“别怕,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她茫然又慌张地接住那只垂下的手,抬眼直视挡在她面前的神帝,另一只手握住了剑柄,咬牙切齿道:“滚开,不要挡我的路。”

“沧雪,你在干什么?你不该站在他身边。你知道他是谁吗?”神帝的瞳中映出雪白无垢的莲花,满怀悲悯地注视她,“他在骗你,你应该亲手杀了他。”

神帝法相庄严,袍角雪白不染尘埃,脚边扔着那条快要成形的龙骨,上面还带着血。

如果我没有下山就好了。

那个人在她怀里的最后一刻,她握着那只清瘦的手,这样想道。

羽烛白的心口无法自抑地疼痛起来,她满头冷汗,脱力地倒在连京的怀抱中。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咬紧了牙关,痛苦地喘息着。清心咒和朔风箭的力量在那颗心上博弈,几欲把她撕裂。

“谁敢拿他的命威胁我,”羽烛白忽然睁开了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杀了谁。”

她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朦胧一片,像是被梦魇住了。

连京抱着她,一只手轻轻地摸着她的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