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卫兵”——伦德施泰特

希特勒对将帅的委任可谓是循环往复。为了恢复军队的信心,希特勒被迫让一个最能代表旧德国和军事传统的人东山再起,坐镇军队的最高位置。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忠于职守、政治保守、遵从军人操守,蔑视以希特勒为代表的军事战略外行。此外,伦德施泰特是一个真正的绅士。他举止高雅,谦和有礼,甚至令那些与他意见相左的人也对他十分尊敬。对这样一个传统的贵族来说,魏玛共和国的民主政体令人难以接受,但纳粹的行事风格却更令人感到厌恶。

在伦德施泰特重新出山时,他已年近七旬,与“一战”时兴登堡出任德军最高统帅的年龄相仿。他老当益壮,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成为被崇拜的国家偶像。但他比兴登堡甚至比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加起来都更干练,取得的成就也更令人瞩目。他的外表和他们一样棱角分明,但又多了一分优雅,他瘦削的身材和苦行僧一般内敛的神情,让他看起来总像是在沉思——虽然他的思考仅限于军事。他对军队和国家忠心耿耿,凌驾一切的责任感使他从不随意发出评论。这正是他内在冲突的根源,这种军事苦行僧的内在矛盾既体现在他的军事生涯中,也反映在其面容上。他对政治不屑一顾,但他从未能摆脱过政治对他的骚扰。

经过接连的升迁,1932年,他已被委任为第1集团军群司令部司令,负责柏林的卫戍任务。上任伊始,他便不知不觉染上了政治的味道,在普鲁士社会民主党的部长们拒绝辞职时,他负责执行新总理帕彭的命令将他们赶走。后来,帕彭的计划失败,施莱谢尔取代了他,但施莱谢尔也无法取得足够的政治支持,这为希特勒攫取权力铺平了道路。很快,希特勒出任总理,并将纳粹之外的所有政党取缔。伦德施泰特十分厌恶事态的发展方向,也反感纳粹领导人的社会愿景和行为方式。但他对纳粹的军事扩张主张十分满意,对1934年6月希特勒清洗冲锋队的行为更是十分赞许。在他那朴素的军人眼中,这一行为似乎是一个良好的信号:众多觊觎军权的人被清洗,军队得以从这些被他形容为“褐色渣滓”的冲锋队的威胁中摆脱出来。

现在,他能把主要注意力放在军队的发展上了。在军事领域,他主要关心的是通过使步兵的装备和训练现代化来恢复步兵的力量和信心。虽然他接受机械化战争的新理念,并以极大的兴趣追随英国的理论和实验,但他并不是狂热追捧者。相反,他是学院派里比较进步的领导人之一,认为坦克在战场上只能起辅助作用,而不是未来的战场主导者。

他认为,以摩托化和提升火力提高现有兵种的能力,比建造完全机械化的部队更有价值。“一战”中,步兵因机枪故障损失惨重,对此他采取了十分切实的措施克服了这一问题;他还发起了一场宣传运动,以消除步兵的自卑心理,鼓舞士气。他具有科学精神,而不像英国将领那样顽固。1934年,为了证明步兵师可以击败装甲师,英国将领们策划了一个季度的大型演习,结果让英国第1装甲师的组建推迟了三年。他赞成在德军中建立装甲师,条件是比例不要过高,并且不妨碍步兵的重新装备。总的来说,伦德施泰特所代表的军人们的远见卓识,说明了1940年德军在对抗法国时为什么享有如此优势;而他们视野的局限性,则解释了为什么在1941年对苏战争中,德军因技术优势不足而最终败北。

1938年伊始,专注于加强军队战斗力的他又被一次政治冲击所扰乱。希姆莱策划了一场阴谋,他通过捏造密件,让希特勒成功解除了陆军司令弗里奇和国防军总司令布隆伯格的职务,并由他自己掌控了最高指挥权。伦德施泰特对此事向希特勒提出抗议,最终帮助弗里奇能够取得机会,洗清自己的冤屈——但他的职位已经被他人所替代了。几个月后,伦德施泰特批准了总参谋长贝克起草的备忘录,试图阻止希特勒冒险发动战争,但这一抗议导致贝克在秋季被解职。在占领苏台德地区之后,伦德施泰特以年迈为由申请退休,并获得了批准。

1939年8月,他被召回,负责指挥波兰前线的一个集团军群。他服从命令的决定似乎难以解释,因为长期以来他坚持认为,德国政策的首要原则必须是避免与英国再度开战。或许是值得怀疑的爱国主义观念促使他参与指挥这场战争,但是他曾预言这场战争最终可能会令德国危如累卵。要解释他的决定,我们需要理解他成长过程中所严格遵循的服从命令的军人义务。此外,一个心理因素是,在战场上纵横捭阖的机会,任何军人都难以拒绝。

伦德施泰特的确充分利用了这次机会,一展才华。在征服波兰和法国的战役中,他所指挥的集团军群出色地发动了决定性的行动。然而,有迹象表明,他深藏心底的不安侵蚀着他对胜利的喜悦。在1941年的苏联战役中,他再次证明了自己的指挥才华,他领导的大规模行动歼灭了南方的苏军,让德国控制了乌克兰的矿产和农业资源。但这次胜利反而为最终的失败埋下了隐患,很快,伦德施泰特意识到这种担忧即将成为现实,为此他曾违背希特勒的意愿,向他提议不要进攻苏联。同年秋天,当讨论向莫斯科继续进军的问题时,伦德施泰特不仅主张停止前进,甚至提出将军队撤回到最初的起点上。对此,希特勒颇为不满,而伦德施泰特也早就受够了这个“下士”对作战细节的频繁干涉。最终,在11月底,伦德施泰特在对希特勒的回电中说:若元首不相信他能遵从自己认为的最好方式履行职责,元首可另请高明。希特勒欣然接受了辞呈,因为伦德施泰特的怀疑和抗议一直使他心烦意乱,胜利的机会越来越渺茫也让希特勒变得更加暴躁。

但伦德施泰特并没有长时间被弃置不用。1942年年初,希特勒要求他指挥西线战事,他起初踌躇不定,在希特勒向其强调国家责任后,他还是接受了任命。此后,美国参战,美国军队从英国登陆欧洲大陆成为可能。伦德施泰特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风险,在接下来的两年里,他一直在为这种风险未雨绸缪,同时还要应对德国占领法国和其他国家所引发的反抗运动。1944年6月,危机终于如期而至,本书前面的章节已简要概述了这一事件。

在生死攸关的7月20日,策划暗杀者首次向东西战场高层司令部发出希特勒已被击毙的电报,但此时伦德施泰特已经退休,没有机会领导军队反对纳粹政权。随后的第二份电报则带来了希特勒还活着的消息,这让大多数高级军官——无论他们有何种意图——都泄了气。如果伦德施泰特在场,很难说他是否会采取与军官们截然不同的行动。不过,他的不在场也证明了他与刺杀毫无关系,这一点具有重要意义。

虽然大多数军人都知道他对纳粹主义深恶痛绝,一直指望他能带领他们反抗希特勒,但那些最了解他为人的人似乎没有这样的想法。首先,他被认为是一个直率坦诚、恪守军人荣誉准则的人,不适合参与一个需要精心设计的密谋。其次,他的德高望重极具象征意义,他们也不想令它受到任何密谋的玷污,即便密谋有正当的理由。除此之外,每个德国将领都处在纳粹间谍网严密的监视之中,而地位显赫令他受到的监视比其他人更严密。

当时,一些将军希望伦德施泰特能与英国和美国达成停战协议,或者至少允许他们在不遭到任何抵抗的情况下进入德国,以阻止苏联西进。这一希望似乎在7月初他被免职时而破灭,而在9月时,随着他被重新起用,这一希望重新燃起。同时,克卢格也曾考虑在7月20日采取类似的措施,但迟迟没有实施。他犹豫不决的原因有四点:其一,违背了效忠希特勒的誓言;其二,德国人民被蒙蔽已久,不支持这样的行动;其三,东线的士兵会指责西线出卖战友;其四,害怕作为叛国者而遗臭万年。很显然,这些因素不仅会对他产生约束,而且会对像伦德施泰特这样的人产生更大的影响。此外,当伦德施泰特在9月的危机中被召回时,处于严密监视下的他也难以采取什么行动。他的判断力和责任感令他一直产生心理冲突,加上希特勒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接二连三的干涉,秋季的几个月中,他实际上处于一种束手无策的状态,而盟军却还推测他在指挥西线的德军防御。

他与12月在阿登高地所谓“伦德施泰特攻势”的行动并无直接关系,只不过是一个身处远方而疑虑重重的旁观者。尽管第5装甲集团军的指挥曼陀菲尔曾提出过一些技术性的改进建议,但从目标、时间和地点来看,这次行动完全是希特勒制定的,实际执行则是由莫德尔与其两个主要下属曼陀菲尔和第6装甲集团军指挥官塞普·迪特里希完成。

10月下旬,希特勒把他的计划告知了伦德施泰特。该方略的基本模式与1940年相仿,在盟军通过比利时平原向亚琛和科隆挺进后,他们会认为德军不会在此时发动反攻——尤其是通过阿登高地。事实证明,这一计划的推断是正确的。第5和第6装甲集团军双管齐下,突破美国在阿登高地的薄弱防线,然后向北越过默兹河,在安特卫普会合。第6装甲集团军沿着环形内弧前进,经过列日;第5装甲集团军则在外弧上前进,经过那慕尔。第15集团军在列日北面支援第6装甲集团军,第7集团军则在第5装甲集团军向北推进时提供侧翼掩护。

希特勒希望通过这次镰刀式的扫**,切断蒙哥马利第21集团军与其基地和美国的联系,即使不能将其全歼,也可以将其赶到荷兰,形成“敦刻尔克”式大溃败。英国隔海相望,遥不可及,但他们的军队却有机可乘——而这两者都是希特勒的征服目标。但希特勒的指挥官们都认为此计划野心过大,而此时已没有足够多的资源实施这样的行动。

意识到直接抗议不可能成功,伦德施泰特、莫德尔和曼陀菲尔提出了一个更温和的替代方案,目标是切断亚琛周围默兹河以东的美军突出部分。虽然希特勒接受了曼陀菲尔对时间和战术的更改,但他拒绝了所有对战略目标的限制。希特勒总是更容易接受年轻将领们的独到见解,对谨慎的忠告则充耳不闻。曼陀菲尔的建议虽然提高了出其不意袭击的成功率,却无法保证最终成功的概率。

这次进攻是一场实力悬殊的博弈。所有的高级执行官都意识到,德国正在打出最后的王牌,而缺乏足够的资源让成功的希望变得渺茫,除非进攻伴随着非凡的运气,或者盟军指挥官过于愚蠢。这种假设对进攻毫无益处。攻势开始后,德军的突然袭击打乱了盟军所有的作战计划,使他们陷入危险的处境之中。但日益衰弱的德军无法组织任何进攻过程中常见的阻截和转移。曼陀菲尔几乎到达默兹河,但是军力更雄厚,距离目标更近的塞普·迪特里希却被阻截;为了应对盟军的迅速反击,预备队被调去增援曼陀菲尔,但此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了。最终这场进攻远未达到目的,当结束时,它已经耗尽了德军的所有后备力量,从此德军再也没有长期抵抗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