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万里烽烟 第一章 任何时候都需要胆色

截止1938年4月底,徐州以北战场仍是“太极推手”,基本上是“华北方面军”杀不进来,第五战区也攻不过去,然而这并不能让人过于乐观,因为一切才刚刚开了个头。

此后的种种迹象表明,对徐州威胁最大的已经不是“华北方面军”,而是“华中派遣军”(即“华中方面军”),后者投入的进攻部队也不再仅仅是一个第13师团,而是整整4个师团。

在松井石根被召回国后,畑俊六出任“华中派遣军”司令官。

畑俊六,日本陆军大学第22期首席,二战末期由陆军大将晋升为陆军元帅。

与松井出身于文人家庭不同,畑俊六却是地道的武士后代,从小接受的就是杀人有理,放火无罪那一套。日俄战争时,他分在“军神”乃木希典的部队,那支部队几乎就是一支肉弹部队,结果他和板垣一样负了重伤。板垣还好一点,只是小腿受伤,他却被俄国兵一枪击中左肺,虽然捡了条命,但影响了健康,以后就如同慢性病人,一直瘦得像根干柴一般。

这个“病人”却比屠夫还凶狠,比狐狸还狡诈。

超常规战术

畑俊六一出手就是4个师团,是为了进行迂回包抄。

前两个师团,自外线实施远距离迂回,后两个师团,从内线进行近距离迂回。特别是后面那个迂回,可谓剑走偏峰,因为此前桂军皆集中于淮河正面防线,侧翼兵力十分薄弱。

5月9日,“华中派遣军”攻占了蒙城。

蒙城背后,就是徐州以西的陇海铁路,畑俊六的作战意图也很明显,只要掐断这条铁路线,徐州将不攻自乱。

蒙城失陷立刻把蒋介石给震醒了。此时,徐州的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有了敌情,若是西面再被截断,就成了四面合围。

别再想在徐州那里装口袋了,赶紧想法子不让人家的网罩自己头上才最为要紧。

5月11日,蒋介石带着作战厅长刘斐等人急飞郑州,准备组建一个超规模的兵团,即豫东兵团。

听到即将成立豫东兵团的消息,李宗仁还以为是给他派援兵来了,颇有在徐州以北再大干一番的想法。

他完全会错了意。

蒋介石建立豫东兵团,不是要继续在徐州打“第二个台儿庄大捷”,而是要搭一个救人的梯子,把即将陷入包围圈中的李宗仁及其五战区各部队给捞出来。

豫东兵团组建之后的任务,就是确保陇海路安全,守住徐州西大门。

做完这些部署之后,蒋介石想想还是不放心,又派刘斐去徐州,以便提醒李宗仁:日军大包围之势将成,不赶快想办法的话,十几万大军就要丢掉了。

见到刘斐,李宗仁还是一脸镇静状。

不要怕,徐州是这么容易就会被困住的吗,你那边有兵团,我这边也有,没什么希罕的。

李宗仁自己编组的这个兵团,是由桂军为主,冯治安、刘汝明等一众援军加盟的淮北兵团。

按照他的估计,“华中派遣军”往北推进还有一段时间,依靠淮北兵团逐级抵抗,畑俊六短期内到不了陇海路。

可是他又错了,畑俊六采用的不是常规战术,而是超常规战术,所以战局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正常预计。

这种超常规战术,早在长城抗战时,关东军在热河至长城一线就率先进行了试用,由此还创造了“128骑进承德”这样的军事奇迹。

它有一个专用名称,叫做“快速挺进”。当时关东军弘前第8师团使用的“快速挺进队”,是由汽车和骑兵组成的,坦克也有,但数量极少。

畑俊六在这一基础上升了级,“华中派遣军”的“快速挺进队”以坦克装甲车为主体,轻战车和中战车相搭配,94式轻战车在前,89式中战车在后,其特点就是一个字:快。

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打乱李宗仁的步奏,抢先关住西大门。

面对突然出现于眼前的大批坦克,刚刚成立不久的淮北兵团立刻陷入慌乱之中,其防线接二连三被日军攻破。

5月13日,继蒙城之后,永城失陷,陇海路就此失去了最后的防护。

畑俊六的这一拳真是太快了,快到令人眼花缭乱,豫东兵团连个雏形都还没出来,“快速挺进队”就已接近陇海路。

5月15日,随着一声震天巨响,陇海铁路线被日军炸断,徐州西大门眼看就要关上了。

一个月前,李宗仁曾将矶谷师团装进自己的口袋,一个月后,他却落进了畑俊六和寺内寿一合撒的大网。

东西南北,上下左右,至此全是日军。

李宗仁再也没法强装镇静了。

刘斐本来是到徐州来做蒋介石的传声筒的,一个不小心,也陷在了坑里面,自然是一个劲地埋怨。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就应该早一点抽调机动兵力,组织强一点的兵团出来,结果却弄了一个什么“淮北兵团”,眼瞅着防线没怎么一来就被畑俊六给攻破了,这下可完了。

对这种事后诸葛式的声讨,李宗仁气得满脸通红:部队拉上去,是这么容易被抽下来的么,徐州正面还要不要守了?

钻出去

事到如今,埋怨谁都没有用,重要的是今后该怎么办。

当然是要逃了,可是怎么逃呢?

从台儿庄大捷起,本来很小的一个五战区,如今已经累积了整整十几万部队,在四面被围的情况下,这么多人,又没有隐身法或地遁术,想逃出去真是太难了。

往北,寺内挥师南下,日军密密麻麻,硬拼是要完蛋的。

往南,畑俊六率部北上,从此突破,后果参照“往北”。

往西,人家封的就是这条道。

往东,难不成跳大海里洗澡?

如果不动动脑,似乎这是个无解的死题目。

老李这人,好坏都可归结一处:书读得少。

不看那么多书,脑子里就没许多框框。到了这种时候,什么战略转进,什么胜利突围,这都是读书人想出来的词汇,现在要做的,概括起来就四个字:逃命要紧。

四面都是墙,不能拿脑袋去硬撞,但如果低下头去仔细找一找,或许能发现角落里还有——

洞!

你或许会说那可能是狗洞,但管它什么洞,只要钻过去后能求得生路,那就要弯下腰去钻。

书上说得好,颜面比生命还可贵,可若是连命都没了,要颜面还有什么用呢?

人生在世,还是得跟《鹿鼎记》里面的韦小宝学,绝不能像他师父那样,清兵的刀都要砍脖子了,还一个劲地那儿扭扭捏捏,摆他的帮主谱。

眼下这种处境,面子一点不值钱,能逃得性命才是好汉,而能带大家一起逃得性命的,那更是好汉中的好汉。

说狗洞太难听了,还是说缝隙吧,李宗仁要做的,就是赶紧找个缝隙钻出去。

畑俊六撒出来的是一张网,它很容易给你以假象,以为上面的缝隙到处都是,其实不是这样,很多地方比墙壁还牢,你是钻不出去的。

所以这个缝隙一定得选好,要看准哪里才是对方真正的薄弱环节,不仅要确保自己能出去,还要保证这个缝隙能不断地被扯大,以便十几万人都可以钻得出去。

永城虽然失陷,但“快速挺进队”刚刚从此通过,步兵未必跟得上,那里一定是最薄弱之处。

选准突破口后,李宗仁迅速将守军南调,组织部队依次撤退。

5月17日,“华北方面军”从北面迫近徐州,炮弹不断打入城内,连李宗仁的长官部也数次中弹起火。

5月18日,李宗仁离开徐州,乘火车前往永城。

走着走着,猛听得前方爆炸声连连,停下来一问,竟然是工兵把铁路桥给炸掉了。

谁让你走得晚,工兵还以为五战区长官部已经撤走了呢。

没奈何,下车步行吧。

5月19日,李宗仁听到消息,“华中派遣军”沿陇海路东进,已占领徐州,不过五战区部队都已撤了出来。

虽然早已人去城空,但无论“华中派遣军”还是“华北方面军”,都没有在后面死死尾追,沿途也没有遇到太强的阻截,显然,这与日军上上下下的功利心态有关。这帮人的主要力量都没有拿来对付突围部队,他们满脑子转来转去的,还是如何在同仁前面争得头功,以及怎样在徐州大摆“庆功宴”。

在亡命路上,李宗仁遇到的主要危险,不是地面的日军野战师团,而是天上飞来飞去的轰炸机。

当然轰炸机扔炸弹也是能要人命的,而投身军旅生涯这么多年,老李都能一次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凭的就是多年浸**战场所形成的那种超感觉。

某日,大家在一村庄里埋锅造饭。李宗仁抬头一看,天空来了一架日机,奇怪的是,这架飞机只是绕着村子兜了一圈,什么也没干,连炸弹都没扔一颗,就拍拍屁股飞走了。

众人都吐一口气,以为太平矣。李宗仁却勃然变色,下令赶快转移,多一秒钟也不能再呆在村子里。

随从皆不解其意,走出二三里地,忽见有二十多架日机向原来那座村庄飞去。

顷刻之间,好好的一座村庄竟被夷为平地。

李宗仁这才说出,前面飞来的日机之所以未落一弹,乃因其是侦察机之故,侦察完情况后,发现村子里有这么人,就回头去招呼轰炸机群了。如果大家伙现在还蹲在村子里吃饭,包括李宗仁自己在内的这些人准保得被炸成齑粉一堆。

五战区长官部昼伏夜出,经七日七夜才到达安全区域,其间,白崇禧因为疲惫不堪,在晚上行军时曾多次从马上摔下,整个过程可说是艰险异常。

英雄本色

按照原先编制好的撤退次序,汤军团和桂军突前,滇军等部居中,孙连仲负责断后。

李白原本都以为紧跟在后的,会是孙连仲,没想到他撤退的时候完全失去方寸,根本就没跟上来。

更糟糕的是,他本人还与自己的主力部队失去了联系,成了光杆司令。在路上跑着跑着,差点就被鬼子撞见给逮住了,只是因为那时正好起了晨雾,日军没看清楚,而且都急着进徐州城,这才让他从夹缝里跑了出来。

主力往西去,他却往东走,跑到苏北韩德勤那里去了,最后还是蒋介石派飞机把他接回了汉口。

事实上,撤退往往比进攻更能考验人的胆色。

除了汤恩伯、张自忠,以及本在包围圈边缘的桂军以外,几乎所有撤退部队都遭遇到了与以前毫无二致的一幕,即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就连一些中央军主力也是在经历几天混乱之后才逐渐恢复秩序的。

撤退计划都有,经验教训也不止总结过一回,可是真正执行时,就是另外一码事了。

达不到现代化军队的标准,当然只能依靠个人表现,表现不好的一团糟,表现好的却能做到从容不迫,乃至败退之中亦如闲庭信步一般。

本应断后的孙连仲自己都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了,徐州大撤退的掩护部队成了张军团,而张自忠又实际取代了孙连仲的角色。

张军团虽然殿后,但撤退时秩序井然,张自忠为此还采取了一个办法,即所有官兵一律将帽子反戴,这样不管外面多么混乱,只要认准军帽,彼此就都能找到对方。

别的部队大炮辎重,能丢的都丢掉了,唯恐成为路上的包袱,但张军团的每一门炮都保护得好好的,始终随队前进。

不仅如此,在撤退途中,张自忠反而还打掉了一个日军辎重队,缴获了上百匹马和百余箱弹药。

刚开始撤退时,由于各部队建制被打乱,失去约束的溃兵竟然开始抢劫沿途民居。老百姓真是倒了大霉,既怕鬼子,又惧溃兵。

张自忠看到一个士兵从村子里出来,骑着一头毛驴准备赶路。

显然,毛驴不可能是军队里的。

张自忠上前查问:你为什么强拉老百姓牲口,说一个正当理由出来。

这个散兵支支吾吾说不出来。张自忠立命卫士上前,将之击毙于路旁,并当场宣布:有拿老百姓东西及强拉牲口者,一律就地枪决!

此例一开,沿途军容风纪为之大变。

虽然日军各个师团主力基本都在向徐州进发,与撤退大军呈正反两个方向,但日军侦察机天天盘旋空中,发现这么多作战部队在流动,也不可能完全无动于衷,所以路上仍不时发生险情。

由于汤军团通过得早,张军团既殿后,有时还要突前,五战区往永城方向撤退的大军,几乎全靠这么一支部队在保驾护航。

就在快要突出包围圈时,各军突然遇到了拦路虎。

得到日机情报后,居于鲁西外围的日军赶了过来——眼看着到徐州庆功也轮不到他们,便想通过截击捞上一票。

等张自忠到达时,许多部队都被拦在那里,闹哄哄地挤成一堆,进退不能。

假如是会战之初,即算日军再多,大家一窝蜂扑过去,七手八脚也能摆平。可这是什么时候,这是落魄的时候,急着逃命的是大多数,人人唯恐落在包围圈内不能脱身,谁又肯留下来拼上一场?

不愿居后,又不敢往前冲,于是自己就把撤退的道路给堵死了。

张自忠见这样不是办法,便主动提出,由张军团独当其锋,打开通道后让其它部队先撤。

虽然张自忠在名义上已位居军团长,但他手中能直接指挥调度的仍然还是第59军这支老部队。在两次临沂大捷之后,59军剩下的能战之兵已十分可怜,其精锐的第38师更是从战前的1万5千人锐减至不足3千。

如果这3千再打完了该怎么办呢,从临沂换防下来后,张自忠便从3千人中选挑精兵,缩编成一个千人的独立旅,直接归军团指挥,其他人派到后方去补充训练新兵。

张军团的主力,只剩下了刘振三第180师,可偏偏这个师还不能常在身边。

由于张自忠实际担负着掩护大部队撤退的任务,所以他的行进秩序是,军部在前,刘振三师殿尾,后者通常要在军部出发两个小时后,才能予以跟进。

在刘振三师还没有跟上来的情况下,张自忠只得先将随军部行动的独立旅调上,利用后者将日军吸引过去,以此为别人腾出求生通道。

趁张自忠与敌苦战,其它撤退部队迅速转移。

当时五战区派出的一个联络参谋负责在场协调,亲睹这一场面后不禁连声赞叹:张自忠予人以安,自处危境,真乃名将典型。

得知军团长正在厮杀中,刘振三师跑步前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作战场地。

没扔掉的野炮派用场了,缴到的鬼子弹药也上了膛,一番死战,终于确保身后的所有撤退部队都得以安全过境。

等大家都走完了,张军团还与日军粘在一起,脱身不得。

为了摆脱追敌,张自忠悄悄地把预备队拉上去,对日军侧背进行佯攻,做出了一个要围而歼之的姿态。

欲退必攻,这是用兵要诀。

借助夜色掩护,独立旅保护军部先走,刘振三师随后逐级撤离,到深夜十点才全部脱离战场。

在徐州大撤退中,以张自忠最为耀眼。

这个人正因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东西,所以大彻大悟,成了最勇敢的人,俯视全场,无可及者。

中国统帅部专门向五战区发出嘉奖令,表彰张自忠为抗战模范,对其部队所损失的武器优先补充,所缺兵员也择优补足。

民国岳飞

在畑俊六采用快速挺进战术,提前截断陇海路时,蒋介石计划中的豫东兵团虽然还未能组建成功,但指挥官已有人选。

薛岳,字伯陵,广东乐昌人,毕业于保定军校第6期,时任豫东兵团总司令。

在薛岳出生的第二年,甲午战争就进入了收官阶段,中国在这次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大战中输得干干净净,一纸《马关条约》更是直接断送了东方大国的中兴之路。

悲愤和愕然,从前方蔓延到后方,又从城市蔓延到乡村,到处都有人在想念那个不世出的民族英雄——岳飞。薛家老爸也不例外,这个粤北山村的农民毫不犹豫地给儿子取名为“仰岳”,意思就是要向岳飞致敬。不过他想不到的是,儿子比老子的志向还要大,后来就直接把“仰”字给取消掉了:仰什么仰,我就是未来的岳飞!

很狂吧,但这就是薛岳。

广东人称薛岳为老虎仔,但其实薛岳在军界的资历很老,老到连陈诚都不能望其项背。

当年孙中山身边有三个大内高手,也就是警卫团的三个营长,分别是叶挺、薛岳、张发奎,三人都是广仔,其中叶挺和薛岳还是保定军校同期同学。

有了这段黄金履历,老虎仔一开始真是虎虎有生气。“天下第一师”最早的师长不是胡宗南,而是他薛岳,那时候陈诚只是连长,而胡宗南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呆着呢。

可是再往后,就逐渐进入了虎落平阳的阶段,薛岳先是丢了第1师师长职务,接着跟张发奎两度反蒋,反到最后把自己反得一干二净,只落得一个赋闲在家的下场。

这一赋闲就是两年。时光不等人啊,仅仅两年时间,保定8期的陈诚就呼呼地蹿了上去,竟然平地弄出一个“土木系”,成了“小委员长”,把6期的薛岳远远甩在了后面。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不过薛岳最要感谢的,还是他这位学弟,正是后者在蒋介石面前力保,他才得以重新出山。

抗战的全面爆发,为“民国岳飞”提供了一个正名的机会:是骡子是马,且拉出来溜上一溜。

淞沪会战进入**时,薛岳以抗战预备军的身份赶到上海参战。那是薛岳第一次指挥抗战,尽管他在内战中已身经百战,恶仗苦仗硬仗不知道打了多少,然而也从没遇到过这种惊天动地的大阵仗。

到撤退时,老虎仔更是九死一生,一条命差点就断送在了上海滩。

岳飞不是那么好做的,不先尝点苦头,长点见识,你就没有机会成为真的老虎。

在薛岳任豫东兵团总司令期间,该兵团也被称之为薛岳兵团。

进入薛岳兵团的成员,除了刚刚从广东抽调北上的第64军等少数部队外,大部分都是淞沪会战及南京保卫战后保存下来的中央军主力,他们分散在各个地方,要想短时间内召集起来,确非易事。

虽然还没能最终组建完成,但因为畑俊六快速挺进,提前截断了陇海路,导致薛岳也不得不改变计划,指挥先期赶到的部队奔赴商丘。

商丘就好象是徐州西大门前的一座石狮子,守住这里,第五战区各部就能多出一个撤退逃生的出口。

刚刚准备修复铁路,薛岳却听到了一个让他措手不及的消息:宇都宫第14师团的骑兵部队,又在兰封炸毁了铁路。

如果说商丘铁路属于陇海路下游的话,兰封铁路就是陇海路中游,那里一被破坏,所有战略物资便都没法抢运回去了。

更让薛岳后怕的是,假使第14师团主力继续沿陇海路南下,与进入徐州的日军合力,足可以将附近的中国军队全部收拾掉——不光包围圈内的五战区部队,还得加上商丘的薛岳兵团。

抽血伤身

可是这个世界奇妙就奇妙在,它绝不会老老实实地按照人们的预想轨迹去走。

宇都宫第14师团,也就是保定会战中的土肥原师团,此时为第1军的当家实际也是唯一花旦。

现在的第1军,已渐渐变成了一只空心皮囊。

从实力上看,第1军当初是远超第2军的,其司令官香月清司从华北驻屯军时代开始,一直到太原会战,一路都可谓战功赫赫,他的声名不仅盖过西尾寿造,甚至有比肩顶头上司寺内寿一的趋势。

春风得意有时跟大祸临头是同义词,不知不觉中,香月已经走在摇摇晃晃的钢丝绳上了。

寺内是什么人物,早在日本“二二六”兵变后便出任陆相,一个陆军大臣,却把整个内阁都变成了“寺内内阁”,可想而知有多么跋扈。曾几何时,日本朝野上下,权柄惟其一人独操。

在陆军内部,寺内也属于那种他一瞪眼,你就得咔嚓一声给跪下的主。谁要想越过他出风头,不给你点小鞋穿穿,寺内的日文名字就得倒过来写了。

早在太原会战时,香月就感到了兵力不足,照理,寺内应该多给些兵才是,不料寺内不但不给,还反过来抽他的血。

板垣师团虽是“华北方面军”的直属部队,但实际一直是配属第1军使用的,香月本人也把板垣当作自己的宝贝,不惜重金打造与包装。

太原会战后期,太原明明就在龙山第20师团眼皮子底下,可是香月却把攻城的任务交给了还远在忻口的板垣师团,为的就是要成就后者“常胜将军”的英名,用心可谓良苦。

好了,板垣终于被捧红了,成了炙手可热的名角,可没等香月享到什么福,寺内却伸手一抄,把“老有才”的板垣给了西尾的第2军。

除了干瞪眼,香月毫无办法。

这还不算完,随着日军攻占华北的地域越来越大,寺内觉得哪里需要兵了,第一个就开口向香月要。

今天抽走一个大队,明天调离一个大队,第1军几乎成了“华北方面军”的备用兵库,香月不胜其扰,根本就集中不了精力继续渡河作战。

他曾经申辩,请求不要动不动就临时抽调他的部队——你也可以考虑调调第2军的兵呀。

不说尚可,一说内寺更来劲了。

整的就是你,你还按捺不住,自己送上门来了,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寺内立即给香月的“问题”定了性:目无长官,不奉调令。

从此以后,血照抽,而且往死里抽,不仅调人,连第1军前线部队所用的弹药都不放过,能拿随手就拿,结果第1军又从“备用兵库”变成了“备用弹药库”。

第1军不是牛吗,职务暂时降不了你们,我就降你们的待遇。

寺内把第1军司令部的专用飞机全部改成了最老式、性能最差的那种,似乎就巴不得什么时候飞机出点故障,掉两个零件,把这伙人全都给活活摔死。

当然,这一切的矛头其实都是冲着香月来的。

要说寺内这老小子也真是够龌龊。香月“不奉调令”也就有过那么一次,可从此以后,他每次会议必定要老调重弹,把可怜的香月给从头到脚数落一番。

不仅如此,寺内还不厌其烦,在各种各样的文件中都要将第1军的“不奉调令”作为典型来刮脸皮,而且脚脚踢在对方盆腔之上,似乎不这样做,他就不过瘾,不开心。

香月从担任华北驻屯军司令官后,确实是凭着军功获得声名的,但经过寺内这根搅屎棍这么一搅,上自陆军省和参谋本部,下至各个师团,都对香月有了“重新认识”。

谁让你竟敢“质疑”寺内的呢,那只老虎是能随便让人摸屁股的吗?

香月哑巴吃黄脸,有苦说不出,本来称得上兵强马壮的第1军,如今就靠一前一后两支部队在撑场面,前方是土肥原师团,后方是龙山师团,这也是他一直以来,只能看着第2军在那里兴风作浪,而自己却毫无建树的原因之一。

从个人涵养上来说,香月还算是好,可他也是人,寺内明里暗里的屡屡打压,真是把这位第1军司令官弄得都快疯掉了。

好不容易,徐州会战开始,寺内终于有用上第1军的时候了,但却是为了继续抽血,抽香月手中的最后一个宝贝——土肥原师团。

你抽就抽吧,寺内还端出一副长官的腔调,颐指气使,仿佛香月只是供他驱使差遣的一个前线小兵而已。

不过这次香月没有发火,作为“七七事变”时施展离间计的阴谋高手,他肚子里其实也藏着无数个小九九。

来不了明的,我也来暗的。

想做主角的配角

香月把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即将被抽走的土肥原师团身上。他一反常态,倾其所有,把能给的都给了土肥原。

在土肥原师团,光第1军临时配给的重炮兵就有3个联队,其它野炮坦克等特种部队更是应有尽有,其机械化武装程度甚至超过了第2军的矶谷和板垣师团。

对于打造明星,香月历来是不惜工本的。虽然只有一个师团,但他相信,这个师团绝对能像当年的板垣师团那样技惊四座。

当然会比较难。

因为板垣历来唱的都是主角,其它人皆为配角,舞台之上,这哥们就是一戏霸,好的台词和包袱全都是他一个人的,别人跳来跳去,充其量也不过是跑跑龙套,在旁边铺垫铺垫罢了。

在徐州会战这副棋盘里面,寺内对土肥原师团的定位,就是配角。

显然,香月和土肥原都不想当配角,他们要做自己的主角。

不是没有人配合吗,这好办。

土肥原把师团的两个主力旅团分开,一左一西,怎么样,是不是也有点“双头蛇”的神韵了?

与板垣相比,土肥原除了同样擅长分进合击战术,熟悉华北地理外,他还具有自身独特的优势,那就是人脉畅通,尤其对原华北地方军头们的心理和脆弱之处分析得十分精准。

他的第一个对手是商震。战前,土肥原对商震有多少兵力,部队主要分布在哪里,调查得一清二楚,而他对于商震的作战能力也并不重视,乃至下达进攻命令时语多不屑,尽是“不必多所顾虑,派少数兵力向他戒备就行”之类的句子。

确实,商震远不能称为土肥原的对手。一个回合还没走下来,他所部署的鲁西防线就被土肥原击了个底儿穿。

在土肥原进入豫东之后,寺内曾多次发出命令,要求其南下攻占商丘,可是土肥原却始终置若罔闻。

因为他不听寺内,只听香月的,香月要土肥原攻的,不是商丘,而是兰封,更准确一点说,是兰封背后的开封。

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回轮到咱身上。我香月砸锅卖铁,变卖家当,不是为了到徐州来给你寺内当陪衬的,我要到开封去,在那里做主角!

对于土肥原来说,香月才是老大,他才不管寺内如何想,香月说要攻开封,他就去攻开封了。

薛岳实在应该“大力感谢”香月和土肥原,否则不仅接应不出徐州西撤部队,就连他自己也将陷入困境,那样徐州会战的结局就不是一点点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