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的陌生人

2018年5月,检察院的几位同志来到我们派出所进行调查。

我被亲手逮捕的嫌疑人检举了。

他在看守所里指控我刑讯逼供,否认自己犯下的六起案子。然而派出所的人都知道,这人究竟干了些什么事——整整四年的时间里,他游**在医院、学校和居民小区周边,把这片只有五万多人居住的老煤矿区闹得人心惶惶。

我们派出所位于城乡结合部,辖区居民多是下岗和退休工人。煤矿倒闭之后,年轻人出门务工,留守的都是老人和孩子,平时治安状况相当不错。这里都是高矮错落的自建房和老化的基础设施,监控设备覆盖率不高。

一开始,由于受害者年龄太小,又受到惊吓,侦查工作进展艰难。我们始终不清楚他的长相,更无法确定他的身份。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是个秃头的中年男人,是个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的陌生人。

2018年5月8日下午,我和同事在辖区的一个十字路口驻守。正在冲锋车里聊天时,接警台通知我,绣苑小区7号楼1单元1层有人报警。司机一脚油门,把车开到了小区门口。

我刚下车,就看到一个女人朝我们猛招手。女人有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叫甜甜。刚刚班主任来电话,说甜甜下午到学校后,一直趴在课桌上哭。下课后老师把她带到办公室私下问,这才知道,甜甜在上学的路上,被一个“爷爷”拉进了小区的楼道里,“爷爷”强迫甜甜摸他。

我安排同事去学校接甜甜,然后到小区里走访调查。

结果不尽人意,案发现场毫无线索,更没有目击证人。我只好前往小区物业调取监控。为了保护甜甜,我告诉物业经理,只是查一桩电瓶车失窃的案子。

监控视频显示,中午1点15分,甜甜走出7号楼,一个秃头中年男人骑着辆红色电瓶车,随着甜甜消失在画面中。

根据小区里的其他监控头,我们得到了更多线索。秃头男人在中午12点30分进入小区的监控范围。他在小区里游**,还坐在草坪上休息了片刻,监控捕捉到了他迎面骑车时的身影,他的脸出现在了物业的监视屏幕上。

这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半个脑袋已经秃了,上身穿一件灰蓝色格子衬衫,塞进下身的黑西裤里。画面清晰度不高,可以大概判断长相,他有一双小眼睛,瘦长脸,大脑门。

小区大门口的保安室距离案发地只有七十多米,中午时天气炎热,晒得人睁不开眼。监控画面里,水泥地甚至在反光。街道空旷,没有人注意到,甜甜流着眼泪在街头奔跑。

根据小区的监控视频,技术处图像侦查大队发现了秃头男人的轨迹。猥亵甜甜那天,男人离开小区时,他的电瓶车上多出一个白色塑钢窗,他沿着纬四路直行,消失在路的尽头。

纬四路很短,前后只有一公里,有两个小卖部,一家摩配行,几个脏摊。路的尽头是一片棚户区,是煤矿和配套的机械厂的家属院,厂子早就倒闭了,棚户区也面临拆迁。这里仿佛是一潭死水,散乱地排列着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和破败不堪的平房小院。这里很少有偷窃案发生,因为实在没什么值得偷的东西。犯事儿的人也不会躲在这里,如果要抓人,我们都不用破门,低矮的院墙一翻就过去了。

我一年要来这里几趟,主要是处理留守老人的死亡事件。从里面抬出来的,可能是独居酗酒的男人,也可能是慢慢病死的老人。好多时候,尸体放了很久才会被人发现,有一次我去帮忙收尸,发现死者只剩一具白骨了。

棚户区里有一片廉租房小区,里面配备了停放电瓶车的停车房。我绕着回字形的廉租小区兜了两圈,没发现那辆半新的红色电瓶车。我想到男人车上多出来的塑钢窗,找小区内的门窗店询问是否被盗。小区内没有失窃事件,店主说,男人车上的其实是个纱窗,一般装在室内,不值什么钱。

到处都找不到线索,我让一个同事在小区后门借了一套保安服,扮保安守着秃头男人;让另一位同事,骑着所里一辆无人认领的失窃摩托车,穿着油腻的迷彩服,带上一顶黄头盔,假扮摩的司机,去纬四路中段观察。

和同事去附近一家摩配店歇脚时,我顺手把手机上保存的监控截图递给店老板看。

老板的女儿小胖妞刚放学回家,她放下书包,伏在老板宽大的后背上凑热闹,突然叫:“这个爷爷上个月还抱过我呢!”

一个月前,也是中午1点前后,小胖妞去上学,在纬四路上碰到这个“爷爷”。他从左侧搂住了小胖妞的肩膀,环过来的手臂摸向她胸口,“小姑娘,这附近哪里有厕所啊?”

小胖妞一抬头,看见“爷爷”的秃头。她挣扎了一下,没有脱身,左肘用力往后一顶,男人吃痛,放开了。

老板愣了一下,立马就急了:“你咋不跟爸爸说呢!”

案件没有任何进展,却又出现了一个受害人。

向副所长老张汇报时,我把从小区物业调取的监控录像截图贴在白板上。张所看着截图沉思了一会儿,转身离开会议室。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本黄皮卷宗,边缘已经卷页了,封面上写着《陈静被侵犯隐私案》。

2014年春天,市中医院的女医生陈静来报案。下午2点多,她上厕所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在用卫生纸时她低了一下头,隔板下方的缝隙里露出了一双小眼睛。

陈静尖叫着提起裤子,与此同时,旁边隔间的门被直接撞开,那人冲出了厕所。张所调了走廊的监控录像,发现一个秃头男人在中午12点进入女厕所,直到2点多才逃命似地飞奔而出。

张所查看了过去30天的监控录像,秃头男人至少在20天里,频繁出没于医院各个楼层的女厕所。很多人反映经常在医院看到他,但没人清楚他是哪个科室的病人。

医院加强了巡逻,女医生、女护士们开始结伴上厕所,来到厕所首先要看一下隔壁有没有陌生人。

那时候监控覆盖率还比较低,张所成了医院保卫科的常客,每天中午他都要抽出两小时蹲守。守了一个月,除了这个男人的秃头和绿豆眼,再没发现其他线索。

张所判断“人‘惊了’,跑这么快,还是撞门跑的,必然是个怂货”。他坚信当年自己没抓住的偷窥者,和猥亵案的嫌疑人是同一个。

张所希望联系小学校长,核实案件的时候顺便让校长找学生们指认。他觉得条件已经比较明显了,现在迟迟抓不到人,需要挖掘新线索。

我担心这样会引起恐慌。辖区里就这么几万人,调查一旦扩大,难免会传出各种风言风语。当年医院女厕所里发现偷窥者以后,医生护士见到张所就问人抓没抓到,张所压力不小。因为气氛紧张,嫌疑人也变得更精了。

更糟糕的一种结果是,嫌疑人可能因为受到刺激,做出更极端的事情。去年就有一个14岁的女孩被人开车带到了山上,两人在争斗的过程中,嫌疑人从猥亵强奸转化为杀人。我们到现场时,车里满是抓痕和鲜血。

张所找了这个秃头男人4年,现在他又现身了。张所拿上监控录像的截图,坐上所里的老帕萨特轿车,准备去学校亲自寻找线索。我赶紧站到车前拦着。

“你想抗命吗!”张所生气了。

“我就是要抗命,我觉得你做得不对!”我和张所在派出所门口吵了起来。

真要拿着截图让学生们指认,那个秃头怂货肯定又会“惊”了。到时候人抓不到,一堆家长跑到派出所来要人,事情就麻烦了。为避免引发恐慌,我认为在锁定嫌疑人身份之前不应该太过高调地调查。

虽然我们早就嘱咐的学校老师,千万别往外泄露猥亵案件的情况,以免打草惊蛇或者引起家长们的过分恐慌。但传言哪里控制得住,原本放学时门口只有几个稀稀拉拉接孩子的家长,在案发后第二天后,学校门口天天水泄不通。

最后我们一致认为在锁定嫌疑人身份之前,不应该太过高调地调查,这样太容易暴露我们的调查行动。

但结果出乎我们意料,更多受害者逐渐被发现。

2017年2月的一个下午,天气尚冷。和甜甜同一个学校的双胞胎姐妹走在上学的路上。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人从姐妹身后赶了上来,没走几步,他突然转过身,拦住了姐妹。他解下扣子,敞开大衣,裤子从腰部滑落到了膝盖。姐妹俩被吓坏了,立马往学校跑。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家长只是突然发现女儿们总缠着大人要求接送。她们现在只记得,男人有个亮光光的脑门。

调查期间,我在民政局碰到了值班的周姐,她是我同事的妻子。周姐见到我就问:“听说你们在找一个变态,能给我认认不?”

我把手机递过去,周姐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看着特眼熟。”

回所里没多久,我接到周姐回复:秃头男人也骚扰过她。

2017年11月,下午五点多,天刚擦黑,周姐刚走出区政府大门还没多远。她回家的路线是一条直线,路上没什么人,她一边走一边注视着金黄色的梧桐树叶。前方十来米处,迎面过来一个中年男人,半秃的脑袋,小眼睛,穿一身正装,看上去和周姐一样,像刚下班的公务员。两人错身而过,男人快速伸出右手,在周姐屁股上重重掐了一把。周姐又羞又恼,回头找人的时候,男人已经快步走出老远,周姐眼睁睁地看着他用同样的手段,又骚扰了一个提着菜篮子的女人。

周姐本来想大叫“抓流氓”,但这里离单位很近,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那个提菜篮子的女人反应很快,刚被骚扰就立刻破口大骂,骂声响彻整条马路。男人撒腿逃跑了。

派出所会议室的白板上,除了监控录像截图,又多了几行字,是嫌疑人的侧写分析信息。

年龄:45~60岁。

穿着:有一定经济条件。

作案时间:多数中午。

神态:骑车摇晃,似饮酒,无业。

电瓶车:活动范围不超过方圆十公里。

活动范围:廉租小区,铁南社区,新建社区,三万人口。

相同年龄段:六千余人。

例会上,四个警组的人坐在一起讨论,不少同事都有儿女,心里憋着气。

有人拿来一张男人的照片,这人住在棚户区,有强奸前科,放出来后又两次嫖娼,但是只有40来岁,太年轻了;一个管户籍的女民警说她家附近有个老头,没事经常说一些下流话,我们看了看身份证照片,又太老了;三警组老黄给我提供了一个有前科的男同性恋的资料,我一看,太扯了,更不符合。

我拿着截图,叫上搭档来办公室,准备用整个下午的时间人工比对犯罪嫌疑人照片。我从警务系统中下载了辖区内符合年龄和性别条件的六千多张照片,准备了几包槟榔。我们仨一人一台电脑,每人比对两千多张。电脑上一页显示二十来张照片,每人要翻看上百个页面。

槟榔嚼了一块又一块,我们汗流浃背地盯着电脑屏幕,眼睛干涩、生疼。

“我操,你们看这人是不?”

“像,真像!”

“你俩瞎啦?这是宋老板!”

我们眼睛疲劳,记忆力也出了问题,觉得这个也像,那个也像了。又坚持看了一个多小时,所长进来了,递给我一张《呈请技术侦查审批表》,“填好了交给市局,那边我打过招呼了,给我们优先做人相比对”。

我叹了口气,开始填表。上一次申请技术侦查还是为一个贩毒案件,等审批的时间太长,一般得一个月。而那个秃头男人,就生活在我们身边,整天骑着红色电瓶车四处游**,随时对路人出手,如果他越来越大胆,可能就不止是猥亵偷窥案了。

傍晚,派出所食堂。这里是我们的“第二案件研讨室”。食堂大师傅煮着面条,倚在操作台边给我们出主意,“这人既然骑电瓶车作案,那活动范围肯定不大,努把力,有戏。”

“侧写后涉及地域多大?”我突然灵光一闪。

“方圆不超过十公里。”

“这个老寡男肯定要吃饭。师傅,你天天买菜去哪个菜市场?”

“这附近就一个菜市场啊。”

第二天早上7点多,我和两个同事穿上便衣,扮成来菜场买菜的人,混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

菜市场面积不大,长条型,左右两排台子,中间一条过道,除了两端没有其他出口。在这种接近密闭的空间里,最合适的是“二段式”抓捕——两头和中间各留一人,三人可互相观测到位置和距离。一旦目标出现,两头直接堵。

我们仨融入买菜的人群中,通过眼神和微信群交流, 8点差一刻时,我手机响了,“目标,红车,进菜场,衣同监,靠拢。”

同事的意思是:目标从我这边出现,进入了菜市场,推一辆红色电瓶车,衣着和作案那天监控录像中的一样,我们马上从两头靠拢。

那个秃头男人正在蚕豆摊前挑菜,电瓶车停在他身后。一个同事走到摊前,站在他身旁假装要买蚕豆,从侧面确认嫌疑人。确认没错,他朝我点了一下头,用余光观察我和男人之间的距离。到了仅有一臂长时,他把手里的蚕豆一放,抓住了男人的右手,并向后折他的胳膊。几乎同时,我也以同样的动作抓住他的左手。男人轻微抬了一下胳膊,就放弃了反抗。

我掏出警官证。另一个同事拔下红色电瓶车的钥匙,掏出手铐,给他上了背铐。男人浑身瘫软,走路的脚步有些踉跄,被我们架着离开菜市场。

“警察办案!一个扒手而已,都别拍了啊!”菜市场的人流随着我们的前进自动分开。同事骑着男人的红色电瓶车紧随其后。

一进派出所大门,秃头男人就开始哭,口里不停说“给我个机会”。搜过身,进入拘留室,他除了哭,没说过其他话,任由我们把他按在审讯椅上,固定住手脚。

他的身份很快被核实出来。他叫余涛,55岁,离异,国企员工。2015年厂子倒闭,一次性买断工龄后退休,住在纬四路尽头的棚户区。

余涛的厂子是矿业集团旗下的新庄矿,从50年代建矿以来,这里一直是全区最大的工业企业,巅峰时期有多达2万工人,还拥有十多家配套生产企业。随着煤炭资源逐渐枯竭,传统的煤钢产业走向没落,2017年关闭之后,留下一大批下岗工人。破落的厂房只剩断壁残垣,墙皮剥落,像风烛残年的老人。

余涛的生活轨迹很固定。每天早晨起来,他往腋下夹一个皮包,里边装一叠数额不菲的钱,手机塞进皮套别到皮带上,打扮得有模有样,骑红色电瓶车去菜市场买菜。他把菜拎回家,做好饭,再到市二医院照顾90岁的父亲,中午回家喝点儿酒再出门游**。

从监控录像中,我们掌握了他游**的路线。他习惯先到市中医院里转一圈,如果医院里没有“目标”,他再到附近的学校周边转转,最后经过甜甜家的小区。四年来,他总是按着这条路线游**,全长不超过五公里。他偶尔出手骚扰成年女性,甚至猥亵未成年人。

我先问他,以前犯过事吗?《刑诉法》规定,五年内重新犯罪要从重处理,嫌疑人“前科”是我们首先要侦查的。

余涛只说,“以前当领导的时候,犯了点小错误,”就再不开口了。说话的时候,他被审讯椅箍住的双腿在微微抖动。

我们从法院调来资料显示,余涛曾被判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

1990年,27岁的余涛当上了车间副主任。那年,他和妻子刚有了女儿,仅靠他一人工资,日子过得紧紧巴巴。车间副主任每月要填写生产计划报表,车间按需领取生产零件,多出的零件就放在仓库里落灰,只有偶尔缺件了才会被人想起,并随意提走。余涛曾通过虚报生产计划、私自销售多余的零件,非法获利四千元。他返还了赃款,求领导网开一面,保住了工作,但从干部变成了普通工人。原来手下的工人都不喊他“余主任”了。他适应不了,生活中只剩油腻的车床、车不完的零件、时不时扎到手的金属毛刺,还有工人们的取笑,“领导,你会不会干活啊?”

坐在审讯椅上,余涛连说了几声,“太丢人了”。

妻子对他愈发冷漠,余涛发现自己**了:“我最后的温暖也没了,回家……就好像进来的是一团空气。”

2001年,余涛离婚,女儿跟了妻子,他得到了棚户区的平房。“离婚后我好像一下解放了似的。”余涛说。

余涛交待前科时,同事推门探头进来说:“通知受害人了,准备做辨认笔录吧。”

我斜眼看了看余涛,他低着头,腿抖动的幅度又大了些。他喘了一口粗气,用十分明显的口鼻腔共鸣,突然就是一嗓子:“我造孽啊!你说我这人,本来好好的,怎么就混成了这样!”紧接着他扭曲的表情一滞,“会怎么处理?”

我知道余涛在做试探,辨认迟迟没来,他可能以为我们在诈他。

“那就要就看你表现了,肯定要拘留了,现在争取个好态度。”

“拘留多少天,多久放出来?”老余不大的眼睛一亮。

“得看领导批示。”

同事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想说“你够阴的”。

2015,《刑法修正案(九)》中单列了一个“猥亵儿童罪”,甜甜、小胖妞、双胞胎姐妹,加上陈静医生、计生办周姐的笔录,余涛足够刑拘了。我也没说错,“拘几天放出来”的前提得是检察院不批捕。

余涛的腿不再颤抖,这不是个好信号。我马上给群里发微信,“问完辨认笔录迅速上传,急需阅卷,这边‘堵’了。”

审讯室外,受害人们先后在印着余涛头像的辨认笔录上签字了。在辖区里游**了四年的秃头中年男人就是他,四个受害者不可能同时认错人。我在审讯室里看到刚在系统中上传好的六份笔录,心里有底了。

这时,余涛开始了表演。

他说自己那天中午喝了点酒,因为尿急,在小区里找不到厕所,就拉着路过的甜甜说,“爷爷要上厕所,你给我看着别来人好不好。”

张所进来了,听见那句“上厕所”,忍不住要骂人,我赶紧给他使眼色。我俩走出讯问室,张所提醒我,“一共有六份辨认笔录,零口供也能办了他,但尽量不要这么做”。

我找搭档扮黑脸,搭档走进审讯室,嫌我审讯慢,抱怨:“哎呀,你拉磨呢!”

他围着余涛的铁椅子走了一圈,点亮手机看时间,屏幕上是他和闺女的合影,角度刚好能让余涛瞅见。他长长叹了口气,这是商定好的信号。紧接着,他喘着粗气,双眼圆瞪,脸几乎贴到余涛脸上,怒吼:“你他妈是人吗!”

我赶紧上前,把他强拉出讯问室。

“你别他妈拉我,我要打死他……”接着门外传来“你他妈冷静点!”的制止声。在异常安静的讯问室里,刺耳的嘶吼叫骂听得一清二楚。

余涛的额头被汗水覆盖。

“老余,派出所门口现在全是找你讨公道的学生家长。”

余涛脑门的汗滴了下来,即使开着空调,冷风也不能阻止豆大的汗珠滚落到老余的眼睛里,他想要抬手擦,可手正被审讯椅紧紧地箍住。

同事拿着一张纸进来坐下,说“拘留证下来了,局长亲自批的。你今天说不说都得进去了,留给你交代时间不多了。”

“我能请求两件事吗?”余涛要交代了。

余涛要求,告诉和他搭伙过日子的女人,自己是因为盗窃被捕的;他还不想被当面指认,进审讯室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隔壁就是辨认室。

“警官,你能了解我那种痛苦吗?”余涛变得健谈起来,憋了这么久,第一个倾诉对象竟然是审讯他的民警。

一年夏天,被**折磨得够呛的余涛终于去了中医院看病,他在挂号处徘徊了半天,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挂男科。他认为自己是个领导,不该像现在这样妻离子散,独身看男科病。他去厕所洗脸,想冷静一下。在厕所附近,看见了穿着短袖白大褂的女医生。

他在医院的长椅上坐了半天,直到中午,看着就诊的人逐渐散去。女厕貌似没人了,他做贼一样闪身进了女厕所,蹲在厕所的隔间里,拧上了门。余涛当时异常兴奋,持续了没多久,他从门缝看到一个女医生有说有笑地打着电话,蹲在了自己隔壁……

后来两年时间,他经常去医院女厕所,一般选择检验科和医院行政中心所在的楼层,因为女医生多。他躲在女厕所里,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再后来,女厕偷窥也无法满足余涛的变态心理,他的行为愈发不受控制。

“你怎么天天都穿着衬衣西裤呢?习惯?”

“也不是,这样穿让我心理觉得,自己还像领导个似的。”

我问余涛怎么不去嫖。他笑了:“我怎么能干这种事情?”余涛想,即使去嫖娼发泄,也会受到小姐的嘲笑。之后又补了一句,“我好歹也是……”。我猜,后面他咽回去的那句,是“当领导的人。”

我反问他:“你不能干这种事情,就能猥亵儿童吗!”

余涛不敢说话了。

进入看守所后,余涛和狱友聊天才意识到猥亵儿童是重罪。他觉得自己这么痛快地认罪“太亏了”,就以刑讯逼供的名义,写了份检举材料。

5月25日,检察院的人来派出所调查核实情况,我提供了全部的询问录像。检察院的人笑了,“就知道那家伙是扯淡的。”

余涛除了一个外地工作的哥哥和躺在医院的父亲,没有其他家人。我只好通知他前妻来签刑拘证。

余涛前妻和他离婚十七年了,那天母女俩一起来到派出所。前妻说:“这个人不行,当年‘低级错误’被开了。”她评价余涛,在外面一个样,在家一个样,是个“双面人”。女儿坐在妈妈旁边,表示没什么可说的。签完字,母女俩扭头就走了。

和余涛搭伙过日子的女人也来了。我告诉她,余涛涉嫌猥亵儿童时,女人笑了。我把刑拘证给她看,她沉默半天,她对余涛的评价跟前妻高度一致。

第二天,同居女人又来了。旁敲侧击地问,余涛个人物品放在哪个地方,尤其是退休金。她不太关心余涛能不能出来。

余涛被捕的那天晚上,因为一直惦记着他在甜甜家小区里拿走的塑钢窗,我就去了他在棚户区的家。

棚户区环境恶劣,全是地下水沟,夏天臭得要死,大部分人都迁走或申请廉租房去了。余涛家左右的老邻居早被儿女接到市区生活了。

他家院子里开辟了两块地种菜,其余地方全是杂草。屋里破败,桌子上摆着剩饭剩菜,酒瓶子,旧电视旁的影碟机上,放着一张碟片,印着一个**和“最新日本A V”的字。那个被门窗店主说不值钱的塑钢窗,就摆在客厅一个坏了的窗户旁。

我问他,“那次作案结束之后怎么车上还多了塑钢窗?”

余涛说:“啊,那是我在路边捡的,觉得也许家里用得着。”

去余涛家勘验前,我嘱咐和他搭伙过日子的女人,家里的东西先别动。后来我得知,自从女人打听完余涛的财产,她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家了。

余涛进去之后,还是没有停止自己的表演。他被判了两年半,几乎每个月都会给驻监狱监察部门寄去申诉材料,内容无非是他在公安局遭遇了刑讯逼供以及恐吓。

“你们怎么看?”我曾试探着问检察官。

检察官说,这种花案犯(指性犯罪者),在监狱里挺被人瞧不起的,但是余涛还总在里面端着架子,说自己当过领导,不是这样的人,稀里糊涂喝多就成了猥亵犯,再被警察一吓唬就交代了。

“他天天一笔一划写申诉材料,好像真有冤屈似的,谎话说一千遍自己都信了”检察官说完都乐了。

在这个南方小城,余涛曾经是活得很体面的人。27岁当上国企车间主任、家庭美满。偏偏意外出现了。此后三十年,他生活每况日下。

余涛的问题不是运气太差,而是每次出岔子时,习惯于为自己开脱。他把贪污说成“小错误”,还在看守所诬陷警官“刑讯逼供”,试图否认罪行。

余涛没有意识到,把他推向深渊的人,就是自己。

贪污事件后,余涛还能当工人,每月领三千元退休金。但他忘不了当领导时的“身份感”,他认为自己憋屈,用一种最错误的发泄方式,又一次打碎了自己的生活。棚户区里的多数人都搬走了,剩下很多生活垃圾。余涛也把自己活成了没人要的垃圾,像那个捡来的塑钢窗。

生活可能是潭死水,但从水中挣扎起身的人,往往靠的是自己的审视和规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