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日本战败后,厚木祐三[12]的生活是从与富士子的重逢开始的。或者,与其说是与富士子重逢,倒更像是与过去的自己重逢。

“啊,她还活着!”祐三看到富士子时不禁大吃一惊。这只是一种单纯的震惊,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

在发现富士子身影的那一瞬间,祐三几乎无法判断出那究竟是“人”还是“物”。此时,祐三重逢的是自己的“过去”,而这“过去”化为富士子的样子,再次出现在了眼前。这使祐三觉得,这便是“抽象的过去”的化身。

然而,“过去”既然是以富士子的形象出现的,那么这“过去”便也是“现在”了吧!就在自己眼前,“过去”连接上了“现在”,这着实使祐三震惊不已。

对如今的祐三来说,就在这“过去”与“现在”之间,有一场战争横亘其中。

而祐三生出的这种莫名其妙的震惊之感,无疑也是战争造成的。

或许也可以说,因为某些“被战争吞没的东西又复活了”,所以他才会如此震惊。杀戮与破坏的狂风恶浪那般酷烈,竟也未能湮灭男女之间那些细碎的勾勾缠缠。

祐三发现富士子还活着,就像是发现了自己也还活着一般。

祐三同自己的过去彻底诀别,如同当时与富士子一刀两断一般。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他本想将这两件事忘得干干净净,但这仅有一次的生命,终究是可贵的。

与富士子的重逢,是在日本投降两个多月以后的事。此时,国家与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已然分崩离析,颠倒错乱,许多人被裹挟在这股动**的旋涡中,似乎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

从镰仓站下车,祐三抬头望着若宫大街上一排排高大的青松,只觉得从那树梢间按部就班流逝的时光十分协调。在遭遇战火洗礼的东京,人们往往会对这种自然景象熟视无睹。战争期间,各地的青松相继枯死,范围不断蔓延,仿佛是这个国家生出的一种不祥病斑。然而街道两旁的青松,大都还活着。

祐三此番来镰仓,是因为住在这里的友人给他寄了明信片,说鹤冈八幡宫[13]将要举办“文墨节”,他便来赴会。这个节日起源于源实朝[14]时期的文治,也意味着战争之神要改变这个世界。而前来参加这个和平节日的人们,已经不再祈求什么武运长久、战事胜利了。

祐三来到办事处门前,只见眼前出现一群身穿振袖和服[15]的少女,他感到气象一新。此时的人们大多还如战争中一般衣衫褴褛,这样的盛装显得异常绚丽多彩。

占领军也应邀参加了活动,这些少女就是为这给他们献茶的。或许是因为占领军登陆日本后第一次见到有人穿和服,似是感到新奇不已,都竞相拍起了照。

若说直到两三年前,眼前这般情景还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即便是祐三自己,也会觉得难以置信。祐三被领到露天茶席内,周围都是衣衫褴褛、灰暗的人们,少女们的和服便展现出了无限的跳脱之感。对于少女们的勇敢,祐三赞叹不已。她们的表情、动作与华美的和服相映成趣,这也唤醒了祐三心中的某种东西。

茶席设在一片树林中。一张常见的细长条白木桌旁,占领军们规规矩矩地围桌而坐,脸上洋溢着纯粹的好奇之情。一个十岁上下的小姑娘端来了淡茶,服装和举止都像个模特一般,令祐三想起了旧时戏剧中的儿童角色。

如此想来,那些年龄稍大些的少女身上华美的和服、隆重的腰带,都令人明显感到与如今这个时代之间的失衡与矛盾。而穿着它们的都是一些富有教养的姑娘,这便更加令人感到一种可怜的悲凉。

并且,少女们身上花哨的色彩和图案,在眼下看来也有些俗气和粗鄙。这不禁使祐三陷入思考:战前的和服生产工艺与穿着者的审美,如今竟已堕落到了如此地步?

神社的舞殿[16]上正在表演舞蹈。看到舞者身上的服装,祐三的这种感觉更强烈了。这些服装品位甚好,色泽浓重。按道理讲,这些有着古时遗风的服装比较少见,而少女身上的则应该更加日常。可在眼下,饶是日常的少女服装,也似乎已成为一道值得观赏的景观。这不仅因为身穿和服是如今难以见到的战前时代的习俗,也因为她们展现出了女性鲜明的妩媚。

浦安舞、狮子舞、静夫人舞、元禄赏花舞,这些衰败没落的日本风姿犹如一阵阵笛声,在祐三心中流淌。

贵宾席分设为左右两部分,占领军坐一边,祐三他们坐在一棵大银杏树西侧的另一边。银杏树的叶子已经有些泛黄了。

坐在普通席上的孩子们向贵宾席这边蜂拥而来。他们身上衣衫褴褛,衬得少女们鲜花般的振袖和服活像开在了泥潭里。

阳光从杉树林梢穿过,照在舞殿红漆立柱的柱脚边。

此时,一个看着像是跳元禄赏花舞的风尘女子从舞殿台阶上走了下来,同一起幽会的男人告别后便离去了。看着她的衣服下摆就那么一路拖在碎石路上,祐三心头蓦地涌上一阵悲哀。

那女子身上的棉质和服鼓鼓地隆起,下摆散开,露出鲜艳的丝绸里衬,华丽的贴身衣物隐约可见。这和服下摆便如同日本美女的肌肤一般,也如同日本女性妖艳的命运一般,正被毫不怜惜地拖拽在泥土之上逐渐远去,美得直叫人炫目,直叫人感到一种华丽、残酷且带有肉欲的悲哀。

在祐三眼中,这神社中的景象宛如一幅肃穆的金屏风。

无论是中世纪的静夫人舞,还是近世时期的元禄赏花舞,其传统的舞姿都让刚刚经历了战败的祐三看得几乎挪不开眼睛。

就在祐三紧紧追随舞者的视线里,富士子那张脸蓦地闯了进来。

“啊!”祐三不觉心下一惊,反而瞬间愣在了那里。他暗自提醒自己:不要去看她,否则会平白招来许多事端。然而他心中并不觉得富士子是个活人,也不觉得她会给自己带来什么祸事,所以并未马上将视线移开。

在看到富士子的那一瞬间,祐三方才被和服下摆勾起的感伤已然**然无存。这并不是富士子在他心中有着多么无法磨灭的地位,而是他此时如同一个昏迷许久刚刚恢复意识的人,富士子只是一个映入他眼帘的物体,一个像是在生命与时间的交汇处浮现出的物体。于是在祐三内心的某个缝隙中生出一种切身的、肉体上的温馨之感,一种好似与自己的某个部分重逢一般的亲切之感。

此时,富士子的目光也正木然地追逐着舞者的舞姿,并没有发现祐三。自己发现了富士子,而富士子没有发现自己,这令祐三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方才他们二人不过相距十来米,可谁也没有发现谁,这段时间则更加令他感到不可思议。

祐三果断起身朝富士子走去,或许是因为看到了富士子有气无力、恍恍惚惚的缘故吧!

祐三直接将手搭在富士子的背上,那架势似乎像是要唤醒一个神思恍惚的人。

“啊呀!”

眼看富士子就要缓缓倒下,却又忽地直起了身子,祐三的手能感受到她全身都在瑟瑟发抖。

“你还活着呀?啊呀,吓我一大跳!你一切安好吧?”

富士子僵在那里,可祐三却觉得她似乎要扑到自己怀里。

“你都在哪儿?”

“什么?”

富士子这话,听着像是在问他刚才都在哪儿看舞蹈,又像是在问他同自己分手之后,战争这几年他都在哪儿。而对祐三来说,他仅仅是听到了富士子的声音罢了。

不知阔别了几年,祐三才又听见了这女子的声音。二人重逢了,此时,祐三已经忘记了他们正身处人群当中。

祐三最初发现富士子时生出的那种鲜活感,此时已然被富士子加深加强,然后又回流到了祐三身上。

他与这女子重逢,势必会再次面临道德上的拷问与实际生活中的问题,可以说是朝着这段孽缘自投罗网。方才他在心里分明已经提醒过自己,可猛然间却又像跨过了那道沟,将富士子重新拉了回来。

眼前的现实,便如同在纯粹的世界中行动一般,挣脱了一切的束缚。而过去从未如现在这般,突然便变成了这样的现实。

祐三做梦都想不到,他与富士子之间会再度燃起**。

而富士子对他没有丝毫责难之意。

“你没有变啊!一点儿都没有呢!”

“哪有,我可是变了好多啊!”

“不,你没变,真的。”

富士子很是动情,于是祐三接茬道:

“是吗?”

“咱们分开后……你一直都在做什么呢?”

“被战乱搅得到处跑呗!”祐三似是发泄般说道。

“哪有,你可不像个经历过战乱的人。”

闻言,一旁的人们吃吃直笑,富士子自己也笑了起来。周围的人们像是生怕妨碍到富士子似的,或者倒不如说,人们见到这对男女意外重逢,都好心地营造了一种明快的氛围。而富士子在这种氛围中,似是有些娇羞了。

祐三也顿时有些难为情。他方才便注意到富士子身上发生了些变化,此时那些变化显得更加分明了。

她之前珠圆玉润的身体如今骤然消瘦,只有那对眼角细长的丹凤眼还在闪动着异样的光彩。两条眉毛疏淡且眉色发红,从前她都会用稍微带些红色的眉笔描画,可如今已经不画了。略施粉黛的双颊已然不复往日的光泽,看上去扁平且满脸倦容。从颈部往上,她白皙的肤色有些发黑,再往上便是那张素净的脸。颈部的线条直接过渡到胸口,承载着深深的疲惫。她甚至懒得将纤细的发丝绾成波浪般的发型,看着一副寒酸的样子。

所有与祐三重逢的**,好像都只用她那双眼睛在热切地表达着。

对于两人的年龄差距,祐三在以往是很介意的,如今这种感觉已没有那般强烈,他反而生出一种放下心般的怜悯之情。然而,青春的悸动却并未消失不见,这使祐三感到很是不可思议。

“你没有变呢。”富士子又说了一句。

祐三转身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富士子的视线紧紧盯着他,也跟了上来。

“你夫人呢?”

“……”

“你夫人她……一切安好吗?”

“嗯。”

“那就好。你们的孩子也……”

“嗯,让她们疏散了。”

“是吗,疏散到哪儿了?”

“去甲府的农村了。”

“哦。你们的房子还好吗,没有损毁吧?”

“都烧没了。”

“啊,是吗?我也是,都无家可归了。”

“是吗,那是在哪儿?”

“在东京啊!这还用问。”

“你一直都住在东京?”

“那有什么办法,我一个弱女子,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啊!”

祐三蓦地打了个冷战,脚下变得软绵绵的。

“我倒不是想着‘反正都豁出去了,在东京还能过得舒服些’。唉,其实打仗期间,无论过成什么样子,活成什么样子,我都不在乎。我身体还算挺好的,能活着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悲叹自己的境遇呢!”

“你没回老家去吗?”

“我哪里还回得去呢?”

富士子反问了一句,语气像是在说这还不是因为你!但她并没有诘难祐三的意思,反而还带有几分娇嗔。

祐三一时不设防,竟揭开了两人间的旧伤疤,不觉十分懊恼。而富士子却仿佛还沉浸在某种麻木的状态中,祐三生怕她会回过味儿来。

同时,祐三不禁也对自己的麻木感到惊愕。在战争期间,他已经把对富士子的责任和道义感全都抛诸脑后了。

当年,祐三之所以能与富士子一刀两断,从这段纠缠好几年的孽缘中抽身而出,或许都是战争的暴力使然吧。与男女间的细碎琐事相互勾缠的良心之类,或许也早已被湮没在战争的洪流之中了。

富士子是如何从战争的死胡同中捡了一条命的呢?如今他又见到了活生生的富士子,不觉后背有些发凉。不过,或许富士子也早已忘记要怨恨祐三了吧。

在富士子的脸上,当年那副歇斯底里的神情似是已经消失不见。祐三有些不忍直视她那泛着泪花的双眼。

祐三拨开围在贵宾席旁的孩子们,走到神社正面的石阶处,往上走了五六级,便坐了下来。富士子依然是站着。

“今天来了这么多人,可是没有一个是来参拜的呢!”她回头仰望着上方的神社说道。

“不过倒是也没人朝着神社丢石头呢。”

人们在台阶下方的广场上将舞殿团团围住,所以通往神社的路十分拥堵。直至昨天,根本不会有人想到在这样一个节日里,元禄时代的艺妓与占领军的乐队竟能一同在这八幡宫的舞殿上登台表演。所以关于这次节日,祐三无论是从思想上还是衣着上,都没有做什么充分的准备。从神社内的杉木林到大牌坊对面的樱树林,再到生长着高大青松的那片地带,到处都是来参加节日的热闹人群。看着眼前这番情景,祐三心中感到一阵秋日的明朗。

“镰仓没有遭遇战火,真是太好了。硝烟弥漫之地和避难之地,可真是完全不一样啊。这里的树木也好,景色也好,还好好地保留着日本的风姿呢。那些少女也真是令人惊叹啊。”

“你觉得她们那种和服怎么样?”

“现在穿着它们可坐不了电车!我也曾经穿着那样的和服去坐电车、去街上散步呢!”富士子低头看着祐三说,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看着她们的衣服,我会觉得好开心,会觉得‘啊,还是活着好啊’,可是转而回忆起别的什么事时,我又觉得若就这么无所事事地活着的话,也实在是可悲。唉,我都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咱们都一样吧!”祐三避开了这个话题。

富士子身穿一条藏青底白花纹的劳动裤,像是用男人的旧衣物改成的。祐三记得自己也有一件类似花纹的衣服。

“你夫人她们都在甲府,只有你一个人在东京吗?”

“对。”

“真的吗,生活不会不方便吗?”

“有什么方不方便的,大家都差不多。”

“我也和大家一样吗?”

“……”

“你夫人也一切正常吗?身体还好吗?”

“嗯,应该还好吧。”

“没受什么伤吧?”

“嗯。”

“那就好。我啊……总响警报那阵子,我曾经想:万一你夫人遇到什么不测,而我却安然无恙,那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呢!不过我也只是偶尔这样想想,是偶尔哦。”

祐三只觉得后背发凉。可富士子仍轻声细语地说着:

“我是真的很担心她呀!明明我都自身难保了,竟然还会去惦记你夫人的安危,我怎么这么傻呢?真是可悲。不过,我到底还是担心她呀。我那时便想,如果战争结束后能见到你,我一定要告诉你这些心里话。可我转念又想,就算告诉你,你会相信吗,会不会反而觉得我居心不良呢?可这都是真的呀!打仗这几年,我常常会忘记自己的安危,去为其他人祈祷呢。”

听她这样说,祐三倒是也想起了之前的一些事情。此时在他心头,极端的自我牺牲与以自我为中心、自我反省与自我满足、利他与利己、道义与邪恶、麻木与兴奋,混乱地交织在了一起,真是不可思议。

或许,富士子一边期待着祐三妻子遭遇不测,然后又一边祈祷她安然无恙呢?她并未意识到自己饱含恶意的这方面,而是只陶醉在自己善良的这方面之中。但即便如此,这也只是她为了熬过战争的一种生活方式吧。

富士子的口吻中充满着真挚,细长的眼角中涌出了泪水。

“我知道对你来说,你夫人比我更加重要。所以没办法,我真的很牵挂她的安危呀!”

富士子一直揪着祐三妻子的话题不放,他便也自然想念起了妻子。

只不过,此时祐三心中生出了一种疑惑:他从未像在战争年月中那般一心一意地依恋自己的家室。他深深地爱着妻子,甚至可以说,已经爱到了丝毫记不起富士子这个人的程度。对他而言,妻子已经成为自己骨血中不可分割的一半了。

然而,他在见到富士子的一瞬间,便感觉仿佛是与自己重逢了一般。若是现在要他想起妻子,还需要经过一番努力和一小段时间。他已经看到了自己心中的疲倦,却又感觉这不过是一只已经有雌性配偶的动物在彷徨不决罢了。

“还能再见到你,我就已经别无所求了。”富士子语气缠绵地说道。

“听我说嘛,你可要好好听,不然我可不依呢!”

“……”

“听我说嘛,你收留我好不好?”

“什么?收留……”

“暂时,暂时收留我一阵就好了嘛。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我会很乖的。”

祐三终于露出了不乐意的神色,看向富士子:

“你如今是怎样生活的?”

“倒也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我也不会为吃穿而发愁,只是想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我想从你那里开始起步嘛。”

“可你这不是起步,而是走回头路吧!”

“不是的,我只求你为我鼓鼓劲儿,我一定会很快离开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求你了,拉我一把好不好?”

祐三分辨不出她的话中究竟有几分真心,这既像一个巧妙的陷阱,又像一番哀伤可怜的倾诉。一个在战争中被抛弃的女人,难不成在战后想从祐三这里汲取活下去的力量,从祐三这里重新振作起来?

就祐三来说,与往昔的情人重逢,自己确实被唤起了意想不到的生命活力。可是难不成,富士子已经看穿了自己这个弱点?他想。他心底自是埋藏着藕断丝连的感情,这并不消富士子说。祐三沉溺在一种阴郁的情绪中:难不成,自己竟从罪孽与悖德当中领悟到了自己的生存之法?他窘迫地垂下了眼帘。

听闻观众的掌声传来,原来是占领军的军乐队入场了。他们头戴钢盔,漫不经心地登上了舞台,大约有二十人。

而在管弦乐齐奏的瞬间,祐三陡然便振作了起来。此时他脑海中的阴郁思绪一扫而光,仿佛清醒过来了似的。那清脆的乐声,仿佛一根细细的鞭子打在自己身上。再看那些观众,他们脸上又恢复了生气与活力。

祐三此时才感到惊叹:这是一个多么充满活力的国度啊!

在感受到明显的鼓舞之后,祐三回到了一种明快的单纯之中。他觉得就算是对待富士子这样的女子,也不需要想得过于复杂。

电车驶过横滨后,地上的影子变淡了些,像是被大地吞噬一般。暮色渐渐沉了下来。

一路上萦绕的那种刺鼻的焦臭气总算是闻不到了,那些常常尘土飞扬的焚毁废墟,眼下似乎也显现出了几分秋意。

看到富士子泛红的淡眉与纤细的发丝,祐三脑中忽然冒出了“凛冬将至”这个词。自己即将背上一个大包袱,或许这正应了那句自古有之的“流年不利”吧!他不禁苦笑一声,转而感慨道:“四季依然按时流转,即使在这片焦土上也不例外。”然而就连这种感慨,好像也在助长那种总想依附别人的消极情绪。

祐三本应在品川站下车,却一直坐在电车上没下去。

他今年已经四十一二岁,多少也能明白人生的痛苦与悲伤总会不知不觉地消逝于岁月的流逝中,所有的难关与麻烦也终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自然而然地消解掉。他也曾经历过,有些事无论是大声疾呼还是沉默观望,其最终的结果都并无二致。

就连那样一场战争,最终不也结束了吗?

而且结束得比预期还要早。不,也不对。那场战争持续了四年。这究竟算是结束得早还是结束得晚呢?对祐三来说,并没有一个参照物来帮他进行判断。但是,总归是结束了。

当年,祐三在战争中将富士子独自抛下,而这次与她重逢,心中便已然萌生旧念,打算把她推入时间的洪流。两人上次的了结可以归咎于战争,是战争的风暴将两人吹散的,且“了结”这个词甚至给祐三带来些许兴奋。可如今,他却每每能从中看到自己狡猾的算计。

比起陶醉于两人的了结,或许对这种费尽心机算计的质疑,才更加合乎道德规范吧!可是祐三的内心却十分矛盾。

“到新桥了。”富士子提醒道,“你是要到东京站吗?”

“啊,嗯。”

也许此时,富士子会想起之前他们两人常常会在新桥站下车,然后一起走到银座的习惯吧。

祐三最近没去过银座,他上班都是从品川站坐到东京站。

他心不在焉地问:

“你在哪儿下?”

“在哪儿……我要去你住的地方啊。怎么啦?”

富士子脸上露出些许不安的神色。

“不,我是问你现在住在哪儿。”

“我住的地方?还能是多好的地方吗……”

“那咱们都差不多啊。”

“你现在带我去的就是我住的地方呀!”

“那,你都在哪儿吃饭呢?”

“我哪里还能吃上什么像样的饭啊。”

“那你在哪儿领政府发的东西呢?”

富士子瞧了瞧祐三似是已经恼怒的脸,一言不发。

祐三怀疑,富士子并不想告诉自己她的住处。

他想起刚才经过品川站时,自己默不作声的情景。

“我现在寄住在朋友那儿。”

“和朋友同住?”

“同住是同住。朋友租了一间六张榻榻米[17]大的房子,我暂时跟他挤在一起。”

“能不能再多我一个?咱们三人一起嘛。”

富士子一直坚持道。

电车到达东京站。站台上,六个佩戴着红十字袖套的护士正围着一堆行李站在那里。祐三看了看电车前后方,并未看到有复员士兵们下车。

祐三时常会乘坐横须贺线电车往返东京与品川。在东京站的站台上,他常常看到一群群复员士兵,他们有的是与祐三从同一辆电车上下来的,有的则是抵达后在站台上列队站立。

这场战争将许多士兵扔在远隔重洋的异国他乡,不管不顾,就这么投降了,这样的战败是史无前例的。

这些从南洋群岛复员的士兵,一个个拖着营养不良到近乎饿死的身躯抵达了东京站。

每当看到他们,祐三心中都会涌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悲痛。可同时,他又会感到自己的心灵被一种诚恳的反省涤**了一番。遇到这些战败的同胞,祐三心中的确会十分沮丧。他们和在东京街上、电车上擦肩而过的人不同,仿佛只是自己的邻居从远方归来一般,不禁使人生出一种亲近感。

实际上,这些复员兵总是一副单纯的面孔。

也许这不过是长期的病痛缠身使然吧。疲劳、饥饿、沮丧使他们虚弱、昏迷。他们颧骨凸出,双眼凹陷,面如土色,已然没有力气供他们做出哪怕一丝丝的表情了。也许这就是虚脱的状态吧。但祐三又觉得也不是全然如此。战败后的日本人,还不至于虚脱得如同外国人想象的那样严重,也许复员兵们心中仍然有着起伏的**吧。只是,他们吃过人不能吃的东西,体验过人不能过的生活,最终总算捡了一条命回来。

戴着红十字的护士站在担架旁,还有一些伤病员就那么直接躺在站台的水泥地上,连担架都没有。祐三险些踩在他们头上,于是绕开他们走了过去。这些伤病员的眼神同样十分纯净,他们望着那些上下车的占领军,眼中似乎并无敌意。

有一次,祐三耳中听到一声低沉的“very pure”,于是心中猛地一震。可事后想来,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对方说的可能是“very poor”。

祐三觉得,眼前那些戴着红十字,守在复员兵身旁的护士,看起来也比战时美多了。这也许是因为突然的比较吧。

祐三沿着站台的台阶走下来,习惯性地向着八重洲出口走去。但当看到过道上挤满了外国人,他方才如梦初醒,说道:

“还是走正门出去吧,平时总是走小门,糊涂了。”

他说着,又折了回去。

祐三常看到一群群外国人在这里等候火车。由于等候的时间太长,他们无法总站在站台排队等候,便在通向站台的台阶下方挤在一起。他们有的靠在行李上,有的铺着脏脏的布或棉被蹲在过道上,旁边还堆着用绳子捆绑起来的锅、桶之类的物件。看样子,有些人早已在这里连宿打夜地等候了。他们大多拖家带口,那些孩子的相貌与日本的孩子几乎没有分别,其中还有些好像嫁给了外国人的日本人。有时,还能见到有人身穿崭新的服装,或是粉色上衣,样子十分醒目。

他们都要回到祖国去,看起来都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其中也有着不少深受战乱之苦的人。

走出八重洲口,祐三又看到很多人正在排队买票。票是第二天才开始卖,但人们从前一天晚上便开始排队了。祐三曾在深夜回家时见过这样一排排的买票队伍,他们有的蹲着,有的在地上和衣而卧,还有人靠在前面的桥栏杆上。桥的一旁到处是粪便,大概是露宿者所为吧。祐三上班时经常遇到这种情景,下雨时就得稍微绕一下路,从车道上通过。

这种每天都会目睹的情景忽然让祐三很是郁闷,所以他才选择从正门走出车站。

站前广场上的树叶沙沙作响。在丸之内大楼[18]一侧,能看到淡淡的夕阳。

走到丸之内大楼前,祐三看到一位十六七岁的姑娘杵在那里。她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一只手拿着一个细长的糨糊瓶和一支短铅笔,身上穿一件袖子是灰色的红褐色旧衬衫,脚踩一双男式旧木屐,一副沿路乞讨的流浪者打扮。那姑娘一看到占领兵,便会朝他们央求一番,然而根本没有人会正眼瞧她。有的人被她的手蹭到裤子,也顶多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低头瞅瞅这个瘦小的姑娘,然后便一声不响地漠然离去。

她手中的糨糊会不会蹭到人家的裤子上啊?祐三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

只见那姑娘一边的肩膀不住地**,就那么斜耸着身子,趿拉着那双大木屐,脚下磕磕绊绊地独自横穿过广场,最终消失在车站那边的昏暗之中。

“真讨厌!”富士子望着她的背影说道。

“原来是个疯子,我还以为是要饭的呢。”

“也不知为什么,最近一看到这样的人,我就会觉得自己似乎也快变成这个样子了,好讨厌啊……不过,现在我遇到了你,已经不再担心了。幸好我没死,不然我就见不到你了。”

“我也只好这么安慰自己了。那年大地震[19]的时候我住在神田,房子被震倒了,我被压在一根柱子底下,差点儿就死了。”

“啊,这个我知道。你腰的右边还有一块疤呢……你不是跟我讲过嘛。”

“哦……那时我还在上初中呢。不过当时,日本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世界的罪人。地震的破坏力虽强,但它毕竟属于天灾。”

“地震那年我出生了吗?”

“出生了。”

“我那时在乡下,什么都不记得。我要是也能生孩子,那我想等日本的状况好一些之后再生。”

“什么……就像你刚才说的,人在灾难中是最刚强的。在打仗的这几年,我还没遇上过像那回地震那么大的危险呢。对我来说,突如其来的天灾反而更加危险。即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不也没耽误人们生孩子吗?”

“真的?跟你分开后我经常在想,要是你去打仗的话,那我真想给你生个孩子啊!然后像今天这样,我们又能活着相见……那就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了。”富士子边说边将肩膀靠了过来。

“私生子什么的,今后也不会遭人白眼了吧!”

“啊?”

祐三皱皱眉头,脚下冷不防地踩空了一个台阶,于是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

或许富士子方才的话是认真的,但祐三似乎意识到:自从在镰仓重逢开始,他们之间的谈话就尽是一些粗俗、怪诞、没有营养的内容,于是心中泛起一阵凄凉。

祐三方才也曾怀疑过,在富士子这番大胆的言辞背后,不能排除有着她个人的某种算计。但是眼下她似乎还处于一种麻木之中,似乎心无城府地想要扑向祐三的怀抱之中。

不论是对富士子,还是对与富士子重逢的自己,祐三都无法做出清醒的判断。

刚刚看到富士子时,祐三心中便开始盘算起十分现实的小九九,担心这段孽缘会再次被重提。而当这种担心真的成了现实后,他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

他与被疏散的妻小相隔遥远,独自在这秩序混乱的城市中流连,无拘无束,来去自由。而这时他虽然随意地将富士子收留在身边,但二人似乎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本能紧紧拴在了一起。

这一定是因为祐三把自己连同现实生活全都献给了这场战争,且陶醉其中。然而在八幡宫发现富士子时,祐三惊讶地感到这似乎是与他自己的重逢。眼下他带着富士子一路走到这里,在这期间,他又感觉之前的那种惊讶中似乎多了一些沉重,似是遭到了某种阴毒的侵染。

于是,与战争爆发之前的旧情人重逢的因缘,以及他们当年的那段往事,再次成为对祐三的刑罚,也成为对富士子的一种哀怜。

走到交叉口,祐三犹豫着是该往日比谷那边走,还是往银座那边走。而他们不远处就是日比谷公园的入口,他便信步走了过去。可这座公园的变化实在令人瞠目,他们只好掉头折返了回去。待他们走到银座,夜色已然要降临了。

富士子不说她究竟住在哪,祐三也不便说一起到她那里去——说不定她不是一个人住呢。而富士子或许也有些畏缩,她并没有催着祐三往什么地方走,像是在同他比耐性,只一路跟在他身后。走过行人稀少、阴暗可怖的废墟时,她也没说一声害怕。祐三感到有些焦躁。

筑地附近好像还残存着能住人的房子,但祐三不熟悉这一带的情况,便漫无目的地朝着歌舞伎座[20]的方向走了过去。

祐三一言不发地拐入一条小巷,走进了暗处。后面的富士子紧追不放。

“你在这儿稍等一会儿。”

“不要,我害怕!”

富士子与他贴得紧紧的,祐三几乎都想用胳膊把她推开。

这里到处是散落的残垣断壁,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祐三面朝一堵墙站定,忽然发觉它仿佛是矗立在那里的一扇屏风——四周的房屋皆已焚烧殆尽,只剩这堵墙还站在这里。

祐三感到后背发凉。阴气逼人的夜色,似是露出了森森獠牙,又似乎散发着焦臭味。它重重地压在倾斜的墙头上,似乎要将祐三吞噬。

“我啊,曾经有一次想回乡下去避难。那天晚上也像现在一样漆黑,我去上野站排队买票,然后感觉身后有些异样,伸手一摸……哎呀,竟然湿了。”富士子用紧张到无法呼吸的样子说道。

“是后面那个人,把我的衣服弄湿了。”

“嗯,因为站得太近了吧。”

“才不是呢!不是这样的……我当时吓得直哆嗦,就赶紧离开了那儿。可真恶心,都什么时候了竟然还……啊,真吓人!”

富士子缩着肩膀,蹲了下去。

“那应该是有病吧。”

“是在战争中受了灾的人。他手里拿着一张房子被烧毁的证明,要从东京逃走避难去呢。”

祐三转过身子,可富士子仍蹲在那里,没有起来的意思。

“那时人们一直从车站排到了外面黑黢黢的路上……”

“好了,该走了。”

“哎呀,我好累啊。若是再走下去,我怕是要沉到这黑暗的地底了,我可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呢……”

富士子好像合上了眼睛。祐三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心想:她可能连午饭也还没吃吧。

“那边也在盖房子呢。”祐三开口道。

“哪儿?……还真是的……不过这种地方不能住吧,多可怕呀!”

“说不定已经有人住进去了呢。”

“哎呀,好吓人,太可怕了!”富士子喊了一声,然后抓着祐三的手站了起来,“好讨厌,净吓唬我……”

“没事的……那回地震之后,常会有人在这种临时搭的房子里幽会,现在想来竟然有点儿刺激呢。”

“是啊。”

富士子已经起身,祐三的手却并未松开她。

祐三生出一种亲切之感,那感觉既温馨又温柔,难以具体形容。他仿佛陷入了一种纯粹的平静之中,或者说,更像是陶醉在一种神秘的惊愕之中。

祐三抚摸着富士子。她的肩膀瘦骨嶙峋,依偎在祐三怀中的躯体也饱含疲惫,沉重不堪,可祐三仍然感到,与自己重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

他心中似乎有种什么东西,又生气勃勃地苏醒了过来。

祐三踩着瓦砾堆,朝着那些临时搭建的房子走去。

这房子似乎还没安窗户,地板也还没铺好。他一走过去,脚下便传来了薄木板被踩破的声响。

[12] 此文为川端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发表的短篇小说之一,表达了作者对战争的反思,对传统沦丧的不满,以及对于回归传统、焕发新生的憧憬。男女主人公的名字均来自日本地名,“厚木”隐喻着日本战时被占领之地,也是日本战后动**社会的缩影之地;而“富士子”则隐喻着日本的传统美。

[13] 位于日本神奈川县镰仓市的神社,是日本三大八幡宫之一,是镰仓的标志。

[14] 镰仓幕府第三代征夷大将军,后于鹤岗八幡宫被暗杀。

[15] 衣袂较长的和服,多为未婚女性的礼服。

[16] 神社中用来表演歌舞的建筑。

[17] 约10平方米。

[18] 衣袂较长的和服,多为未婚女性的礼服。

[19] 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

[20] 位于东京都中央区银座的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