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是否曾与人结仇,知晓内情者只剩一个九儿。

但九儿惊魂未定,从她那里依然问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退而求其次,去向代为操办张以禾等人后事的故张老太爷兄弟家打听。但他们一口咬定此案确如警方所言,是一场意外,并坚称这是张家的“家务事”,由一个形容粗鄙的庶出少爷出面,毫不客气地将两人赶出大门。

江寒揉了揉被张少爷吼得嗡嗡作响的耳朵,头疼道:“接下来该怎么——”

……办。

最后一个字滑到唇边,他看着阮露明,惊得忘了出声。

阮露明望向这户张家大门的眼神,冰冷得吓人。冷得——像在看一户死人。

“虽然还不清楚谈夫人为什么被卷了进来,”阮露明眨了一下眼,眨去了那冰封似的坚冷,目光淡然如常,“但走吧,谈校长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姐夫家的情况,我了解得其实也不多。”

惠心女中的校长室里,谈校长和他们相隔一张矮几而坐,双手交叠于膝上,哑声道。

她胸襟别着黑纱,双眼依然红肿,形容愈加憔悴。

“先讲讲我们谈家自己的事吧。我小时候,家里境况很糟。家父早逝,父亲那边的亲戚说,母亲是外姓人,生的又都是女儿,没有资格继承财产,硬是过继了一个同辈的男孩来,夺走了父亲亲手创办的公司。母亲从养尊处优的阔太太沦为柴米油盐都要算计的市井妇人,无法接受这种没落,心里就只剩一个目标,把我和姐姐嫁进好人家,让自己过回从前的好日子。”

“张家,就是谈夫人看中的好人家?”阮露明的口吻,难辨是诧还是讽。

“张家是在江城遭到轰炸时毁了大部分产业,才落魄成现在这样的,当年确实算殷实人家。”谈校长苦笑道,“姐姐顺从了母亲的安排,放弃学业,嫁给了张以禾。但她却拼命……保住了我的自由。”

谈瑞淑省吃俭用,攒钱供妹妹谈瑞贞进女中读书,并在谈夫人开始琢磨给小女儿说亲时,果断将妹妹送去了南方上学。

“姐姐嫁进张家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天早晨却赶到码头,亲自送我上了去港城的轮船。我没想到,那是我与姐姐相见的最后一面。”

次年,谈瑞淑便在生九儿时难产而死。

谈校长说着,几度哽咽得不能成言。

“没有人通知我。张以禾不透露,母亲竟也像没事似的,打电话说自己新买的洋装、说江城新映的影片,兴致勃勃地说这说那,偏就不提姐姐死了。多亏绍斐写信托人带到港城,我才知道。绍斐当年才六七岁啊,翻着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描……我匆忙赶回来,姐姐早已经下葬了……”

年轻的谈瑞贞独自漂泊在南方,一来课业繁重,二来孤单,曾隐隐生过退学的念头。像同龄女孩们一样,早早地嫁人,岂不轻松多了?

但谈瑞淑之死打醒了她。

谈瑞贞既悲恸又愧悔。悲的是姐姐惨死,愧的是自己险些软弱退缩,辜负了姐姐的期望。

她决定即刻返回港城,继续学业。

苦心孤诣十余年,才带着博士学位回到江城,进入惠心女中担任校长。

她和谈夫人之间有心结,与张家也没什么来往。只能猜测,无论孀居在家的谈夫人,还是落魄潦倒的张以禾,都不太可能惹上要命的人物——但更具体确切的情形,她也无从了解了。

“张家对九儿如何?”阮露明突然问。

谈校长苦笑着摇摇头:“从叔公家的态度你们应该能看出,张家重男轻女的程度简直非同寻常。几年前,江城流行过一种致命的传染病,绍斐和九儿都得了病,张家拿不出双份的药资,甚至打算放弃九儿,让她自生自灭……好在绍斐懂事,很照顾妹妹,张家给他的吃的、用的,都分出一大半来,偷偷留给九儿。他还和我谈过,想明年把九儿也送去港城读书。”

告别谈校长,走出惠心女中,江寒和阮露明的神情都极为凝重。

江寒低声道:“我有一个糟糕的发现。”

阮露明皱着眉:“不巧,我也是。”

倘若警方知晓了他们所掌握的这些信息,认同此案是谋杀而非意外,就该追查凶手了。那么,最有复仇动机,也最可能将亲人们聚集到万象影院的九儿,将脱不掉嫌疑。

“我们只有抓紧时间,自己继续查下去。”阮露明说,“直到查出真凶为止。”

话虽如此,眼前的每一条路却似乎都是死胡同。要如何继续?

看出江寒的迟疑,阮露明沉吟片刻,作出了决断:“分头行动吧。我去张家老宅看看——谈瑞淑当年死得蹊跷,说不定与这次的事件有所关联。江老师,你能想办法查一查第五具尸体的身份吗?”

江寒点头同意了。两人在三马路和望平街的岔路口分开。

独自站在十字路口,目送着阮露明的背影远远融在街市的车水马龙中,江寒一时间陷入了迷茫。

鱼龙混杂的偌大江城,警方都无计可施的无名尸体,他该从何查起?

正愣怔着,望平街上突然冲出一个头戴呢绒小帽、身穿马甲的年轻人,和他撞了个满怀。

“哎哟!抱歉抱歉。”

望平街是江城的报馆聚集地,那年轻人看打扮像个记者。他敷衍地一迭声道着歉,脚下并不停步,匆匆地跑远了,连笔记本掉出了马甲口袋都没察觉。

“请留步——”

江寒弯腰捡起笔记本,想叫住他。但一抬头,四下里都已经找不见对方的身影了。无奈之下,只好翻开内页寻找线索,想把笔记本还到年轻人工作的报社。

本子扉页上有个签名。

“许兆阳?”

好熟悉的名字。

江寒绞尽脑汁回忆了半晌,险险抓住了猛然划过的一道灵光。

是先前沈司渝案时他们曾查到过的——鼓吹沈司渝离家来江城的那位记者!

半空中兀地浮现出一条微光闪烁的丝线,蜿蜒游走,将遍地散落着的无形的一些什么东西串联了起来。那条线纤弱如蛛丝,江寒还来不及伸手攥过它细细琢磨,就被笔记本另一面潦草的四个字引开了注意力。

翠平茶社。

——“那就周五中午,翠平茶社。”

数日前那最后一面,张绍斐瞬间细微的表情变化忽然格外明晰地重现于眼前。

约定时间时,青年不知为何犹豫了一下。

张绍斐性格爽直,说话极痛快利落。也正因此,那瞬间的犹豫显得格外反常。

为何犹豫呢?莫非他早就知道自己等不到周五就会出事吗?

话说回来,他们相约的地点也够奇怪的。江城的年轻人们聚会,多半选择洋派时髦的咖啡厅或西餐厅,偏僻的老派茶社就只剩些上了年纪的穷困潦倒之人才会光顾了。翠平茶社所在的北区,更是大名鼎鼎的贫民窟。

难道,张绍斐在那里留下了什么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