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太阳下的战士”——隆美尔

从1941年起,埃尔温·隆美尔声名鹊起,让德国众多将星黯然失色。从上校到陆军元帅,他平步青云。他是个军队的“局外人”:一方面,他从未在等级森严的总参谋部担任过高级职位;另一方面,他的主要成绩也都是在欧洲之外取得的。

他具有崇高威望,这既要归功于他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又可以说是希特勒深思熟虑的筹划。希特勒认识到,公众崇拜那些在战时展现出非凡魅力的军事人物,于是决定挑选两名军人(仅限两名),把他们打造成令人钦佩且对他毫无威胁的英雄——“一个在太阳下,一个在雪地里”。非洲的隆美尔是太阳下的英雄,芬兰的迪特尔则是雪地上的英雄。

两位英雄处在舞台的两侧,而在舞台中心享受聚光灯的人正是希特勒。他们都卓尔不群,但其谋略却不足以令他们去争取最高权力。而且,他们似乎都对希特勒忠诚不二。结果证明,隆美尔在两者之中更为卓越,没有辜负希特勒的青睐。但隆美尔并没有保持对希特勒的一贯忠诚,当他意识到希特勒已经威胁到德国的前途时,他选择将国家利益置于首位,对自己的恩人兵戈相见,这让希特勒始料未及。

希特勒的恩宠是隆美尔声名大噪的重要原因,但他自身的精明强干才是吸引希特勒的主要原因,而他在战场上令英国对手感到恐惧更让他声名大噪,连希特勒也没能预料到这一点。作为“一战”中的一名初级军官,在1917年意大利战场上的卡波雷托战役结束后,隆美尔被授予了当时代表德国军人最高荣誉的蓝马克斯勋章。但他的军事知识被认为不能与他的战功相当,这让他只能在战后的军队中获得并不重要的工作。他被认为并不适合出现在未来总参谋部的人选中,而战后有关他曾担任纳粹冲锋队首领的传言也被证实是宣传者在他成名后编造的一个传说,目的是把他的声誉与党的声誉联系起来。

1933年纳粹掌权后,他被任命为军事教官。他是一位优秀的讲师,有着生动讲述课程的天赋,并且在著名地缘政治学家豪斯霍弗尔教授门下通过研究地缘政治学这门新的“科学”拓宽了自己的视野。后来,他成为德累斯顿步兵学校的军事教员,然后被任命到维纳·诺伊施塔特的新学校。在这期间,他曾接触过希特勒,希特勒发现他是一个令人耳目一新的非正统军人,可以和他讨论新的军事思想。战争爆发后,他被任命为希特勒个人护卫部队的指挥官,这自然增加了二人之间的接触和机会。波兰战役结束后,他请求希特勒指挥一个装甲师,并得偿所愿。隆美尔对机会十分敏锐,也能在追求目标的道路上随时变通。战前,他推崇使用步兵,反对坦克战。但在通往华沙的道路上,他目睹了装甲部队的辉煌,立刻就开始“追随这道光芒”。

他受命指挥第7装甲师,并领导它在西线进攻。在突破默兹河和英吉利海峡的行动中,他的装甲师发挥了重要作用;在下一个阶段,它又突破了阿布维尔和亚眠之间的索姆河法军防线,抵达鲁昂附近的塞纳河。经德国宣传机构大肆宣扬后,装甲师声名大振,被称为“幽灵师”。

1941年年初,希特勒决定派遣一支装甲远征军,支援意大利盟友入侵埃及,隆美尔则被选为这支部队的指挥官。当他们抵达的黎波里时,意大利人几乎差点被赶出北非,他们的军队在英军追击下节节败退。面对灾难性形势,隆美尔并没有感到惊慌。他推断英军数量不多,虽然获胜,但可能已是强弩之末,于是立即调集刚刚抵达非洲的第一批部队发起进攻。他对坦克技术并没有太多了解,但他对机动性的把握超乎寻常,非常擅长攻敌无备。他抓住了英军分布零散、坦克又大多需要修理的机会,以极快的速度将英军各个击破。神速进军加上漫天的沙尘让隆美尔如虎添翼,使他一举将英军逐出昔兰尼加,将其逼退至埃及边界。

在接下来的18个月里,隆美尔的名气越来越大,因为他能成功扼制住英国人的攻势,尤其在对手过早地宣布他的部队将被歼灭时,他总能发动令人始料不及的惊人反击。英国第8集团军的士兵们对他的评价极高,甚至超过自己的指挥官。他的出其不意的指挥激发了他们的幽默感,他们的钦佩几乎让他们喜欢上了这位德国将军。1942年夏天,他在加萨拉和托布鲁克之间击败了第8集团军,将残余力量从西部沙漠一路追击驱赶到尼罗河三角洲的边缘。这一战让隆美尔达到了他军事生涯的巅峰。

英军中东战区总司令奥金莱克受命挽救危局,接管受挫的第8集团军的指挥权,集结士气低落的部队,在阿拉曼阵地组成坚固防线。而隆美尔的军队经过长期的追击也疲惫不堪且物资短缺。他们连续两次向英军阵地发动攻势,结果均告失败。这次失败,对德军在非洲的前景产生了致命伤害。

隆美尔看起来仍然有信心在第三次尝试中取得成功,但他内心深处的希望正在逐渐消散,而在他等待补给的过程中,时间也在逐渐流逝。在双方僵持期间,英军来自国内的增援到达北非,最高指挥官也进行了撤换。丘吉尔希望英国在增援部队到达后立即发动进攻,奥金莱克则更明智,坚持等到增援部队熟悉了沙漠环境之后再发动进攻,结果亚历山大取代了他的位置,蒙哥马利则接管了第8集团军。8月底,隆美尔率先出击,但被英军新的防御计划所挫败,随后英军便取得了主动权。在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甚至超过奥金莱克此前的预测)后,10月的最后一周,蒙哥马利在空中力量、火炮力量和坦克力量的巨大优势支持下发动了攻势。由于没有进行侧翼迂回,这一周的交战是一场凶猛的硬仗。由于德军补给线过长,为坦克提供燃料的游船在地中海被盟军潜艇击沉,而这也决定了北非的局势。德军的进攻逐渐崩溃,他们无法做出像样的防守,只能后退到一千多英里外的利比亚西部。

这次进攻失利对隆美尔来说是一场致命打击。内心的失望也影响到了他的身体,很快,他染上了热带溃疮,只得回到维也纳接受治疗。但在蒙哥马利发动攻势后,他又不顾医生反对,坚持立即飞回非洲。而带病作战也让他在随后的几个月中屡次遭受不顺,尽管在漫长的撤退中,他让蒙哥马利包围他军队的企图落空,但也未能抓住机会遏制英军进攻。3月,隆美尔离开非洲接受进一步治疗;一个多月后,德军再次在马雷斯防线战役中失利,使蒙哥马利成功开启了盟军进入突尼斯的道路,而德军在非洲彻底失利的丧钟也就此敲响。对希特勒而言,维护隆美尔的声誉和让隆美尔在未来也能为他服务同样重要。

自阿拉曼战役以后,人们开始重新讨论“隆美尔传奇”,认为他被过度夸大了。这种轻视是命运变化的常态,但也有更深层的原因。在蒙哥马利到来之前,隆美尔已成为第8集团军心目中的英雄,他们创造了“一个隆美尔”作为形容任意一种成功的同义词,由此也可见英军对他的推崇程度。而当蒙哥马利到来后,为了抵消这种心悦诚服对英军士气的影响,他特意创造了“蒙哥马利神话”来挫败“隆美尔传奇”。

这种宣传策略传播了一个观点:对隆美尔的评价过高,有名无实。然而,蒙哥马利内心十分推崇隆美尔,他收集隆美尔的照片并将其钉在办公桌旁的墙上。不过他后来也表示,伦德施泰特比他更令人敬畏、难以对付。而且,蒙哥马利并没有遇到最好的隆美尔,当他们在战场相遇时,隆美尔不仅疾病缠身,而且兵力严重不足,汽油供应短缺。

隆美尔的一个突出特点是,常常在兵力处于劣势且没有任何制空权的情况下取胜。除了英军中东总司令韦维尔外(虽说他的胜利是从意大利人身上取得的),没有任何一位将领曾在如此糟糕的条件下获得胜利。虽然隆美尔的错误显而易见,但在像他一样以少敌多的局面下,任何错误都可能导致失败;而拥有重兵的将军则能在强大优势下轻松将犯下的错误掩盖过去。

隆美尔总是忽视战争的后勤问题,这是他的一个明显缺陷。而且,他不懂得下放权力,这也让他的主要下属感到恼火。他事必躬亲,经常亲临战场查看情况,当参谋人员要他做一些重要决定时,他却总是乘着指挥车到各处视察,让参谋人员联系不上他。不过,他又似乎有着某种诀窍,能在关键时刻出现在某个关键地点,当机立断,对行动部署起决定性的推动作用。针对意气风发的下级军官,他提供机会让他们证明自己的价值,不像那些老迈的将军那样总是断然拒绝。因此,他受到年轻军官们的崇拜,连意军的将士们都认为隆美尔与昏庸无能的上司们完全不同。

在战术方面,隆美尔堪称足智多谋。在非洲发起的第一次进攻中,他命令坦克全速前进,以致在沙漠中一度迷路。到达主战场后,他巧妙地利用卡车扬起的尘埃,隐藏了坦克数量稀少的实情,给英军造成一种坦克从四面八方汇聚的印象,使英军士气低落,最终走向崩溃。

他胆略过人又十分狡猾。他经常以坦克作为诱饵,引诱英军坦克进入反坦克炮火力圈,巧妙地将防御和进攻结合起来。这就是“隆美尔战术”,随着战争的推进,这些战术越来越多地被各支部队所效仿。

当他离开非洲时,连他的对手都感到遗憾,他已经对他们的人生和思想都产生了影响。他厚待英军被俘人员,一些曾与隆美尔有私人接触的英军战俘在逃回部队后认为,隆美尔是个具有骑士精神的睿智军官。但让英军印象最深的一点,还是他的神出鬼没,以及诈败之后发起的令人防不胜防的反击。

作为一名战略家,他能以自己的精细和大胆抵消自己的缺点;作为一名战术家,他的品质掩盖了他的缺陷。作为一名指挥官,他同时拥有杰出的领导力和鞭策将士的能力,但他多愁善感的脾气也让他时而高傲时而沮丧。

1944年,为了抵御英美联军在欧洲登陆,隆美尔再度出山,前往英吉利海峡沿岸担任集团军群司令。他受西线地区的总司令、陆军元帅伦德施泰特的领导,但在决定防御方式和推测登陆地点时,两人发生了分歧。伦德施泰特倾向于纵深防御,即让敌军完全进入战场后再实施强有力的反攻。本来,隆美尔在非洲就经常采用这种战术,但在非洲的经验让他改变了这种看法:对付控制空中优势的入侵者,纵深防御无济于事。他认为此时应该关注右翼的力量,以在对方登陆之前就制止入侵为目标行动。在登陆地点上,伦德施泰特认为,盟军的主要进攻将直接穿过海峡较窄地带,即索姆河和加莱之间;而隆美尔则更觉得盟军的主攻地点可能在卡昂和瑟堡之间的诺曼底西部。他的判断与希特勒不谋而合。

在后一个问题上,隆美尔(和希特勒)的预期是正确的。此外,有证据表明,他在最后的四个月里努力巩固诺曼底的海岸防御。当时的德军重视加莱海峡的防守,却忽略了诺曼底的防御。令盟军感到幸运的是,隆美尔修建防御工事的种种努力因资源短缺而受阻,水下障碍物和海岸防御工事直到最后也没能完成。

在作战方案上,大部分将领都支持伦德施泰特的方案:先退守,集结兵力,然后抓准时机发动大规模反攻。隆美尔则主张将盟军困在诺曼底桥头堡,但将领们认为这样会耗尽德军兵力,便否决了这一方案。那些属于总参谋部“精英”圈子的将领认为,隆美尔只是比希特勒这个军事外行稍微懂一些作战理论,还理直气壮地辩称,隆美尔没有任何与苏联战役相媲美的作战经验,正是苏联战役让德军认识到了纵深防御的重要意义。

伦德施泰特的作战方案当然更符合战略的基本理论。但是,如果考虑到盟军的强大军事实力,再加上制空权,而开阔的战略空间又有利于机动作战,一旦盟军深入法国,德军的反攻是很难再取得成效的。也许,阻止盟军在海峡这边建立强大的桥头堡将是德军的唯一机会。在诺曼底登陆最初几天里,隆美尔曾试图阻止盟军建立桥头堡,而且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后来的失败也并非他的过错,而是因为德军最高指挥部认为,诺曼底登陆只是盟军虚张声势的前奏,真正大规模登陆将在勒阿弗尔和加莱之间地带出现,因此加莱的增援部队也受到了延误。此外,西线也缺乏足够的军需储备。伦德施泰特曾希望在南部法国坚壁清野,聚集物资,但没有得到希特勒的同意。

在诺曼底登陆后,伦德施泰特和隆美尔都清楚地认识到盟军登陆再也无法抑制,若及时撤军,还能使德军在塞纳河上组建防线,然后在德国边境上打造防线。但希特勒坚决不同意在诺曼底撤军,也不允许西线指挥官在未经批准的情况下自行实施局部撤军,哪怕只有几英里。结果,被迫固守的德军遭到了灭顶之灾,被盟军打得七零八落。这种僵化的战术让德军遭受了更惨痛的失利,最终导致撤退时间和路线都远远超出伦德施泰特和隆美尔的预计。

伦德施泰特和隆美尔一致认为,希特勒的方略毫无希望,这让两个人的想法日渐趋同。6月底,希特勒应他们的紧急要求抵达法国前哨,这是他1944年唯一一次视察西线。希特勒在苏瓦松接见了伦德施泰特和隆美尔,但他不同意把装甲部队撤退到奥恩河后面准备进行装甲反击的合理建议。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前线局势每况愈下。伦德施泰特直言,继续抵抗毫无意义,应该结束战斗;但在这一建言上达希特勒之前,他就被东线调来的克卢格代替了。

对于隆美尔,希特勒没有撤换他,但冷落的态度也十分耐人寻味。隆美尔在苏瓦松没有迎合希特勒,这让他感到十分反感,不过隆美尔对希特勒看法的变化更显著。他曾对麾下一些指挥官说道,德国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尽快将希特勒斩除,然后通过谈判实现和平。可以肯定的是,他至少早就了解了7月20日刺杀希特勒的阴谋。

在暗杀前三天,隆美尔开车沿着靠近前线的一条公路行驶时,遭到盟军低空飞行的战斗机的袭击。他的车翻了,他被甩出车外,颅骨被撞裂。巧合的是,事故地点恰为一个叫圣·弗伊·蒙哥马利的村庄。随后,他被送往巴黎的医院,略微好转后便回到他在乌尔姆的家中。此时,盖世太保已经开始调查刺杀希特勒的阴谋,两个军官奉命来到隆美尔家中,将隆美尔带到车上。他们将希特勒的意思转达给隆美尔,告诉他他可以选择服毒自尽,或是去柏林接受审讯。最终,隆美尔选择服毒自杀,德国则对外宣布说隆美尔死于车祸,并为他举行了国葬。

一位军人的生涯就此结束。尽管他在掌握更高深变幻的战略和执行方案细节方面都有缺陷,但在战术领域天赋异禀、足智多谋,同时又能掌握机械化作战的新技术。他天资卓越,能敏锐地发现战场上生死攸关的地点和至关紧要的时刻。尽管他常常让参谋们气急败坏,但他麾下的每个将士都对他心服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