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的海黑色的海 第一封遗书

我听见一艘帆船的船老大在喊:

“喂!”

“喂!”

睡梦中,我被这河面上传来的呼唤声惊醒。只见眼前浮现出一片船帆,宛如一群白色的候鸟。没错,在我看到白帆的瞬间,我心中没有丝毫的杂念,就像是任鸟儿自由翱翔的蓝天一样。

“喂!”

“喂,你还活着吗?”

我睁开眼睛,仿佛是在帆船的船老大的召唤下,重新降生到了这个世界。

我在大约一个月前,也是这样被一个女子呼唤回了世界上。那天傍晚,那个女子乘着游船来到了这片河流入海口的河滩。

我掀开盖在脸上的草帽,扔在一边,站起身来,把河水泼在晒黑了的肚皮上。那艘帆船在等待傍晚时分的风,也许是一路逆流而上才走到这里的吧。夕阳铺向水中,一片波光粼粼。

就要到载着跛脚少女的那辆小汽车驶过沙滩的时间了。她是别墅保安的女儿,而别墅的主人也是一个偏瘫的少年。他情况比较严重,看起来不光是站不起来。每天一到傍晚,载着他们俩的小汽车就像一个从海里抛上来的浅蓝色的球,沿着海边飞驰。那个少年全身只有下颌在一抽一抽地动着。他身边还跟着他的家庭教师,我曾在台球室里见过那个男子两三次。但是,那个少女是在村子里的小学上学。

那天,也是我往河滩走去的时候,在路上遇见了放学回来的少女。她拄着拐杖的双肩向上耸起,两条胳膊如同蝙蝠翅膀一般震颤,一蹦一蹦地走在沙滩上,像是在跳舞一般。时值七月,沙滩与河面上不见有人的身影。忽然,少女张开嘴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啊!黑暗!黑暗!”

在这个充满炫目光芒的世界里,少女张大的嘴巴中出现了唯一的一片黑暗。那片黑暗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为什么我看到它会如此惊讶?我后来看到那片芦苇叶时也是如此。

最近,我每天都会去河滩上睡午觉。因为海边已经开始稀稀落落地有人去游泳了,所以我特意来到了这片没有人的河流入海口。大约一个月前,我这副躯体刚刚被一个女子呼唤回这个世界。像这样曝晒在夏日的阳光中,**躺在沙滩上睡觉,应该对身体非常不好。可是我就喜欢这样躺着睡觉,喜欢这样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湛蓝的天空下。而且,也许我属于那种生来便睡眠不足的人,也许我是一个一直在寻找人生的躺椅的男人吧。因为我打出生那天起,就没有享受过一天母亲的怀抱。

所以那天,我也去了沙滩,在那里无所事事地躺着。

天空十分澄澈,所以远处的岛屿看上去很近,白色的灯塔也显得十分纯白。水面上那艘游艇的风帆是黄色的,乍一看上面的人好像是年轻的夫妇,但其实是德国老头。总之,我边感受着沙子的滚烫感慢慢渗入我的皮肤,边用这双仿佛蒙灰的玻璃门一般的眼睛眺望着大海的景色。这时,不知什么东西在我视线中画出了一条线。

那是一片芦苇叶。

那条线逐渐清晰起来,因此,难得看起来很近的岛屿又慢慢退回了远方。芦苇叶渐渐占据了我的整个视野,我的眼睛变成了一片芦苇叶。不久,我也变成了一片芦苇叶。芦苇叶庄严地摇动着。这片叶子在我眼中,正完全掌控着入海口、大海、岛屿、半岛等广阔的景色。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并且我被逐渐逼近的芦苇叶的力量压制住了。

于是,我逃向了回忆中的世界。

一个叫崎子的姑娘,在她十七岁那年的秋天与我订下了婚约。可后来她又悔婚了。我并没有灰心丧气,因为我觉得只要我们都还活着,便总有一天能再续前缘。我的院子里种着芍药花,崎子的院子里也种着芍药花,我觉得只要它们的根没有枯萎,次年的五月应该会再次开放。到了那时,也许会有蝴蝶把我的芍药花粉带到她的芍药花上呢。

但是去年秋天,我突然意识到:崎子二十岁了。

“和我订婚的那个十七岁的崎子,已经二十岁了。”

“她都没有嫁给我,为什么能够二十岁呢?是谁让她变成二十岁的?总之不是我。”

“是谁在挑战我?在冲我说‘看吧!和你订过婚的十七岁的姑娘,没有嫁给你,却能成为二十岁的人!’”

那时,我真正从心底看清了这样一个无计可施的事实。我低垂着头,把牙咬得吱吱作响。

但是,崎子十七岁那年之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她。对我来说,她还不到二十岁。不,确实,这样说才是正确的。证据就是,那时一直是十七岁的崎子像个小玩具娃娃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可是这个娃娃是清澈透明的。透过她的身体,可以看到白马奔腾的牧场,可以看到正在给自己化妆的月亮,还可以看到夜幕下,一只想要转生为人的花瓶正在追着那个应该成为自己母亲的少女……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景色,都能透过她的身体看到。那些景色也十分美丽。

而这时,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屋子被封得严严实实的浑浊的煤气。如果这个屋子有门,我要立刻将它敞开,将这浑浊的煤气散布到崎子身后的美景中去。因为生命这东西,在某个瞬间,不过就是扣动手枪扳机时,手指那轻轻的一动罢了,仅此而已。

但幸运的是,我已经去世的父亲正好在那时来咚咚地敲响了我的门。

“有人吗?有人吗?”

“来了!”小娃娃一样的崎子回答道。

“我忘了一件东西,把儿子忘在这个世上了。”

“可我是个女的呀,我是一个女孩儿!”

“你不让我进去,是因为把我儿子藏在了房间里吗?”

“您请便,想进就进来吧,人的思维之门是没有钥匙的。”

“可是,生与死之间那扇门呢?”

“就算是一串紫藤花也能打开。”

“就是那个,我忘的东西就是那个。”

走进房间的父亲闪电般地伸出手指向了我。被他这么一指,我吓得缩紧了身子。小小的崎子却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啊?那是我的梳妆台啊!还是说,你指的是镜子前那瓶化妆水?”

“这是谁的房间?”

“我的呀!”

“撒谎吧?你不是透明的吗?”

“那个化妆水也是桃红色透明的啊!”

父亲望着我,静静地说道:“儿子啊!这个十七岁的女孩已经长到了二十岁,这让你惊慌失措吧?即便如此,你还是把十七岁的崎子描绘在这屋中一角的虚空中,还为她灌注生命。这样的话,在你那个生的世界里,是否就有两个崎子了?还是说一个都没有,只有你一个人?可是,我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你,如今你已经二十六岁,但我只消一眼就能马上认出你是我的儿子。这是因为我已经死去了吗?”

就在那时,不知为什么,我“呼——”的一声出了一口气,可是,那声音却变成了一声“父亲!”

“啊呀,我的化妆水说话了。我的天!”

崎子那双香鱼一般的小眼睛里刚刚浮现出无限的哀伤,她的身影便突然消失了。

“儿子,这个房间真是不错。即便一个女人从这里消失,空气也不会出现丝毫的波动,真是不错!”

“可是父亲,我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啊!”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吗?我来之前,最伤脑筋的就是该把自己的样貌变成什么样。我想,哪怕你我有一丁点儿相像,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便成了现在这样。”

“感谢您的体贴。”

“但我现在仍然是有着两只眼睛、两个耳朵、两条腿的人类的模样。我也想过要不要像普通的幽灵一样,不要腿,飘来飘去便好了,但那样又太过平平无奇。我还想过要不干脆变成一支铅笔或者一块烟晶吧,那样也挺有意思。但是死去的人,对生存这件事是不太相信的。”

“不管怎样,如果您真的是我亲生父亲,可不可以让我打一下您的脑袋?打别人脑袋确实会觉得有些尴尬,但是我时常在想,如果我有亲人,就要使劲儿打一下他的脑袋。”

“可以啊。但是你一定会失望的,因为你的手不会有什么感觉,就像打在春日晴天里蒲公英发出的蒸气上一样。”

“可是,蒲公英上的蒸气是不会生出人类的吧?”

“但若是蒲公英上没有蒸气,人类也是不会出生的啊。”

其实那时,我的脑海里已经有蒲公英在开放,阳光映照下,花朵上有蒸气在袅袅蒸腾。哪里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崎子也不见了。与我订下婚约的十七岁的崎子并没有嫁给我,但是已经二十岁了——方才我对这件事的那种苍白的惊讶也已经消失了。

就这样,我的感情耷拉下尾巴,陷入疲惫。

也许是因为我有过这样的经历吧。那之后不久,我在另一个名叫利佳子的女子面前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真的,我还是不听为好。真的,不听为好。”利佳子说道。于是,正怀着郁闷的心情倾诉着爱意的我,便忍不住哈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这笑声是多么空洞啊!听着自己的笑声,我吓了一跳,仿佛那是星星的笑声似的。与此同时,“自己”这根钉子悄无声息地折断了,而吊在这根钉子上的我,一下子便掉进了蓝天中。

之后,利佳子就像白天的月亮一样出现在蓝天上。

“利佳子的眼睛多么美丽啊!”

我不可思议地望向她。然后,我们便像两只气球一般升了起来。

“开上那座山丘,从那棵米槠树那儿往右拐。”利佳子对司机吩咐道。

利佳子下车后,我在车里笑眯眯地看着她,一股喜悦之情汩汩地涌上心头,怎么也止不住。

“失恋了就应该悲伤!”

我在心里斥责着自己。同时,这种非同寻常的情绪波动也让我感到有些不安,但也只是一种痒痒的感觉,就像用肚子将皮球按进水里一样,不一会儿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是否应该表扬一下在应该悲伤时却感到高兴的自己?是否应该表扬一下南辕北辙的自己?这种心情,就像是‘神啊,我回来了’一样。”

我一边这样戏谑,一边独自微笑,愉快得不得了。只是,这种明朗的心情只持续了那一天,不过并不是说我第二天就悲伤起来了。只是从那以后,我对自己隐隐约约的怀疑,就像秋末冬初的大风一般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然而,我这些所有的感情,都因为一场高烧彻底暴露了出来。

那时是五月,我因病发起了高烧,几乎快要烧死了。体内的热量使我晕晕乎乎的,我失去了意识。

“崎子。”

“崎子。”

“崎子。”

“利佳子。”

“崎子。”

“利佳子。”

“利佳子。”

“崎子。”

听说我那时一直在这样说着胡话。

守在我枕边的阿姨把利佳子叫到了我床前。也许她相信会有奇迹吧,觉得如果利佳子回应了我的呼唤,没准儿我的命能留住。

关于这两个女子,阿姨只知道利佳子在哪里,而不知道崎子的所在之地。不,准确地说,她那时是头一回听说崎子这个名字。而利佳子是阿姨的侄女,她知道利佳子嫁到了哪里,于是便把她叫了过来。难道这不是一个奇迹吗?之后,奇迹也在接连发生。

听说利佳子那时马上便来到了我床前。你猜之后怎么样?

“利佳子!”

“利佳子,利佳子!”

“利佳子,利佳子,利佳子——”

我只喊了利佳子的名字,一次都没喊崎子。可是你想想看,那时我可是发着高烧,毫无意识的状态啊!在我看来,若说这是人心中藏着的那个恶魔的狡猾之处,我觉得并不能完全概括。后来,我听伯母给我讲起这件事时,漫不经心地嘀咕了一句:“这就值得去死。”

总之,那时我是被利佳子呼唤着名字,握着手,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来的。在恢复意识的一瞬间,我眼中的利佳子是什么形象呢?

不知是什么时候,利佳子曾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给你讲讲我最早记事时的记忆吧!在我两三岁的时候,我以为太阳公公是从寺庙里的塔那边升起来,然后从芭蕉叶那边落下去的。尽管我那时还不知道‘日出’‘日落’这样的词语,但是能感受到朝阳与夕阳是不一样的。可是有一天,我发现太阳公公从芭蕉叶那里升起来了——竟然从芭蕉叶那里升起来了!于是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原来,我是在保姆的背上睡着了,太阳要降落时才睁开眼睛。”

我并不是看到一片芦苇叶,就想起了这么多事。我只是觉得,无论是从一片芦苇叶中,还是从崎子已经二十岁了这件事中,我都感受到了一种同样的挑战。

并且,被船老大的声音唤醒这件事,也使我想起当时被利佳子呼唤回这世上的事。

太阳已经开始在半岛上方西斜了,但是我并没有像三岁时的利佳子一样,觉得它是从西边升起来的。

利佳子乘坐的轮船很快就会出现在海面上。随后,她便会乘上游船,来到这个海滨吧。

或许此时利佳子正躺在船舱里,脱下布袜子,将美丽的脚抵在船腹上来确保身体不会随着波浪来回摇晃吧。我在脑海中描绘着这幅情景,离开了河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