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生死台儿庄2

争城以战

矶谷被汤恩伯的鬼魅式打法弄得头疼不已,南下进程也因此被一拖再拖,能够把攻打台儿庄的兵力从一个中队增加到一个联队,已几乎是达到了极限。

他也曾经想把作为师团主力的另外一个联队调到台儿庄,将进攻部队升级成旅团规模,可是汤恩伯在察觉到这一意图后,马上就从背后跳出来发动反攻,所以又只好悻悻地取消了这一计划。

台儿庄战事迟迟没有进展,一个联队加强大的特种部队仍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不仅矶谷烦恼,第2军司令官西尾寿造也坐不住了。

问题当然还是出在兵太少上。

当初,矶谷师团过黄河南下时,三日下一城,五日夺一邑,十分的爽,现在却全成了身上的包袱——由于要分兵驻守,弄得前线兵力越分越少,乃至于再怎么精打细算都还是觉得不够用。

本来指望板垣能够迅速拿下临沂,从而与矶谷会师台儿庄,那样人就大概够用了,但关键时刻,板垣这个“第一名将”似乎也不灵光了,临沂占领不了不说,还老是被对手打得连连后退。

为了攻占台儿庄,西尾决定暂时放弃临沂,将板垣师团的主力直接调到台儿庄,以缓解矶谷师团兵力不足之困。

3月29日夜,板垣师团坂本顺第21旅团到达台儿庄附近,这使得进攻台儿庄的日军猛地就超过了旅团规模,成了一个半旅团。

这下孙连仲的日子又难过起来了。

孙连仲是一个以胆大勇猛著称的将领,参加此次台儿庄战役,也确实有“死在山东”的决心。

他曾指着台儿庄告诉部属:这里是西北军的光荣之地,是我们的坟墓!

当时为了纠正有些指挥官不了解前线战况的弊端,中国统帅部对集团军司令部的位置有专门规定,即不能距离一线超过四十里。

孙连仲自我加压,他把司令部放在台儿庄以南仅十几里路的一个小村庄里,足足比规定缩短了三倍多。

这座村庄与台儿庄仅一河相隔,不仅枪炮声和喊杀声清晰可闻,而且还在日军火炮射程之内。战事激烈时,炮弹常呼啸着落于村头,众人尽皆失色,劝孙连仲往后退一退,然而他始终不为所动。

见前来劝说的人太多,他就说,你们走,我不能离开这里。

孙连仲以身犯险,不是做秀,而是不得不如此。

虽然他把力量全部贯注于台儿庄,但一时一刻没有疏忽临沂,因为他深知,临沂一失,板垣师团就会顺势南下台儿庄。

所以他和同出老西北军的张自忠一直保持电报联络,而张自忠那里传来的消息,却是临沂战况十分激烈,59军大有不支之势。

若张自忠所言确凿,孙连仲将可能面临灭顶之灾:矶谷师团这一块大石板已经够受的了,若再压上一块,岂不要被压到骨碎筋折,口吐鲜血?

对于孙连仲来说,唯一的希望就是在临沂被破之前,在台儿庄撑得一日是一日,撑得一时是一时,以待汤军团南下。

这就是孙连仲必须面对的现实。

他跟庞炳勋一样,之所以不肯轻离前线,都是要以“置之死地而不生”的决心,来争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出路。

可是板垣主力不待攻破临沂,就直接兵临台儿庄,这点是他先前没有想到的。

在坂本顺旅团到达台儿庄后,池峰城被迫下达命令,将身后通往运河的桥梁全部拆掉。如果他不拆,当天日军就可能沿桥而过,因为后者已实际绕到了台儿庄以南的运河北岸。

台儿庄处于四面围困之中,象西游记里的妖怪一样,矶谷恨不得把困于台儿庄一隅的池峰城夹生儿吃掉,而后者被围在中间,也的确快成了点心。

孙连仲隔着运河看得清清楚楚,不禁脸色都变了。

像孙连仲这样的军人,打仗跟吃饭睡觉一样寻常,即使指挥部在日军大炮的火力范围之内,眉头都不会皱上一皱,而老西北军里的磨练,也养成了他们在阵前喜怒不形于色的强悍作风。

假如有一天,连他也慌乱起来,可想局势有多么严重。

千钧一发之际,孙连仲急,李宗仁也急。

袋口还没扎好,袋底眼看就要破了,口袋阵转眼就面临着完结的危险。没什么说的,必须在袋底没破之前,赶紧封口,一分钟都不能再耽搁。

3月29日夜,他向汤恩伯下达命令,要求第20军团急速南进,越快越好。

汤恩伯接令后,即以关麟征第52军为主力,从北面进行反包围,从而吸引了刚刚到达庄外的坂本顺旅团,为台儿庄减轻了防守压力。

趁此机会,孙连仲赶紧连夜抽调敢死队进庄支援池峰城,敢死队的队长就是后来感动了无数人的仵德厚。

仵德厚杀进庄后发现,满庄满街都是鬼子兵,池峰城都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打巷战呢,再迟一会,你就是请一华佗进来,台儿庄都没的救了。

仵德厚的出现,挽救了台儿庄垂危的命运,但孙连仲的一颗心仍在悬着,因为他知道坂本顺旅团在摆脱汤恩伯纠缠之后,势必还会兵临城下。

必须在对方到来之前,尽自己所有的力量再次发起一次大反击,否则事情就不好办了。

4月1日,三军听得号令,一齐跃起,从东北和西北两个角对庄内日军发动猛攻。

孙连仲进攻没有别的法宝,无非就是继续组织敢死队夜袭,而在这次成立的敢死队中,以进攻东北角的王范堂敢死队最为有名。

出发前,孙连仲下令犒赏每个敢死队员大洋三十元,但敢死队员们看着手里的大洋,摇了摇头:我们打仗,是争取民族生存,是为了子孙后代不给日本人当奴隶,要钱干什么?

随掷于地,慷慨出征。

随着敢死队冲入庄内东北角,里面立刻像水开了一样沸腾起来,一个小时过后,日军弃尸60多具,剩余的吓得脸无人色,尽相逃蹿。

57人的敢死队,包括王范堂在内,只剩下13条好汉,每个人都如血人一般,不复再能辨识矣。

这种疯狂的战斗和强烈的剌激,不是常人所能够经受,即使是这些打了无数仗的士兵,在看着朝夕相处的战友倒在身边时,他们也近乎失去了理智,以至战斗结束后,指挥部不得不收缴枪支,并安排专人监护,以免发生什么意外。

在克复东北角后,孙连仲又以接连拼光五支敢死队为代价,收复了西北角。

为了这两个角,部队伤亡殆尽,但总算是在台儿庄站稳了脚,接下来只要汤恩伯继续往南攻,则身上的压力将会越来越轻。

让孙连仲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要命的关头,那根救命稻草突然不见了。

汤恩伯忽然放弃攻击,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在一段时间内,五战区长官部和孙连仲都无法与之取得电台联系。

点晴之笔

在汤恩伯撤军之后,不仅坂本顺旅团得以脱身,就连矶谷原先被缠住的那个主力联队都有机会南下了。

犹如过山车一样,孙连仲从短暂的侥幸又一下子跌落到了无穷的沮丧之中。

汤恩伯莫非还是想保存实力,所以见死不救?

在司令部内,面对着他的参谋长,孙连仲连强装的镇定都没有了:我们昼夜相拼,官兵伤亡这样惨重,汤恩伯却不肯来救我们,这可怎么办啊?

参谋长只好拿话安慰他。

汤恩伯当着面亲口对我们说过,汤军团和孙连仲集团军是亲密的兄弟军,大家要彼此照应。我们一直做袋底,苦了这么多天,是照应他的。这种时候,我想汤恩伯不会扔下我们不管吧。

孙连仲点点头。

不管怎样,现在能救我们的也唯有汤恩伯,尽快与之取得联系才是最重要的。

在五战区长官部,由于找不到汤恩伯,李宗仁也正急得团团乱转。

对汤恩伯,李宗仁向来都有很大的意见。

汤恩伯这个人打仗是有一套,但是缺点也很多。比如他喜欢摆架子,讲排场,弄得他下面的那些军师旅长也跟着个个牛皮哄哄,跟人打交道时都俨然以中央军的精锐主力自居。

汤恩伯在衣着上是从不讲究,甚至让人觉得有点邋里邋遢,可“壮汤”爱吃也是真的,即使在打运动战时也不例外。吃饭时,旁边摆满了高级烟酒,罐头食品,所谓煎炒烹炸,应有尽有,麻烦的是,他还不知道避人耳目,有客来访,也邀人家共餐,结果因此大大影响了自身形象。

如果汤恩伯是个恩伯汤之类的异国将领,这倒也不算什么,只要你仗打得漂亮,天天喝香槟,叨雪茄也没人说你,关键是所处环境不一样,而他的这种生活习惯,又与李宗仁大相径庭,后者当然会从心里面觉得特别别扭。

私人生活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汤恩伯的个性太强,不是一般的强,如果他认为是对的,会坚决去做,不太容易听得进别人的话。

对于前者,李宗仁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混迹官场多年,要做到对别人心里厌恶,表面却笑哈哈以应付场面并不是太难,可是后者就不行了,因为他可能会不听你指挥,你要他东,他偏往西。

现在的事情就明摆在这里,汤恩伯一声招呼不打就玩失踪,他还把我这个领导放在眼里吗,真是太可恶了!

从李宗仁这个角度上来看,汤恩伯无非就是倚恃自己是中央军嫡系,有蒋介石做后台,所以可以独来独往,拒不听命。

事到如今,第五战区司令长官还能怎么做呢,他能做的,也就是跟孙连仲一样用电台不停地呼叫,直到汤某现身为止。

大家都在埋怨汤同志,可大家不知道的是,这位老兄自身的处境一度也惊险到了极至。

战场犹如万花筒,一瞬之间,会发生无数个变化。

就在他和坂本顺旅团激战的时候,矶谷的主力联队由旅团长濑谷启少将率领,却又从侧背杀了过来,并逐渐形成一个二者合围汤恩伯的局面。

你这里拿着一只口袋要套人家,对方却反过来又拿一只口袋套你,若论双方的作战能力,谁更容易套得住谁?

当然,汤恩伯还可以选择击退坂本顺,他的第一反应也确实是这样做的。

可惜的是,他根本就击不退人家,坂本顺不退,汤恩伯就危险了,坂本顺和濑谷启一东一西,夹也会把你给夹死。

汤恩伯只得抽身而出,全军向坂本顺旅团迎面开去——却是擦肩而过,相向运动,往坂本顺旅团北面的抱犊崮山区去了。

他要跳出来,重新罩一大口袋。

如今的口袋阵已经到了第三层,即汤恩伯套坂本顺,濑谷启反过来套汤恩伯,而汤恩伯再套坂本顺和濑谷启。

这是需要一个战将在仓促之间做出的决策,等到你还要犹豫,还要请示报告,晚了,也许早就对手给围得水泄不通了。

不过这是真正的奇招,台儿庄战事以来,此可谓点晴之笔。

不祥征兆

汤军团主力去做口袋了,汤恩伯将原在滕县附近的周碞第75军调入,从侧面牵制坂本顺旅团。

周碞实力有限,所谓牵制也只能是意思意思,孙连仲实际面对的局面是,台儿庄前的日军规模已由旅团上升到了师团——矶谷的濑谷启第33旅团,再加板垣的坂本顺第21旅团。

池峰城刚到台儿庄时就曾断言,矶谷师团的一个大队就需要用中方的三个师才能勉强应付,人家三级跳,变成师团了,台儿庄还能守得住吗?

在东北面拱卫台儿庄的黄樵松第27师首先遭到冲击。

孙连仲的三个师里面,还数黄樵松师最有特点。一是敢死队最多,王范堂敢死队即其中之一。二是敢于舍身炸坦克。战防炮不能每时每刻都在最前沿,有时敢死队员就抱着集束手榴弹滚到坦克车下,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把坦克炸到不能动弹。三是打仗时用军乐队伴奏。

在向日军冲锋时,别人最多在阵前放一个小号手,一吹起来,哒嘀哒嘀哒,黄樵松却有一个师乐队,哐啷哐啷哐啷啷,场面蔚为壮观,热闹得很。

如果进攻顺利,那就奏——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如果相持不下,那就唱——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当然也不全是这些调调,大家在阵地工事里短暂休息的时候,也会来轻松一些的曲子。

反正军乐队什么都会,京剧民乐西洋乐,除了不能现场点播,其它都齐了。

有的官兵听着听着会笑起来,甚至还会跟着节奏哼上两句。在到处弥漫着死亡和恐怖的战场,音乐之声终于让人们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一丝美好。

到日军大兵压境,在极度困难的情况下,黄樵松急得把音乐伴奏都给叫停了,乐手们手里拿着的已不是锣鼓唢呐,而是枪,所处位置也变成了一线战壕。

在被分割包围之后,中国军队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则令日军大为惊讶。当翻译上去劝降时,阵地上没有一个人答应,所有人在散兵壕内一直拼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日军指挥官在阵地上看到,在狭窄而简陋的散兵壕内,尸体重叠相枕,皆呈力战而死之状。

虽是生死对手,矶谷等人也不得不为之感叹:原来敢于战到尸山血海的铁血精神,并非“皇军”所独有。

黄樵松师血战终日,终于被打残了,只能换防,而其它两个师也伤亡惨重,情况变得越来越险恶。

4月3日,池峰城与五战区长官部的联系突然中断。

这是一个极其不祥的征兆。

几天之前,李白尚且运筹帷幄,几天之后,连他们也不知所措。

台儿庄是不是已经失陷了,日军是不是在强渡运河,一旦这二者成为现实,汤恩伯纵使现身,他张起的那个大口袋还罩得住谁?

在日军电台里,确实已经堂而皇之地宣布了台儿庄被其全部占领的消息。

李白当即拟电,向远在武汉的蒋介石告急。

蒋介石正在吃午饭,看完急电,愣了一下,神色骤变。忽然他把电报往桌子上狠狠地一摔:备车到机场,马上飞徐州!

蒋介石内心的紧张与愤懑可想而知。

自淞沪会战、南京失守之后,举国一片阴郁,悲观论调就是坐房间里面都听得见。眼下,什么战略不战略先放到一边,当务之急,是需要打一个胜仗来冲冲喜。

对台儿庄战役他是寄托了无限期望的。为此,不惜辞去兼职,专任军事,力斩韩复榘,重用张自忠,乃至打破战区界限,凡五战区所需的优势兵力和特种部队,做到了有求必应,随叫随到。

这样还不行,还要败,真是见了鬼了。

铁臂大合围

蒋介石身穿戎装,腰配短剑,坐飞机秘密来到徐州。见面之后,李白向他汇报,说已下令池峰城继续反攻。

等他们讲完之后,蒋介石不动声色,只问了一句:与台儿庄的电讯联系接通没有?

李白无言以对。

是啊,你们说一千道一万,跟台儿庄却建立不了电讯联系,请问怎么个下令法?

蒋介石侍从室的一个上校副官奉命急速启程,前去台儿庄探看究竟。

这时好就好在,铁路线仍然掌握在五战区手里,所以这位副官不用冒险过河,只需坐火车北上。

副官是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出发的,但所见所闻却让他吃了一惊。

台儿庄以西与台儿庄内已连成一片,尽管池峰城等前线指挥官嗓音嘶哑,眼睛布满血丝,但精力却很旺盛。池峰城一边指挥打仗,一边还在跟人下棋哩。

氛围很好嘛,这种状态,台儿庄怎么会陷落呢?

听副官说蒋介石亲自到了徐州,池峰城赶紧加派通讯兵维修线路,并且在线路接通后,在电话里就战况向蒋介石进行了汇报。

蒋介石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固守台儿庄,短期看来是没有问题的,袋底不破,就等封袋口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那个封袋口的得敲打敲打,因为下面的戏全要靠他来唱了。

前段时间联系不上汤恩伯,那是行动仓促,其实双方的无线电联系很早就接通了。

蒋介石致电汤恩伯,一开始说的话就极不客气。

我给你配备了10个师,这么多人马,可是一个多月了,你却对付不了日军半个师团,乃至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你究竟是怎么搞的?

这是贬,当然跟着还要再捧一下。

现在我知道你小子已经跑到坂本顺旅团侧背去了,干得很妙,以致态势变得有利了,那么这次你一定要交一份漂亮的成绩单给我,否则,作为大将你该怎么跟我解释?

蒋介石的要求是:不要有丝毫犹豫,全线攻击。所谓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致胜之机,即在这两日之内见出分晓。

打仗,要的就是决心二字,而且这个决心必须下的是时候,早一点晚一点都不行。

汤恩伯可以在李宗仁面前翘尾巴,蒋介石声音高起来他却不能不听,于是当即颁令,从抱犊崮山区移师南下,同时直接电告台儿庄内的池峰城:我下决心尽快将台儿庄外围的敌军击溃,与你会合,如不成功,甘当军令。

这就是告诉袋底的那位,我要封口了,你千万不能在这种时候漏底啊!

这时的台儿庄,既不像诸位想像的那么糟,却也不如大家看到的那样好。如果不是蒋介石亲自到徐州督师,池峰城真是不想再架那个电话线了。

虽然台儿庄并未如日军电台所称那样,被其全部占领,但起码三分之二又为敌所有,那座城已不是生人所能居,再加上日军内外夹攻,差不多沦为团长的池峰城即算钢铁所铸,也有支撑不住的时候。

这样死守下去,必定会全军覆没的,能不能转移阵地,暂时让我退到运河南岸去?

这话池峰城不敢跟孙连仲直接讲,又只能传话给他的那位当参谋长的好朋友。

他一改面对上校副官时的故作悠闲和对蒋介石的慷慨激昂,在电话里一个劲地用很低沉的声音说:我的部队伤亡实在太大了,我要撤退,我一定要撤退!

参谋长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驳斥池峰城了。

在池峰城之前,黄樵松已在换防后撤到南岸休整去了。要论苦,这里所有的人都不及池峰城苦,台儿庄战役打到现在,他一刻都没有休息过,换下来喘口气难道不应该吗?

参谋长去找孙连仲,后者眼神空洞,正躺在**愁眉苦脸。

然而一听此事,他马上一骨碌翻身下床,眼睛瞪得铜铃那样大,像是要吃人的样子。

什么,池峰城这家伙,他要撤退?他敢,他敢!

孙连仲当然知道池峰城已落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境地。要不然,就算是让人传话,池峰城也不敢轻易言退。

他拿起电话,几乎是吼了起来:我告诉你池峰城,台儿庄关系十分重大,我决心不撤退,决不撤退!

人不是不够用吗,我马上带总部人员北上。

孙连仲传令,集团军司令部内,凡年龄在四十岁以内的,一律准备随自己进台儿庄作战。

正要出发,池峰城却一个电话打过来报捷了,原来庄内守军发起反击,又把日军给打了回去。

集团军总司令总算没被拿到台儿庄去血拼。

4月5日,孙连仲要求与李宗仁直接通话。

他上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能否把我的集团军暂时换下来?

这句话从孙连仲嘴里冒出来,那种苦涩和不得已的味道可以听得真真切切。

现在想退的不仅是池峰城,连孙连仲都扛不住了。因为此时孙连仲集团军经过不间断的血战,已伤亡大半,孙连仲希望还能留下一点老兵做为以后重建部队的种子。

电话里传来的不是请求,而是哀鸣。

但是李宗仁不能够答应。

蒋介石就在徐州,并且下达了限期退敌令,而他掐指一算,汤军团明天中午就可以到达指定位置,也就是说现在已进入了大合围的倒计时阶段。

什么时候都可以换防,这时候却不能换,万一一个不慎,把台儿庄给换丢了岂不要人命。

口袋阵啊口袋阵,从构思到成立,几经曲折,多少次差点功败垂成,如今到了节骨眼上,万一袋底还是漏了,别说蒋介石要打屁股,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

于是李宗仁也像张自忠一样搬出了“五分钟理论”:胜负之数决定于最后五分钟,你务必守到明天拂晓。明天早上,我亲自来台儿庄督战。

这是命令,违令者,斩!

一个“违令者斩”,破灭了孙连仲仅有的一点希望。

好吧,我的集团军打完为止。

李宗仁的要求还不仅限于此:你别急着挂电话,我告诉你,你不但要守到明天拂晓,今天晚上还要发起夜袭。

夜袭,仍然是为了守住台儿庄。日军被打痛之后,至少在明天拂晓前不可能再发起攻击,这样,又可以为汤军团南下合围争取到一点时间。

在大包围完全形成之前,每一秒每一分都是那么宝贵。

李宗仁老谋深算,孙连仲却是一副苦瓜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我的预备队已全部用完,如何夜袭,要不您给再派些兵?

李宗仁没兵,他要孙连仲自己开发。

老李前前后后已经算了一笔帐。

你的集团军伤亡大半不假,可那说的是战斗兵,不还有担架兵吗,如此大的伤亡,担架兵也不会在少数,这些人可以用起来。

阎老西若是此时在徐州,没准也会瞪大眼睛:老兄,你啥时候也学会玩铁算盘了?

反正是最后的一锤子买卖。李宗仁不惜工本,开出十万元悬赏:除了担架兵,后方所有可以拿枪的士兵,包括炊事兵,你都给集合起来,组织敢死队,十万大洋将来按敢死队的人头平分。

放下电话,孙连仲开始依言组织后方敢死队。正忙着,池峰城又来了电话,影影绰绰地也是想换防。

换防?做梦吧你!

孙连仲恶狠狠地对池峰城说出了一段很经典的话——

士兵打完了,你就自己上前填进去。你填过了,我就来填进去。有谁敢退过运河者,杀无赦!

末了,孙连仲又大声补充:即使剩下一个人也要打,你想撤,可以,先拿头来见我,然后我再拿我的头去见“李长官”。

这句话一甩出来,池峰城算彻底死了心,靠着仅剩的人马一直挨到黄昏。

到达台儿庄的后方敢死队与前方敢死队会合,计有数百人之多,午夜过后,便开始分组行动。

仗这么一直拖下去,不光是守军已被拖得如同死人一般,成天在庄内钻来钻去的日军也好不了多少。

以前他们到了晚上不敢睡觉,就是让敢死队给闹的。

前有池峰城组织的敢死队,后有仵德厚敢死队、王范堂敢死队以及其它大大小小各种敢死队,你刚刚眼睛一闭,也许脑袋立刻就没了,所以神经一直崩得紧紧的,根本得不到片刻休息。

这两天好多了,敢死队少了。白天厮杀一天,到了晚上上眼皮搭下眼皮,还是合个眼吧。

可是,不知从哪里又突然冒出一支敢死队,犹如神兵天降一般,他们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顿时乱作一团,赶紧抱着脑袋就跑。

一个晚上夺得的街道,日军起码一个早上是拿不回去了。

就在这天深夜,李宗仁在五战区长官部得到汤恩伯的报告,汤军团已提前到达台儿庄以北。这一消息令他大为振奋,袋口终于可以合上了。

我要亲眼看着矶谷是怎样在台儿庄倒大霉的。

李宗仁当即坐火车到达台儿庄郊外,开始指挥这场震惊中外的大围攻。

自从汤恩伯从眼前突然消失后,坂本顺就一直心神不定。

汤恩伯不是一般的支那战将,那是可以与他的顶头上司、赫赫有名的板垣将军相抗衡的,对方的战术意识以及战场嗅觉,并不亚于任何一个日方将领。

这个人走了,往何处去,去干什么,他对此一无所知。

两军对垒,知道的东西都不可怕,真正的可怕是未知。

坂本顺相信,汤恩伯一定还会回来,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来无踪去无影的神人什么时候会回来。

正是因为两只耳朵一直竖着,使他第一个嗅到了危机。

汤恩伯重新现身后,一口就吃掉了坂本顺旅团位于侧背的掩护分队,接着从三面实施包围……

4月6日清晨,当获知孙军团在台儿庄内发起反击时,濑谷启已经找不到坂本顺了,电报发过去也如石沉大海,得不到任何回音。

经过查询,原来坂本顺根本不在台儿庄,昨晚就撤回临沂去了。

坂本顺不能不跑。因为他发现汤军团的包围圈正在合拢,本部队与后方联系被完全切断,补给竟然还得依靠附近的濑谷启施舍。

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此之前,汤恩伯其实一直都在北面与其平行行军,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这种情况下还不跑,岂不等于坐以待毙。

坂本顺的溜号,让濑谷启只觉脑袋嗡的一声,汗顺着脊背就淌了下来。

很明显,坂本顺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这么无缘无故地溜掉,一定是提前感知到了什么风吹草动。

再往四周一看,傻了,大围猎真的开始了。

李宗仁令旗一挥,汤恩伯率汤军团主力从北,周碞从东,张轸从西,孙连仲从南,号角齐鸣,喊杀声已响彻原野大地。

坂本顺这厮先知先觉,一步脱出合围,却把后知后觉的濑谷启给害苦了。

汤军团狂飙突进,从坂本顺旅团空出的一大片阵地前穿过,已接近濑谷启旅团司令部。

濑谷启赶紧向坐镇后方的师团长矶谷廉介请示,要求“暂撤离”台儿庄,向后方集结。

台儿庄这里都要杀猪宰羊了,自我感觉良好的矶谷却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在他看来,哪怕是“暂撤离”都不能接受,板垣要滚滚他的,我矶谷绝不能丢这个面子。

向第2军司令官西尾寿造一汇报,西尾也撅起了嘴。

你们这两个师团算怎么回事,说起来,都是“皇军”中最优秀的两支部队,怎么到我手下这么不济事,不就一个汤恩伯吗,至于把你们吓成这样?

给西尾一剌激,矶谷更不同意“暂撤离”了,不但不能撤,还要进攻,继续进攻。

回电过去,濑谷启却早就撤了。

给矶谷发电报请示,其实只是做个样子。濑谷启就在现场,对全军被围的严重后果想得明明白白,他甚至都预料到了,矶谷和西尾这两老小子肯定不让撤,还会巴巴地要他在这里瞎起劲。

把台儿庄的泥土抓一把上来,里面都有血腥味,你们就会说漂亮话,敢情被围住的不是你们是吧?

事实上,由于后方断炊,枪弹馈乏,濑谷启旅团甚至已不得不将伤兵的子弹集中起来进行使用。

在发电请示的同时,濑谷启就发布命令,不管上级如何回复,当晚铁定撤退。

他的判断是准确的。如果再晚一步,包围圈就要完全合拢,他和他的旅团将难逃生天。

听到濑谷启也在逃离,刚刚走到半途的坂本顺直拍胸口,大感庆幸。

别回头看台儿庄的大火了,快跑吧!

濑谷启没有坂本顺那么幸运,因为他撤得晚,时间仓促,相当数量的部队都没有来得及跳出包围圈。

其中最晦气的就数台儿庄内的部队。他们被池峰城围住无法脱身,又不肯投降,被逼无奈,只得放火集体自焚。

到4月7日凌晨,庄内日军已被池峰城全部肃清。在台儿庄外围,汤军团使出全力,追歼尚在圈内的日军余部。

矶谷师团这样以第一流主力自居的部队,曾是何等骄狂,然到如此境地,也已一崩如斯。

随着闪电轰鸣,一股股处于绝望中的日本兵在大地的颤抖中战栗不已。

这是复仇的时刻。

为那些善良却在流血的生命,为哭泣的孤儿,为心碎的母亲,为上海,为南京……

汤恩伯一举奠定胜局,但主力部队也付出了很大牺牲,在南口之战中曾以神勇著称的团长罗芳珪就死于追击战中。

台儿庄战役至此获得完胜,被公认为是抗战初期最大的胜利,不包括临沂战场,日军仅在台儿庄就死伤了7千多人,而西方观察家则认为其实际伤亡数还应在1万6千上下。

得知台儿庄战役获得胜利,在湖南的第200师师长杜聿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紧让李宗仁给他付利息。

仗还要继续打下去,战防炮部队暂时没法撤回来,所以本还得留着,但是利息总要算的。

这个利息自然是指战场上留下的坦克大炮。

前前后后,战防炮轰,敢死队炸,光炸毁击伤的坦克装甲车就有30多辆。李宗仁一通搜罗,把这些已形同废铁的剔在一边,专捡模样稍微周正一些的,如此挑出中小坦克8辆,用火车拉回了湖南湘潭。

杜聿明和他的老上司、机械化兵监徐庭瑶兴致勃勃地跑出来看,发现除了坦克外,李宗仁还额外捎来了2门重炮和4辆履带式牵引车。

这老李向来是乞丐帮帮主的干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了:坦克当然是他不会用,重炮战车用得上啊,如何肯随手送人?

再仔细一看,明白了,敢情,原来炮车只剩下了空架子,重要部件都被日军给拆走了。

完好的坦克、重炮和牵引车,都是因为在旷日持久的血战后,弹尽油缺,除了丢弃,别无它法。

其实,打死多少鬼子和缴获多少坦克大炮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在精神的天平上,中日一胜一败。

在此之前,日军在侵华战争中从无败退一说,而在台儿庄战场,从张自忠的两次临沂大捷,到最后的铁臂大合围,矶谷和板垣这两个在日本军界号称最牛的牛人,都先后尝到了败退的滋味。

我们可能在书上多次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打破了日军不可战胜的神话”。这句话最早就起源于台儿庄战役,在日本战史中,曾明确承认,自此之后,“大日本皇军不可战胜”的神话破灭了,日本人也尝到了失败的苦果。

在徐州的将帅们个个欣喜不已。

李宗仁到台儿庄后,还没忘记在火车站站牌旁边摆一个潇洒哥的造型,然后让记者帮他拍下了那张著名的照片。

在老一代战将中,老李确实好好地给自己挣了把脸,证明了“廉颇虽老,更复能战”。

蒋介石接到战报,上面写着歼敌一万,他大笔一挥,变成了“歼敌3万余众”。

终于打赢一仗了,能吹就吹点吧。

西南后方为此还出现了一个看似奇怪的“倒流”现象。

南京沦陷后,后方机关陆续迁移至重庆,无论是人员还是物资,都是沿江逆流而上,往下游去的船只很少,就是有,也只是为沿岸要隘载运一些粮草或燃料,有时甚至是空船。

等到台儿庄胜利的消息传来,舆论开始认为武汉是可以守住的,中国没准还能“速胜”哩,于是许多在重庆无法安顿的人们又纷纷乘船返回武汉。

台儿庄大捷后的某天晚上,蒋介石带着几个随从副官,在孙连仲的陪同下,微服潜行,来到位于台儿庄的池峰城指挥所,对前线将士进行慰问。

唐人诗云,今夜偏知春气暖,虫声新透绿窗纱。在这个夜晚,尽管战争的销烟仍在四处弥漫,但大家的精神头都格外的好。

在1938年的春天,台儿庄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曾温暖了无数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