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山大王在此

有人心情好,有人心情就糟。台儿庄这一跤,把日本统帅部给彻底跌醒了。

经历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后,没想到中国仍拥有这么强的军事实力,特别是汤军团的出现,无疑显示着中央军主力尚存,而这是最让人意外的。

我说中国政府都到了这步田地,怎么还能拧着个脖子死不投降呢,原来是手里还掌握着能作战的军队。

看来,南京还不是中日之战的终点,徐州才是。

4月7日,天皇裕仁下旨:组织徐州会战,争取不让中国军队一人漏网。

日军要南北合力,把徐州战场的中国军队尽收网底。

猴子军

战场之上,如果你不是完全掌握对方的核心机密,其一举一动,都是很费思量的,有时甚至会作出南辕北辙的误判断。

李宗仁本人倒是极重视情报,他还在天津设有情报机构,但从那里传递过来的却是一个错误的信息,即在台儿庄大捷之后,日本国内掀起反战运动,参谋本部向华北战场增兵的计划因此取消了。

没有一个字涉及到徐州会战,涉及到日本人即将策动的合围计划。

但实际上,这时的战争形势已在逐渐扭转。

4月中旬,在经过重新整补的第2军的反复冲击下,台儿庄再次拉响警报。

汤恩伯和孙连仲连日鏖战,到此时都已只剩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前线急需增援。

李宗仁百思无计,正好看到淮北战场暂时还没起什么大浪,又有自家的桂军把关,便把于学忠第51军调了过来。

东北军和川军即使在五战区也属二三档次的部队,都只能应应急,有时甚至连应急都显得极其困难,一旦跟对方处于第一档次的主力较量,难免会露出马脚。

矶谷师团使用骑兵坦克一冲,便把东北军的阵形给冲得稀里哗啦,混乱不堪。

于学忠眼见自己的东北军潮水一般地往后溃退,不由急红了眼,亲率大刀队来到运河北岸,拦住逃兵就砍头,但仍阻止不了颓势。一时之间,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漫山遍野都是东北军散兵。

往后跑其实绝不比往前冲来得损失小,一个负了重伤的连长是在野地里爬了两天之后,才被友军搜索兵给救出来的。

这支友军就是刚刚上来的超级替补——云南滇军。

所谓滇军,是指卢汉第60军,共三个甲种师4万5千人。在装备上,要远超川军,甚至还略强于桂军,配备有从法国进口的迫击炮和特重机枪。

桂军当初出师时,是按一比三进行稀释的,即原来一个军,扩编成了三个军,战斗力多多少少有所削弱。滇军虽然也补充了一些新兵,但老兵仍占多数,均在云贵高原上经过了四到五年的训练。

按照原计划,滇军本来是要去解南京之围的。可他们人还没到,南京就沦陷了,只好折返武汉。

南京失守,令蒋介石痛定思痛,感到中日两军在实力上差距还是不小,如果仓促间拉上去的话,难以应付实战需要。

于是在滇军回转武汉后,他便派德国顾问驻军助训,教授新的军事战术。同时,又补给了相当数量的武器弹药。

全军面貌焕然一新,几乎就接近于德械部队的标准了。那位德国顾问手舞足蹈之余,也吹起了牛皮。

他说,世界上有三支能征善战的陆军,最厉害的,当然是他们国家的德军,其次是日军,第三个就轮到你们这支云南滇军了。

给老外这么一鼓吹,卢汉信心满满,随即奉调来到北方。

滇军北调,开始不是往徐州,而是到河南,其角色定位,也仅是二线兵团。

在河南还没呆多久,便被李宗仁想办法拉到了徐州。

去徐州之前,卢汉只知道前一阶段的台儿庄大捷,知道板垣、矶谷两师团曾被五战区干得落花流水,可是眼下台儿庄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他却并不清楚。

卢汉首先拜见李白。

台儿庄危急,临时派上去的于学忠又不济事,李宗仁正在抓耳挠腮,滇军不啻就是他的救星。

卢汉问前线如何,他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当然是吃紧了!

还要继续往下说,一旁的白崇禧赶紧掐住话头——李长官说的是前几天吃紧,目前已趋缓和。

白崇禧与李宗仁不同,他经历过淞沪会战中那刻骨铭心的一幕,尝过子弟兵成团成团在眼前消失是何等滋味。

这个老李,你说话哪能这么直啊,卢汉刚刚过来,要是一听“吃紧”,又被吓回河南怎么办?

李宗仁虽相对直爽,却也不失为聪明人,马上听出了弦外之音,遂闭嘴不再言语。

从五战区长官部出来,卢汉又去见孙连仲。因为按照指挥体系,他属孙连仲直接调遣。

中心话题,仍然是前线情况怎样。

孙连仲比李宗仁机灵多了,回答说,日军攻势很猛,前几天很紧张,但是——

但是我们打得很好,所以局势已趋稳定。

白崇禧称“缓和”,孙连仲说“稳定”,相互证明了一个“虽然但是”的命题,那就是虽然前线曾经很紧张,但是这段时期已经过去,眼下没有什么刀光剑影,滇军就算上阵,也不过是加强一点力量而已。

卢汉的心理戒备松驰不少,他很快又见到了于学忠。

于学忠告诉他,台儿庄前沿吃紧,需要赶紧增援。

卢汉心里隔登一下,觉得上了白崇禧和孙连仲的当,你们不是说已经“缓和”、“稳定”吗,怎么还是“吃紧”?

遇到两个不厚道的,幸亏这里还有一个老实的。

可是当滇军先头部队到达一线后,卢汉才发现,原来于学忠也不老实,其实一线不是光吃紧的问题,东北军已经在大溃退,提前跑犊子了。

滇军由此吃了大亏,其先头主力营到达东北军撤退地点后,还没回过神来就遭到了矶谷师团的包围,一个营五百人,仅一人得以突围生还。

阵势还未完全摆开,就必须与日军面对面死磕,这让“真正的老实人”卢汉叫苦不迭,却又无可奈何。

卢汉一上去,于学忠马上一屁股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大喘气。

在命悬一刻之际,是卢汉和滇军救了他,不然的话,台儿庄就完了,东北军也完了。

现在满嘴苦涩的变成了卢汉,因为东北军溃退后留下的这个缺口实在是太大了,以致于一个营送进去后,转眼之间便不见踪影。

营不行,那就上旅,事到如今,缺口一定得堵上,否则大家全得完完。

一个旅上去后,总算是把黑洞洞的缺口给一把封上了,但损失很大,旅长当场战死。

开上战场才两天,就轮到旅长要报销了,这让卢汉大为震惊,不由掩面痛哭。

哭不是办法,既然上来了,你就没法退,非得跟鬼子继续斗下去不行。

台儿庄战场地形开阔,矶谷师团可以大量投入坦克,而滇军因准备不足,身边只有一些迫击炮和重机枪。

迫击炮打不了坦克,加上临阵仓促,来不及修筑工事,使得日军重型坦克直冲过来。

这些勇敢的云南人没有退却,更未选择四散奔逃。

所有特重机枪被集中起来打击坦克,但是仍无法穿透坦克装甲,实在不行,滇军就直接用步兵围攻这些“赶不走、牵不动的铁牛”。

一个日军军官在他的日记中,把滇军称为“猴子军”。

西南诸军,被称为“猴子军”的共有两,一为广西桂军,一为云南滇军,前者在国内就如此叫法,而后者却是在日本人那里得到了这一称号。

看到坦克到了眼前,“云南猴子”们不仅不避不让,反而还成群结队地爬上去,不断有人滚下来,又不断有人攀上去。

一般而言,爬上运动中的坦克并不像登级台阶那么容易,普通士兵都不行,非得挑选出来的敢死队才有如此身手和胆气,可是滇军官兵大多为云南乡间子弟,对他们来说,翻山越岭,如履平地,到坦克车上去,也不过是一纵身的事。

滇军将手榴弹往坦克的孔洞里塞,但这种重型坦克的孔洞过小,手榴弹大,塞不进去,随后他们就跳下车,一个个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到坦克前面,为的只是炸毁坦克的履带。

面对如此不顾性命的作战方式,其它坦克也只好扭头转向,唯恐遭遇同样命运。

矶谷师团使用坦克和骑兵,曾成功地冲乱了东北军阵形,但当面对滇军时,除了失败,还是失败。

滇军的机枪阵地,从早打到晚,阵地上仅剩一个负了伤的机枪手。

这个机枪手一边流着血,一边抱着轻机枪,从东边打到西边,变换了几十个位置,阵地上几乎所有的机枪掩体,都被他用了个遍。

一个人一挺机枪,日军却愣是冲不过来。

等机枪手返回后方时,大家都以为他是来就诊疗伤的,然而不是,这位是在步兵营交接后,奉命来送请援报告的,若是不为了送报告,他还不会下来。

当有阵地失去时,更是出现了令日军都为之惊骇的场面。

滇军端着枪,齐声高唱《义勇军进行曲》,“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不间断地向失守阵地发起反击。

在鲁南的平原麦地里,没有任何工事和遮掩物可资利用,滇军起伏前进,有时匍匐,有时冲锋,虽不断有人倒下,然而无人后退,直至阵地重新夺回。

轻伤不下火线已不简单,滇军的纪律却是,未经允许,连重伤也不得离开阵地。

日军在广播中惊叹,说自侵华以来,他们很少遇到如此顽强骁勇之敌,百般查询之后,才知道是“从支那南方开来的蛮子兵”。

这声惊叹听在卢汉耳朵里,却是另外一种滋味——滇军先期过河的两个师已经伤亡过半。

前线还出现了“难兄难弟”的悲壮一幕:哥哥将弟弟的骨灰背在身上,然后自己也不幸负了重伤,然而这包骨灰始终带在身边,不离不弃,一直到背回云南。

从李宗仁、白崇禧,再到孙连仲、于学忠,当然都希望滇军能在前线坚持得越久越好,可各人站在不同的位置,考虑就会大不一样。

把你们桂军、西北军、东北军拉上来试试,你们能接受这样绞肉机一般的折腾吗?

卢汉手里还剩下最后一个较为完整的主力师,这个师是第184师,师长张冲。

如果不是张冲第184师,滇军就是再英勇,台儿庄防线也早就垮了。

小猛仔

刚来徐州时,张冲曾奉卢汉之命,去第五战区长官部请示机宜。李宗仁随口问张冲:张师长是什么出身?

张冲脱口而出:我是绿林出身!

绿林,不过是土匪的一种好听叫法而已,然而李宗仁不仅不介意,还主动拉着张冲攀谈起来。

第五战区司令长官生平最讨厌像汤恩伯那样牛皮哄哄的所谓中央军嫡系将领,他喜欢的倒是张自忠、张冲这样的人,哪怕对方身份低微,或者在别人眼里身背“劣迹”——无它,因为大家原本就志同道合,是从一个泥巴坑里滚出来的。

除了出身绿林这一点不同外,在其它方面,张冲还真是和老猛仔很相像,几乎就是另外一个活脱脱的小猛仔。

张冲,出生于云南省泸西县的一个官僚家庭,父亲曾做过县知事。

老猛仔不爱读书,只爱使拳棒,小猛仔也是如此,视书本如同冤家对头,一看到“之乎者也”就厌烦,屁股在教室里就从来没有坐热的时候,但是他喜欢打抱不平,谁谁谁受了欺负,只要找到他,一准会挺身而出,拔拳相向,因此从小便有仗义之名。

父亲的去世,改变了张冲的人生轨迹。孤儿寡母在乡间免不了受人欺凌,于是他告别老母,准备自己出去闯一番天下。

刚开始想到贵州投军,结果路上碰到另外两个小伙子,那两哥们的理想和张冲不一样。

当兵?哪天才能出头呢,不如大家一道上山!

张冲觉得有理,绿林好汉肯定要比规规矩矩地在军营里当兵吃粮有趣多了,那行。

路上,他们见到两当兵的在向摊贩收“团防款”,那些做小生意的可怜人因为交不起钱,不是被捆被打,就是家破人亡。

张冲大怒,反正要上山了,干掉这两祸害人的王八蛋再说。

三人从身上拔出匕首,冲上去就把两个兵给结果了——岂止是两个王八蛋,还是两个拿枪的笨蛋。

上山之后,张冲很快就后悔了,不是后悔当土匪,而是后悔跟了一个差劲的土匪头,后者不仅鼠目寸光,毫无远见,而且忌贤妒能,颇似水浒传中的白衣秀才王伦。

在“王伦”眼里,张冲却几乎就是那个豹子头林冲的翻版,其人不仅枪法精准,而且富有谋略,很受周围一群兄弟的拥戴。

此后便是我们在书中常见到的一幕,“王伦”想借机暗害“林教头”,“林教头”愤然与之割席断义,自立为王。

做山大王逍遥是逍遥,可总免不了要“被剿”,而这时候大家命运如何,就全靠山寨的坚固程度如何了,换言之,如果你连官军的前三板斧都受不了,没有二话,等着树倒猢狲散吧。可要是你强大到了水泊梁山那样的程度,那就可以由“被剿匪”转入“被招安”了。

张冲属于后面那一种,云南政府几次出兵“会剿”都剿不灭,于是张大王也就顺理成章地接受招安,从此成了云南官军中的一支。

在滇军中,张冲向以有勇有谋著称,尤其擅长以弱胜强,曾多次帮助龙云和卢汉化险为夷,否则也不会以“前山大王”的身份做到主力师师长了。

不该冒与一定要冒的险

滇军是在4月22日那一天的黄昏渡过运河的。在全军渡河之前,张冲特地先一个人到北岸去察看了一下。

他与“非绿林”出身的军人不同,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山寨不是那么好守的,你得时时刻刻提防着大军来袭。

在北岸,他感觉到了这种危险。

在行军计划中,第183师是三个师中的前卫,张冲的第184师是中军。回到南岸之后,他赶紧找到第183师的高师长,当着对方的面,张冲直言相告:老将军且慢渡河!

我到北岸看过了,那里的情况有些不对劲,我们在北岸还没有建立起可靠工事,大部队这样贸贸然过河太冒险了。

高师长却很不以为然。

为了渡河,大家都忙了一天,你现在还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再说了,你是下级,我也是下级,领导让怎么干咱就怎么干,去瞎操什么心。

张冲不肯放弃:现在敌情不明,一旦过河,就属于背水为阵,想退都退不回来了,我们应该一边侦察,一边向军长请示行止。

三个师长里面,高师长年龄最大,资格最老,所以张冲才一口一声“老将军”。“老将军”对眼前这个年轻人的话始终听不进去。

行行行,你高明,那你一个人去军部请示卢军长吧,高某人可没这个闲工夫陪你扯蛋。

张冲知道靠他一个人恐怕说服不了卢汉,而且军情紧急,再请示也来不及了,便退而求其次:要不这样,你的部队过河,我的部队不过河,或者你的部队不过河,我的部队过河,这样也好留个后手。

高师长年纪大了,早就想上床睡觉,对张冲的话是越听越厌烦:你这么做就更加要不得了,是违纪军令的,别费话了,还是照原命令执行吧。

争论的结果,第183师先过河走了,张冲为大局着想,也只好跟着过河,但他终究心有不甘。

运河北岸肯定是有问题,跟这些师长也说不通,只有自作主张了。

他把自己的第184师一分为二,一半过河,另一半则留在南岸作为预备队。

张冲作为师长,本可以留在运河南岸,但他无论如何不放心,当夜就亲自过河,登岸之后立即指挥部队深挖工事——眼见得危机四伏,还睡什么觉。

第二天的战况说明张冲绝非杞人忧天。

第184师由于连夜修筑了工事,在最大程度上减少了损失,张冲不仅守住了自身阵地,还得以抽出力量援助其它两师,成为滇军主阵地不致崩溃的重要保证。

首先援助的是第183师。看到张冲在危难之时主动援助自己,那位高师长感动之余,也十分惭愧。

张冲见状赶紧宽慰对方:过去的事就算了,现在大家同心协力守住阵地要紧。

这边刚救完火,那边扼守禹王山的第182师也不行了,已被矶谷师团压到了山脚下。

救是一定要救,可问题是第184师过河的部队一共才两个团,除自守之外,又分兵支援了第183师,现在哪还有什么剩余。

幸亏我在南岸还留了预备队。

预备队过河需要时间,张冲不肯坐等,就自己先带了一个特务排急奔禹王山。

日军早就封锁了前往禹王山的道路,特务排虽然个个都是挑选出来的精兵,但在一道道火力网面前,连他们也变得胆怯起来。

战场之上,有的危险不该冒,有的危险却一定要冒。

张冲说你们不要怕,只要有火力掩护,就一定没问题,我先来!

趁着机枪手向日军阵地猛扫,张冲几步一跃,率先穿过日军的火力网,有师长做榜样,后面的士兵果然没人害怕了,依样学样,一个接一个地冲了过去。

到了禹王山下,第182师正在苦战。日军一排炮弹打过来,把附近的小树都给扫平了,张冲也被炮弹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家赶紧请他进隐蔽所,张冲把手一摆:什么时候了,我还躲那里面去!

张冲来到前沿阵地,对官兵们说:你们只要再坚持半个小时,我的预备队就能赶到。

第182师本来都快顶不住了,但看到友军师长亲自率队前来,精神又立刻振作起来,这样一直得以坚持到预备队到达一线。

在预备队到达后,张冲会合两师,不仅成功击退了日军,而且还凭借一个反冲,冲上了禹王山顶。

按道理说,张冲前来就是增援第182师的,活也干得十分漂亮,可以打道回府了,但是他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因为那种奇怪的感觉又再次袭上心头。

必争之地

站在禹王山头,张冲隐隐约约地看到了许多日军汽车正在来回奔驰,而它们去的都是同一个地方,即禹王山下的一座小树林。

这是要干什么?

一愣神的工夫,张冲忽然醒悟:小树林是日军的一个临时集结点,汽车是在运送兵员和弹药,而动静如此之大,说明矶谷师团要把禹王山作为必争焦点了。

所有滇军将领里面,张冲属于最有心之人。到达徐州之后,他就勘察了台儿庄周边的地形,结果发现台儿庄东南的禹王山很不一般,堪为兵家要地。

跟台儿庄一样,禹王山也是背靠运河,日军只要攻下禹王山,一样可以达到强渡运河的目的。

我们来看生活中的一个小常识,如果你把手伸出去,在同一个位置被连烫两次,要再让你伸第三次,那还真有点强人所难。

矶谷也是如此,他在台儿庄大捷中曾吃足苦头,如今又在台儿庄前沿遭到滇军的顽强阻击,始终攻不进来,那他一定会再动别的念头。

这个念头就是,弃台儿庄而专攻禹王山!

矶谷师团先前采取的不过是试探性进攻,倘若力量全部集中过来,禹王山可就险了。

想到这里,张冲不敢怠慢,立即去见军长卢汉。

现在卢汉对张冲的话很重视,不仅是张冲的部队已实际成为滇军的中流砥柱,还由于前面出现的那些深刻教训,想想看,要是当初能及时听取并采纳张冲的建议,滇军可以减少多少损失。

这个人出身虽然不怎么样,但实在是个既有本事又有头脑的人,他的话,得听。

不过在得知矶谷师团可能重点攻击禹王山后,卢汉仍然吃惊不小。

台儿庄方向毕竟不是滇军一家的防区,第5战区的各部队都在附近,禹王山却清清楚楚是划给滇军的,这里若是被矶谷紧紧盯上,要想单独据守,难度实在太大。

先前滇军一上来就蒙受重大伤亡,曾让卢汉觉得一嘴苦涩,听到张冲的话后,苦又很快变成了急和愁。

可是张冲的表情却是不忧反喜。他说,矶谷师团要把进攻重点转向禹王山,其实是一件好事,大好事!

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卢汉瞪大了眼睛:你快说下去。

张冲侃侃而谈:台儿庄只是一道砖墙,禹王山则不同,在这里,日军的坦克将无所逞其技,而我们却可以把滇军擅长山地战的特点充分发挥出来。

卢汉若有所悟,不过仍然眉头紧锁。

话是这么说,但你也知道,第182师前面受损厉害,战斗力锐减,今天假如不是你去增援,别说攻上山头,山下都不一定能呆得住。

张冲想了想,上前一步:末将不才,愿率第184师固守禹王山!

卢汉闻言,眼睛一亮,可是随后又黯淡了下去。

你的部队要防台儿庄正面,那里也缺不了人,假如你前脚一走,后脚台儿庄就丢掉怎么办?

张冲早有打算:台儿庄阵地可以让休整后上来的东北军接替。

似乎知道卢汉的想法,他又紧跟一句:矶谷师团将进攻重点转向禹王山,台儿庄防守压力自然会大大降低,相信于学忠能守得住。

退一万步说,就算让日军攻进台儿庄,那也不要紧。经过台儿庄大捷,那块地方早成废墟一片,谁守都困难,到时候只需附近的滇军合力一冲,矶谷师团最后肯定也守不住,准保又得灰溜溜地从庄里撤出去。

卢汉听到这里,才真正算是如释重负:事不宜迟,那你赶快移师禹王山。

“红苗”登顶

张冲的动作算是快了,可当他将防务交给于学忠,率第184师强行军赶到禹王山下时,发现还是晚了一步。

第182师又被赶下了山!

正如张冲所料,矶谷师团这次确实是冲着禹王山来的,在小树林里集中的不光有大部队,还有足量的炮弹。

坦克开不上山,炮弹总还可以打上去的。

禹王山是一座小山,针对这一特点,矶谷采用了“红墙战术”。

开始先试射,等炮弹落地时,就看见山顶燃起点点白烟,然后炮火逐渐向前后左右延伸,最后整座禹王山都陷入销烟之中,完全看不出山的形状了。

这就叫做“红墙”,如果你不想死在“墙”里面,那就得乖乖地从里面退出来。

第182师早已是残破之师,哪里顶得住如此猛烈的炮击。张冲也知道硬碰不得,所以赶紧请求第五战区进行支援。

白崇禧亲自调度,把所能控制的特种部队全都调了上来:以重炮压制日军炮兵,以野炮封锁禹王山通道,以战防炮直接击毁日军坦克。

围绕着禹王山,白崇禧与矶谷面对面地大打“洋仗”,也就是货真价实的炮战。

随着“红墙”逐渐消失,“红苗”就可以登场了。

日本人除称滇军为“猴子兵”外,还另有一个不恭的称谓:蛮子兵,一定程度上,是因为这支部队里面有许多来自彝苗的少数民族官兵,张冲本人就是彝族人。

西南彝苗在古书中出现的身份是“蛮部”,或曰“红苗”。这里出“蛮子兵”并不希奇,清代文人戴名世在《纪红苗事》中说,“红苗”不分男女,行步山岭个个娇健如飞,连马都追不上,普通的棘刺毒螯更不能伤得分毫!

这算是一般的,“红苗”还擅长于攀岩。

他们只需把手和脚收回来,缩得像个剌猬一样(“但敛手足,缩身如猬”),然后一跃而出,只是吸气换气的工夫,转眼之间,便可以爬到任何悬崖峭壁上去。

跟悬崖峭壁相比,禹王山真的不算什么,所以张冲说得很对,在禹王山上较量,是日军吃亏,滇军占便宜,后者在山里作战的本事,远非平原上的人们所能及。

经过几天的观察,张冲已经琢磨出了日军打仗的规律:这帮小子喜欢先使用火力,然后再上步兵。

于是在向山上冲锋时,他就沉住气,不是像通常那样冒着弹雨硬冲,而是让大家利用攀登技巧,找块岩石先躲起来。

日军要开火就让它先开火,等对方发泄得差不多了,张冲再集中迫击炮和轻重机枪齐射。

其实这就是利用了一个时间差,即它打你时打不着,你打它时,正好日军步兵上来,一打一个准!

真正拼死命,要等齐射结束,步兵冲上去白刃肉搏的时候。

百年前的戴名世先生曾这样描述“红苗”的生活习性:居险地、性嗜杀——客观地说,不“嗜杀”也不行,概因当时的彝苗之人“盛则虐边民,而弱则边民亦虐之”。

是欺负别人,还是被别人所欺,全凭自家本事,所以老老少少,全民皆兵,都会两下子。

张冲说,怎么拼杀,得按我们彝族老祖宗的规矩办。

凡受伤官兵,前面中了刀箭,奖励,说明你是朝前冲锋才受伤的,后面中了刀箭,就要拿刀砍你的背,因为你是当孬种做逃兵,否则怎么会让人打中脊背?

从普通士兵到旅团将官,一律照此办理。

张冲定下的这条规矩,连旅长都不敢触犯。指挥攻打禹王山的旅长冲锋在前,结果中了子弹,中弹后他不是上担架,而是硬撑着走到张冲面前,请他检查一下,看子弹是不是从前面穿进的。

张冲一看,确实是前胸中弹:行,是条汉子,下山吧。

要派人护送,旅长拒绝了:要送的话,前线就又要少一个兵。我的伤还不算太重,自己能走回去。

滇军已冲到半山腰,只剩下了一个山顶。

作为制高点,从禹王山顶可以俯瞰包括台儿庄在内的整个战场全貌,守军往后方运个伤员,往前线送些弹药,来来往往,在顶上能做到一览无余。

日军若控制此处,甚至建立起炮兵阵地,无疑可以将中国军队前线与后方的动脉血管一切而断。

卢汉告诉张冲:无论付出多大代价,禹王山顶必须收复。

旅长已经受伤下场,身为师长的张冲决定亲自上阵。

这时由于滇军攻势旺盛,日军为进行阻击,赶紧呼叫炮兵向山上发射烟幕弹。

烟幕弹本来是要遮住对方视线的,可是这对滇军却并不一定奏效。

云贵的气候特征跟中原内地大不相同,戴名世当年考察时,就知道彝苗杂居之地,常常会到处笼罩瘴气烟雾,即使靠近了都看不清楚人(“瘴雾弥漫,咫尺莫辨”)。

滇军的少数民族官兵,在家里时就等于天天在烟幕弹中来去,还怕你这个。

烟幕弹奈何不了滇军,天气不高兴了,它总得找个人捉弄一下,于是风向忽然一变,鬼使神差地,竟然把烟幕吹向了日军阵地。

云南人既不惧“瘴雾”,也不怕烟幕弹,日本人则是两者都怕,烟幕笼罩之中,顿时脑袋都晕了。

老猛仔是福将,小猛仔也是一员福将。张冲抓住这一可遇不可求的良机,吹起冲锋号,一举将日军从山顶赶了下去。

收复禹王山,张冲擦擦汗,向卢汉发出捷报。

卢汉起先很高兴,等到举起望远镜一看,脸上却由晴转阴。

什么收复,你眼睛是不是瞎了,自己看!

张冲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依言望去,山顶某处真的飘着一杆膏药旗。

张冲立即回答:这是未及遁逃的歼余日军,我马上组织敢死队干掉他们。

虽然有卢汉在后面督阵,但张冲并不莽撞,因为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在绝望情绪支配下的鬼子兵,反而会表现得越是凶狠和歇斯底里。

敢死队不等于“送死队”,必须有火力掩护才行。

张冲把迫击炮集中起来,以膏药旗为基准,进行覆盖式轰击。在把道路打开之后,才让敢死队前进。

卢汉远离前线,然而一直端着望远镜默默地注视着禹王山顶。在亲眼目睹日旗倒下后,他举起电话,对张冲说了四个字:传令嘉奖!

欣慰之情,尽在不言之中。

风语者

攻山难,守山更难。

张冲占领禹王山后,即将师指挥所设在山腰的一条小夹沟里,此处离前沿阵地仅一箭之隔,同时他还规定,团营指挥所离一线也不得少于二十米。

然后,张冲向卢汉要来2万多条麻袋,装满沙子,把前沿阵地堆得严严实实。

绝大部分山脊都变成了滇军的地盘,可是矶谷师团也不愿就此退出。他们在滇军对面构筑阵地和掩体,双方距离不超过一百米,即我这边唱歌你听得到,你那边叽哩哇啦我也清晰可闻。

在有些崎岖的地方,两军阵地甚至犬牙交错,形成了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奇怪景象。

日军对禹王山顶发起了十多次猛攻,但每一次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见阳的不行,他们便玩阴的,开始利用阵地间出现的空隙进行穿插式夜袭。

一开始滇军没防备,由于营指挥所靠得过前,结果被日军分队摸了进去,还牺牲了一名副营长。

张冲发现后大怒,马上组织火力,拦腰截断了其后续大部队,然后再派步兵往上一插,把刚刚露出来的空隙堵得严严实实。

这下别说进来,就算你想掉转屁股回去,也不可能了。

不过对于张冲来说,要完全解决这群“瓮中之鳖”却也不是一件易事。

原因是日军分队配备了机枪和迫击炮,人少然而精悍,加上已为困兽,自然有拼到底的疯狂,如果用步兵猛冲,伤亡将难以估量。

张冲决定用神炮手点它。

在电视剧《亮剑》中,作为主角的李云龙曾让神炮手点对点炮击,乃至于把日军一个联队长都炸得飞上了天。其实,真实生活中这种好事实在不多,就像面对面拼杀,若是你想用一个独立团干掉人家一个大队,那几乎是完全不靠谱的事。

现实些的,还是点击“分队长”这种小角色。

张冲喊来的是一个迫击炮连的连长,这位兄弟在全军中以射术出名,紧急召来后朝着师长啪的一个立正敬礼。

张冲一摆手:火烧眉头的时候,你就别来这套虚礼了,快收起来。

不来虚的,那就要来实的。

虽然炸的不是联队长,而是分队长,可神炮手连长仍然觉得非常棘手。

阵地犬牙交错,炮击目标只是一个点,四周围全是自己的部队,既要消灭鬼子,又不能误伤弟兄,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啊!

张冲说我相信你行,送你六个字:胆大、心细、气定,必能成功。

那位连长听后,一直捉摸着这六个字。回到炮兵阵地,他没有贸然发射,而是用望远镜反复测量距离和方位角,并再三进行了修正。

发射之前,他让张冲给包围的各路步兵打旗语,示意大家做好自我保护,然后才下达发射口令。

一炮过去,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张冲还唯恐杀敌不尽,又要求扩大炮击范围,连续施放炮弹,到步兵冲上去清理战场时,仅需要对付个把个鬼子残兵了。

尝到迫击炮的甜头,张冲便索性把迫击炮推到阵地前沿。

你不是要夜袭我吗,那好,我白天算好你必经的区域,晚上只要一听到动静,马上群炮齐发,好好地请你们吃顿夜宵。

此后日军再想晚上出来搞小动作,往往就会被炸得狼狈不堪,由于炮弹来得非常突然,他们即使倒了霉都还不知道是怎么倒的。

在这种情况下,日军便想到了要掐断滇军的指挥系统,让其前后脱节,连个发炮命令都传达不下去。

起先担负这一使命的不是鬼子,而是鬼子专门训练出来的军犬。电话线均铺在守军阵地之后,人轻易很难渗透进去,犬却不然。

“哮天犬”很快被发现,下场不是毙命就是活逮。

这招不灵,日军又派特工对电话进行窃听,以便掌握滇军在山上的布防规律和作战指令。

偷袭战打到现在,电话窃听算是最有技术含量的。

可是有一天,鬼子特工忽然发现对方在电话中换了一套语言系统,所说的话他完全听不懂。

他当然听不懂,因为张冲已将前线的电话员全部换成了白族士兵。

云南少数民族很多,除了彝苗,还有白族,而白族语又是一种很独特的语言,有自己的体系构成,外人不浸**其中绝难领会得到。

日本人也许可以找到朝鲜语翻译,却找不到白族语翻译,甚至他们有可能都不知道电话里传来的究竟是哪族语言,自然就抓了瞎。

记得吴宇森拍过一部《风语者》,里面美军为了防止日军破译密电码,就征召印第安人入伍,称为“风语者”,想不到滇军早有此例,亦为战场之一奇观。

在这场偷袭与反偷袭的反复争斗中,张冲又赢一局。

中国夏伯阳

张冲在禹王山据守二十多天,几乎每天每夜都有激战,有两次最为惊险。

这两次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气候条件非常恶劣,一次是晚上没有一点星月之光,伸手不见五指,另一次则是晚上下起了滂沱大雨,视线被严重干扰。

日军就趁这两次天赐机会,发起了凶猛进攻。

当初张冲收复禹王山时,除山顶残留着一撮扛膏药旗的鬼子外,还有一支日军敢死队退到了距禹王山顶约50米的地方。这支敢死队由于所处位置偏于死角,张冲派了两个连进行驱逐,都未能将其赶走,只得暂时做罢。

让人没想到的是,正是这支敢死队,充当了两次进攻的急先锋,在他们后面,日军后续主力不断涌来。

经历两次激战之后,驻守禹王山的前沿部队仅剩三百伤兵,实在支撑不住,不得不请求张冲从速增援。

张冲的作战参谋已经安排好援兵,但被张冲给拦住了,他给前线指挥官打去电话:今天晚上我决不会给你增援,不是没有援兵,而是绝不可以增!

张冲的决定看似不近情理,其实却是他多年实战的经验总结。

从援兵这方面来说,由于黑夜暴雨,即使赶到阵地,一时也弄不清日军的位置方向,很难起到什么作用,对于原先的守军来讲,很可能会因为有了增援就松劲,两两相加,负负得不了正,反而会使阵地丢得更快。

张冲告诉前线指挥官:我难,敌也难,何况我们还占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就是投手榴弹也比对方投得远些。

从现在起,你们要靠自己守住阵地,别指望晚上会有人来增援。谁要想退,提头来见!

电话里教训人是一回事,以身作则就是另外一回事,那比所有大道理都更管用。张冲出现在第一线后,已经疲惫不堪的士兵们又重新振奋起来。

师长都冒着雨来督战,那我们就算负了轻伤也不能下去。

三百伤兵齐声呐喊,不需援兵,他们先用手榴弹,再用剌刀将冲上来的日军给赶下了山。

遭遇两次险情,张冲感到那支日军敢死队很麻烦,一定要连窝端掉才能让人放心。

上次神炮手连长点对点炮击给了张冲很大启发,他决定这次也动用迫击炮,不过不用连长了,升规格,用旅长。

张冲还有个姓万的旅长,是日本陆士毕业的,学的是炮科。万旅长奉命亲自发炮,二十分钟炮击,敢死队被杀得一干二净,还缴获一批战利品。

所有战利品中,最引人注目的是白川义则赐赠的一把指挥刀。白川是“一二八”会战中的日方主帅,能够把他的指挥刀赐人,说明这老小子对所赐之人是很器重的。

白川的眼光也许不错,拿着这把刀的日军敢死队队长平野庆太郎大尉,曾多次带着敢死队对禹王山造成致命威胁。可惜他的命不好,临到头来还是被张冲给“点”掉了。

张冲的卓越表现,令一旁的于学忠都佩服得五体投体,直言整个徐州会战,以禹王山之战打得最为出色,是任何友军不能与之比拟的。

当时有一批青年作家在徐州采访,他们对张冲的足智多谋和勇敢善战印象深刻,有人甚至把张冲比喻为夏伯阳,那个在苏联国内战争中所向披靡的传奇英雄。

由于张冲一夫当关,矶谷师团企图突破禹王山,直下徐州打通津浦线的计划再次被粉碎,让日本统帅部和华北方面军都十分恼火。

台儿庄的失败已经“有损于陆军的传统”,给你第2军添了这么多兵,却仍然是一副熊样,那还是下来吧。

第2军司令官西尾寿造第一个下马,接替他的是日本皇室成员——东久迩宫稔彦王,矶谷廉介跟着也被编入了预备役。

忆往昔峥嵘岁月,逑事不堪一击,台儿庄加上禹王山,原先都不是太出名的地方,却连着撂倒了两位本可前途无量的东瀛大将。

板垣征四郎之所以能逃过一劫,缘于他后来趁张自忠被换防,终于攻占了临沂,总算可以有所交待了。

这一仗结束,板垣就跑回国内做了陆军大臣,算是弃武从政,自此再也不用到战场上去丢人现眼了。

在徐州会战的前期,从李宗仁、白崇禧,到蒋介石本人,情绪上都十分乐观,甚至希望重新复制一个台儿庄大捷出来,而滇军的坚守也增强了大家的这种信心。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张开,并且离他们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