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封遗书

“我要死了,利佳子还活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利佳子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还活着……”

若用语言来表达当时的心情,除了这些,便说不出其他的了。所谓当时,就是我用匕首刺进利佳子胸口,然后又刺向自己的胸口,逐渐失去意识的时候。

可不知为什么,当我恢复意识时,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句话就是:

“利佳子死了。”

就是这样。而且在这句话里,并未伴随着“我还活着”这句话。

不仅如此。当我失去意识时,脑海里浮现的并不是“我要死了,利佳子还活着”这句话。仅仅是因为若用语言来表达当时的心情,除了这些,我便的确再说不出其他的了。

那时从我脑海中呼啸闪现的所有东西:火一般滚烫的小河中流着的血、骨头的响动、像顺着蛛网不断滴落的雨滴般一堆接着一堆流过来的父亲的面孔、卷成旋涡在飞旋回**的叫声、颠倒着时浮时沉的故乡的山等等。我从它们任何一个中都感受到了同样一件事——利佳子还活着。

于是,我沉溺在“利佳子还活着”这一浪涛之中,不断挣扎着。不知不觉间,我轻盈地浮在了波浪上,在浪尖上悠悠摇**。

然而当我恢复意识之后,“利佳子死了”这句话便清清楚楚、实实在在地浮现在我脑海中,并且浮现出来的只有这句话,之后并未跟着“我还活着”这句话。

这样看来,或许“生存”对于“死亡”是非常傲慢的吧。

不过,我终究还是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光和物,感受到了世界的明亮,并非只是这句话。

最初,我是突然浮上这片光亮之中的。

那是在海滨,是七月里的大晌午。但是,即便我是在深夜的黑暗中苏醒过来,想必也同样会是这种感觉。就算是盲人,也能感知到明亮与光芒吧。因为即使我们在黑暗中醒来,也能对明亮与光芒产生感觉的。并且,我们并不是用眼睛去感受,而是用生命去感受的。所谓生存,一言以蔽之,可以说就是感受光芒与明亮。

只是对当时的我来说,那种感觉要比每天早上醒来时清爽得多。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那是波浪的声音。那声音显现在了我眼前,化成了一群金色的一寸法师[10],在我面前静静地跳舞。其中一个高高地举起手对我说了句:

“利佳子死了。”

应该是这句话吧。

总之,他这句话让我十分吃惊,这种惊异使我的意识开始变得清晰。

窗外的松树向天空伸展着枝条,那形状仿佛五岁的孩童在蓝色的纸上用墨汁胡乱涂抹的线条。

我感觉自己仿佛就在那道向我劈过来的幻影中左躲右闪。在我的视野中好几道幻象在闪光,好似傍晚席卷过旷野的雷阵雨的残余部队。

这时,我想起了利佳子被墨汁染黑的嘴唇。

那是正月,在一间装有壁炉的西式客厅里,利佳子十四岁,正在为了迎接新年写第一幅字[11]。虽然她已经十四岁了,但写字时还是会舔笔尖,嘴唇都被染黑了——我就是想起了她那时的嘴唇。同时我看了看自己的手——一定有人帮我洗过了,所以上面不可能沾着利佳子的血。

话说回来,我在刺死利佳子的时候,这个女子的血都流到了我右手上,四根手指都被染红了,为什么唯独没有弄脏无名指呢?嗯,不,不如说,在被鲜血染红的手上,只有那根无名指像恶魔一般白皙。在那种情形下,为什么这会让我如此在意呢?难道就是因为这根无名指没有沾血,所以我没死,而利佳子死了吗?不,怎样都无所谓。唯独无名指显得很白,说不定是我的幻觉呢。

说起来,我们为什么会想去死呢?是因为我发高烧快要烧死时,是利佳子救了我吗?对,一定是这样的。

但是那天晚上,或许是因为月亮太过明亮,又或许是因为沙滩太过洁白。满月的清辉洒在沙滩上,反射成一种似乎真空般澄澈的颜色。也许是因为月光如水般静静地直泻吧,隐隐约约能听见天空移动的声音。我的影子就像落在白纸上的一个墨点,漆黑漆黑的。我的身体仿佛是一根插在沙滩中的尖锐的线。沙滩好似一匹白布,从四面朝着我席卷而来。

当时,我和利佳子为什么没注意到我们这三天已经筋疲力尽,累得就像死掉的青鳉鱼呢?正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心想:

“人是不能站在这样洁白的土地上的。”

于是我将双腿缩到长椅上,又让利佳子也把腿放了上来。

大海一片漆黑。与那广阔的黑色相比,这片沙滩的白色是多么渺小啊。我一边想着一边对利佳子说道:

“你看这黑色的海。因为我现在正看着黑色的海,所以我就是黑色的海。而你也在看着这黑色的海,所以我的内心世界和你的内心世界,便都是这黑色的海。但是在我们眼前,你和我这两个世界虽然同时占据着这一个地方,不也并没有相互冲击和排斥吗?不也没有发出撞击的声音吗?”

“别说那些我不懂的话了。我想与你在相互信任中一起去死。所以不要说那些疯话了,趁着能死的时候,一起去死吧!”

“对啊,说得也是呢。”

我就是在那时决定死去的。还是说,在那之前我们就已经有了这样的约定呢?

总之,两人就像一片黑色的海一般相互信任,并且即使两人死去,也相信这片黑色的海不会消失。我们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打算去死的。

可结果呢?当我苏醒后一看,发现这片海是湛蓝湛蓝的。

那难道不是一片蓝色的海吗?

就像我那鲜红的手变成了白色一样,之前漆黑的海成了湛蓝色的。想到这里,我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我倒不是因为悲伤,只是因为打翻了泪坛子。如果我没有醒过来,大海肯定还是一片漆黑的吧?

还是说,我那时不该把利佳子推出去呢?难道是因为这件事吗?

那时,利佳子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她这样做,是我拜托的。这样能感受到两个人的身体合二为一,也就是说,如果利佳子让我感觉她仍是一个独立的“人”,那我是没有勇气将刀刺入她胸口的。

我想要放空自己,便张大嘴巴,沉浸在利佳子脸颊的气味之中。于是,潺潺流淌着的小河的幻象便立刻浮现了出来。随后,我将匕首用力刺向了利佳子的左胸。与此同时,我将紧紧搂着我的利佳子猛地推了出去,然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仰面倒下的利佳子,在自己的血泊上迅速翻了个身,伏在地上用清晰的声音说道:

“不、不、不能死。”

然后,她抽出插在胸口的匕首,猛地扔了出去。匕首砸在墙上,将鲜血溅了一墙,然后掉在了榻榻米上。

就是那时,我看到自己手上只有那根无名指如同恶魔一般白皙,不由得浑身一颤。

过了大约五分钟,利佳子就不动了。看着一动不动的利佳子,我感到内心一片通透平静。我把手绢盖在匕首上,站在那里,用脚擦去了匕首上的血。

然后我便像一台机器一样,毫不迟疑地将膝盖抵在利佳子的腹部,手上拿着匕首,闭上了眼睛。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与利佳子交叠在一起死去。但如果一开始我便与她依偎在一起,那么自杀时的万般痛苦就会让我挣扎开来。而若用现在这种姿势将匕首刺进胸膛,那便可以在无法忍受时朝着利佳子栽过去了。

可是结果呢?当我把匕首猛地刺入胸膛时,痛楚使我扭作一团,开始朝前面倒去,转而又大叫着蹦到了一边。

啊,那是利佳子的体温啊!

我倒在利佳子身上时感觉到了她的体温,于是便蹦了起来。是利佳子的体温将我弹开了。她的体温传到我身上时,那一瞬间的恐怖——这到底是什么呢?

总之,那是一种本能的火花。难道是隐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憎恨吗?还是人对人所抱有的可怕的爱?又或者,难道是生命与生命的闪电在看不见的世界里的相互冲撞?我不记得当时我嘴里喊了些什么,但我能想象出来,恐怕再没有比这更骇人的叫喊声了。

我蹦到一边之后,便横着倒了下去。疼痛与痛苦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

在我的身体中,有一种像被疾风刮下陡坡的感觉扩散开来。

转而,我感到世界变成了一种强烈的节奏,我们二人的心脏正在一起剧烈地跳动着。我全身的肌肉都听着心跳的声音。我刚开始觉得“好热”时,便感到视野中已是一片黑暗。

在这黑暗中,有两三个金色的圆圈浮现出来。利佳子站在我故乡的桥上,正眺望着水面——利佳子还活着。那个活着的利佳子脸宽脚小,是三角形的。一个像是我父亲的男人倒悬着身体,如流星一般从河底浮了上来。大丽花像风车一样旋转着,如同鸟的翅膀。那花瓣便是利佳子的唇。月光斜斜地倾泻,发出了叮叮的声音。

这样的景象到处都是,根本无法一一书写。总之,我乘着高速的幻想,如同子弹掠过草木一般,将时间甩在了身后。

在这个幻想的世界里,颜色就是声音,声音就是颜色。只是,我感觉不到任何气味。且这些丰富而自由的幻想片段,每一个都像我在前面写到的那样,全都使我感觉到:

“利佳子还活着。”

在这种感觉的背后,“我要死了”的感觉如同碧蓝的夜空般在延展开来——但是,在我把匕首刺入自己胸膛之前,我都是认为“利佳子死了”的。不,我甚至不想怀疑她是否已经死了。事后我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种情况下,一般都是应该先确认一下她是否已经死了吧。

若说不可思议,那便是在我刺向自己胸口之前,明明一直认为利佳子已经死了,可我逐渐模糊的意识片段却感到“利佳子还活着”。后来当我恢复意识时,脑海中却诚实地冒出了“利佳子死了”这句话,这也是很不可思议的。

嗯,利佳子确实已经死了。而我活了过来,这本身不就意味着利佳子确实死了吗?

如果我没有活过来,又会怎么样呢?对我来说,这个世界不就是“活着的利佳子”的广阔海洋吗?

还有,利佳子在痛苦的呼吸中用清晰的声音说出“不,不,不能死”这句话也很不可思议。“不能死”——说的是与她一起自杀的人吗?还是对她自己说的?又或者,既不是对浮现在她心中的我说的,也不是对浮现在她心中的自己说的,而是对着浮现在她心中的别的什么东西说的?

而更重要的是,我在用匕首刺向自己的胸口之前,为什么没有思考过这句话呢?是因为我对死亡如此害怕,所以才像个机器一样,对自己的行为没有犹疑吗?不过,我是真的害怕死亡吗?如果害怕的话,我又为什么非要去死呢?

利佳子不是也说过吗——“不、不、不能死”。

而且我的死,不就是“利佳子还活着”这样一个象征的世界吗?

而我的生,不就明明白白地显示了“利佳子死了”这一含义吗?是应该说,生并不仅限于此?还是应该说“正因如此,你才活过来了”呢?

到了明天,我要好好思考一下这许多问题。

窗外的松林笔直挺立。如果这松林能看起来像是一边发出水车般的声音一边旋转着的大丽花,那么我是否就能活在“利佳子生存的象征世界”中呢?

人,是为了将那征服了时间与空间的美好、丰富、自由的世界占有片刻,所以才会出生,继而死去的吧?

啊,真是不明白。

我并非眼前这片蓝色的海,这是一种不幸吗?不,那时我与利佳子,不都是眼前那片黑色的海吗?

[10] 日本室町时代( 14世纪中叶一16世纪末)童话故事《一寸法师》的男主角。一对老夫妇生下了个拇指大的婴儿,取名为一寸法师。后来他打败了妖怪,用有法力的小锤子变成了一位英俊青年,与公主结了婚。

[11] 日本迎接新年首次习字,通常在12日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