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寒很快就后悔了。

万象影院的损毁,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那几乎不能再被称为建筑,而只是一座废墟,一具遗骸。剩下的一副伶仃骨架,恐怕再往上放根稻草就会压个灰飞烟灭。

惨不忍睹。

九儿痛失至亲,这画面对她而言无疑是残酷的。和张绍斐关系匪浅的阮露明,难道就经受得住吗?阮露明向来强势,几乎从不显露脆弱的一面,于是旁人都真的笃信她无坚不摧了。即便她确实坚强得足以经受任何残酷,她就活该经受吗?

他会不会,做了一个错误的提议?

警方虽已撤离了,但影院周围还拉着明黄的戒线。阮露明视若无睹,径直越过警戒线,大步跨入了那具庞然的遗骸。

“危……唉。”江寒无奈地跟了上去。

几次案件的共处给了他错觉,让他误以为,哪怕天塌地陷了,阮露明都能镇定自若,游刃有余。

方才那般冲动失态的模样,他头一回见。错愕之余,又惊觉这才是对的。

他好像终于有一点点,触碰到了女明星的实体。

不再是屏幕中缥缈的幻影,不再是画报上僵硬的偶像。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笑有泪,真真实实的人。

此刻,她没有哭。但毋庸置疑,她正无比悲伤着。

是因为张绍斐吗?

是吧。

一寸寸踏过覆盖了厚厚焦灰的地面,阮露明仔细观察着建筑的内部构造,确认逃生通路。万象影院的规模不大,正门进去,过了售票处,只有一个放映厅。她沿路搜视,一无所获,便继续向上,往警方定为着火点的放映室去了。

江寒本不想打扰她,始终隔数十步距离,远远守着。但见阮露明攀过影厅座席间那已不成阶梯的阶梯,进了上方的放映室,他心头莫名一跳,赶紧抬步跟近了。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对的。

背对门蹲在放映机旁专注查看着的阮露明头顶上,天花板扑簌簌地不住落着尘屑,一根断梁摇摇欲坠。

江寒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小心!”

阮露明闻声回过头:“嗯?”

与此同时,断梁与天顶之间脆弱的连结再也维系不住,猝然断裂。

轰隆——尘灰漫天。

两人都被呛得剧咳不止。

待尘埃落定,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江寒才发现情况有些尴尬了。

千钧一发之际,他急得顾不上思索,箭步上前,一把扯开了阮露明。虽是险险避开了断梁,暂免性命之忧,但电光火石间脚底不稳,两人你带我、我带你,结结实实地摔成了一团。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

江寒猛地涨红了脸,惊跳起来,连退几大步。

鬼门关前晃了一遭,他既庆幸对方毫发无伤,又忍不住生起气来。

他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查案再重要,也不至于连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了!”

阮露明坐在地上没动,掩唇又咳了几声,破天荒地软了语气:“多谢。”

“为了张绍斐,值得做到这一步?”

阮露明倏地抬头望向江寒,似乎很意外他如此质问。好半晌,她才笑笑:“值得啊。”

江寒愣了愣,心头的躁郁之火一下被浇灭了,莫名化作了某种湿漉漉、沉甸甸的情绪。那种情绪,或许应当称之为落寞沮丧吗?他说不出话,只有默然地伸出手去,想扶阮露明起来。

阮露明定定地瞧了他片刻,才抬手回握,借力站起身。

冰冷的温度,在江寒掌心里一划而过。

阮露明拍了拍衣角的尘土,接着说:“张绍斐值得,但我们……却并不是恋爱的关系。”

江寒呆了呆,半分诧异,半分被看穿了心绪的窘迫:“哎?”

“我刚来江城时,欠了张绍斐很大的人情。”阮露明叹道,“没想到,竟来不及报恩。”

江寒突然想起唐兴曾告诉他的话。阮露明是两年多前突然出现在影院银幕上的,“阿阮第二”一露面就立刻引起了关注,商业嗅觉最灵敏的新华捧着重金登门,签下了专属的合约,阮露明很快成了江城最红的女明星。关于她的出身来历众说纷纭,各家小报掘地三尺,百般揣测,但谁也拿不出确实的证据。

原来她不是江城人吗?

——报恩。

这个多少显得弱势可怜的词,和高傲的阮露明,实在很难联系起来。

她到江城之初,究竟发生过什么?

“要谢你的,还有一件事。”

江寒一怔,不明所以。

“我那么凶,九儿大概吓坏了。要谢你,及时拉走了我。”阮露明闭了闭眼,“因为张绍斐的关系,我认识九儿已久,知道她从小吃过很多苦,重度自闭。本来就不爱说话,一夜间家破人亡,自然更加……是我冲动了。我只是……太想了解真相。”

“毕竟,这是我偿还张绍斐恩情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方式了。”她说。

阮露明把整座影院仔细查看了一遍,还真有发现。

“警方宣称起火点在放映室,但这里损毁的程度却是最轻的。他们根本没有好好调查现场。”她摊开手,露出掌心里攥着的一段完好的胶片,“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谋杀。”

“有人蓄意纵火?”

阮露明点点头:“但相应的,一个疑点产生了。”

江寒静等她说下去。

“一桩案件摆在面前,我们主要会关注哪些因素呢?作案动机,作案时间,作案手法——为什么作案?为什么选择这个时间?为什么使用这种手法?通常,时间和手法都有客观线索可循,主观动机最难确定。可这次的案子恰恰相反。根据尸检结果,几位……”阮露明顿了顿,轻吸了一口气,才接着道,“……死者,生前并未遭到捆绑,体内也没有迷药或毒药的残留,十指血肉模糊。这说明,起火当时,他们的意识都是清醒的,并极力想逃脱。”

他们是活活在浓烟烈火里呛死、烫死的。

江寒脑中不由地浮现出了那个场景。

酷暑的夜半,封闭的空间因橙红的光焰而扭曲变形。温度不断攀升,空气也逐渐稀薄。五人尖叫着,奔逃着,拼命拍打着门与窗,甚至试图用手去撬开、挠开逃生的通路。但一切努力都是徒劳,只留下了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证明他们临死前疯狂的挣扎。

人间炼狱,莫过于此。

江寒不禁打了个寒战。

“采用如此残酷的手法……动机是复仇和惩罚?”

阮露明颔首:“但直白地说,想让人死得痛苦,死得受尽恐惧折磨,方法多的是,纵火简直是最没有效率的一种。关键在于,要如何确认火场中的受害者确实丧命了呢?但凡他们躲避得巧妙一点,影院的门窗松一点,或者消防队动作快一点——但凡他们运气稍微好那么一点,都有可能活下来的。凶手为何非纵火不可?同样的,若是长年的深仇大恨,又为什么非要选择这个时机动手?”

作案时间。作案手法。

它们相应的理由。

“我有种预感。”阮露明眯起了眼眸,“搞清楚这两点,真相就会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