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偷父亲

我从来没想到,刑警队大院居然被贼给闯了。

2015年12月30号那天早上天刚亮,我值完夜班,意外地发现自己停在楼下的自行车不见了。刑警队门口的灯大亮着,铁门半开,我想,也许哪个同事临时有事骑走了。上午例会结束,我问大家:“早上谁借我车了?”同事都觉得搞笑:“难道刑警队还能进小偷,你自己记错了吧? ”

我们刑警队位于闹市区商业街,这里白天很繁华,但晚上10点之后基本少有行人。天黑以后,刑警队门头灯的亮光斜斜洒在门口四个蓝字“刑事警察”上,很是威严。为了方便报案人夜间进出,刑警队会给大铁门留条一人宽的门缝。院子的监控显示,昨天下午下班时,我的那辆红色的凤凰山地车还在车棚里。画面快进到晚上9点多,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人出现了。这个胖乎乎的男人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像鸭子一样左摇右晃地走到车棚边。他推起我的自行车,笨拙地挤开铁门,往大街上去了。

看过监控,杨探长说这人他认识,叫牛军。是商业街上“非常有个性”的惯偷。说他有个性,是因为牛军贵的不偷,只偷自行车。不少居民的自行车临时停在超市门口或放在楼下,一转眼就被牛军偷得无影无踪。

就算抓住,自行车也早被牛军换成了钱,买散酒了。一般的自行车只值几百到一千元,抓住也只能按治安拘留处置,最多不过十五日。而受害人只能拿到一张A4纸——牛军的《行政处罚决定书》。不少分局警察的亲戚朋友都被牛军偷过,派出所甚至有个笑话:要是你被牛军盯上,就只能走着回家了。

有一阵子,牛军偷得太凶,不少群众闹到了派出所,愤怒地指着所长大骂,“警察是干什么吃的?”所长也有苦难言:打又不能打,罚款吧,他又是个穷光蛋。除了治安拘留、批评教育,派出所还能怎么办?所长陪着笑脸,送走受害人们,恨恨地说:“要是以前,对于这种惯偷,偷一辆车劳教一年,偷两辆劳教两年……哪轮得到他嚣张。”

我在电脑上开始查牛军的情况。他有好几十次偷自行车的前科了,最早一次是在2006年。2013年之后,每隔几个月他就会被处理一次。

他偷我们刑警队也不是第一次。有年冬天特别冷,刑警队的值班室空无一人,喝得醉醺醺的牛军从大铁门的门缝挤进来,把挂在墙上的液晶电视偷走了。杨探长气急败坏地找到牛军时,他正在医院放射科的长椅上睡大觉,电视机就放在旁边。没想到这次,他居然还敢来刑警队偷东西。

“那还不抓他!”我脱口而出。大家都像看外星人一样望着我。

杨探长给我这个刚来刑警队的新人解释。牛军家就在矿南村,离我们刑警队仅仅几十米,是煤矿南边的棚户区,是一大片杂乱无章、高高矮矮的平房。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划入棚户区改造工程,居民大都搬离了。矿南村如今一片废墟,只剩几家钉子户。

那他住哪儿呢?

“牛军常年喝多了,就躺在医院放射科或太平间的长椅上睡觉,抓他忒容易。”杨探长说。

那是一家破旧的公立医院,也是牛军的“常驻地”。每天医生护士们上上下下地忙,也没人赶他。

但这天,我们没在放射科和太平间找到他。走回刑警队,却遇见几个哥们正押着牛军走到刑警队大门口。

刑警队王队长看完监控就判断牛军可能不在医院,他给附近的线人们打了一圈电话,最后在菜市场后面的露天花坛边抓到了正在睡觉的牛军。

我总算亲眼见到了这个惯偷。牛军穿的红色冲锋衣鼓鼓囊囊的,已经脏得不像样子。他被按着头,背铐着,押进了刑警队大院。刑警队大院门口,早起上班的人脚步匆匆,摆摊的、开店的街坊也忙开了,牛军经常被扭送进公安局,大家见怪不怪,没人围观。

牛军被带进相对封闭的办公室,一股臭气立马弥散开来,大家纷纷掩鼻后退。他一头花白头发乱糟糟的,因为常年酗酒,肚子变大,酒糟鼻子和脸蛋红得特别显眼。他醉醺醺地瘫在办公室长椅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根本没法回答问题。

我们没打算拘留牛军,只想尽快追回车。办案、体检、开车送拘留所,一套流程走下来,花的钱会比我买辆新自行车还贵得多。况且,拘留所对牛军来说,简直就是家常便饭。

我们给他准备了几条冷水毛巾擦脸醒酒,牛军稍微清醒了,面对我们四五个表情有些恶狠的刑警,大约知道自己偷得不是地方。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伸手从口袋里摸出烟。杨探长一把把烟打落在地,脸色更难看了。

“车被我卖去李村的废品回收站了,200块钱。”牛军终于说出了自行车的下落。

我们把牛军带上队里那辆破普桑,一路开往那家回收站。回收站的老板正在家门口刷牙,听完我们的来意之后,否认昨天收过自行车。

他拿出账本说:“我们这没一家敢不登记就收来历不明的车,那叫掩饰隐瞒犯罪所得啊。”

我们几个被牛军给耍了。几个同事都快忍不住满肚子的火,但又硬是把这股气憋到肚子里。

杨探长都被气笑了,“这家伙不仅对物理攻击免疫,还能给我们造成魔法伤害。”

一辆自行车不值多少钱,我自嘲“扶贫”了。天快黑了,我准备放牛军走。牛军临走前说了一句:“等我低保钱下来,保证给警官你赔一辆新车!”

“不赔也没关系,我去找你儿子要,我知道他在哪上学。”杨探长开玩笑似地说。

牛军浑身一抖,突然变得非常激动,“那不行!警官,你相信我!我指定赔!”

我看过牛军之前的讯问录像,他有些特别——交代作案时他说话有气无力,可一旦民警提到“你卖车的钱是不是转给你儿子了?”他的态度就会立马变得激动。他不断强调:“我给儿子的钱全是自己的低保,全是干净钱!”

后来,我遇到牛军所在社区的分管民警老张才知道,十几年前牛军是我们辖区里的菜老板,垄断了全区的生鲜蔬菜交易市场,名下还有好几辆跑运输的大货车。

知道牛军故事的人并不多,和他认识了20年的民警老张算一个。“他压根就没有老板的架子,”老张说,“当时我夜里去货场出警,几乎每次都能看到牛军。他穿得脏兮兮的,和工人一起忙上忙下。”老张直叹气,说造化弄人。2000年,牛军妻子突然失踪,他停下生意,登上南下的火车找妻子。离开本地,牛军就杳无音讯。一年后他回来,再也不是菜老板,而几乎和乞丐一样了。

“老天夺走你一样东西,往往也会赐给你别的。”民警老张突然冒出这句话。

他指的是牛军的儿子牛小柏。牛小柏十分争气,他从上学以来,成绩就非常优秀。2015年中考,他以全市第一的成绩考进了市一中,并获得了全额奖学金。

“从那之后,牛军开始出入银行。”每个月五百来块的低保,他有一部分寄给了儿子。

“这爷俩挺不容易,他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感慨。

“不,牛小柏挺恨他爸的。”老张马上否认了我的想法。

牛小柏从小就是个“穿百家衣、吃百家饭”的孩子。他先靠爷爷奶奶照顾,之后又靠四邻接济,领学校补助,才能坚持上学。这孩子瘦弱,常年就穿一套穿洗得发白的校服。他和父亲长得很像,父子俩却常年不说话,也不见面。牛小柏和爷爷奶奶一起住的时候,每天上学都绕着父亲常出现的街区走。他知道,父亲不是在喝酒,就是醉倒在医院的长椅上。

牛小柏读小学的时候,老师和同学们就都知道他有个酒鬼父亲了。老师心疼他,对他照顾;可同学们还小,不懂事,总有出口伤人的事,牛小柏在学校的人际关系差极了。牛小柏没有办法,因为父亲还是供他念书的。

牛军偷车这件事,民警老张一直都瞒着他儿子,他尽可能地去找牛军七八十岁的老娘签拘留通知书。

可零几年的时候,这件事还是没兜住。其他办案单位抓住了偷盗的牛军,根据公安机关办理行政、刑事案件规定,传唤、传唤地址和拘留必须通知家属,他们担心老人年纪大,容易出事,就只能把案情和前科统统告知了直系亲属牛小柏。从这以后,这对父子决裂了。

牛军家每隔十天半个月,就会收到拘留通知书。一开始民警找牛小柏签字,孩子总是婉拒,到后来他干脆连电话都不接了。

老张还记得,2014年他和牛小柏见面时候的情景。当时,老张打算把孩子带回办公室,安慰他几句,等孩子情绪好点,把拘留的字签了,再送他回学校。可牛小柏进了派出所,就不说话了。他揪着自己衣角,盯着老张,眼里全是不信任和距离感,眼神就像一个嫌疑人在挑衅一般。

“像浑身有刺一样,”老张感叹说,“哪里像个十多岁的孩子该有的样子?”

他只能把准备好的一番说辞憋回去,牛小柏草草签完字,就走了。

牛小柏初三那年,他对民警老张说:“你别再找我了,我没这个爸。”

老张听了心酸,他知道牛军患有严重的酒精成瘾症,一度想把牛军送去精神病医院。可长期住院花费不菲,就是政府救助资金也难以承担,他不得不放弃。

牛军的母亲是我们这里的老菜农,她在市场卖了几十年的蔬菜。牛军自打记事起,就在菜场里做帮手。1998年,19岁的牛军结婚了。说起牛军的婚姻,老张用 “赌气”两个字概括了。

牛军的老婆在婚前就有一个自由恋爱的对象,对方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被派出所处理过很多次。女方劝诫多次无果,家里又极度反对,于是她心一横,赌气嫁给了老实巴交卖菜的牛军。

牛军向往着美好的生活,他想赌一把。老婆怀孕后,他拿着家里给的一笔钱,买了两辆破卡车,跑起了运输。他早先一步就察觉到蔬菜大镇的潜力,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从本地批发大量蔬菜,然后再运到市区卖给菜贩,从中赚取差价。他性格豪爽,人也不错,很快,牛军就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2000年初,儿子出生,牛军的小日子也越来越有奔头。可他没想到,后院起火了。那年春节是赚钱的黄金时期,牛军一心扑在生意上。春节一过,下起了大雪,他破例在家休息。那天,妻子起得特别早,说要去买早饭。她推着门口的自行车出门,就一直没再回来。

牛军找不到人,只好报警。警情是老张接的。老张还记得牛军当时说不清妻子失踪的原因,他表示很难查。可看着心急如焚的牛军和他嗷嗷待哺的儿子,老张不忍心,就开始托私人关系找。最后,他铁路系统的战友查出牛军的妻子去了浙江某地。

牛军去问岳父母。岳父母本来想隐瞒真相,但看着牛军和孩子太可怜,才说出了实情。牛军妻子的前男友跑去南方“混社会”混出了点名堂,婚后,他们一直还保持着联系。牛军忙于生意,冷落了家庭,他根本没注意到,哪怕是怀了孕,妻子也打定主意要离开——生下孩子给老人带,之后就和情人私奔。牛军的妻子追求幸福去了。她换掉所有的联系方式,给父母报平安之后,就再没联系过其他人。

“牛军知道了这个消息,像灵魂出窍,整个人简直都傻了”老张说。

牛军决心南下去寻妻,“孩子还小,不能没有妈。”

“他对生意也不那么上心了,经常后悔自己过去没有照顾好家庭。”老张说,“当时我劝过他,没用。这人认死理,非要去找老婆问清楚。你说他好不容易发了财,儿子还小,从头开始不好吗?”

牛军年轻气盛,可理性的老张为他考虑了很多。2000年初,南方的黑社会性质犯罪势力已经有一定规模,那个劣迹斑斑的男人在那里混得不错,不是好惹的。老张劝了好几次,依然没效果,只能随他去了。

牛军卖了大货车就去了浙江,他在市场中的位置很快就被人填补了。当年牛军手下的小司机,运用牛军的思路继续经营,经过多年奋斗,如今包下了货场,龙门吊、集装箱一应俱全,蔬果冷链生意甚至做到了海外。

一年后的夏天,老张才再次见到牛军。他从浙江回来之后,大多时间处于失语状态,傻愣愣的。两只眼睛没有神采,裤子口袋里鼓鼓的,装着个矿泉水瓶子,打开一闻,里面是白酒。他开始经常醉倒在路边或者别人的家门口。老张想问他话也非常困难。由于长期酗酒,牛军的语言能力好像有些受损,很难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只有在牛军喝得大醉时,老张才得知了一些信息。一年前,牛军去浙江几经打听,他才找到妻子和情人的家,是一幢别墅。那个男人在当地势力很大,牛军人生地不熟,突然出现,被拒之门外。他在别墅下徘徊了好几天,仍然没换回妻子的回心转意。一天晚上,牛军给自己灌了好几瓶酒,到别墅门前高声叫骂。过了一会儿大门开了,牛军被“请”进了屋。之后来发生了什么,牛军死活都不说了。

有在浙江做生意的同乡说,牛军被人叫进去一顿毒打;也有人说,牛军被虐待得受不了刺激变成神经病;更有人说,牛军被那个男人从别墅楼上丢下来,摔成了傻子。真相已经无法知道了,我们只知道牛军是一路乞讨回家的,身上都是大大小小的陈旧性外伤。

医生诊断说牛军是重度酒精依赖。他不喝酒时,就喊头疼。

老张想帮牛军,可牛军既不说事也不报案。老张没办法,只能帮他办理了低保,还号召辖区的居民帮衬他。一开始,街坊邻居都同情牛军,纷纷去他母亲的菜摊买菜。可2002年,牛军开始偷自行车被治安拘留,大家对他就只有嫌恶了。

“他说自己喝多了,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自行车,没上锁,就推走了。喝多了,卖给谁,脑子里也没印象了。”老张说。

从那以后,牛军就经常因为偷自行车被逮。2002年底,因为盗窃前科太多,牛军还被劳教。

牛军每天就是喝酒,在医院放射科长椅上睡觉,如果放射科人多,就会去太平间外的长椅上。医院太平间很小,是个独立的小平房,外面一条长椅,周围是郁郁葱葱的花园,是个很隐蔽的地方,牛军就在这里昏昏沉沉地待着。偶尔有人和牛军说话,让他走,牛军也不吱声,眼皮都不抬一下。

老张说,牛军比其他小偷好多了,“很多没良心的小偷专门盗窃病人的救命钱,而牛军一次都没干过。”但他觉得,牛军还不如去劳教,“那儿没有酒喝,还能干点活,比他醉生梦死强太多了。”

牛军从公园长椅睡到医院放射科,再到太平间的长椅上,他和正常人的生活之间唯一的维系就是牛小柏。

到了2013年,牛军又进入了偷车、拘留、再偷车的死循环中。在牛军进出拘留所的这些年里,牛小柏也在逐渐长大。他和父亲活成了截然相反的样子。

他考上了市一中,成了大家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高中班主任李老师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牛小柏时的情景,牛小柏还穿着初中的校服,说起这些,李老师一直叹气。他的初中班主任主动找到她叮嘱:“牛小柏是个好苗子,因为家庭的原因,这孩子过得太苦了,拜托千万要照顾好。”

李老师对牛小柏视若己出。她自己的孩子住校,一周才回家一次,她就把牛小柏接回家,和她的家人吃住在一起。牛小柏知道,自己回报老师最好的方法就是搞好学习。他非常努力,成绩常年保持年级第一,从来没让老师失望过。

李老师说:“牛小柏不喜欢别人提父亲,我偶尔提起来,他的脸色马上会变得不自然。”

“李老师,我真想你是我妈妈。”牛小柏曾经对老师说。

2017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拎着菜往家走,我看见牛军在路边推着一辆翠绿色的自行车,慢吞吞地走着。

他一看就是喝多了,昏昏沉沉,左摇右晃的。那辆自行车,我几乎马上就认定是他刚偷的。我把菜放在一家熟识的早点铺前,想看看牛军去哪儿销赃。我不紧不慢地跟着他,牛军却根本不管沿路密密麻麻的摄像头,也没注意到在不远处窥视的我。

在这条路上有一所小学,正是早上七点多钟,来来往往的都是穿得光鲜亮丽的家长。牛军太显眼了,只有他像个讨饭的。他光着膀子,在太阳底下推着车,慢慢地走着。汗液在他黑乎乎的后背上,划出了一条条的道。走了将近一公里,我才发现,牛军是冲着银行去的。

他把自行车停好,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走进银行。他是要给儿子汇钱。我不忍心立马去抓他,就在路边等。透过银行的玻璃,我看见牛军在等候区坐着。十几分钟后,柜台叫号到他了,牛军起身。

我拨通了老张的电话,五分钟后,老张开着所里的那辆普桑来到银行,正好撞见出门的牛军。牛军抬头看见老张,从口袋里掏出烟——是我们这里最便宜的“东海”,两块钱一包。他点着一根,再递给老张一根,刚把手伸过去,老张咔哒一声就把他给铐上了。

“烂泥扶不上墙!”老张嘀咕一句。

2018年初,我听所长说,“自行车大盗”牛军要判进去了。原因是他盗窃了电瓶车。

“他不是只偷自行车吗?”我问老张。

老张表情有些复杂:“这次,牛军也是为了儿子。”

牛小柏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牛军想去一中看儿子。由于长期的酒精成瘾造成精神障碍,他的思路和正常人不一样,他不是坐车或者打车去,而是偷了移动公司门前的一辆电瓶车。这个电瓶车主去移动公司办业务,想着一会儿出来,就没锁车,他出来的时候,电瓶车不见了。派出所接到报案,通过监控一看,小偷就是牛军。老张开车一路追,到了一中附近。

牛军晃晃悠悠地骑了十几公里,终于赶上了学校中午放学。老张把车停在马路对面,想等牛军看完儿子再抓他。牛军脏兮兮的,门岗不让他进,他只能在学校门口等。可学生散尽,牛小柏依然没出现。等不到儿子,牛军打算骑车回去。这时,他被老张抓了。

电瓶车估价市值2700元,牛军被刑事拘留。刑事拘留要通知直系亲属的,这次由不得牛小柏不签字了,老张带着《拘留通知书》找到牛小柏的班主任李老师。李老师说:“其实那天小柏知道他爸来了,他坐我的车出的学校。”

那天,牛小柏一眼就在人流中看到牛军,可他不想见父亲,于是回头找班主任李老师,坐上老师的车出了校门。李老师是个胖胖的中年妇女,她说这些的时候,眉头拧成一团。老张把那张《拘留通知书》交给了李老师,请她在合适的时候让牛小柏签了。

2018年6月,牛小柏参加高考,是全市理科状元。在这之前,他的父亲牛军因盗窃被判刑一年六个月。

牛小柏没和李老师商量,提前批次报了军校。负责政审的军官到户籍地调查牛小柏的家庭背景,负责接待的是老张。通常,人口卷宗是一个黄皮封面,里面薄薄的几页纸。而牛军的“履历”却需要用一个文件盒来装。政审的军官看了看牛小柏的高考成绩,又看了看牛军的判决书,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一棵苗子。”

牛小柏上军校的梦想破灭了,最后他去了北京一所985大学。

李老师送牛小柏去北京上学,临走前,牛小柏把一张银行卡交给李老师,让她转交给派出所的张警官。里面近一万块钱,牛小柏一分都没动。这都是近两三年来,牛军每个月往里打的钱。

后来,我曾经问过老张,牛军为什么总是偷自行车?

老张说,大约是十多年前他老婆骗他说去买早饭,推车出门,再也没回来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