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替身

2019年5月,我去北京聊专栏稿件。三天后,我却意外接到所长的电话,让我“立刻回去”。

第二天一早,我赶回小城。邓所长从小铁盒里拿出钥匙,拧开保险柜,取出一个黄色牛皮纸文件袋。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四个大字——“实名举报”。里面是一封手写的举报信,字迹认真,足有一大摞,信纸边缘起了毛边,看来很久前就写完了。

举报人称:1998年6月,他被三个歹徒袭击,颞部骨折,身中三刀。一年后,他的大舅子被同一伙人砍断手,重伤去世。当年的办案民警为歹徒充当“保护伞”,行凶者至今逍遥法外。

信里提到的人,今天可都是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信里提到的警察已经去省里当官了;提到的凶手则是小城餐饮业的龙头老大,身家千万的方大江!

“我立了军令状,指派你当第一责任人。”邓所长说,“案发那年你才五六岁,不管最终这封举报信调查出什么真相,都和你没关系。需要我协调的,尽管开口。大胆地查!”

没想到就因为年纪小,我成了这起陈年旧案的负责人。我盯着举报信,似乎在凝视一座看不见底的深渊。

我翻到举报信的最后一页,落款是“朱桐”。是市医院急诊科的主任朱医生?我的老熟人!

朱医生一米八大个儿,胖得像个弥勒佛,成天笑眯眯的,是从医几十年的老医生。急诊科值班室就在我们警务室隔壁,他经常端着茶杯找我聊天。有次我出警被人打伤,他凌晨2点爬起来给我写病历开药。平时只要他值班,挂号、缴费的程序全免,朱医生直接带受伤的警员去处理。

我没想到,他的身上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大的冤情。心里异常沉重。

“这件事在我心中隐藏了21年。直到今年,八十多岁的老父亲病危时说看不到真凶落网,死不瞑目。”朱医生在举报信里提到:当年办案的所长(已病故)被授意压案不查,一年后升迁至刑警大队长;办案民警刘城也升任巡警副大队长。他被砍伤后,最先接触的就是刘城,正是这个人带他做的伤情鉴定。

我只能先从刘城查起。离开邓所长的办公室,我立刻去了分局。

刘城个子不高,满头白发。当时他刚洗漱完,正准备上班巡逻。我没有客套,直奔主题:“1998年,朱医生被砍,是怎么回事?”

“21年了,我办了多少案子,这哪能想起来。”刘城笑了。

“怎么会?”我没想到刘城会说不记得,“一个医生被砍,这事不算小吧?再说,当年都知道是谁干的。”

刘城表现得很不耐烦:“90年代那么乱,警察被砍都不算新闻。你那会儿才几岁,不知道这里面的情况。总之,应该有过这个案子,至于鉴定是不是我带他做的,想不起来了。”

“老所长、老领导都死了。想找真相,你找死人问去吧!”刘城丢下一句话,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在他办公室,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

下午,邓所长让我约刘城在市局司法鉴定中心见面,一起找朱医生当年的鉴定结果。只要有原始鉴定在,就能真相大白。刘城勉强答应。

其实去司法鉴定中心前,我挺兴奋的,毕竟自己可能接手了一个大案。但是所长泼了一盆冷水:“真不知道你开心个什么劲,这个案子查实了,要处理自己人!”

司法鉴定中心像医院,刺鼻的消毒水味、走动的白大褂。只不过穿的白大褂是警察。我填了调档表,像等待宣布成绩的学生一样,紧张地等着。

这里最早的鉴定文书可追溯到70年代。黄皮纸档案袋存放在恒温恒湿的库房里,拿在手里冷冰冰的。我要找的鉴定结果只有作业本那么厚,封面发黑,写着“1998.6.21故意伤害案”。

我小心地翻开,刘城也凑过头来看。老卷宗纸都粘在一起了,发出“滋滋”的声音。第一页是《呈请伤情鉴定委托书》。案情和举报信里说的一模一样。只是朱医生把案发时间写错了。

“被害人朱桐自述,1998年6月21日,在邮电局门口被数人砍伤,左颞部有约为7厘米的头皮撕裂伤,腹部有三处利器捅伤。综上所述,经办案单位申请,我单位受理,朱桐的伤情构成轻伤。病历附后。”

我略过发黄的病例和X光影像,翻到办案民警的签字——“刘城”。

“是我的笔迹。”刘城皱起眉头。

回所里的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想尽快找到案件的卷宗,了解砍伤朱医生的方大江接受了什么处罚。我对方大江很有印象,他发迹前是我们辖区的老住户,后来生意遍布全市,商圈、美食街、居民区里都有他的饭店和超市,连我妈买菜都绕不开他的生意。

方家是纳税大户,和各级政府有着相当不错的关系,市中心的商业广场就是他和首富王景合伙做的,整个商场各个楼层的店面由方家开发,市值近一个亿。

前几年没开始扫黑的时候,方家工地连工人和包工头都混得非常嚣张。有次工人和周围居民起了冲突,一个农民工动手打了人。派出所把人传唤走,几十号民工连同两个包工头开着奔驰就到派出所门口来要人,说自己带回去处理。最后是方大江和区里的人一起过来才平息事件。

存放重点人口卷宗的档案柜就在我办公室,全区近三百名前科人员的档案都在。泛黄的登记卡上,方大江还是梳着分头的瘦弱年轻人形象,穿白衬衣黑西服,扎条大红领带,很有年代感。方大江生于1972年,履历一栏上写着“1998年6月,因殴打他人被治安拘留七日”。治安拘留?没有搞错吧!

除了这次治安拘留,方大江还把前妻的老板打成了手臂骨折,因此坐过一年半的牢。而他连砍两人一死一伤的案子,绝不应该只是拘留。

我想过其他可能,也许方大江在1998年6月不止犯过一起案子,七日拘留的处罚不是针对朱医生被砍案的。但我知道,这样的巧合微乎其微。我终于意识到,这次的调查可能是个刀刃向内的苦差事。如果辛苦追寻的真相,导致自己人被处理,我以后还怎么混?这又是督办的案子,不可能蒙混过关。

第二天,我顶着黑眼圈,向邓所长汇报。邓所长黑着脸,眉头拧成了疙瘩,从腰间摘下钥匙,带我去寻找1998年6月的出警记录和原始案卷。6月17日,是一起故意伤害案;6月30日,是一起盗窃案……我在档案柜前寻找了了好久。

奇怪的是,1998年6月21日,朱医生被砍案的卷宗——消失了!

邓所长立即带我去分局找郑舟局长求助,然而分局后勤处的人说,他们只保存了2005年以后的档案,之前的由派出所自行保存。

“敢情05年以前,你们都是给国民党干的?”郑局长很生气,猛抽了好几口烟。郑局长和邓所长让我出去,俩人关上了门。

事情复杂了。当年的办案民警刘城让我去问死人;方大江给朱医生造成一级轻伤,却只被不痛不痒地拘留了七天,朱医生大舅子胡鹏的死因不明不白;当年的卷宗,既不在派出所,也不在分局。

一切都在指向最不好的结果——21年前,案子有“内鬼”。有警察徇私枉法,重罪轻罚。而深夜行凶的方大江,如今却成了小城里的纳税大户、官员们的座上宾,这岂不是官商勾结黑幕重重?

我突然开始担心,“内鬼”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正在调查?他会不会已经通知了方大江?

所长把我叫回屋里,“你找朱医生谈一份笔录,问清楚每一个细节。”所长提醒我:“卷宗的事儿,要严格保密。”

回派出所的路上,我们碰巧遇到了朱医生。他还是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蒋警官,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凑过去让他低下脑袋,小声说:“信收到了,我想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朱医生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重重地点头。我把他带进询问室,他急切地问:“这个案子是不是你在查?”

见我点头,朱医生笑了:“那我就放心了。你不认识那些人,办案没有顾忌。”随即他脸色一沉,压低声音说:“你可要小心,那些人手段黑着呢!” 朱医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叹气说:“整整21年了啊。”

1998年6月21日午夜,朱医生和大舅子胡鹏在邮电局招待所的饭局上,喝得东倒西歪。医院家属楼在一公里外,两个醉汉踉踉跄跄地步行回家。

如今那里是区国税局,有个停满豪车的汽贸市场。但当年,除了邮电局大楼上亮着的灯火,四周都是破旧的瓦房和居民楼,一片漆黑。邮电局大门前有个纳凉用的八角亭,晚上总有醉鬼横在那。

那晚醉眼朦胧的朱医生看见凉亭的长椅上坐着个年轻汉子,身边放着一件用报纸裹着的东西,他以为那是个刚下夜班的工人。几秒钟后再次看向凉亭,他发现汉子不见了。随后就是一阵剧痛传遍全身,他听到胡鹏在喊:“方大江你干什么!”

这是朱医生最后的记忆。

胡鹏后来告诉朱医生,那人当时扯下报纸亮出一把宽背大砍刀,冲过来就往他身上抡。旁边的胡鹏吓了一跳,嚎叫着跑向公用电话亭报警。回来时,凶手不见踪影,朱医生脸朝下趴在地上,脑袋被砍出一个能看见颅骨的大口子,腹部血流不止,现场只剩下几个路人在围观。

两天后朱医生才苏醒。当时还是派出所民警的刘城来询问案情,目击者胡鹏跑了。朱医生能提供给警方的只有一个名字——方大江。

一周后,病房来了位不速之客。分局协警李军提溜着两罐奶粉、一个果篮,来替方大江说情。连同歉意带到的,还有方家人凑的二千块钱。李军是个很特殊的协警,当时的李副局长如今在省里当官,是他爸。

他对朱医生说:“真追究起来,你抽粉的大舅子也得进去,何必两败俱伤呢?”

朱医生听出来了。李军知道他大舅子胡鹏吸毒的事,这是在拿这事威胁他。不久后,朱医生听说负责这个案子的两个民警,当时的老所长和刘城,都被提拔了。至于案子,再也没有人找过他,他一直不知道处理结果。

朱医生心里明白了:方大江能说动李副局长的儿子说情,指不定还有多大能量。他认定,两个民警的升迁,一定和自己的案子有关。他万万没想到,就在1999年夏末,避过风头的大舅子——毒鬼胡鹏,也被方大江砍了。

那天凌晨三点,化工厂单身宿舍二楼靠楼梯的房间里,喝了酒的胡鹏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摸黑走到客厅开门,面前站了个黑乎乎的人影,蒙着面。昏昏沉沉的胡鹏瞬间清醒了,抱头往回跑。黑影身手更快,一道白光挥来,胡鹏用手护头,右手传来一阵热辣。

他把黑影踹了个趔趄,想伸手关门。透过月光,胡鹏看见自己右手四个手指被齐刷刷斩断,只剩了大拇指。他顾不得剧痛,一脚将门踢上。楼梯传来一阵响动,那个黑影跑下楼了。走回卧室短短几米,胡鹏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用搭在衣架上的白背心裹住伤口,打开抽屉,拿出个小玻璃瓶和一次性注射器,最后吸了口毒品。

趁着药劲还没散,他走到市医院。正在值班的朱医生见到疼得满头大汗的胡鹏,吓了一跳,眼泪掉下来了,“又是他们?”胡鹏艰难地点点头。

朱医生抓起电话要找人。“别!千万别!算我求你了,赶紧给我处理一下。” 胡鹏的右手剧痛无比,好不容易吭哧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这样会出人命的。我给骨科打电话,你马上住院!”朱医生也急了。

“我求你了,给我处理一下。别的医生知道了肯定要报案,那些人我们得罪得起吗?”胡鹏哀求。

朱医生蹲下来,胡鹏用背心包着的右手还在往外渗血,他看到朱医生脑袋左侧头发下面隐约可见的一道蜈蚣似的刀疤。两个人互相看着,抱头痛哭。

朱医生感到彻底的绝望。他救死扶伤这么多年,在本地也是体面的人物,如今被欺负成这样。向上级举报吗?指不定会招来新的报复,自己端的是铁饭碗,朱医生不敢。

熬了小半年,胡鹏因为感染引起的败血症死了。他被砍掉的手指之前用塑料袋包好埋进了祖坟,胡鹏去世后,就挖出来和尸体一起火化了。

这件事在朱医生心里结成了一个疙瘩,一直没解开。

几小时的讲述中,平时弥勒佛一样笑呵呵的朱医生涕泪横流,让人心里十分不好受。我和邓所长对视,心里愈发认为这事不是假的,必须查出真相。在那一瞬间,我作为警察觉得挺对不起朱医生。派出所说不定就出了个“保护伞”,他伸冤无门,隐忍了21年。我要是朱医生,肯定恨死警察了。

“别哭了。这次重启调查,我肯定给你一个结果!”我掏出纸巾宽慰朱医生。

“这次,可千万不能漏气啊!”朱医生临走前,反复叮嘱我们。

送走朱医生,邓所长问我这事打算朝哪个方向查?我担心如果真的有“内鬼”存在,方大江迟早会知道,到时候我们就不知道他会做什么准备了。既然相关人都在明面上,直接传唤他好了。

启动调查的第三天上午,我和邓所长穿着便服驱车来到市中心的别墅区。这个小区的构建非常有意思,虽然在繁华的商业街,却被高大的行道树隐藏。我们开着车找小区门,却几次被高大的围墙拦住去路。兜了好几圈,我们才找到小区的停车场。成排的豪车里,没有方大江的车。他名下有不少豪车,但平时出门只开二十来万的白色雅阁。他这辆雅阁非常招摇。我们市的车牌,“88887”属于路虎;“88888”属于劳斯莱斯;“88889”就属于方大江的雅阁。方大江家的别墅,装着两米来宽的黄铜大门,上面是虎头形的门把手,很气派,门楣上还挂着大红灯笼。

方大江在本市势力盘根错节,我心中难免忐忑。我对自己说:“我是警察,别紧张,这就是一次普通的传唤。”

敲了半天门,没人应,连狗吠声都没有。小区很安静,没有行人,方大江家隔壁的院子里,有个老太太在剥蚕豆。老太太说话了:“你们找谁啊?”我们说是方总的朋友,路过这想拜访一下。

老太太笑着说:“一看就知道你们来往得少。小方他很忙,平时回来得少。”她向我们夸方大江,说他虽然不经常在这住,但每到中秋、春节,都会在酒店留几桌年夜饭,请邻居过去吃。

我们决定直接去市中心的方氏餐饮集团,方大江的地盘。在酒店楼下,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只说想当面了解个事儿。

“警官辛苦了,我马上到,我交代前台上菜,咱们边吃边聊!”电话那头,方大江笑着寒暄。

“不用麻烦方总,就找你问个事。”我赶紧回绝。

我和邓所长计划,方大江一下车,我们就叫他上警车,出示传唤带回去。在车里,我把执法记录仪调成录音模式,放在储物格,用制服盖住。

十分钟后,我的手机响了,是人民调解办公室的朱主任。

方大江在给自己“上保险”——知会熟人,找来做调解工作的“老好人”,打听我们是不是要带他走。我对朱主任说,就是个小事,聊几句。

“你早说啊。聊几句搞这么神秘,我也过去!”没等我往下说,他就挂了电话。

想在门口带方大江走的计划,失败了。

方大江从雅阁车上走下来。他四十多岁,长脸,浓眉大眼,穿着P O L O衫和西裤,普通的板寸头,左手腕上的劳力士很显眼。

酒店自动门开了,瞬间涌出一股冷气,让人很舒服。我们一起走到大厅,还没上电梯,朱主任一路小跑过来。他笑呵呵地打圆场:“方总是名人,蒋警官和邓所长我也认识。这不巧了么,中午谈完,吃个饭认识一下,多好!”

方大江的办公室约有五十多平方,铺着地毯,四面墙挂着字画,墙角还摆着一人多高的花瓶,后面是个巨大的书架。红木办公桌上,摆着电脑、文件和一本思想政治类书籍。走进这样的办公室,我总担心自己被监听。为了表现得不紧张,我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盯着倒茶的女服务员看。

“方总,你的户口似乎对不上,找你核实一下。”这其实是邓所长临时想出来的托词。

“这事啊,劳烦了两位专门跑一趟。我的身份证确实有问题。”

方大江没有表示出惊讶,“我其实叫方小海,和我哥哥换了身份证。我被叫了几十年方大江,还背了我哥的前科。”

哥哥变弟弟?这个意外信息,彻底打乱了我们的调查计划。

我们压抑着内心的震惊,反倒是朱主任“啧”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啊?”

面前的“哥哥方大江”,突然变成了“弟弟方小海”。他不停地劝我们喝茶:“这个故事有些复杂,得慢慢说。”

1998年哥哥方大江砍伤朱医生后,工作丢了。妻子觉得丢人,带孩子回了老家。拘留出来以后,方大江去找妻子,结果和妻子的老板起了冲突,打断人家的手臂,又蹲了一年半。

“为什么互换身份?”我问。

“这也没办法”,当时父亲指望哥哥方大江接班,已经把他安排进了保卫科,没想到却坐了牢。家里为了解决方大江的生计,想到了换身份的办法。当年,办一代身份证还是自己提供照片。这哥俩相差六岁,但外貌几乎一模一样。方大江就拿着弟弟方小海的照片重新办了自己的身份证,明面上接父亲班的人从哥哥变成了弟弟,其实去上班的还是原来的方大江。

方小海说这些老黄历他不打算再提,“但一想到我孩子以后要是想吃公家饭,我这一身前科,他政审可怎么办呀!”说这些往事时,方小海神色如常,但只要一提到身份问题,我和邓所长都能听到轻微的金属摩擦声,那是他手腕上劳力士手表的金属表链发出的——他的手在抖。

邓所长笑了:“这下搞清楚了。要是方总方便,来分局户政处,问问这种历史问题怎么纠正。”临走前,他让方小海留个签名,回去和户籍底册的笔迹对比。

方小海从口袋里摸出钢笔,用颤抖的手划拉出歪歪扭扭的名字。“我这些年有过轻微脑梗,老手抖,不好意思了。”起身送我们离开时,方小海解释了一句。

方小海心里有鬼!走进电梯,我刚要说话,邓所长示意别吱声。这是我坐得最长的一次电梯。这个方总身上,谜团太多,我脑子一片混乱,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

坐上警车,我想起执法记录仪还没关。机器已经被捂得发烫,我的手指触碰到黑色机身,被烫得往后一缩。

朱主任站在车旁冲我们摆手,邓所长摇下车窗,朱主任满脸堆笑:“方总说,两位大老远跑来,本来想留你们在这吃个饭,但想想不太合适,他拜托我中午招待你们。”

我们假借查户籍调查,没想到歪打正着,有了意外收获。但要是吃了他的饭,那可真是说不清了。

“以我个人名义请朋友吃饭,总行吧?就工作餐。”热心的朱主任急了。

“当然没问题。金所长认识吧?叫他一起,也热闹些。”邓所长只好说。朱主任喜出望外,到树荫下给金所长打电话。

邓所长小声跟我说,老朱是个“烂好人”:“在调解办干的时间长了都这样。我们要是开车就走,鬼都能看得出来这趟不是因为户籍的事。叫上老金,不让他疑心,也给我们做见证。”

金所长是市中心派出所的所长,个子不高,非常能干。他一口答应,说中午好好聚聚。朱主任带我们坐进一家叫“一碗鲜”的饭店。我们一边聊,一边拿起水壶烫餐具。我拿餐巾纸擦筷子时,突然注意到纸巾一角印着“方氏餐饮”。

怎么偏偏来了方家的饭店?接受嫌疑人吃请,这是严重违法违纪的大事。邓所长脸色一变:“老朱,这好像不太合适吧?”

“那咱们换一家?”朱主任也结巴了。

金所长赶紧打圆场:“人家方总产业这么大,全市哪都有他家的分店,这不是巧了么。”

走出饭店时,我看见大堂天花板上的监控摄像头闪烁着红光,我浑身不自在,感觉方小海好像正在办公室的电脑前盯着我们。

最后我们居然钻进了一家火锅店。大热天的,全场只有我们一桌客人,即使开着空调大家还是热得浑身冒汗。吃饭时,我们默契地都没谈工作。

朱主任离身买单时,金所长探过身子,压低声音:“不是那么简单的吧?户籍问题,用得着所里两员大将亲自来查?”金所长瘦削的脸上挂着笑,盯着我和邓所长问。声音小得都没盖过火锅汤的“咕嘟”声。我们点点头。金所长的为人我们十分信任。

“21年前,朱医生的大舅子,死得冤啊。”金所长收回身子,轻轻地说了句。

朱主任买单回来,把发票交到邓所长手里,“明码付账,绝对没问题。”

我们知道,朱主任没什么心眼,是被蒙在鼓里了。但是我们如果在方家饭店吃了,再没索取发票,事后方小海拿着监控说警察接受吃请,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朱主任说,方小海打电话给真正的方大江,说户口问题能改了。方大江在电话里问:“只是改户口?没别的事情?”

听到这里,我们喜忧参半。看来老朱完全不知情,这是好事;另一方面,当年砍人的方大江肯定知道,派出所重启调查了。这场对21年前的案件的调查将走向哪里,真的很难说。我在手机上打出三个字——“漏气了”,递给邓所长看。

分别时,金所长笑得意味深长:“有空常来,工作多沟通。”

“下午把哥哥方大江喊来问话,没什么好掩饰的了。”邓所长发动车子,对我说。

终于联系上真正的方大江,他满口答应,说下午准时来派出所。一中午时间,对方家兄弟和我们来说,都足够干很多事情。这兄弟俩家大业大,公司的律师肯定不是吃干饭的。如果我们要重新取证调查,必需要一击即中,不仅程序合法,更要抓住关键证据,不能给对方留下反咬一口的把柄。

从方大江的人身安全检查到问话提纲,还有传唤时间的精确把握,决不能出一点差错。邓所长说:“所有细节都要考虑。”

下午3点,方大江准时来了,他和上午我们见到的老总方小海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略胖。方大江现在也是方氏餐饮的一员,负责城北的业务,也算个老板。他见到警察十分客气,连忙给我递烟。我摆手拒绝,带他到询问室。

他把随身的公文包放下,征得我们同意后,拿出了当年的出生证明和刑事判决书。21年过去了,真正的哥哥已经习惯了当弟弟,一时改不了口:“上午我哥说了,这些老黄历本来不该提的。”

我们提起朱医生,他笑了笑说,“这事早处理完了。”

他说,1998年6月21日,自己和两个朋友喝完酒,在邮电局大楼凉亭附近休息。他坐在亭子里,两个朋友在破瓦房的墙根下聊天。他们在等朱医生的大舅子胡鹏。

当年还不到二十岁的弟弟方小海说:“你们厂的那个吸毒鬼子胡鹏和我不对付,我一没人二没势的,惹不起他。哥帮我给他个教训,让他以后收敛一下。”

方大江没当回事,和弟弟说,都一个厂的,坐下聊聊矛盾就解决了,不用非打一架。方小海却坚持要动手解决,说自己不想和吸毒的人坐在一起。

90年代,小城里经常打架。只要不惊动派出所,都不算个事。但方大江担心胡鹏报案,毕竟是一个厂子的,追究起来很麻烦。但弟弟的一席话打消了哥哥的担心。

方小海说:“大哥你是保卫科的,胡鹏有吸毒前科,会怕你抓他进派出所。他不敢追究的,除非他不想在厂子里混了。给他点教训而已,不会出事的。”

方大江是个老实人,他觉得当哥哥的,该帮被欺负的弟弟出头。再说,教训个吸毒鬼子,没什么负罪感,真要出啥事,当领导的爸爸和当警察的同学李军都能帮忙。那时方大江二十六岁,正年轻气盛,平时很疼爱弟弟方小海。他叫上两个朋友喝了顿酒,带上砍刀,准备在半路动手。

一直等到深夜他都快睡着了,两个朋友也烦躁了,不停转悠,朱医生和胡鹏才出现。蹲在墙根下聊天的那两个朋友最先看到了人。他们从方大江身边抄起刀,没分清人,刀子不偏不倚正中朱医生的脑袋。

两个朋友是无业游民,无牵无挂,准备远走高飞。而方大江愁得不得了,他被父亲安排在化工厂保卫科工作,将来要接替父亲的位置。这事要不能私了,自己要蹲大狱、被厂子开除。他找来老同学,分局局长的儿子李军帮忙,结果李军没办成事,灰头土脸地回来了,方大江只好跑了。李军就把钱还给了方家人。

他跑了半年多,藏在一百公里外的农村,干些种地、收作物的杂活,惶惶不可终日,钱也花完了,就回来投案自首。

“我不是主犯,又主动投案自首。朱医生不是我砍的,我还提供了那两人的下落,就拘留了七天。”

我问方大江那两人现在还能联系到吗?他说,“两人都死了。”

“死了?”

“真死了,丧事我都到场了。”方大江拍着胸口。

他没说谎,我用户籍系统查了这两个人,他们分别在2016年和2018年去世,都死于肝癌。

如果那晚方大江只是踢了一脚,以1998年的法条来说,七天拘留的处理没问题。轻伤害处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砍伤朱医生的两人,一个被判了劳教两年,一个被判了劳教三年,也处理得没错。但方大江的话需要卷宗支持,既然案件裁决了,卷宗怎么会没了呢?

我带着疑问汇报给邓所长。邓所长舒了一口气,他这才想起来,2013年劳教制度取消后,所有牵涉劳教的卷宗统一存放在市局地下档案室,只要调档就清楚了。

一个小时之后,档案复印件被带了回来,方大江所说不假,疑团似乎清楚了。至少证明,派出所没有“内鬼”。当年这个案子确实处理得有瑕疵,没把处理结果告知受害人朱医生。他还以为姓方的一家势力大有靠山,误解了这么多年。而胡鹏被砍案,由于当年没有报案取证,当事人也已经去世,现在要查起来,也是困难重重。

谈话结束,方大江痛快地接过笔录,龙飞凤舞地签上自己的名字,还补了一句话:“本人方小海,曾用名方大江,1998年的违法犯罪记录,都是我一个人做的,与我大哥无关。”

联想到方小海在他那豪华办公室里颤巍巍地签名,我更加确信,这两兄弟还藏着其他秘密。

我猛地想到那起“命案”——朱医生的大舅子胡鹏,为什么会招来杀身之祸?案件的相关人如今都不在世了,难道真像刘城说的,想知道真相,只能去问死人了?

两天后,金所长来了。他满脸大胡茬子,像好几天没睡觉,见了我和邓所长就说:“方小海,那个老总,被我们刑拘了。”原来他已经盯了方小海小半年。

2018年年底,各单位都在主抓禁毒工作。当时,金所长的辖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被群众举报是黑保安,带回来发现这人正在社区戒毒。男人的尿检结果是吗啡阳性,这下得送去强制戒毒了。他想立功换个从轻处罚,却在“线索登记表”前愣了半天,退出江湖太久,他掌握的线索大多“过时”了。

金所长失去了耐心,男人一着急脱口而出:“那姓方的老总当年卖过货,砍过人,不信你们去查。”

他说的“砍人”,指的就是21年前朱医生的大舅子胡鹏被砍致死。当年胡鹏被砍后,不敢再在厂子附近晃悠了,常去市区混日子。他的伤口疼痛异常,只能靠海洛因缓解,一次注射后他跟毒友闲聊,说出了来龙去脉。

“混到我们这步和死人也没什么差别。当时大家也都没多问。过了几个月,我们听说胡鹏死了。”男人对金所长说。

临送走前,那男人冷笑:“你们警察就会和我们这些吸毒的穷鬼过不去。人家老板,有钱,砍死人都没事。”

金所长找到已经退休的市医院副院长打听,证实了这个说法。胡鹏死于1999年10月,被人砍成重伤感染死亡,但当时居然没有任何报案材料和处罚结果。眼看就要过了二十年追诉期,他决定查到底。

金所长对我说:“你们来找方小海的时候,说真的,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咱们俩单位‘撞线’了。”

当我开始调查朱医生的举报线索时,金所长手里的证据差不多完备了。知道我和邓所长已经和方小海打过交道,担心对方狗急跳墙。那顿火锅后,第二天早上六点他那边就动手了。

金所长早就摸清楚方小海的作息,一大早带人潜进别墅区,用密密层层的树木做掩护,抓捕车辆横在停车场出口。方小海开着雅阁出来,发现路被一辆车堵住,他摁了半天喇叭没反应,下车看看司机在不在。方小海走到驾驶室旁时,车门突然打开,下来四个警察,亮出了证件和拘留证。

“差几个月就过追诉期,天网恢恢,姓胡的来索命了。”金所长后来和我说。

“我们还没完全查清,你们倒好,这么快。”邓所长开玩笑地夸老金。

“这案子说来话长。”金所长叹气。

方大江和方小海、父母住在化工厂大院里。兄弟俩的父亲,当年是化工厂车间的小领导。那年月厂里的岗位,长子接老子的班,这种情况被戏称为“献完青春献终身,献完终身献子孙”。1991年,方大江十九岁,高中毕业后就进入化工厂保卫科,从杂活做起。

方大江从小就很照顾弟弟,两人相差六岁,哥哥上五年级的时候,弟弟才刚刚入学。方大江那时候很早就起**学,主动到学校门口带上红领巾站岗,其实主要是为了买好早饭,等一年级的弟弟来的时候给他安顿好,然后再去上课。

他就这样顺从着家人的安排,按部就班去生活。框定好了的人生路线更好走且轻松得多,他只要负责成为家中的顶梁柱,照顾好弟弟,就将进入工厂获得不错的岗位。他知足了。

1994年,方大江结婚,方小海高中毕业。弟弟和大哥不一样,他必须自己去做选择:高考,还是参加工作?这哥俩学习都不怎么样。当时不上学的年轻人,要么当兵去,要么接父亲的班。接班的事早已定给大哥,方小海不甘心跟在哥哥屁股后头当一个化工厂的普通工人。

但是家里好像没有察觉到这一点,每晚一家子聚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还是那老一套:“你爸老了,将来一家子还要靠你们弟兄两个,你多和你大哥学学,以后进厂他多带带你......”

方小海决定要自己闯出名堂。那个年代不去工厂,也并非完全没有路,他可以选择下海倒卖物品当个倒爷,也可以支个摊子做个体户,不仅能够自力更生,运气好还真能赚到钱。可他偏偏都不要,反而选了一条充满恶念的歪路——贩卖毒品。

本市靠近华南的地区是相当著名的毒品集散地,毒品交易屡禁不止,90年代尤为猖獗。方小海高中毕业后,借着打零工的名义频繁南下 “带货”。他年纪很小,又不吸毒,当时的侦查手段很难发现这个小伙子在干这种违法勾当。

朱医生的大舅子胡鹏,就是方小海的买家。他吸毒被抓过,之所以没丢工作,不光是因为朱医生面子大,也是靠供出卖家,让自己逃过了一劫。方小海很紧张,他才不到二十岁,要是被出卖,一辈子不就毁了。于是不肯再给胡鹏供货。

胡鹏也不是个善茬。他曾和毒友说,买方小海的货是给他面子,他要是不领情,“别怪我玉石俱焚”。

年轻气盛的方小海,决定找哥哥方大江教训他一下。于是就有了1998年6月21日午夜认错人、砍伤朱医生的事情。方大江回来之后,兄弟俩长谈了一次。方大江这才知道方小海贩毒。方大江觉得刚满二十岁的弟弟,既熟悉又陌生,居然聚众干起贩毒的勾当。

方大江从拘留所出来以后,丢了工作,妻子也气得带走了两岁的儿子。但作为被寄予厚望的老大,方大江陷入了人生的低谷。他决心先追回妻子,几经打听才知道,妻子带孩子回了老家,改了名字,在服装厂打工。

他听说了一个不能接受的消息,妻子似乎和服装厂的老板有暧昧关系。临出发前,方大江喝了不少白酒,花了一块钱买了张车票,独自登上通往小城西郊的绿皮火车。

妻子根本不愿意跟他回家,还一通冷嘲热讽。方大江想到自己逃跑、丢工作、妻离子散,借着酒劲,把怒火都发泄到了服装厂老板身上。他和正剪了一半头的老板从争吵变成了打斗。方大江抄起一把刮刀,直接向对方挥去。一刀挥中对方的左胳膊,手臂当场骨折。可见那一下力气有多大。

打断人家一条胳膊,换来一年六个月的监禁。

方小海把自己和哥哥的遭遇,都归罪于毒鬼胡鹏。1999年夏末的深夜,方小海蒙面摸进胡鹏的单身宿舍,把他砍成重伤后当即坐车南下。他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如果胡鹏报案,警察肯定会排除在服刑的哥哥,自己继续亡命天涯。如果胡鹏不报案,那他就收手,接过哥哥的担子,好好生活照顾父母。

胡鹏到死都没有报案,方小海靠运气连过贩毒和杀人两关。

2000年,方大江出狱。第一件事是办身份证。当年的一代身份证,需要办证人自己提供一寸照片,能钻户政管理的漏洞。父亲拍板,让兄弟俩互换身份,方大江还是接工厂的班。

这次互换身份,哥哥松了一口气,犯罪的前科一笔勾销,以后将以弟弟的身份回厂里工作。更庆幸的是方小海,当年贩毒的事始终是悬在他头上的剑,如今他变成了哥哥,连同自己身上的累累罪证,也被换来的命运掩盖了。

兄弟俩的生活似乎回到正轨。方小害决定既然洗白,还是要找个正经事做。

除了贩毒,方小海没有一技之长,朋友推荐了一个稳赚不赔的生意,在煤矿门口开饭店。煤矿最鼎盛时有两万工人,矿厂门口全是饭店,工人们排着长队来吃饭。很多人说,只要卖的东西吃不死人,就能发财。

方小海一开始干得不顺。主营项目炸油条,但明显干不过两家邻居。头一个月下来,他就只赚了一千块,基本都拿去请社会上的朋友们吃饭了。钱没挣多少,竞争对手还在背后搞小动作。方小海的店门口不仅经常被扔竹签、油污、卫生纸这种垃圾,店门的锁眼还被胶水堵死了。那次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方小海叫来开锁师傅,他蹲着抽闷烟,看到对面的妇女在偷笑。

方小海通过暴力积累起了原始资本。他还是忘记了自己说要做正经事,更忘记了逃脱追捕时每天胆战心惊的日子。他怀揣已经清白的新身份,不满足只开一家小饭馆,又一次蹚进了浑水。

当初把早餐铺子兑给他的老板王景,现在生意如日中天,已经拥有了五家石料厂,名下的车队里重卡就有几百辆,早就赚下一座金山。他带人投奔王景,在石料厂附近开起食堂。

这家由活动板房搭建的食堂,位于矿山深处的深山老林里,只靠卡车司机来吃饭赚钱,方小海恐怕得饿死。其实食堂后面别有洞天,方小海在后堂开了家赌场。石料厂的作息一般是白天开采,晚上跑运输,那些闲得没事做的卡车司机们往往喜欢玩两把。

两个老板强强联手,那些年简直是赚了个盆满钵满。这家赌场其实并不是完全安全,难免有输急了的赌徒报警,但是赌场位于一座被采空的大山里,望风的小弟们早就从山顶看到警车进山,等警察到现场时,赌徒们自然已做鸟兽散。

而此时,化工厂作为淘汰产能已接近倒闭,厂子里的方大江混得是真的惨,每月连工资都不能正常收到。据说当年他屋里的烟盒堆了足足有一面墙这么高,他整日在家,只要手头一闲马上就摸烟抽。

父母担心他迟早憋出病,有一年春节,父亲把他撵出去,让他洗个澡剪个头,别在家闷着。方大江出门剪了个头就回来了,原来他没钱洗澡了。于是趁着父母不在家,方大江自己在灶台烧水洗澡,冻得直哆嗦。

前几年,化工厂倒了,方大江四十多岁就拿到了提前退休的钱。他之前在外面借了不少钱,退休工资几乎都拿来还债了。他知道弟弟发财的路子太野,想劝弟弟,又觉得自己这么落魄,说话没作用。而且,因为教训胡鹏的事情,兄弟俩的关系有些疏远了。

他一如当年那样软弱。曾经弟弟说要去报复,他劝不住,只能帮忙去砍人。如今弟弟又一次犯错,他不敢劝,反而跑去央求父母:“小弟这么干下去,迟早出事。”他就像一个大孩子告状,却拎不清弟弟到底在闯多大的祸。

然而方小海的运气没有用光,他在警方意识到之前关闭了赌场。此后他通过炒卖商铺,换了一个名头,手里的生意都洗白了,就像当年他洗清身份那样。

多年之后,煤矿倒闭,两万人的大厂转眼间烟消云散。厂门口从热闹非凡的商业区,变成野猫野狗出没的荒芜之地。当年的饭店老板,有些摇身变成了黑车司机,在路口等客时追忆过去的辉煌。

当年,方小海害哥哥入狱,丢了工作,妻子也跑了,四十多岁的方大江还是光棍,他一直想补偿哥哥,提出哥俩一起干,但是方大江好像不领情,对弟弟的赠与不感冒。

方大江对弟弟的野路子看不上。他觉得,自己作为家里的长子,决不能再进去了。哥哥越是不愿意靠弟弟,弟弟就越过意不去,他知道哥哥心里不舒服,也无法理解他的生存方式。在过年的家宴上,方小海提出把北片的生意交给哥哥打理。方大江又婉拒了,他说靠提前退休的工资,足够生活了,他做不来生意。

方小海打听到,嫂子带着孩子在乡下过得不好,他主动开车去找她,说得十分诚恳:“我哥四十多了还没续弦,你带孩子回来吧,大哥需要个女人照顾。” 他回来对哥哥说,“嫂子知道我们兄弟俩混得不错,想回来,你为了孩子,是不是把我这生意接下?”

方大江再没有拒绝的理由,这些年,他没去找妻子,很大原因是自己穷困。如今只要加入弟弟的公司,他和妻子就能破镜重圆,儿子也能回到身边。对他来说,什么事情都没有家庭重要。

坐在办公室里,金所长讲故事的兴致很浓:“这个方小海够嚣张的。他不知道我手里有多少真材实料。”

接受讯问时,方小海一身白衬衣黑西裤,戴着劳力士,看不出来当年是个“混子”,倒有点“儒商”的意思。但他一讲话,还是透出江湖气。

“不是有警察来过了么,只是查个户籍而已。我知道这事不简单,我那天走运,你们也走运。”

我一听就知道方小海的意思。他一开始就想把我们引入自己的饭店吃饭,监控视频就是我们“接受吃请”的违纪证据。

金所长也把方小海的哥哥,真正的方大江传唤到派出所。方大江几乎重复了一遍原来的说辞:承认当年打了朱医生,后来换了身份,其他一概不知。“违法的那几件事都是我自己干的,与我弟弟无关。”

方小海是上午来的办案中心,眼看快中午了,讯问进行得很不顺利。

“这几十个小时,我什么都不说,你们也不能给我怎么样,过几天我就能取保。” 方小海说话轻描淡写,好像胸有成竹。

“到底是个老总,请的律师都非常有水平。问我们民警索要必须出示的法律文书,和方小海妻子谈话也是在外面说,不让我们听到。”金所长说。

时间正在过去。金所长决定亲自操刀讯问。方小海此时刚吃完饭,对金所长开玩笑:“要不要我把集团的厨子介绍给你们单位几个,这饭菜也太一般了。”

方小海有些无聊了,不时回头看钟,信心满满地等时间一到,便大摇大摆地走出派出所。金所长注意着眼前方小海的小动作。当翻到那几页早已发黄的病历时,他用余光看了下方小海。方小海的手又开始抖了起来,虽然此时他的劳力士手表放在办案中心的暂存箱,听不到那种金属摩擦的声音,但是这个小细节也没能逃过金所长的眼睛。

方小海说自己不认识胡鹏,但哥哥的口供在前,他又改口说自己认识胡鹏,但没交集。随着讯问深入,方小海越来越不能自圆其说。在打开空调的讯问室里,方小海的脑门冒汗,后背的白衬衣被洇湿了。

金所长觉得火候到了。他笑了笑说:“一个因为打架丢了妻子和工作,一个好像也不干净,你和你哥都有砍胡鹏的动机啊。”

“操!一人做事一人当。”

方小海已经硬抗了十几个小时,再过几个小时,如果还没有进展,就要送去看守所,变量就大了。但一听金所长扯上了哥哥,方小海在“胜利前夕”竟然撂了,话都和哥哥方大江一样:“与我弟弟无关。”

“与我弟弟无关”,是方家兄弟在审讯中不断强调的同一句话。这么多年,方小海也习惯当哥哥了。

最终,方小海被刑拘。方大江恢复了真正的身份,也接过了弟弟打拼出来的生意。

“你好好改造,家里有我,等你出来。”方大江隔着铁栏杆说,方小海低下头。

方大江方小海两兄弟的人生,在使用对方的身份中度过了大半。他们最初都以为这是最好的结果,却从没想过交换命运后的代价。

弟弟把自己罪恶的发家史推到了哥哥身上,哥哥则通过使用弟弟的身份,继续沿着父亲规划的人生道路往下走。如今他们的人生再次交汇了。我想他们也许这时才发现,每个人的命运终归都是自己的,旁人永远也无法顶替。

弟弟方小海的无知源于家人放纵。他和家人天真地以为新身份能改变一生,谁知道本性如此,换了一个名字没有任何意义,他还是在一次又一次的侥幸里犯下更深的罪恶。

金所长告诉我,他们抓人时,方小海已经在策划出逃境外。他还安排好了妹妹在公司坐镇,一旦来警察,妹妹首先要做的就是拖住警察,说“方总有事,一会就到”,给他的出逃争取时间。

“他不怕这样做之后,妹妹就犯了包庇罪吗?”

“所以说他是个狠人。”金所长说。

结案两个月后,我见到了当年带着方小海打拼过的首富王景。他这么评价方家两兄弟,“那个年代过来的,生意能做这么大,有几个善男信女?”

当年王景和方小海一起开发住宅商场,投资几个亿,最后亏损不少。方小海决定低价抛售楼盘,快速回笼资金,和合作伙伴做切割,连王景的意见都没问。两人因此产生了嫌隙。

那阵子王景欠了银行、政府、投资商一屁股外债,连劳斯莱斯不小心蹭掉车漆都没钱补。后来经济大环境好转,王景度过了危机,卖掉商铺赚的钱超过了方小海抛售的金额。

在我看来,方小海所有错事都是为了谋私利,而不惜踩着别人、牺牲别人。

方小海想报复胡鹏时,却让当保卫科干事的哥哥出手。砍伤朱医生那天,是两人命运的交叉点,此后一个一路往上,一个一路往下。

方大江方小海两兄弟的关系非常微妙。过年都不在一起吃年夜饭。方大江接受新身份,也接下了不小的生意,但他一直住在老城区祖宅,没有房产,没有车子。比起方小海的陆巡、皇冠、别墅,几乎可以用低调得可怜来形容。方大江似乎觉得弟弟得来的这一切,迟早要归零。

方小海对过去做的事似乎有些后悔,每年留几桌年夜饭给邻居,有些“积德”的意思。

王景有一句话我很认同:“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的弟弟,虽说从小就下决心要超越大哥,但是他从来没有直面过自己的行为可能带来的后果。”

这个弟弟没有真正长大过,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后还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