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照风波

2019年盛夏,风华园小区,凌晨三点。一个黑影从茂密的小区树林里探出半个身子,多次向周围张望。那样子很滑稽,就像菜市场水盆里养着的甲鱼,没有顾客经过的时候,才敢伸头向周围看一看。

他到底从树林里走了出来,坐在40号楼门前,亮了一下手机屏幕,然后息屏。透过单元门头灯,我清楚地看见他手里拿了一个垃圾袋。我和同事已经在车里躲了大半夜。我们不敢亮起屏幕玩手机,也不敢聊天。看着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在楼门口,我们准备下车堵他。

“啪嗒!”车门打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清晰。

糟糕!男人听到了。眨眼的功夫,他从楼道窜出,撞开密密层层的灌木,跑向小区后门。我也窜了出去,他被吓得够呛,直接钻进了废弃的化工厂。

我把两位老警察甩在身后,摸黑狂奔于老旧的居民楼间,跟进化工厂园区深一脚浅一脚地搜寻,眼看着前方的黑影越来越模糊,难以捕捉。我不敢开手电,也不敢和同事说话,担心他判断出我的位置,彻底隐匿了踪迹。

执行这次任务前,邓所长还问过我要不要带上夜视仪,我自信能在楼道里堵住嫌疑人,现在却误了事。迷失在夜色中,我疲惫地奔跑着,心里特别后悔。

终于,前方出现一点亮光,黑影闯进了另一个小区,被我们跟丢了。

这个“黑影”名叫孙龙,这是几天来我第一次和他正面交锋。我不愿放弃,和同事逐一搜索居民楼。

这是个老小区,都是八层没电梯的旧楼。爬到第三栋楼的第四层,我放弃了。经过长时间的奔跑,又爬了三栋楼,我实在是累得站不来。这时就算发现孙龙,也没力气控制他了。

凌晨4点30分,我和两位老警察汇合,准备回所里商量怎么抓人。落在后面的老辅警摇了摇头,“我们见到孙龙前,他已经在四周活动了。附近都是他撒的照片。”

我们返回追捕的起点。月光下,每隔几米就能发现一张泛着白光的照片,它们被撒在路面,贴在墙上。我们三个打着手电照向巷子和楼道里,见到差不多大小的纸片就捡起来。每张照片上都有同一个女人,摆着亲昵的姿势,**着身体。孙龙甚至把裸照贴到女友的家门口,还在门前扔了一堆尿不湿和卫生巾。

我站在楼下向远处望去,城市边缘的天空已经泛白,老辅警提醒我:“得赶在天亮前清理掉。”

我们沿着小区的街巷,检查每一栋楼,如清洁工一样,弯腰捡拾,抬手撕扯,收拾着嫌疑人留下的一团残局。凌晨六点,我瘫坐在车里,手上捧着整整七十张!

这是孙龙第二次散布女友的裸照了。这次,他还在照片后面写了篇59字的小作文诋毁女友,还大大咧咧地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赵玲玲,离异,在云南洗浴中心当坐台小姐,骗走别人几万,有谁认识这个女人,提供家庭住址,必有重谢。”

这片老城区容纳了一万五千户居民,大多是本地人和废旧工厂的工人。如果这些照片被居民发现,绝对会成为小城里最轰动的大新闻。

我和孙龙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两年前的一个雨夜。

2017年9月,小城连下了两天雨,气温骤降。晚上十点多,接警平台响了:风华园小区,报警人称自己被人拿刀追砍。

这种警情不能马虎,有可能要面对持刀挥舞的精神病人,也可能是源自一场家庭闹剧。之前我们所老民警接到一起家庭纠纷的警情,说是丈夫情绪激动扬言砍人。民警到现场之后,发现只是普通的夫妻纠纷,就把女方拉到一旁单独劝说。蹲在一旁抽烟的丈夫到厨房摸了把菜刀,径直走向妻子和民警。要不是驾驶员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丈夫的腰,后果难以想象。所以,这是有可能涉及恶性案件的警情,我随身带了手枪。

车窗外,暴雨密集得让人看不清眼前的情况,小区15号楼的花坛前,孙龙孤零零地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没有打伞。我打起手电走过去,白色的光团照遍了打着哆嗦的孙龙。湿漉漉的短裤短袖箍在他身上,略长的头发贴在脑门,雨水不断往下淌。

孙龙说他大晚上找女友商量婚事,不知道怎么就惹怒了女友的妹夫。眼看着这位未来的连襟变了脸色去厨房抄菜刀,他吓得夺门而出,跑出五百米才敢报警。

同行的辅警差点没笑出声,悄悄和我说:“这是真被吓破了胆儿,下这么大雨还跑出这么远。”

这种夸大事实的警情天天能遇到,幸好不是砍人案件。我把孙龙带上车,准备去他女友家调解。一道手电光打在了警车玻璃上。我顺着光柱看过去,有个拄拐杖的女人正在朝警车挥手。

女人留着黄色披肩长发,也被大雨淋得透湿,看着相当瘦弱。我和同事赶紧把她扶到附近的楼道避雨。她说:“我和这个人是不可能的,我不想他再缠着我……”

我和同事看着对方,一时没反应过来。我虽然工作时间不长,但也面对过无数报警人,对方是什么人,什么年龄,大概什么性格,我自信能看个差不多。眼前这个拄拐的女人一看就是个中年人,可为情所困的孙龙,才27岁。

“他们是情侣?怕不是在开玩笑。”我心想。

女人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主动拿出身份证。她叫赵玲玲,77年生,已经40岁了。

她肯定地说:“我和孙龙,是情侣关系。”

赵玲玲拄着拐,冒雨走到警车旁边,“我今天把话说清楚,一切结束,各走各的路!”

被菜刀吓坏了的孙龙此刻呆呆地坐在车里,看见赵玲玲来了也没下车。整个人灵魂出窍似的毫无反应。我仔细观察孙龙,他外表看起来相当年轻,刘海长长的,发际线却很高,一张大圆脸,配上一对小眼睛,只有两条缝。

大雨击打在车上劈啪作响,孙龙浑身上下还在不停地滴水,坐垫上留下了一片黑黑的水渍。一时间,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同事想点根烟递给孙龙,却发现烟也被雨水泡了。

赵玲玲朝我们说了声谢谢,一瘸一拐地走了。孙龙终于有了反应,抬头看看赵玲玲的背影,叹了口气。

我们趁机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

孙龙还是不说话,也没回应任何表情和动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劝。最后我们把他送到路口的站台,看他坐出租车离开。当时我挺同情孙龙的,谁还没被甩过,年轻人过一阵就好了。

一个月后,赵玲玲的报案让我意识到,孙龙连一句劝都没往心里去。

她说孙龙总是半夜给她打电话,打通了也不说话,偶尔会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然后挂断。孙龙还发威胁短信,说见不到赵玲玲就要拉着她一起死。赵玲玲觉得不放心,从三楼的家中往下看,透过小区路灯,她经常可以看见孙龙打着手电在40号楼前后游**。

孙龙一个礼拜能骚扰赵玲玲两三次,搅得她心神不宁,根本无法休息,“手机一响就是一激灵”。紧接着,她就会想到游魂一样的孙龙可能还在楼下。后来,即使没有骚扰,赵玲玲也会在夜里惊醒,她只有靠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

和我诉苦的时候,赵玲玲的情绪特别激动,本来就大的眼睛睁得更圆了。来所里报警时,她已经不再拄拐,但腿脚还没好利索。她留着黄色的长发,面颊有大面积的雀斑,人像竹竿一样瘦弱。因为神经衰弱,状态不太好。

她和孙龙相遇,完全就是一段孽缘。在被孙龙发了疯似地骚扰前,赵玲玲决心做个“复仇者”。

赵玲玲的前夫不能生育,夫妻俩领养了孩子。但前夫思想传统,又想要亲生骨肉,又产生了自卑心理,他们因为这件事情芥蒂很深,几乎天天吵架。

赵玲玲在酒店当服务员,每晚九、十点钟才回家,女儿放学后不是上补习班就是在家写作业,前夫觉得家里实在没什么意思,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他经常出入KTV、酒吧买醉,并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好上了。他们迅速同居,从此连家都很少回。

赵玲玲知道这一切后,心里盘算的是怎么报复。2017年春天,她玩微信加了很多附近的人,这些人中,她和孙龙最聊得来。当时,孙龙的微信名叫“L O V E”,自打和赵玲玲确定关系,就改成了“玲珑”——赵玲玲和孙龙。

一开始,孙龙说自己姓李,35岁,离异,住在城里最高档的玉露小区。每晚和赵玲玲道别,他会假装进入小区的单元楼,然后偷偷目送赵玲玲走远,自己再离开。为了表示爱意,他给赵玲玲买了手表,说是两万一块,其实只值二十。

赵玲玲早就看穿了孙龙拙劣的演技,但为了报复前夫,她愿意配合“演戏”。两人的关系很快传开了,赵玲玲很得意:“我四十多岁的人了还能找到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我前夫那个没用的东西,只能和五十来岁的老女人在一起。”

但没过多久,他们的恋情出现了转折。赵玲玲车祸,被撞断双腿。前夫回来照顾卧床不起的赵玲玲,让她觉得非常内疚。她觉得车祸是对自己出轨的报应,于是决心和孙龙分手。

孙龙觉得自己的情感被欺骗了,他不仅拒绝分手,还更进一步,想要娶赵玲玲回家。赵玲玲被逼得没办法了,她向我们警察忏悔,求我们帮忙,“实在是没法过了。”

处理情感纠纷是派出所的日常工作。

孙龙这样的轻微违法行为,如果单纯处以拘留的话,太过简单粗暴,不利于矛盾化解。毕竟警察是解决矛盾的,而不是把有矛盾的人解决了。

我合计了一下,决定把孙龙叫到派出所,组织双方谈一谈。按我的经验,这种事只要说开了,就没问题了。

给孙龙打电话的时候,他和雨夜被菜刀吓跑的可怜样完全不同。聊起赵玲玲,他怒气冲冲地骂:“她欺骗我感情,我在她身上投入了这么多,如今倒是好意思报警?随便她,反正我不去!”

“你这些天骚扰别人的正常生活,已经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你如果不服从口头传唤,那只好我们去找你了。”我警告他。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阵,说:“下午几点去?”

我安排下午三点在派出所警民联调大厅见。为了保险,还约了社区调解经验丰富的阿姨。三点一过,几位阿姨端着茶杯,坐在写着“调解员”的名牌前,从孩子学习聊到身上穿的衣服。开始赵玲玲满脸的戒备,听大家聊了一会儿,也融入了热络的气氛。正当我准备打电话催孙龙过来时,一个陌生女人却闯了进来。

她一见到我,连说不好意思:“警官,孩子下午有事来不了,我替他道歉。早上你那个电话,吓他一跳,以为公安局要抓他……”

原来她是孙龙的母亲,叫刘淑芳。她穿一件格子棉袄,戴圆边帽,胖乎乎的圆脸和小眼睛,跟孙龙很像。纹着又弯又细的眉毛,蓝色深浅不均。她的态度诚恳,看到赵玲玲就是一鞠躬,嘴里不住地骂孙龙“脑子坏了”。

“玲玲,感情的事情其实没有对错,这事没必要惊动派出所。我保证孙龙不再添麻烦。”

赵玲玲赶紧附和:“对啊,没有对错,这次说清楚了就好。”

刘淑芳和赵玲玲聊得挺热乎,我和社区阿姨完全插不上话。这两位该道歉的道歉,该谅解的谅解,聊着天出了派出所大门。当时我旁边的辅警老靳眉头却拧成了疙瘩,他抱着胳膊依靠在门边说:“这事没完。”

“为什么?”

“孙龙他妈怎么叫赵玲玲的?都喊人家‘玲玲’了!这个当妈的,已经认可儿子的选择了。这次刘淑芳亲自来,不过是怕公安局把她儿子拘了。豁出老脸来,是探我们口风。”

老靳没说错。约摸一个小时后,刘淑芳又来了。她脸色慌张,完全没有刚才那份热乎劲。她走进值班室,回头看了一眼,确定后面没人,关上门说:“警官,不好意思,我还有些事情没说完。”

“我这孩子还小,也没怎么上学,找个工作不容易,这次也是为情所困,你说的治安处罚……”

我看了老靳一眼,他心领神会,唱双簧的时候到了。

“我们派出所也不容易,你儿子整天缠着有家有业的妇女,周围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了。我知道孙龙这孩子不坏,但是犯了众怒啊。”老靳抢过我的话说。

刘淑芳更慌了,连忙摆手,“我自己没教好,没教好。”

我没说话,从值班室的书架上拿起一本治安管理处罚法,翻到第42条递给刘淑芳看。她赶紧从包里摸出老花镜,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用求救般的眼神看着我和老靳,“这孩子真的是完蛋。”

后来我试着问过刘淑芳,是不是小时候太惯孩子了。她点了点头,又马上否认。

“小时候打他打得可狠。”刘淑芳说。

孙龙小学时成绩不好,和同学相处也不好,老师懒得管他。父亲望子成龙,教育方法就是拳脚加棒槌。初中时孙龙开始逃学,早上背着书包出门,拿着早饭钱,溜去附近的网吧、游戏室玩。

由于逃课逃得太凶,老师要找家长,刘淑芳不敢和丈夫说,一个人去见班主任。母亲在办公室挨训,同学们在外面纷纷起哄。十四五岁的孙龙脾气不小,和同学对骂起来,被老师和母亲听到,他觉得更加丢人,干脆撒腿跑出学校。刘淑芳怕儿子想不开,一边哭着骂一边追。没多久,她在路边一个I C卡电话亭旁边追到了儿子,气得从路边拿起一根木棍就朝孙龙挥去,一棍子击碎了IC卡电话亭的塑料外壳。

我很同情刘淑芳,让她把警告转达给孙龙。这之后,他主动和赵玲玲断了联系。此后三个月都风平浪静,让我误以为一切即将重新开始。

2018年春节,赵玲玲给孙龙发了一条拜年短信。孙龙知道短信是群发的,但他试着约赵玲玲见面,经过去年的折腾,赵玲玲与前夫彻底闹掰了。赵玲玲倍感寂寞,想起从前的如胶似漆,两人旧情复燃。

只要不闹了,这也算好事。可我万万没想到,这俩人谈个恋爱,总要往警察局里钻。

恋情再次公开,这一年孙龙和赵玲玲手拉手出入小城里的商场和宾馆,发展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也就是这时候,赵玲玲母亲知道了两人的恋情,她告诉女儿:“除非我死了,否则别想和这个男人结婚。”

听到未来的丈母娘这么反对,孙龙慌张地向亲妈刘淑芳求援,非要刘淑芳去赵玲玲家谈谈,他自己是不敢去的,他怕未来的连襟又去厨房找菜刀。

这次见面,刘淑芳、赵玲玲、赵玲玲母亲,三个女人谈了一上午。刘淑芳很清楚,赵玲玲母亲是在担心俩人近二十岁的年龄差。可是自己的宝贝儿子偏偏看上了赵玲玲,她这当妈的只能劝人家再考虑一下。一边是未来的婆婆,一边是以死相逼的妈,赵玲玲在家都不敢说话。

两边分歧太大,没谈拢。眼看到了饭点,赵玲玲和母亲要去接孩子放学,刘淑芳却没有离开的意思。赵玲玲母亲有些生气,抄起水果刀就要“自杀”。刘淑芳吓得伸手去夺刀,争抢中划伤了右手。

当晚,赵玲玲约孙龙在森林公园附近见面,商量终身大事。那里溶洞和石林遍布,到处是断崖峭壁。白天游客众多,晚上则根本没人敢上山。

他俩摸黑爬到山顶,谈话一直持续到凌晨。孙龙提出要私奔,“干脆谁也不管了,远走高飞吧。”

“如果不能和你在一起,我宁愿跳下去死了。”孙龙望着眼前的断崖,语气决绝,作势就要往下跳。赵玲玲也有些触动,站起来要陪他一起死。

大概是山里风大,把赵玲玲吹醒了。就在殉情的关键时刻,赵玲玲想到了马上要小学毕业的孩子,稍微往后退了一步。

这不是孙龙预期的结果。他十分恼火,以为自己试探出了赵玲玲的真实想法:“你果然还是骗我。”他冷笑一声,甩开赵玲玲的手,独自下山了。

殉情失败后,两人的关系冷了两个月。孙龙不甘心,他鼓足勇气,又跑去赵玲玲家。这一次等来的是赵玲玲母亲的扫把棍儿,“你和你那个妈都一样,属苍蝇的,撵都撵不走。你还让不让我们一家活了?”

被赶回家的孙龙从母亲那儿听说了上次三个女人的会谈过程,刘淑芳劝儿子:“算了吧,再这么缠着赵玲玲,真的没意义”。

孙龙根本没听进去母亲的劝解,他只记住了母亲在赵玲玲家受伤和受辱的事情。

必须得报复。

孙龙从网上买了“呼死你”软件,专挑凌晨给赵玲玲打电话。晚上还躲在小区暗处,一口一个“婊子”、“贱人”地骂赵玲玲,把全小区的人都吵醒。等大家纷纷伸头出来看,或者他听到有汽车的响动,立刻就跑。如此隔三差五的骚扰,赵玲玲一家被搅得经常整夜开着灯,不敢睡觉。

孙龙很享受复仇带来的快感。

2018年11月13日,报警指令把全所的人吵醒了。我一看地址——又是赵玲玲家。开车到了现场,孙龙已经逃之夭夭。裹着睡衣的赵玲玲气得浑身发抖,已经不考虑和解了。那几天我连续值夜班,几乎每天夜里都要跑一趟赵玲玲家,被折腾得够呛。

那晚,我们再次到赵玲玲家出警。一个同事冻得直哆嗦,眼睛也熬得发红,他终于憋不住火喊道:“这俩人根本就没一个好人!她这一年要是没去撩孙龙,这事去年就结束了!”

我抬头一看,40号楼的灯全被孙龙搅和亮了,赶紧摆摆手让同事别说了,让人听到了不好。赵玲玲还是听见了,她打开窗户骂:“案子解决不了,脾气还不小。”第二天,同事就被她投诉了。

这事不能靠调解了。20号晚上七点多,我和同事带了手铐和传唤证,来到位于郊区回迁小区的孙龙家。

孙龙父母是我市西郊的农民,在全国煤钢产业的“黄金十年”里,孙龙父亲脑子活,当上“农民矿工”,后来政府又有补助政策,挣了些钱。孙龙大专毕业后,家里劝他也去煤矿谋个生计,孙龙不愿意。他喜欢繁华的城区,宁愿在离家三十多公里外的市区物流公司搬货。孙龙家虽然住楼房,但家具还是农村宅子里自己做的木器,客厅中央挂着一幅“十大元帅”的画像,有些年头了。

“警官你怎么来了?”孙龙不在家,他母亲刘淑芳意外地问我。

“我怎么来了?因为你养了个好儿子!”我和同事没客气,把孙龙近几天的所作所为告诉了她。

“我儿子不是这样的,你们警察莫要随便抓人!”里屋传来一声喊,是孙龙的父亲。

我从包里掏出传唤证,上面清楚地写着“侮辱他人”。刘淑芳急得直跺脚,说自己还以为儿子在老实上班。

“21号上午九点前,孙龙来所里,我算他主动投案,可以从轻处理。否则我们就依法拘留。”

刘淑芳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给传唤证拍张照片,微信给孙龙?”让他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刘淑芳双手颤抖,划了半天才解锁手机。相机的图标在我眼前过了几次,她就是找不到,还差点把手机掉在地上。同事看不下去,帮刘淑芳拍了传唤证,“这家人也真是够惯孩子的,这都什么时候了……”

回派出所的路上,我估摸着这回孙龙应该能来投案,到时只要他能想通,我就再给他一个机会。然而事实却再次扇了我一耳光。不,是扇了我们全派出所一人一耳光。

当晚九点多,赵玲玲再次报警。说孙龙在她常去散步的小路上伏击她。当时赵玲玲路过小公园,孙龙猛地从草丛里窜出,大骂了一句“贱人”,然后把她推倒。赵玲玲顾不得爬起来,赶紧给我们打电话,孙龙一溜烟跑没了影。

等我赶到现场,赵玲玲蹲在路边哭个不停。我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里的人也知趣地没搭理我。他们都说:“老蒋气得不说话的时候,才是最可怕的。”

我部署了抓捕行动。孙龙正在宾馆睡大觉,我毫不客气地给他戴上了手铐,他才迷迷糊糊地醒来。

在办案区,我拿出传唤证,他只斜了一眼说:“我要投诉,凭什么只传唤我,不传唤她?”

去年雨夜一别,再见到孙龙,他的变化非常大。他已经从那个淋雨的瘦子变成了个小白胖子,整张脸就是个球形,头发仅仅比光头长一点,猛一看就像案板上的大面团。

所里其他班组也没少接赵玲玲和孙龙的警,如今孙龙落网,大伙儿都来办案区看这半夜折腾人的家伙。性格最直的张所看见孙龙的光头造型,笑着调侃他:“没进劳改队,先剃劳改头。”孙龙气得火冒三丈,要挣脱手铐和张所打架。除了这次发火,孙龙全程都面无表情,像准备好接受命运的审判一样。

他被拘留了十五天,还用他妈妈手受伤的事儿跟我们讲条件,“拘留我无话可说,但是赵玲玲妈妈弄伤我妈,也该被拘。”

刘淑芳来到所里,急得几乎要哭,“千万不能拘留,否则工作就完了。”她说把孩子带回去一定严加管教。

我摇摇头,“裁决已经生效,孙龙马上要送去拘留所。”

看着年过半百的刘淑芳还在为儿子奔波操心,我有些不忍:“阿姨,您要是真为了他好,就应该让他接受教训。您给他带一件厚棉袄,再到公司给他请几天假吧。”

孙龙抬眼发现来人是母亲而不是赵玲玲,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龙龙,妈找所长给你求情了,只要你知道错,就从轻处理,不通报单位。你的工作还保得住。”刘淑芳想用工作吓唬儿子,说话的时候,她紧紧盯着儿子的反应。

“就你还能认识所长?你连赵玲玲都搞不定……”

听到孙龙这么和自己妈说话,站在一旁的我当时特别想发火。

刘淑芳强忍着眼泪,“龙龙,只要你能认错,咱们一家三口比谁家都强。你爸退休金四五千,家里攒了二三十万给你娶媳妇,哪家的姑娘我都给你说来……”

“行了吧你,我能作就能受。你走吧,我正好冷静一下。”孙龙低头。

刘淑芳终于哭了,“你是不是想折腾死你妈,你才开心?”

刘淑芳绝望的哭声引得办事群众纷纷向办案区张望,我扶她去值班室休息。她脚步很乱,几次要跌倒,嘴里重复着:“我教子无方,这孩子活该蹲劳改。”

孙龙进拘留所的时候,还在说他是为了赵玲玲才坐牢。我给他点上一根烟,嘱咐他好好冷静,出来别再干傻事。

“你觉得我会放过赵玲玲吗?”孙龙挑衅地说。

“那老子就和你卯上了。希望再见到你时,不是在隔壁。”隔壁是看守所,如果他再犯,我就把他刑拘。

看我面色阴晴不定,孙龙笑了笑,想缓和气氛,“其实我现在不恨赵玲玲。”

他越说越激动,“我最不能原谅的是我妈。从小她就要求我不要恋爱,要好好学习,结果呢?我学习也不怎么样,恋爱也没谈成。如今在物流公司搬货,亏她还口口声声说,只要是我看上的姑娘就能给我说来。我呸!”

他不停地埋怨:“赵玲玲这个带着孩子的离婚妇女,我妈不仅谈崩了,还把自己弄伤。我就是因为从小到大都听她的,才搞成这样,最后还要被拘留!”

犯法的是孙龙,把生活搞成一团乱麻的也是他自己,他却以为自己是最无辜的,只是一味地批评母亲刘淑芳。

孙龙家原来的老村长和我讲过这家人的事情。

“这人从小就娇生惯养。看见别人家的孩子有什么新鲜玩意、好吃的,上去就抢,没少害得他爸妈给别人登门赔礼道歉。”虽然老村长已经认不出长大后的孙龙,但他依然没有忘记这小子以前闹的事。

孙龙是家里唯一的男孩,理所当然地得到了所有的宠爱。孙龙的妈妈也是真能惯着他,给别人道了歉,就去给孙龙买个一模一样的东西安慰他。

村长的小儿子和孙龙差不多大,外号“小村长”,孙龙和他同一班级。大约是2000年前后,小村长捡到了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小麻雀,想拿回家养起来,然后放生。

孙龙告诉小村长,自己会养麻雀,让他把麻雀放在地上,看看到底是公还是母,然后教他怎么喂。小村长信以为真,刚把麻雀放下,孙龙上前就抢。抢不到,他就伸脚,非要把麻雀踩死。孙龙被父亲一顿暴打之后,像拎小鸡一样被带到村长家赔礼道歉。

“小时候惹祸有爸妈收场,如今犯了事就只能自作自受了。”我和老村长感叹着。

在这种教育方式下,孙龙的性格变得有些极端。他获得东西的方式不是爱,而是“得到”。就像孙龙自己说的,赵玲玲没有身材和外表,年龄这么大还带着孩子,自己到底是看上了她什么?或许就是想得到她,仅此而已。

得不到,就毁掉,就像小时候的那只麻雀,得不到就要踩死。

三年来,孙龙的骚扰让赵玲玲在小城里出了名。我建议她出去散散心,冷静一下。2019年春天,她切断了和孙龙的联系,我们也很长时间都没再接到关于他们的警情。

赵玲玲去上海打工了,孙龙从拘留所出来后找不到她,一天给她发三四条短信。他一会儿辱骂,一会儿又担心她在外面遇到了危险。

“昨天我守了一天,只想看看你有没有回家,虽然知道希望不大,可我还是傻傻等了一天。说这些这是想告诉你,人有时候会为了自己心里一个信念,为了一些重要的事、重要的人,付出代价……只是心太累,我只想问问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样我也该想想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我真没想到,你可以忍着不回家见你孩子……昨天我从下午两点多一直守到十一点半,冻得全身发抖,早上起来才知道还有点发烧。你如果还有所触动,就给我点回应,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们两人如胶似漆的那会儿,孙龙注册过一个软件,可以看到赵玲玲的实时定位。粉色的界面会弹出系统提示语——“龙龙,你可以守护我吗?”“守护”两个字外围,是一个心形,还带着天使翅膀。

急得毫无办法的孙龙,相信了路边“私家侦探”的小广告,以一千元的高价,从“侦探”手里买赵玲玲的定位。侦探给孙龙的定位地址在云南景洪,孙龙如获至宝,飞去了云南。失望而归后,孙龙还是不死心。他又换了一家“私家侦探”,这次买到的定位在福建漳州。孙龙学乖了,他买了件礼物寄去,毫无回音。孙龙前后被骗了五千块钱,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由爱生恨,在短信中不断威胁赵玲玲。

赵玲玲又报警了。这次接警的是张所长,他可没像我一样客气,直接给孙龙上了技术手段。

接警的第二天,正在市区一家网吧玩游戏的孙龙,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结实地上了背铐,然后摁着脑袋押进了警车。

孙龙的母亲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孙龙下车,抬眼就看到她,破口大骂:“你个老不死的,现在知道管我了,你来有什么用?”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耿直的张所像提溜小鸡一样拎起孙龙,抬手就要打。

“你打啊?打死我吧!你敢吗?”孙龙彻底失控了,恶狠狠地盯着张所挑衅。

张所冷静下来,把孙龙揪到办案区,给他办了第二次拘留。

“给我打,打死他……”刘淑芳在一旁泣不成声地喊。

2019年6月8日下午,天气十分炎热。赵玲玲穿着长衣长裤,蒙着口罩,一闪身进了值班室,像做贼一样把门关好。她想说话但是又说不出来,克制了半天的情绪,从包里掏出一叠照片。我瞟了一眼,全是她的裸照,大约十几张。

昨天,赵玲玲从外地回家,迎接她的是贴满了楼道的裸照。接着,赵玲玲打开她的旧手机,里面铺天盖地的足有上千条辱骂她的短信。

他甚至还威胁起了赵玲玲的孩子:“我讲过,只有你想不到的事,没有我干不出来的事!你家孩子每天都走那条路,我倒要看看你家孩子,可像你一样?反正不要脸了,无所谓……”

才报完警,凌晨一点钟,赵玲玲正在家睡觉,卧室玻璃一声巨响,孙龙又来骚扰了。

我查了孙龙的轨迹,发现他这半年之内没有任何的住宿和上网记录。被抓了两次,他已经有了反侦查的经验。

“我知道现在警察正在全城搜捕我,但是我不在乎,只要能见你一面就值了。我知道早晚会被抓住,不过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总有放出来的那一天吧。”第二天一早,赵玲玲把这条短信交给我们。孙龙这是在**裸地挑衅警方。

邓所长听了我的汇报,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明早我起床之前,孙龙必须坐在讯问室,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捡裸照的那天晚上,我追了孙龙很久,不但没抓到他,还不得不帮他擦屁股,捡起贴满小区的七十张裸照。

我回到所里,还没来得及吃口早饭,赵玲玲打来电话,说孙龙发短信约她在玉露小区见面。

“来江南浴池对面的玉露小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我决定去江南浴池碰碰运气。他躲了一整夜,又没住宾馆,很可能就躲在浴池休息。

为了抓孙龙,张所把能叫的人都叫上了,只留了值班警力在所里。江南浴池的消防通道、大门、后门三个出口被守住。据前台服务员辨认,孙龙一小时前就在303房间休息。我们破门而入时,孙龙正在**呼呼大睡,手里抓着手机,上面还有刚刚发给赵玲玲的骚扰短信。

证据充足,孙龙涉嫌寻衅滋事罪,又坐在了办案区的铁椅子上。这次的孙龙和冬天时又不一样了。他瘦了很多,原本白面团似的脸颊陷了下去,脑袋上满是头油。

郑局长过来了,他打算从口袋里摸根烟,孙龙以为自己要挨打,满眼的惊恐。他注意到四周都有监控后,又换了一副无所畏惧的表情,翘起二郎腿。郑局长是参加过79年中越边界战争的老兵,看到孙龙这副怂样,被逗乐了。

我依照程序打电话给孙龙的母亲打电话。那头刚听完我介绍案情,就不耐烦地说:“我早就当他死了,我在湖南打工,回不来。”一向宠溺儿子的刘淑芳,此时也不管他了。

其实前段时间,刘淑芳又去过赵玲玲家一次。赵玲玲家人早就不耐烦了,想让孙龙知难而退,于是随口说:“娶我女儿可以,彩礼五十万。”刘淑芳如实和孙龙说了,希望他能断了念想。

孙龙读大专时谈过恋爱。女方家看不起这个小子,要彩礼六十六万来难为他。因为这件事,他毕业后在家待业一年,成天唉声叹气。

“五十万”刺激了孙龙,那一阵子他联系赵玲玲少了很多,转而给母亲刘淑芳打电话,哀求她再去还还价。他每天都要打电话催几遍,搞得母亲最后也像赵玲玲那样,不接电话了。联系不上赵玲玲,也联系不上母亲,孙龙忍受不了。

“她一离异的大龄妇女,也能张得开嘴?娶她还不容易,只要我能把她名声搞臭,我看她还能嫁给谁!”

孙龙想出了打印赵玲玲的裸照,满世界撒的损招。他还在几乎每张裸照背后,手写了一段捏造的小故事:“赵玲玲,离异,在云南洗浴中心当坐台小姐,骗走别人几万,有谁认识这个女人,提供家庭住址,必有重谢。”

孙龙的报复升级,已经犯法。

赵玲玲过来配合调查,她看着孙龙刑拘证上红红的印章,笑了,“今晚总算能睡个好觉了。”几乎同时,她的脸色突变,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我造的什么孽啊!”

邓所长推门进来,我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继续写。他走到跟前看了看,笑着问我这个案子办下来感觉如何。

“我感觉自己变年轻了。签名都签了几百个,仿佛回到了小学被老师罚抄写。”

孙龙的母亲还是来了。我把这些证据一样一样地给她看,刘淑芳气得边骂边哭。安静了一会后,刘淑芳说前一段时间自己和爱人出去打工了,不是电话里说的湖南,而是家附近的郊县。她知道自己之前管得太多,和老公一合计,觉得离开一段时间,可以让宝贝儿子独立起来。

我最后一次提审孙龙的时候,问他需不需要什么东西,可以让他母亲带给他。提到母亲,孙龙很烦躁,说衣服、烟,就这两样,然后他马上否定,又补充了一句,“她不管我就算了。”

后来我给刘淑芳带话,她气得大骂,说不想再管他,“让他吃苦受罪,判几年就老实了。”可我知道这是一个母亲的气话。刘淑芳临走前,还是往看守所里打了钱。她放不下这个儿子。之前孙龙被拘留的时候,要不是禁止送带骨带刺的食物,刘淑芳还想给儿子送他最爱吃的卤猪蹄。

沉默了几秒,孙龙又问我,检察院会不会批捕他。

“要是批捕了,我估计一年半载算是出不来了”孙龙扭头看向身后的铁窗。窗外,看守所里的散养野猫正盯着高墙上的麻雀,随时准备跃起捕捉。

“所以,你有没有想和赵玲玲说的,我给你带话。”我望着出神的孙龙说。

“没有。”孙龙依然看着野猫追逐麻雀,头都没回。

我给孙龙送检察院的批捕决定书那天,他的脑袋又变成了光头造型,仔仔细细读完了批捕决定书,他什么也没说。

宣布完了逮捕,我们等着看守所民警将他带回号子,我看着他那个样子,也没法打开话题,就照例问他在号子里生活怎么样,有没有被人欺负之类的。

“你还有没有什么话对赵玲玲说了?”我再一次问,是希望他能有所悔改。

“你问问她,如今我这个结局,开不开心,满不满意?”孙龙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看着他的光头和蓝马甲我又想到了两年来,被噩梦折磨得睡不着的赵玲玲一家、每次来派出所都流泪不止的刘淑芳、还有同事们熬红的双眼,几方人都在为孙龙能回归正常生活而努力,可他却无数次地拒绝回归正常生活的机会。

我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怒气,“好好享受你的铁窗生活吧,傻×。”

孙龙被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