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有所依

2019年9月18日,防空警报响起之前,我们的警铃就被几块大石头“砸”响了。

那天凌晨,竟然有近十家店铺被砸,店内被翻得乱七八糟,其中两家药店损失最为惨重,不仅柜台里仅有的小额现金被洗劫一空,连四扇玻璃门都没一个完整的,亮闪闪的玻璃碎碴铺了一地——现场留下几块大石头!

我开着所里的老帕萨特出发了。被砸药店的主人十分特殊,他叫王景,是我们市的首富。这家药店是他众多产业的九牛一毛。但到了现场,王景却亲自来迎接我们。王景个子不高,这几年身材还清减不少,颧骨凸了出来,像只老狒狒,但他手腕上的劳力士依然耀眼。

这些老板以前发家的路子一个比一个野,近几年扫黑除恶,一个个才谨慎了许多,见到警察更是非常客气。

“冲我老王寻仇的?”他谨慎地和我搭话。

这是一家位于路边的大药房,上下两层,200多平米,药店没装卷闸门,平时打烊后就用一把U形锁挂上。两扇玻璃门粉身碎骨,击碎它们的“凶器”还留在现场,我试着挪了挪那块大石头,得有二十多斤。玻璃碎片中间滴落着不少血迹,一团带血的卫生纸扔在一边。

我环顾四周,店内的不算,附近起码有三个摄像头。这明目张胆到有些“弱智”的盗窃行为,简直是给派出所送业绩的。

监控里,昨天夜里2点,一个戴帽子的身影出现。他驼着背,动作十分缓慢,从画面边缘到药店大约一百来米,这人足足走了几分钟,我一度以为按成了慢放。

离药店二十多米的地方,“驼背”停下了,瞅着路边一个划分停车位的大石头。他缓缓蹲下身,盯住这块大家伙,一看就是好几分钟,像是在和石头对话。

因为戴着帽子,我们看不清“驼背”的相貌和年龄。我在脑海里仔细搜寻这号人物是谁,但一时没想到。

“驼背”站起身,抱起那块大石头,但石头实在太重了,短短二十米路,他抱着石头歇了三回。终于,“驼背”用上了全身的劲儿,一下把石头扔向玻璃门。视频没有声音,但我仿佛听到玻璃门“哗啦”一声碎掉的惨叫。

接着“驼背”钻进药店,十分钟后就出来了,拿着团卫生纸擦手,再随意一丢,重回慢镜头状态,悠悠地走了。

现在移动支付普及,小偷都快灭绝了,怎么还冒出来个用石头砸门的“老偷儿”呢?

我正看着监控,所长推门进来,他盯着屏幕只看了几秒就大叫一声——

“李十全!冤家上门了。”

是他!监控中的身影和我记忆里的形象对上了。

这个李十全不仅是警队的冤家,也是我的冤家。他跟我的“仇”,我记得清清楚楚。

2017年临近春节的一天,天擦黑,冬日逼人的寒气把我撵回家里。我拧开大门,发现家里气氛不对。

“咱家遭贼了!”父亲苦笑。

我父母退休后经营着一家小饭店。这天早上饭店还没开门,贼先替他们把门开了。卷闸门伤痕累累,门框都卷了边,现场留下的指纹和撬别痕迹,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似的。这个贼光费在开门上的功夫应该就不少。店里没丢现金,锅碗瓢盆也一个没少,单是冰柜里一只羊腿没了。

谁胆子这么大,偷到我这个警察头上来了?

第二天上班,我刚走到值班室门口,听见屋里一阵哄笑。我以为家里遭贼的事传开了,进门才知道,昨天所里也接了一起盗窃案,比我家的还搞笑——凌晨3点多,一家火锅店遭贼,损失了一盆炖牛肉。羊腿与炖牛肉,这熟悉的手法,相近的地点,十有八九一个贼。

没想到一周后,市区重案队接手了“羊腿炖牛肉案”。所长和重案队同事开我玩笑,“把这家伙多判几年最好,都偷到我们所民警家了”。我一脸窘样。

那是我第一次听重案队说到嫌犯姓名——李十全。

公安内网每页通常能显示十条前科信息,李十全的记录足有两页。从2007年内网系统建成之后,他一直是各派出所、刑警队的常客。

李十全生于1953年,今年66岁,是老头,也是“老偷儿”。1983年,他因盗窃入狱,之后断断续续一直盗窃,7次被判刑,日子基本都在监狱里过的。翻到第二页末尾,我发现,2019年9月17日,李十全砸药店玻璃的前一天,他才刚从省重型犯监狱拿到路费出狱回家。

“难怪他作案和慢放似的,原来这么大岁数了”,大家都觉得好笑。

受害店铺的损失查清了,没丢值钱药,最大的损失不过是一沓零钱,加起来三四百元。

嫌疑人身份明确,作案手法粗暴,这种简单的盗窃案部署下去抓人就可以了。所里正好有个新分配来的实习警员小王跃跃欲试。

但李十全年纪太大,大家专门开会讨论怎么规避执法风险。其实是说给小王听的——别见人就上,近距离抓捕先要控制住手。嫌疑人跑了是小事,要是被扎一刀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对老人和孕妇慎用擒拿,一旦出事就够喝一壶的。新警上路,首先就是别出执法事故。

之后挺久我才知道,9月18日,就在王首富药店被砸一两个小时后,凌晨4点多,药店东北方向2公里外一个路口花坛边的长椅上两个老人正在说悄悄话。

是刚出狱、又刚刚砸了十几家店铺的“老偷儿”李十全和老伴儿。俩人很久没见了。

老伴在派出所附近的环卫处工作,也60多岁了,为了贴补儿孙,她主动要求返聘,每月仅1500元工资,早上四五点钟就要起床扫马路。她好多年没见李十全了。他显得特别老,胡茬全白了,脑袋上戴着棒球帽,一件没有任何图案的灰色T恤,胸前全是口水渍。

李十全告诉老伴,由于年纪太大,他在监狱里被分配到“老残区”,平时最多洗洗衣服,给各个号子送送饭,不用干重活。

在李十全接下来的讲述中,老伴越听越奇怪,他张嘴闭嘴总说“死” 这个字。一定有事儿。

李十全在狱里住得挺好,就是越来越怕。

他见过太多被判了大刑死在牢里的老人,家人不管不问,监狱只好联系民政部门火化,留下必要的信息之后,骨灰也不知道是怎么处理了。重刑犯都说,肯定是被扔了。

这种事越传越吓人——“如果老死在监狱,还没有家属来料理后事,灵魂会一辈子被困在这高墙里,死了还坐牢,永远出不去。”

慢慢地,李十全真觉得这监狱里住着“孤寒鬼”。他不怕鬼,他怕自己迟早也是一样的命运。

李十全对天发誓自己再也不会进去了,“我安心在外面陪你终老。”

案发第二天早上,我路过王首富那家药店,竟然在门口又看到一地碎玻璃!我有种不真实感,掐了一下自己。不对啊,他家昨天换新门了!

药店再一次被盗。这次店员没敢和老板说,报警后直接找来工人装新门。从监控和遗留在现场的大石头来看,又是李十全干的。

所长被气得哭笑不得,“今晚就去蹲这人,遇到我算他倒霉!”我们都认为,这个两天只偷了几百块钱的老贼,肯定还会作案。

结果直到9月20日凌晨5点多,天蒙蒙亮,商铺陆续开门,街上人也多了起来,李十全还是没出现。一夜蹲守,大家疲惫得很,正打算回去,这时,所长接到市区重案队的电话——李十全逮到了!他大概怕总在一个地方作案风险太大,流窜到了市区,却被深夜出警的重案队同事抓了个现行。

没想到仅过了三天,9月23日凌晨,王首富家药店的大门第三次被砸碎,还是用石头砸的。

李十全不是刚被逮住了吗?

电话那头,王景老婆的态度很不好:“我过几天就去装卷闸门,指望不上你们就算了”。

这下所里的面子挂不住了,尤其是我。辖区连个66岁的老偷都看不好,谁听到不笑话!我还给新警小王当师傅,太丢人了。

我一查系统才知道,因为患有严重疾病,几天前抓到的李十全被“监视居住”。从监控里他迟缓的行动来看,他这身板看守所确实不一定会收。

我当即决定,当晚再去蹲守药店。新仇旧恨,一块报了。

一周后,凌晨12点,小王问我,今晚还去不去?

我们蹲守一周,一无所获。老偷儿好像消停了。但李十全在外面多待一天,就指不定有多少家店铺被砸,肯定要抓他。但我带着个实习警察去抓人,且不说执法权的问题,这老偷儿总爱在凌晨时分作案,他年纪大身体不佳,万一突发疾病,我不能拿小王的前途和安危开玩笑。

眼瞅快过12点了,我让小王去休息,悄悄叫上两个当兵出身,手脚麻利经验丰富的老辅警去蹲守李十全。

凌晨2点,我们开着民用车沿街巡查。大路上没什么人,路过王首富那家药店时没有异常。我们就去一公里外的另一条商业街转悠。

半个多小时后,派出所监控室突然来电话,“李十全又把一家药店砸了,刚钻进去!”我们瞬间像被通了电似的,一边飞驰一边穿戴装备。

这次要瓮中捉鳖。

与前两次被砸一样:一地碎玻璃,门上一个大洞,刚好可以容一人通过。

“啊,啊!”

我们正打算钻进去,门外垃圾桶边一个穿着破烂的人喊了两声,我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人是我们辖区的聋哑拾荒者。他一边“啊啊”说话,一边拿一只沾满饭粒的矿泉水瓶子指向马路另一边。

顺着瓶子指的方向一看,一个驼背带帽子的身影正在几百米外缓行。

我和一个老辅警撒腿就追,仗着年轻,几十秒就追上了。我一个急转堵在李十全前面,另一个辅警围过来,车也到位了。李十全插翅难飞。

“干什么的!”我明知故问。

“我……外面遛遛,然后就回家的。”

“李十全是吧!”我大声喝道。抬手摘下他的帽子。他被吓得往后急急退了好几步。

看他这反应,同事怕我有危险,赶紧上前,却在看到李十全的瞬间喊出了一句“我操!”

这老头,只有大半个脑袋!

看到他那大半个脑袋时,大家足足愣了好几秒——李十全左边眉毛到眉心的半边头哪去了?人要是这样还能活吗?

谁都没料到,一个普通的抓捕行动竟然出现如此诡异的画面。

我被吓了一跳,没敢铐李十全,只是抓住他的手腕。同事壮起胆子,和我一左一右把他架上车。

“头是怎么搞的?”我缓了一会问他。

“去年在监狱服刑,从楼梯上摔下来磕的。”李十全只有大半边头颅,但说话和思维还算清楚,应该没性命之忧。

我把李十全带回办案区。他身上只有一包两块钱的“东海”烟——只剩一根了、20块钱、一个手电筒、一团卫生纸。别无他物。

晚上看守李十全时,我们都绷紧了神经,生怕这家伙出意外。可侯问室里,这老头却睡得很香,还打起了呼噜。

我只浅睡了三四个小时就着手办理李十全的盗窃案。李十全也醒了,坐在我对面靠右边的长椅上,缺失小半边的脑袋对着我。

惨白的灯光打在李十全的光头上,他的大眼袋在脸上形成了两个相当大的阴影,再加上他只有大半个头颅,猛地看起来怪吓人的,就好像恐怖电影里关在笼子里的丧尸,而笼子外的研究员是我。

这时所长提着两笼包子和稀饭进来了,摆摆手让我离开。

一般嫌疑人知道自己即将进去,有的撒泼打滚,有的绝食绝水,有的讨价还价,而李十全只是伸了伸懒腰,一口一口地吃起了包子,时不时再吸溜两口稀饭,像个在路边摊吃饭的普通老人。也难怪,他出入派出所无数次了。

我下楼发动车子,准备找李十全的家人把刑拘证的字给签了。

李十全的户籍和住址和我同属于一个街道,如今他家老房子是一片瓦砾。房屋拆迁之后,李十全的两个儿子一人一套安置房,按理说李十全两口子也应该有一套,而我翻遍了户籍都没找到。

李十全的大儿子大李是社区主任。我想,怎么说是个干部,找他谈父亲的事应该比较好交流。

我开车到了大李家,只有媳妇在,是个40来岁说普通话的中年妇女。她在门口反复确认我们的身份,“现在假冒警察的这么多,我哪儿知道你们是谁?”

她不请我们进屋,也不问什么事,就不咸不淡和我们说话,“我丈夫不在家,我一女人又不知道什么……”

我打断她,“因为你公公李十全的事。”

“那你和我就更说不着了。”女人说,“我嫁来20年了,就没见过他长什么样!”说完她关上了大门。

我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收获,不难想象,这样的老偷儿和子女的关系有多恶劣。

李十全出狱后见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愿意见他的亲人,就是老伴。

老太太听李十全聊了很久狱中生活,特别是他对成为“孤寒鬼”的怕,叹了口气,开了口:“家里连给我的公墓都订了。”

在我们这儿,65岁的老人就开始选墓地了。500万人口的城市就那么几片公墓,价格一直在涨,夫妻二人的墓穴售价一万八,单人墓穴一万。通常一对夫妻同碑同穴,买好后碑上刻上两位老人的名字,刷上红漆,谁先过世了,就把名字上的红漆刮去安葬。

但这话刚出口,老太太马上意识到,说漏嘴了!她一抬头,看到李十全眼睛里满是恐惧。

老太太只好实话实说。两个儿子只给母亲买了一个单独墓穴,根本没打算给父亲留位置。

“老偷儿”李十全偷了一辈子。没照顾过家,没照顾过孩子,只给一家人留下“犯人家属”的耻辱。老实说确实也怪不得孩子。但李十全立即想到监狱里的传说,想到那些他感觉得到的“孤魂野鬼”。他更加恐惧了。

“这几天我再劝劝儿子,怎么得让你进去吧……”老太太无奈地宽慰李十全。

一万八对李十全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李十全惊惶了一阵,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骂了一句孩子,“这两个狗日的不孝子!”然后对老太太说,“干脆咱们老两口攒钱自己买。”

老太太说,她当时听到李十全这么说,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因为她听说,如果女人死了单独入葬的话,会被“地下”的“邻居”欺负和笑话,灵魂都不得安生。更要命的是,家人来祭扫时,免不了会有人议论,“这一家子怎么只有老太婆,没有老头子”,旁人肯定会瞎猜,说这家老头指不定是死于非命,没有尸首。

难得李十全有这个心。老太太给李十全鼓劲:“我一个月工资一千五,半年就能攒够九千,你也加把劲!”

两个老人聊了半天,终于以AA制买墓地并尽力说服孩子们的计划,从惊恐中走出来了。

李十全说,一会儿他就去人才市场看看,干不了其他的,看大门总行吧。

其实,“老偷儿”李十全心里一直在打鼓。他不但担心儿子不同意他与老伴葬在同一个墓里,更担心与老伴说好一起加油攒钱,他实现不了。他现在这个鬼样子,路都走不快,谁愿意找自己当保安?自己缺了半边脑袋,人家看一眼都怕他死在工地上。一万八的墓穴怎么买?就是AA制自己也要攒九千块!

第二天,李十全又来找老伴,这次还带了两袋风干的新疆大枣。老太太有些受宠若惊,忙问李十全是不是找到工作了?

李十全说,市里面到处都有盖房子的工地,他就找了个看大门的活。一月3000,包吃住,就是太远了不方便。

李十全说他上班时间太早,四五点就要起来,有时还要值夜班。他和老伴说会话就要去赶早班车。

“老头子到底是比我强,你三个月就能攒够了!”老太太开心地吃起大枣,就是有点费劲儿,边吃边说,“我都这个年纪了,哪里咬得动这个。”

老太太不知道,李十全头天晚上砸开一家干果零食店,没找到现金,店里值钱的干果都锁起来了,只有大枣这些便宜东西摆在货架上。李十全除了偷大枣和零钱,到哪去凑这九千块?

老偷儿还是那个老偷儿。但他还是记住老伴说,嚼不动大枣了。后来我得知,被我抓到前的日子,他隔三差五就用半夜抢来的零钱给老伴买些香蕉之类软乎的水果送去。

吃了李十全儿媳妇的闭门羹,回到所里,我撞见所长带新警小王送李十全去看守所。我奇怪,这么快就审完了?

“他态度还不错。”所长说。李十全把出狱后砸那十几家店、偷了什么东西,抖了个干净,和受害人的报案材料全对上了。

可一个多小时后,所长带着李十全回来了——看守所又没收押。

“你看他那半边脑袋,就绷着一层头皮和支架,没有颅骨,用手指一戳就死了,收押风险太大。”

李十全没家可回,放出去还是靠偷过日子——这冤家砸我们手上了。

我们犯愁的时候,李十全正站在派出所院子中间,口水一直滴答个没完。大概因为脑袋受过创伤,影响五官,嘴就合不上。

最后还是所长想出个绝妙的点子:辖区有几个工地,有人瞅准了商机,运来了好些集装箱供人居住,价格也便宜,5块钱一天。我们把李十全安排到这里,给他交一个月的房钱,尽快起诉案件,到时送他去服刑。

集装箱环境是差了点,但总比睡大马路强。有了地方住,李十全向我保证,这段时间不再到处游**偷东西了。

十一期间,所里一直忙着国庆安保,李十全几乎被人遗忘。直到有天闲聊,我突然提了一句“好久没看到李十全了”,气氛突然变了。我马上把李十全住的集装箱附近的摄像头调出来。

那个集装箱是我们精心挑选的,在一大片蓝色的铁皮箱里,就那一个白色的,还位于监控的正中心——

没看到李十全的踪影。

我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是不是死在里面了?

我带人火速上工地。到了那个集装箱外,我心跳得很快,甚至做好准备推门就看到一具腐败的尸体。

然而集装箱里空无一人。

我们找来出租集装箱的老板。胖老板显然喝了不少,含糊不清地说:“所长交代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上心呢,前几天还看到那个老头……”

前几天?也就是说李十全可能消失好几天了!最近也没发生类似的盗窃案,他去哪了?

当夜凌晨2点钟,所有人都被警铃吵醒,派警画面照得人眼花,顶着刺眼的灯光,我看见报警内容是——“药店被人砸,丢失物品不详。”

老偷儿肯定还没走远!

一公里外的小公园长椅上,一星火光闪烁。我按下手电,那个佝偻着背抽烟的身影正是李十全。

李十全又邋遢不少,胸前还是留着口水渍。天气变凉,他不知从哪搞了一件破烂的蓝色工作服,走起路来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我朝下一看,他脚上的拖鞋换成了运动鞋,但鞋底和鞋面是裂开的,活像一张鲇鱼嘴。

白花花的灯光下,李十全还是垂着一副大眼袋,看不出表情。我没把他铐在椅子上,他双手还能活动。

“不是给你找了个家吗,怎么还是偷?”我问。

李十全低头不回答,用手撕头上的血痂,顿时鲜血淋漓。我给他脑袋贴上创可贴。

“监狱比外面好多了!”李十全一笑。

2018年夏天,狱中,李十全提着饭下楼时,一不小心跌下楼梯,左额头正好磕到楼梯拐角。

“见过熟透的西瓜吗?一拍就裂开的那种,当时现场大概和那差不多。”后来监狱民警对我们说。

省立医院外科专家抢救了三天三夜,李十全勉强活下来,破碎的脑袋拼了起来。又过了半年,李十全才能下地走路。

李十全住院时,监狱给他家打了无数个电话,家人只有一句回复:“等他死了再给我打电话,到时候去收尸。”

我头一次遇到一门心思想再进监狱的人。对这个老头来说,外面确实比狱里难活。

让我吃惊的是,李十全曾经是一名煤矿工人,按岁数应该在2000年左右退休,领十分丰厚的退休金和企业年金。为什么会沦落到这种地步呢?

我摸出一包苏烟,点燃递给李十全。他抽烟的方式是我见过最有意思的,一口气抽掉一半烟,就好像十年没见过烟似的,再一股烟从鼻子里喷出。

抽了两根烟,李十全的话多了起来。

80年代,他在地面搭线缆,工资一百多块。那时警察的工资也只有55块,他是名副其实的高收入人群。

那时国企里总有些监守自盗的事,就算被发现也没多大关系,因为连组长也这么干。1983年夏天,李十全从仓库抱回一捆红铜线缆,准备卖掉。但他倒霉,线缆连包装都没拆就东窗事发,而且赶上了全国轰轰烈烈的严打整治,这起案件被当成了典型办理。30岁的李十全被煤矿开除,还以盗窃罪被判刑四年。

“我没进去之前,抽的都是5块钱一包的三五烟,进口烟!别人都抽几毛钱的红三环烟!要不是我点子背,这辈子哪会这样!”李十全提起过去还很不平。

李十全入狱前,他妻子刚找到环卫处的工作,每天三点半就起床扫马路。一个月四十块钱工资,要养活两个年幼的儿子,不仅要婆家支援,甚至还在菜市场捡过菜叶子。家里人都劝她改嫁,不少人幸灾乐祸,尤其几个姨母的话最刺耳。

李十全的大儿子大李说:“我妈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蒸馒头蒸口气,咱们家不能让他们看不起,你爸爸不争气,你要争气’。”但因为父亲的关系,大李在社区干了20年,依然没有官职。

李十全第一次入狱后,兄弟俩被同学叫了4年“小劳改犯”。母亲的不易和同学的嘲笑让他俩对父亲恨之入骨。

李十全出狱后在家待了几个月,儿子们的怨气没有随着父亲回归家庭而消散,反而在积累。一天,李十全提出让老大弃学上班,矛盾彻底爆发了。十几岁的兄弟二人把李十全打了。李十全颜面尽失,他不顾妻子阻拦,一气之下跑去了火车站。

“我当时想卧轨自杀。”李十全伸手问我要烟。

“卧轨?我看是喝多了,醒来发现在号子里吧?”他第二次被处理是因为盗窃铁路物资,由于是累犯,还判得颇重。我忍不住嘲讽他。

靠妻子养活太丢人,李十全想到了几个在外面游**盗窃的狱友,他们专门偷低速的货运列车。没想到,李十全这次又很快落网,被判了13年。

李十全因为坐牢,两个儿子的婚礼都没能去。尤其是长子,因为父亲是罪犯,不容易娶到媳妇,最后找了个外省女人,就是那个说普通话的中年妇女。婚礼酒席上,大李连属于父亲的位置都没留。

2001年他再出来时,孙子孙女都出世了,老屋早已变成废墟瓦砾。旧房改造时,两个儿子宁愿放弃一套拆迁名额,也不打算认这个父亲,还把户口分开了,只留李十全的户籍和住址在老屋。

李十全打听着找到新房,两个儿子连大门都没开,还拦着母亲不让下楼。

出狱第二天,李十全挥霍完盗窃赃物,主动来所里投案,“还不如进去,号子里那些劳改犯都比混蛋儿子强。”

接下来十几年,李十全又因盗窃被判过五六次,每次刑期三五年不等。

“小伙子,能不能给我一杯水?”李十全试探着问小王,“你有没有十八九?”

李十全夸小王穿上警服真精神,“以后我孙子孙女也要和你一样当警察。”

“你这个样子,孙子能过政审吗?”小王觉得好笑。

“我儿子都和我断绝关系了,应该不会影响孙子!”李十全居然满不在乎地笑了,露出满嘴黄牙。

李十全三句话不离他孙子。小王有些生气,搞得自己是他孙子似的。他把一支烟塞进老偷儿嘴里,让他闭嘴。

这次我们和监区协调好了,一定要送李十全进单间看护。但走到通知家属这一步,又让人犯了难。他儿子一听是公安局的电话,直接就挂了。

我决定去环卫处碰碰运气,说不定李十全妻子还在那。

我在环卫处门口的长椅上见到了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着黄马甲,手里拿着扫帚坐在那擦汗,脖子上的白毛巾沾上了块块灰迹。

听我说了李十全的事,老太太脸上毫无波澜。

“进去了也好,能养老。”她的嗓音很沙哑,就和扫帚划过地面一样,是刺喇喇的声儿。

李十全第一次入狱前,两人感情很好,收入也不错,度过了十几年幸福时光。老太太对李十全还很有感情,大概是珍惜怀念那段岁月吧。

2017年,李十全出狱后,想看看孙子孙女,但大李又没开门。李十全坐在楼道口等了一夜。他想,一家人总要出门吧,见他们一眼就这么难?

没想到,大李愣是一天没去上班。直到邻居来劝李十全,“你要真为了孩子好就走吧,他们在屋里憋了一天,吃什么?你永远不走,他们也就永远不出门了?”李十全才走了。

老太太告诉我,李十全只要在外面搞了点钱,就会买点东西,在凌晨时分陪她在路边长椅上坐一会,聊聊儿孙。

我彻底明白了,李十全那些“疯狂”的“石头案”,主要是在“攒钱”买墓地。除了害怕变成孤魂野鬼,想和老伴儿死后葬在一起,可能老偷儿也有稍许愧疚,想有点“实际行动”,自己出点钱,说服儿子同意吧。

李十全这次被抓后,他老伴来过一次派出所,带来1000块钱,“下次和他见面,恐怕就是百年之后了。”老太太返聘的工资很低,这钱肯定攒得不易。

老太太说儿子答应了给李十全买墓地,“怎么说他也是我老伴,儿子的爸爸。”

本来兄弟俩死活不同意,老太太为这事动怒了,大骂儿子不是东西,辛苦几十年把他们带大,让自己死了还要在下面孤单。儿子们孝顺母亲,只得答应。

后来,我在看守所再见到李十全,他还是合不上嘴,但干净了很多,整洁的号服挺合身。

我宣读完程序,一想到他可能真像老太太说的一样,这次进去不一定出得来了,有些不忍心,就告诉他,儿子们答应买墓地了,“你在里面好好改造,出来之后好歹有老伴,百年之后也有个安身的地方。”

“谢谢警官。”李十全终于抬起了那半个脑袋。

12月初,所长突然催我快点结案,“李十全被查出直肠癌晚期。”

这人缺了半个脑袋还活蹦乱跳的,怎么突然就直肠癌晚期了?我又想起李十全墓地的事儿。决定去一趟监所医院。

李十全躺在**,比之前瘦了很多,缺失的半个脑袋似乎又往下凹了不少,整个人和棺材瓤子似的。我瞅了一眼病历卡,确实是直肠癌晚期,已经时日无多。

监管病房里没有鲜花和补品,连药物都是由干警和医生定时定量发放,需要两人同时签字。李十全就躺在这个没有家人问候的单间病房里,枯瘦得可怕,我不忍多看几眼。

李十全还能说话。他单刀直入:“墓地怎么样了?”

“碑都刻好了。”虽然两个儿子口头答应墓地的事儿,但进展怎样也不好说,我就善意地说了句谎话。

“谢谢,谢谢警官。”李十全想坐起来,大概是想鞠躬,我和看守干警吓了一跳,赶紧按住让他躺好。

我出门和医生聊了几句。医生说,这老头也就这几个月的事了,可能连春节都过不去。“你们警察也真是的,对个老偷还照顾得这么好。”

2020年春节前后,我去通知老太太,李十全的病情恶化,上级决定把他送去上海治疗。

她刚收工,正用水龙头冲洗比她还高出一截的大扫帚,斑白的头发杂乱无章,用一条擦拭得发黑的毛巾束起,身上是环卫处统一发的橙色背心,反光条已经斑斑驳驳脱落了。她见了我忙打招呼:“警官,你来了!”

我说,李十全直肠癌晚期,正在住院,法院和市局协调后决定予以监外执行。

老太太先是摇头叹气,一听要去上海治病就慌了,“啊?去上海看病,得花多少钱?!”她低头盘算自己还有多少存款。

我赶忙告诉她看病不要钱,政府出,“这次来是问问,公墓的事情解决了没?”

老太太说后来又在家里闹腾了好一阵,威胁儿子媳妇,说如果不解决墓地,她就天天拿大喇叭在小区里喊儿女不孝,让当妈的死了还不安心。最后儿女交了一万八的墓地钱。

其实她不知道,我们所长也为这事斡旋了很久。

所长和街道书记把大李约来办公室。所长摆明了态度,说今天不是找你谈你父亲的事情,而是你的问题。“李十全现在是直肠癌晚期,你作为直系亲属,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大家都清楚,现在你是否触犯刑法涉嫌遗弃罪的问题,党委正在讨论,希望你能配合调查。”

大李愣了。街道书记赶紧打圆场,“所长啊,大李也是个不错的人,他要是能把后面的事做好,也没必要上纲上线不是……”

大李满口答应,一定给李十全养老送终,让领导给个改正机会。

所长叹了口气说:“人活一世哪有顺顺当当的,就能保证一辈子不犯错?你就不怕你儿女有样学样,以后这么对你?”

李十全的墓地这才尘埃落定。

大年初二,新型肺炎肆虐,我又去医院看李十全。

“嘿!你这小伙子怎么来了!我前几天还跟管教说,你人不错,结果今天你就来了!”李十全上厕所回来,和我热情地打招呼。

“我就是被你念叨来的!”

看守同事说,李十全和医生护士吹牛消遣,说自己是个横行江湖多年的大盗,要不是老了病了根本不会被逮住。女护士还以为这老头是个大人物。主治医师说,这种心情对病有好处。

也是这个春节,看完老太太与老偷儿,我去了一趟他俩未来的墓地。

这座集体经营的小墓地,靠着山坡呈阶梯状排列,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几千个墓穴,想上山祭扫,必须翻过满是荆棘的小山。

公墓没有围墙,唯一的人气儿就是看守老头的窝棚和门口栓的一条大黄狗。老头刻碑赚点外快,凿子声叮叮当当一年响到头,不过手艺根本不敢恭维,墓前装饰的石狮子刻得歪鼻子斜眼。

清明前后,这里的草木开始茂盛,不常来上坟的家属,基本搞不清楚哪里埋葬了自己的亲人。

对于过去的恶习,我不知道老偷儿有多少悔恨,或许已经和老伴儿说了,或许都藏在那些干枣水果里了。他有错,有罪,也对不起老婆孩子,不过他的错与罪还不至让他成为“孤寒鬼”。一块墓地,也是活过的标记。

人间已经原谅了老偷儿,他未来可以和老伴儿“住”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