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承重

心是凛冬寒,泪是朱明雨。情裂生分恨无用,难缓心之苦。

换目求光明,唯忆当年语。纵使山崩地塌处,亦有参天树。

——《卜算子·承重》

忙活了一整天,我统计了一下来报名的人数,虽然不算特别多,但是如果从第一天的角度来说,已经很不错,接下来只要认真扎实地巩固发展,相信问题不大。

我拿着报名表到雪萍的办公室,准备让她过目。刚到门口就听到了她在和人说话,我便在门口等待,并未进去。

“拿去吧,这是你应得的。”这是雪萍的声音。

“谢谢郭小姐,今天看来很成功。”这不是我今天接待的第一个家长的声音吗?因为是第一个,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绝大多数人都喜欢跟风,只要有人愿意带头,那他们就会趋之若鹜。我就好好地利用这一份从众心思,请君入瓮。”

“其实今天就算没有我,也会成功的。您有一个很能干的男朋友在身边,况且那些福利也是实打实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自然能判断哪里更好。”

“话虽如此,但是事情既然要做,就要万无一失。我只要赢,不要输,任何导致前功尽弃的东西都不能出现。子迅能力虽强,但他太正直,不会用手段,往往事倍功半,甚至功败垂成。”

其实,以前我就知道雪萍特别看重输赢,而且也很有头脑,这样做也无可厚非。但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一刻我还是觉得,说出这些话的她,如此陌生。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出发,我似乎有点道德绑架了,雪萍的做法,若从根本上来说,难道有错吗?我要相信她,支持她才是。

只是,当心里要劝自己相信一个人时,岂不是已经说明了自己不信吗?

我敲了敲门,刚好那位家长也拉开门离开,我进去把资料递给她,道:“姐姐,这是今天的登记名单,你看一下。”

雪萍见我失去了往日的笑容,道:“刚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我颔首道:“嗯,都听到了。”

“是不是心里介怀?”

“没有,你多想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旁已无人你还是这样说,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只是觉得,姐姐你可以相信我。”

“子迅,我当然相信你,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只是,在这个社会上,没有能力是不行的,但是只有能力是不够的。有些时候,一些必要的手段还是要用的。你看,这结果不是我们想要的吗?只要结果能达成,过程还重要吗?”

我嘴角微扬,道:“对,不过下次你可以先告诉我,我们彼此同心,两个人之间相处贵在坦诚。”

雪萍起身拉住我的手,道:“好,我们一起努力,成功指日可待!”

由于念雪教育推陈出新的理念,与时俱进的措施,加上薄利多销,短短五年时间就成为全国最顶尖的教育集团之一,足迹踏遍全国各地。同时,我们还加强了对山区教育资源的捐助,这一举动引得社会好评如潮,规模越来越大。

随着集团的发展,雪萍登上了董事长的宝座,我则成为了仅次于她的首席执行官。

那种荣耀,是雪萍所喜欢的。

是夜,雪萍跟她的家人通过电话后,道:“子迅,明天去见我妈吧。”

我惊愕道:“什么?见……见伯母?”

雪萍笑道:“是啊,我们现在事业有成,我们也谈了五年的恋爱,是时候该考虑结婚的事了吧?我可没有多少个青春等你呀!还是说你不愿意娶我?”

我欣喜若狂地将她拦腰抱起,道:“怎么会呢?我等这句话等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如愿以偿了,肯定一百个,一千个愿意呀!”

这时,有人敲门道:“董事长,有份文件拿来给你。”

我们连忙松开,雪萍整理了一下头发,道:“进来吧。”

一个男子推门而入,他是雪萍的助理,叫刘天良。面试的时候雪萍对他的能力很满意,但是我总觉得他来者不善,并不单纯。

天良放下东西,见我在场,很快就离开了。雪萍见我眉头紧锁,道:“怎么,还是对他有成见呢?”

我嘴上不说,摇了摇头。

雪萍捏着我的脸,道:“你该不会是吃醋了吧?我们都在一起这么久了,明天连家长都要见了,你还不放心呢。”

可能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吧,道:“没有,他来的这一年工作能力确实突出,也没有什么异样,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吧。”

次日,我穿得十分正式,毕竟第一次上门拜访。雪萍的母亲见了我,打量了一下,道:“女儿啊,这不是你集团的首席执行官吗?你带他来干什么?不是说今天要带男朋友回来吗?”

雪萍把我拉到身边,道:“妈,他就是我男朋友。”

“什么?”她母亲诧异不已,“就这模样,远不如你上次带回来的那个啊!”

我知道她说的是那个生物系的主席,也就是雪萍的前任。只是,被人当面直接这样说,心里不难受便是假话了。

雪萍埋怨道:“妈,你在说什么!长得好看有用吗?子迅……”

“你给我闭嘴!”她母亲把雪萍拉到身后,道:“就算不看脸,他有本事吗?说是两个人创业,有多少是靠我女儿的?我女儿现在是董事长,你不过是她手下的首席执行官,连职位都不比我女儿高,还想娶她?”

我深深地鞠了一个躬,道:“伯母,我会努力的……”

“努力?”她哂笑道,“你会努力,我女儿难道就不会努力?你永远都到不了我女儿的水平好吧,你配不起她的!”

雪萍小声道:“妈,你在说什么呀!”

我深吸了一口气,道:“伯母,我想起来我还有事情要处理,我先走了,改天再来拜访您。”

“不送!”

“妈!你为什么要把话说得这么难听!”雪萍提高了语调。

她母亲道:“女儿,总而言之,我绝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你可以继续和他做同事,但是除此之外,免谈!”

雪萍顾念这是自己的母亲,反驳得又不能太过分,左右为难之际,天良突然打电话道:“董事长,不好了,出事了!”

另一边,我走在路上,满脑子都是刚才雪萍母亲的话,但是闪过了我母亲见到雪萍时说过的话。

“儿子啊,妈活了大半辈子,看了那么多人,直觉还是很准的。这个女人,不是个好人,她心机深沉,你的性格善良正直,知世故而不世故,不屑于算计,你们两个性格冲突,在一起不会有好结果的。如果你执意和她走下去,将来受伤的一定会是你。”

正当我出神之际,接到了我的助理吴丹丹的电话:“子迅,不好了,你赶紧回来,出大事了!”

当我赶到总部时,发现门口围了很多人,一个个义愤填膺。我不敢从正门进,只好从秘密通道进去,来到雪萍那儿,道:“姐姐,这是怎么回事?”

雪萍背对着我,并未发话,刘天良把一份文件扔给我,道:“你自己看看吧。”

我看了看,文件上说的是总部的食品出了问题,导致一个学生吃过之后现在在医院躺着。

食品方面向来都是我负责的,我嘀咕道:“不可能啊,怎么会……”

“现在说不可能还有用吗?”天良道,“食品一向是集团的重中之重……”

“住口!”我忍无可忍,“我跟董事长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出声了?你是什么东西?”

我少有发怒,天良见状也不敢再说。雪萍回过头,道:“子迅,这件事既然是你负责的,你要尽快处理好,否则董事会那边我无法交代。”

我应承道:“放心吧,姐姐,我现在马上去处理。”

食品问题是大事,与其藏着掖着倒不如公开处理,于是我报了警,把一切都交给警方处理。所幸善有善报,在警方和医院的共同调查下,证实那个学生是自己回家后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并非集团的食品问题,而且吃了集团食品的人不止他一个,其他人都没事。随后,我主动召开记者会,公开集团总部以及各地的食品安全流程,公开透明地向大众表明食品绝对安全。

而在召开记者会那天,雪萍并没有出现,我和丹丹应付着记者的问题,这时,一个戴着帽子、蒙着脸的人突然发难,道:“他们说的都是敷衍之词,你们也信!官商勾结,官商相护,肯定是私底下不知道塞了多少钱才让警察和医院这样说的,现在居然还昧着良心开记者会,要脸吗?去死吧!”

他把一个酒瓶往台上扔来,直接对着我。由于离得近,我根本来不及闪开。这时,就在我旁边的丹丹一个转身挡在了我的面前,酒瓶砸到了她的头部。现场的保安忙把他架了出去。

我怒火中烧,拿起麦克风道:“各位媒体记者朋友,在场的各位听众,,我知道社会对商业有着一定的偏见,所谓‘无商不奸’,但是你们可以看看过去几年里我们集团所做的事情,我们从来没有主动要求媒体报道集团的善行,也从来不以慈善作为盈利的手段,因为做善事从来不需要留名。因此,在这里,我想告诉所有人两句话,一,你不知道的不代表没有,不要用你那无知狭隘的胸襟去揣测别人;二,不要把别人的善良看成理所应当,没有人有责任和义务对谁善良!”

言罢,我抱起丹丹,开车前往医院。

而不远处,一个女子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我把丹丹送到医院,做了各种检查,确定无事,才放下心来,道:“为了以防万一,你还是留院观察几天,有些伤说不定过几天才会显现出来。”

丹丹笑道:“哪就这么娇气了,只是一个酒瓶,又不是什么大物件。”

我没好气地道:“你还好意思说,酒瓶的伤害难道不够大吗?当时多危险啊,你怎么这么傻,要是真的受伤了可怎么办?”

丹丹红了眼圈,道:“你知道的,为了你,我做什么都值得。”

我叹息道:“丹丹,我知道你回国是为了我,但是就像你写的那封信一样,你说过四年后如果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你就会追求你的生活。”

丹丹笑道:“真没想到,这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知道你喜欢她,那你总得要给我一点时间去追求新生活吧。再说了,我们是高中同学,还是好朋友,好朋友互相帮忙不应该吗?”

我沉默不语,拿起桌子上的水果刀削着果皮。

食品事件虽然过去了,集团也恢复了往日的元气,但是与此同时,关于我和丹丹的流言也甚嚣尘上,充斥着整个集团。几乎每个人都能说上一两句,源头就是记者招待会。

对于流言,我深知制止了也没用,只会越描越黑,反正清者自清,谣言止于智者,就像微博热搜天天都会更换一样,信息时代这种无厘头的东西马上就会消失殆尽。

当然,这又是我想简单了,如果有人有心让它不消失,倒是可以做到的。

而因为流言事件和食品事件的双重影响,董事会对我的意见也越来越大,我的工作也越来越少,雪萍和我之间的交谈也越来越少,反倒是刘天良跟着雪萍频繁出入。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星期,有一天我出门在外,忽然接到了雪萍的电话:“子迅啊,你马上回来,有件事要问你。”

食品事件不是已经解决了吗?我心生疑惑,只得往集团赶。

等我来到雪萍的办公室时,却发现除了雪萍之外,还有刘天良,策划部的职员王梦瑶,宣传部的职员李建洋,还有丹丹也在。

雪萍见我来到,勉强笑了一下,道:“子迅啊,这些人刚才说了半天,说得我心烦,你帮我处理一下吧。”

我一头雾水,道:“你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雪萍目视丹丹,道:“建洋啊,你来开头吧,把你刚才跟我说的话,再说一遍。”

建洋道:“两年前我跟着首席执行官和吴助理前去谈生意的时候,发现两个人进了同一间房,好一会儿才出来。”

我冷笑一声,道:“身为集团的职员,不把心思放在工作上,倒留意领导和谁进了同一间房?”

建洋盯着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既然是集团的员工,自然是要为董事长办事的,而且这件事又不是我胡说,我还有照片。您和董事长的感情众所周知,您怎么可以做出背叛她的事情呢!”

雪萍把照片递给我,道:“你看看吧。”

我瞄了两眼,道:“没错,这张照片拍的确实是我和丹丹,只是照片上所拍的我抱着她,是因为当时丹丹不小心扭到了脚,我还带丹丹去了医院,留有病历。丹丹啊,你的病历还保留有吗?”

丹丹反应过来,道:“有,我随身带着呢。”言罢,她从包里拿出一本病历递给雪萍,雪萍看了看和照片上的日期相对应的那一页,果然一样。

建洋道:“两年前的病历还留着,还随身带着,看来是有备而来啊。”

丹丹笑道:“我身体素来比较弱,所以会经常去医院,再说了,这生病难道还看时间吗?不随身带着难道去了医院又要新办一本?”

梦瑶低头道:“董事长,首席执行官和吴助理的话虽然不错,但是因为有这封信,要说他俩没事,还真说不过去。”

雪萍手上的信,我分明认得是高三毕业那年丹丹写给我的信,道:“谁给你的胆子,连领导的东西你也敢乱翻!”

梦瑶眉角一挑,道:“这封信是我去您办公室送文件的时候,在您的抽屉里发现的。当时您急着去开会,抽屉都忘了锁,我无意中就看到了。您若对她无意,何必留着这封信?郎有情,妾有意,您自己做下的事情,您就认了吧。”

我愤怒不已,道:“我做什么事情了!既然你把我的信偷了来,那您应该也看过信的内容吧。姐姐,你可以看一下信的结尾,这封信分明是十年前高三毕业时丹丹写给我的,你知道我这个人一向念旧,不要说这封信了,就连小学时开玩笑式的那些小纸条我都保留着,那个抽屉是我专门拿来放这些东西的。倒是你们两个,十年前的东西也添油加醋,不知道安的什么心思,竟然敢乱翻领导的东西,泄露领导的隐私!”

雪萍把信重重地往桌上一拍,道:“子迅说得对,你们两个居心叵测,继续留你们岂不是成为害群之马!天良,领他们去人事部,给他们把所有工资都结算了,从明天起,他们就不用再来了!经过这件事,我要让集团上下的人都看到,挑拨是非是什么样的下场!”

刘天良点着头就带着梦瑶、建洋出去了,丹丹也离开了。

事情就算了了,我也不想多留,道:“既然这件事已经水落石出,那我就先走了。”

“子迅,我有话跟你说。”雪萍叫住了我。

我撇了撇嘴,转身尽量让自己的嘴角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姐姐要说什么?”

“坐吧。”雪萍示意,我便也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

雪萍放下手中的笔,道:“今天的事,是他们胡闹了。可这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啊。”

我只得耐住性子,道:“姐姐是疑心了,要不然也不会叫我过来,平白无故被人泼脏水。”

“子迅啊,我也不想疑心,可是这些天以来,你和吴丹丹的流言,在集团里传得纷纷扰扰。且不说今天的事情了,那天在记者会上,她那样拼命地救你,你们互相看对方的眼神,分明不是单纯同事之间,朋友之间的眼神。我甚至在想,是不是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冲着你来的?有些感情,虽然隔了十年,也不见得会断。”

我叹气道:“姐姐,丹丹来这里,是经过层层筛选,你亲自面试,合法合情合理进来的,至于记者会上她救我,完全是出于同事和朋友之情,而且事出突然,就算是一个陌生人我相信她也会奋不顾身地救人。姐姐难道就要因为一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怀疑她,怀疑我?”

雪萍的语气渐渐蒙上了一层怒色:“子迅,到底是我多心了,还是你和她真的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你要这般地为她辩白说话?”

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我认识了这么多年,爱了这么多年的人。

“自从天良加入,食品事件之后,你就常日和我赌气,不加理会,我甚至在想,到底是因为什么事你要和我如此离心离德,难道是因为这个吴丹丹吗?”雪萍一步步紧逼。

我实在是震惊到无以复加,起身道:“姐姐如今怎么会这般说话?食品事件之后,难道不是因为姐姐听信了刘天良的话才不理会我的吗?从食品事件发生以来,不管是调查还是记者会澄清,姐姐却一直没有露面,也没有在董事会为我说话,我在集团里的工作一步步被架空,还跟我说这是在降低食品事件的恶劣影响。而现在,姐姐宁可相信一些半道过来,尚不知忠奸的人,也不愿意相信我,不相信我们这么多年来的感情,如今却说我对姐姐不加理会,还拿丹丹来说话?”

两个人的火都被挑了起来,雪萍的眼神一向很有杀伤力:“食品事件差点毁了我们一辈子的梦想和心血,难道我不心痛吗?你有明白过我,慰藉过我吗?至于这件事,他们说的话有理有据,我就算是信了又怎样?”

她终于说出来了,她是信了的。

我自嘲地笑了:“我不能怎样,这是你名下的集团,自然你说了算,你说什么都是对的,如今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言,我先走了。”

印象中是第一次吧,我走得连头都不回,就连雪萍在背后连喊了两声“子迅”,我也无动于衷。

是真的累了吧,累到不想再走下去了。

井底引银瓶,银瓶欲上丝绳绝。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忆昔在家为女时,人言举动有殊姿。

婵娟两鬓秋蝉翼,宛转双蛾远山色。笑随戏伴后园中,此时与君未相识。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知君断肠共君语,君指南山松柏树。感君松柏化为心,暗合双鬟逐君去。

到君家舍五六年,君家大人频有言。聘则为妻奔是妾,不堪主祀奉蘋蘩。

终知君家不可住,其奈出门无去处。岂无父母在高堂?亦有亲情满故乡。

潜来更不通消息,今日悲羞归不得。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

——唐·白居易《井底引银瓶·止**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