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是个好人

她有爹娘,可是有也等于没有。

李幼安皱起脸。

“郦大剑仙,你打探我的出身也没用。我跟郦疏寒本就是半道上结交的朋友,他心爱之人不是我,我也是半点儿都不稀罕他的。硬要我说,我只能编个故事来逗你一乐,这又是何苦?”

十一剑尖颤了颤,郦流白继续喝酒。

“说!说出那些你不想说的事。你不愿说,我偏偏想知道。就算你不说,我也有很多办法知道。我动手从不讲轻重,出手重些把你变成一个傻子,也是极有可能的。”

李幼安开始咬手指。

要是有一丁点儿打得过郦流白的机会,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

“我出身万枯山下万枯镇。有一年闹旱灾,爹娘死了,就以乞讨为生。后来有人说我该学剑,我就跟他一路往剑府颠沛,想着能找个厉害的师父教我剑术,半道遇上龙王娶亲救了个小狐狸。再后来,就遇着了你那个宝贝弟弟。”

郦流白侧目。

“有人?”

“是个山泽野修,修为普通,人也普通。”

李幼安勉强微笑。

修为普通的山泽野修林厌,刚见面时便将她钉在了墙上。

三尺长剑没入墙壁,连着她的衣领都紧紧钉在墙上。她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撕破衣衫,挣脱出来。

“为何要脱她的衣服?”

林厌似乎是这么开口的。

因为她正在扒一具女子修士的衣服。

不只是衣物,那件缀着晶莹灵石的藏青法袍甚至是毁坏了的法器,拿去镇上的铺子卖了,都能换上一笔银两。

她那时不过十岁出头。

就只是像蚂蚁搬家一般,将四处搜罗来的宝贝藏起来,等着有一天长大了,不会轻易被人一脚踢倒的时候再拿出来卖掉。

心里是这么想,可嘴上不能这么说的。打小混在乞丐堆里,扯谎是和吃喝拉撒一样司空见惯的事。

李幼安只站在那女子修士被冻僵的尸体旁,怯怯地说:“她已经死了,死人穿不穿衣服不要紧,可是我不穿是会被冻死的。”

尸体的衣衫已经被她剥去一半,僵白的肌肤**在外头。

神色沉郁灰衣男子略一沉吟,抬手便将尸身连同法袍一起焚烧。

她被陡然烧起来的火焰吓了一跳,腿一软便摔倒在地。

“不知生养死葬,原也不是你的错。日后再看到无处安葬的尸身,不可再去如此行事,走吧。”

灰袍男子转头便走,似是不准备再计较她先前亵渎死人的行径。

李幼安一早便存了逃跑的心思,倒在地上时便已经开始悄悄往后挪。得了男子的话,立刻头也不回地奔向茫茫覆雪的长街。

她跑向长街,去得是镇上最大的酒楼。

酒楼中住着许多仙家弟子,身上的法袍与那倒毙在路旁的女子一模一样。

苍青,绘着玄色暗纹。

她告诉那些弟子,有人在镇外杀了他们的同伴,是个一身灰袍,一看便很嚣张的男子。

至于证物,则是自打那灰衣男子出现,就被她死死攥在手心的一枚珠扣。

一见珠扣,那些仙家弟子自然信了,御起飞剑纷纷赶往镇外。

她趁乱从酒栈中逃了出来。偷偷在镇外躲了半个月。

她以为半个月过去,那个灰袍男子肯定会被仙家弟子杀得渣都不剩,却在还没回到镇子口的时候,就被那群仙家弟子给逮住了。

仙家弟子说她骗了他们,她是骗了他们,可是她不能那么说。

为首的是个年轻且俊俏的男子,人不错,偶尔会扔给路边的乞丐一些俗世银两。

李幼安知道他是个好人,便憋着一口气噙起满眼泪水,一口咬定是有人指使她这么说的。

至于是谁,为什么?她一个小小的乞儿,能知道些什么呢?命贱如她,又怎敢愚弄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仙胚子?

好人多半是蠢人。

她以为那个长相俊俏的仙家弟子也不例外,还以为自己命硬,也许这次也能蒙混过去。

可是她忘了,她从来都是个倒霉蛋。寻常山上人,一根手指头便能将他们这样卑微如蝼蚁的人碾死。

那仙家弟子只是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便将她甩到了道旁山壁上。

扑天的痛意袭来,她的眼前变成了一片猩红,轰然作响的耳畔,只有寥寥一声:“晦气,脏了我的手。”

那男子是该觉得晦气,毕竟打生下来,她就是个叫人觉得晦气的累赘。

流年饥荒,爹爹和阿娘背着她吃藏下来的粮食。

后来粮食没有了,爹爹便要卖了阿娘。

饥馑之年,人人相食。她怕阿娘变成别人的果腹之物,跑去找阿娘,却眼睁睁看着阿娘扔下她一个人逃走。

一家三个,只有她活了下来,可现在她终于要死了。

她蜷在山壁旁很久,久到身上的痛觉已经麻木,久到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久到她以为,朦胧中那道冰冷的男子声音也是她的幻觉。

“怨吗?”

她答:“怨。”

为何不怨?

她怨爹爹阿娘,怨灰袍男子,怨那仙家弟子,怨这世间所有。明明给了她活下来的机会,却总在她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时候。

对着她当头一棒,将她打得半死不活。她怨上苍,从不曾对她怜悯。若是本就不喜她这样一个人,又何苦让天地生就她这样一个性子,更何苦在她作恶的时候借旁人之手,将她除去。

原来她活一生,就是要来世上受苦的吗?可凭什么?

“若是能活下来,往后会改吗?”

男子又问。

她答:“不会。”

为何要改?

是上天薄待于她。

恶山恶水生就她这样一个人,若是能活下来,她要加倍地胡作非为,加倍地搅弄风雨。有三分本事,便要做十分的恶事,有十分的本事,便要去将这天地捅破。瞧瞧往后,敢不敢对她如此刻薄。

男子沉沉一叹。

她便忽然沉入光阴长河。

眼前流转着的,是自降生以来朝朝暮暮。

从牙牙学语到被父母背弃,从侥幸逃命沦为乞儿,再到坑蒙拐骗,苟活在这世上。

这便是她短暂且矇昧的一生。

直到她瞧见自己在翻拣路旁倒尸,遇见那一身灰袍的男子。

小而黑瘦,神色警惕,站在尸体旁紧紧攥着拳头的,是她自己。

瘦高修长,懒散淡然,抱臂立在一旁的,是那灰袍男子。

李幼安看得清楚,那灰袍男子在不该转身的时候转身,对着光阴长河之外的她道。

“不分善恶,生来便坏到了根儿上,我也说不清到底是谁的错。你怨天地,却从未想过天地也曾给过你一丝生机。伤而不死,便是天地在重重磨难中留给你的一点仁慈。日后你跟着我,几时学会能把握住这一丝生机,我几时便放你离开。”

她问:“凭什么?”

灰袍男子袍袖之间有风忽起,他轻轻挑眉,庸常无奇的长相忽然多了一丝趣味。

他说:“至少能保证,跟着我之后,你遇到的坏事都到此为止。”

一旁郦流白灌下又一口酒,手指慢慢敲打着膝盖,似乎连他衣袍上的暗纹都比李幼安的话有趣。

他似乎是在听,又似乎是根本不在乎她在说些什么。

李幼安只管托腮微笑。

“他是个好人,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在做坏事。他放过了我,我却觉得他碍了我的事,只想要他不得好死。可是他反而救了我,还对我说遇到他,我所有的坏事便结束了。这句话我不能忘,记了三十多年。”

只是最后他死了。

郦流白颊上有淡淡的笑意,酒气为他的笑意添了点洒脱的意思。

“你喜欢他,他喜欢那只狐狸。他为狐狸死了,所以你要杀了她替他报仇?”

提起另一个害自己弟弟断了手臂的女子,他的口气算不上客气。甚至就是提及“喜欢”二字,他的口气中也带着些微的不屑。

人间风月,于郦流白而言,正如隔河望景,瞧个热闹而已。

他不曾沾,不想沾,不愿沾的东西,从来便找不到他身上。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李幼安直直翻了个白眼。

“才没有,你和郦疏寒还真是兄弟。一个两个的,都爱这么想。”

林厌救她,教她向善,要她学剑。

告诉她,她不能怨天地不仁,只能自己把握住天地遗漏下的一线生机。

她努力去学,努力去做,可是后来他死了。

月色冷清,李幼安的乌发在月光下曳出清辉。

“我要杀涂苏,是因为我知道,就是她设计害了林厌。她害了世上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毁了我一直努力想要相信的事情。我杀她,是为着这从未变过的天地,更是为了枉死的林厌——他那样的人,不该死在六博井中。”

郦流白忽而转头过来。

“死都要杀了那只狐狸?”

李幼安重重点头。

郦流白开口便笑。

“巧了,我知道那只妖狐在何处。剑修学剑之处,首推剑府,可是以铸剑之名冠绝天下的,却是丹崖山下的风雨剑庄。你一心要杀的狐妖,如今就身在风雨剑庄之中。”

绿珠剑上蜂鸣一时错乱,李幼安侧头,鬓边乌发无风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