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6:回到初见的地方

经过阁楼窗下的地方,蓝姗伸处身子来注视着我,她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仿佛氤氲着水汽的河面弥漫着的那层迷人光晕,她固执地看着我,比起我闪烁的眼神,她更坚定。

[1]我再次欠下陈发的

距离考试只有一个星期了。唐欢又来找李菁。

那天,消失了一阵子的唐欢又回到了教室,穿着一身皮革上衣,神采飞扬,听说他在外面做毒品交易生意,手下被公安部门缴获了一批活,还蹲进了牢房,他也因此受拖累,混得有些窘迫就又装模装样回到学校。

在教室后门我和他擦肩而过,他似笑非笑回了我一个笑容,我有些惊愕。我差点忘记了,在我和李菁之间,自始至终,他阴魂不散,掌控着一切,肆意妄为。他要回来干什么呢。我心里涌起了一阵悸动的不安,度过了早上第一节自习课。

课间唐欢蹭到了李菁座位旁,指手画脚嬉皮笑脸说个不停,李静埋头看书,一直到课铃响了,他还不罢休,干脆就坐到了李菁旁边的座位上,让那个座位上同学先去他座位上坐回,那位女同学敢怒不敢言,只好悻悻地走到教室后排坐下,经过我的位置时,她怨怨地看了我一眼。

我转移视线望着窗外惨淡的阳光,攥紧的拳头隐隐生痛。我知道,这一拳头挥出去,我即将一半的复读生活以及我的大学梦想可能就会就地夭折嘎然而止。爱情抑或是大学,我无所适从。

滚开!你流氓啊!李菁突然站起来,声音凌厉。

喧嚣如闹市的自习课一下子陷入了死寂。唐欢身体后扬着,大抵他也想不到李菁会爆发,愣了一会,然后悻悻地站起来,讪笑着,连声说,哥这就走,您老人家不要动这么大火嘛。后面有人开始起哄,他得意地向教室后挥挥手,没有什么事,勿躁请安。他恢复了往常的神气,得意地迈着八字步回到了教室后排。我侧过脸,就在他经过我座位的那一瞬间,我还有冲上去给他一飞脚的冲动,我尽量分散着我的注意力。

李菁重新坐了下来,看了一会书,然后趴到了桌子上,后背微微起伏着。她哭了?

终于捱到了下课,我走到了李菁身边,她眼睛有些红肿,她看见了我,默声站了起来,跟在我后面离开了教室。经过后门的地方,陈发走了出来,问我唐欢做了什么?

没事,你回去吧。我说。

李菁低着头,比我快走了一步。我连忙追了上去,在楼道拐弯的地方,李菁再次落下泪来,但很快她就抬手将泪拭去。

在回去宿舍的路上,李菁不说一句话。她沉默着,在女生楼前她说,你回去吧,我想自己安静一下,我再发短信给你。

我转身。当我再次回头时,李菁已没了身影,仿佛只是一溜烟之间,分别原来只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在白晃晃的冬天阳光中,我怅然若失,一种莫名的心痛几乎将我击垮。

李菁再也没有回到自习室自习。下午第一节课我才收到她的手机信息。原来因为李菁很久没有从唐欢那拿货了,让他很不爽,威胁她不买他的货,就将她吸毒的事情捅出去,还要废了她。那天,他坐在了她的座位边,在桌子底下,用水果刀顶着李菁,腰间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刀尖,她在站起来那一瞬间,怕极了,全身在发抖。而唐欢却很聪明地将刀子收回了皮衣的袖子里。狗娘养的。

放学后,我约了陈发,我告诉了他李菁的事情,然后告诉了他我的想法,我想废了唐欢。

你大学不上了?陈发要我冷静。

不上了。我倔犟地说。悲愤而绝望。

李菁不值得,不值得你这样做。陈发的冷静让我愤怒。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坚定我要废了唐欢的决心。

陈发叹了一口气。他无奈地说,你先冷静两天可以吗?

冷静,我怎么冷静?我冷笑。陈发沉默。我们不欢而散。

晚自习我请了个假,出校外在安城西湖边的地摊上买了把水果刀,我要废了那畜牲的脚跟,就在今晚。

而当我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发现校园满是警车,人群围了一层又一层。有人交头接耳在议论着什么,我听到了陈发两字,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了上来。连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在人群中心,自行车停车棚附近,我发现了陈发,手背上满是血,有医生正在为他包扎,数名警察站在他的跟前,就像足球赛的人墙,陈发背对着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越过警察,我看见人墙另一头的唐欢,他脸色苍白,捂着跨下的地方嗷嗷乱叫,医生在一边着急地让他安静,而他挥舞着的另一只胳膊让医生无法靠近,而且手上有把明晃晃的水果刀,警察也不敢靠近,拔枪对着他,让他把刀放下,他失去理智般,在空中乱舞。

我脑袋突然“轰”的一声爆炸般地生痛。

原来,陈发先我之前行动了,我再一次连累了他。

陈发的右手背终于被包扎好,两名警察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动弹不得。唐欢嗷嗷乱叫了十来分钟,终于倒在地上,警察箭步而上,夺去了他手中的水果刀。几名医生连忙抬来急救床,迅速将他放在**拉走,救护车呼啸响起,穿过厚厚的人群,迅速离开。如一只哀号的白鹭。

在唐欢倒下的地方,警察在地上捡起了两包从他身上掉下来的白色的东西,一个警察打开口子闻了闻,立即神色凝重地挥手叫来两名带着白色胶套的警察,将那两包东西小心翼翼放进了一个密封的大透明袋。

陈发被按着转过身上,押上了警车。他在人群中发现了我,向我绽放了一个含糊不清的笑容,我想上前去,但被警察重重地甩了出来,他被关在了中巴警车的后排,有重重的铁窗,他端坐着,向我这边注视了过来。

隔着模糊不清的玻璃,我叫了一声陈发,他做了一个嘴型,大抵是安慰我他没事。我悔恨交加,我不知道这一劫他能不能挺过,我们能不能再见面。

在警车开走的时候,我张了张嘴,他往后挥起手臂跟我说了什么,我听不到,也许是再见。我看见了他手背上的手铐,我心痛如钻。

其实,陈发,在你离开的那一瞬间,我想向你说,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人群渐渐散去。我虚脱般转过身,我发现了在自行车停车棚阴影落下的地方一个熟悉的身影李菁,她似乎没有发现我,她僵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走近去,她失神般没有注意到我来到了她的身边,她以为我只是围观人群中散伙而去的一个。她满脸是泪,她任它流淌着,失魂落魄般。

李菁?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她突然如被陌生人冷不丁踢了一脚一样,抱进身体退后,尖叫。我连忙走上前去,将她拥抱了过来。我说,是我,你怎么了?

她在我身上哭泣,捶打着我,谁叫你吓我,吓我……

对不起,你怎么了……我不断地安慰着她,她终于在我怀中平静了下来,她说,我怕,我刚好经过,就看见了他们在打架……

可能是打架的场景将她吓坏了,何况还有刀,鲜血。她哆嗦着,深埋在我怀中。而后,她抬起头问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该怎么说呢,是我害了陈发,如果不是我,也许陈发就没有做出这样的事情。

唐欢就是个人渣!李菁狠狠地说。

没事了。我安慰道,我突然想到要是唐欢死了怎么办,陈发会被判死刑吗,我不寒而栗。李菁突然惊恐般脱开了我的身体,蓝姗呢?

蓝姗?是喔,蓝姗呢?

我刚才还看见她。李菁肯定地说,她就站在我旁边,她一直在哭……

我突然想起了警车离开的时候,有个蓝长裙的女孩跟着警车后面跑了起来,是的,那是蓝姗,我怎么没有认出来,我也才意识到陈发往后挥着手臂是跟我说让我看好蓝姗,他一定是通过被铁栏隔断的玻璃看见了后面追赶着的蓝姗。

我真是猪啊。

李菁再次陷入了惊恐。我连忙脱开她,我说你回宿舍,我去找蓝姗。她摇了摇头,她说,我也去。

容不得多想,我带着李菁飞奔走出了校门,警车早已不见了踪影。她会去哪里呢,我想到了一个地方,学校附近的西湖,警车肯定还不出校园就将她甩掉了,她跟不上警车,也没地方可去。可是为什么会是西湖,我也只是直觉。

我说,去西湖找找吧。

李菁茫然地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我们都没有了主意,我也只是凭直觉。

是的,直觉,她会在那个地方。

果然,我们在湖边一棵柳树边找到了她。她正在抱着一棵柳树在哭,只有眼泪,没有了哭声。我们找到她时,她也只是茫然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睛睁得大大,惊恐,无助,精神失常般人在魂不在。我们费了很大劲才将她抱着柳树的手掰开。在她手臂脱离树干的瞬间,她突然弓着腰爆发出了一阵凄厉的嚎哭。

她一下子就释放出来了,我们稍微放心了一些,她哭着哭着就蹲了下去。李菁也蹲了下来抱紧了她,她渐渐就停止了哭声。安静了很久,她终于站了起来,轻声说,走吧,我要回家去了。

她住在城南的外婆家。在一个很深的小巷。那栋深色的瓦房,一片漆黑,有老人的咳嗽声传出来。她说她要进去了。

我迟疑着,我说,对不起,陈发是因为我……

不用说了……我能理解,他是这样的人。她不再愿意说什么,摸索着迅速开了门说了声再见就将门关上了。当啷的铁门声在安静的夜中孤寂地回旋。

她真的能理解我们吗?我和李菁。

对不起。蓝姗。

[2]唐欢没死,陈发入狱了

陈发的案子次天就有了审判的结果。

唐欢没死。只是被陈发踢中了**,据说,那方面的功能算是废了。

那天,陈发在晚自习上课的时候在自行车停车棚拦住了唐欢(唐欢将摩托车停在那里),警告唐欢远离我和李菁,并以后别拿破刀子出来吓人。唐欢向陈发竖了一下中指,陈发一个飞脚,踢中了他的**。唐欢挥刀将陈发砍伤,有学生报警,附近派出所赶到后,发现陈发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又增倍了警力。

唐欢父母找了关系,置陈发于死地,但唐欢终因为脱不了毒品的干系,从他身上掉下来了一公斤的毒品,让他被获刑十年。

呵,十年,等他从牢房出来时,我们也许早已结婚生子,迟暮晚归。

而陈发因为故意伤人,在他父亲大量的活动下,仍被拘留半个月。

那段时间正好是期末考,陈发被保释出来参加考试,每天都被两名警察押送着走进考场,考完后又被押送着离开,也不获许和我们任何一个人交谈,不断有低年级的学生在考场外围观。

陈发冷峻着脸容,只有蓝姗被允许靠近他,在他一米远的地方,蓝姗向他低声说着什么,不断地抽泣。他不能走进一步,警察在他两边,我看见他脸上掠过愤怒,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和柔和,每次他都能让蓝姗破涕而笑。

我站在教室的长廊往下俯视,阳光很暖。

我让蓝姗转告陈发,寒假,我会天天去看他。

他抬起头,眯眼看着我,微笑。他也许原谅了我,不,他应该早已原谅了我。如蓝姗所说,他就是那样,为了我,放弃公安大学和我一起复读,为了我,他大打出手进了牢房,为了阻住我犯罪,他首先犯了罪。

我欠陈发的,很多,很多。

期末考试后,我排名全年级前三十名。陈发也许是受到了那场风波的影响,后退了三十多名,排到了六十多名之后。不过,在安城一中,这个排名还是能确保上个重点本科。蓝姗考得一塌糊涂,差点成了全班的垫底。李菁进步了几名,挤进了有希望能上本科的排名。

随着成绩的公布,复读生活第一学期也终告结束,走之前,蓝姗对我们避而不见。我和李菁也是各怀心事无法高兴得起来,而李菁也因为母亲身体有病需要照顾匆匆离校了。那天,她的舅舅来接她,据说她舅舅是在安城电视台工作,但不是常走动,李菁母亲委托了他,他就来接走了李菁。

李菁舅舅帮她将行李搬进了面包车的后厢。她穿着从家里回来那件黑色的风衣,领竖得高高,遮住了半边脸,和我相隔半米远,站在一旁,心事重重的样子,彼此无话。

临走的时候我想拥抱她一下,她却迅速向我告别。

回头见。她平淡而急促地说了一句,就钻进了面包车的前座。

启动,爬坡,拐角,面包车一下子消失出了我的视线。

如一道白光掠过苍凉的地面,了无痕迹。

也许,这只是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乱麻生活,过一阵就会好了。

抑制着汹涌而起的忧伤,我安慰自己。

[3]在探望的时光再遇蓝姗

陈发被关的地方在城郊一所看守所。

寒假的第一天,我回了一趟家。母亲辗转知道了我在学校的成绩,特意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有我最爱吃的虾,也有月清最爱吃的凉瓜炖排骨汤。月清做家教去了,画展之后不断有人找月清做家教,母亲怕她分心学习坚持到寒假月清才能接单。

月清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减轻着母亲的负担。我们边吃饭边等着月清回来,直到一个小时后,月清才来电话告诉我们她在主人家吃过了,主人坚持留她下来吃饭,希望她下午还能留下来多上两节课。月清不好意思用人家家庭电话,趁主人家午休时间走到对面马路的小卖部用公用电话给我们报个安心。

马路上穿梭不息的车辆让我们担心,母亲挂了电话后,一直心神不安。是的,即便是在一个不大的城市,我和月清也极少会在大街上偶遇。但我有一次遇见了一个和月清一样的小儿麻痹症男生,他要横跨过公路。对面开过来的车有500米之远,车速也不快,对于双腿正常的人来说,只需要不足10秒就能横冲过马路,对远约半公里的车自然是不会怎么担心。但他不一样,他要横穿这段公路至少要多出一倍时间,他紧张地看着朝他开来的车,步伐迈得很大,以致他全身都摇晃得厉害。走出一两步,他还不时地用手抬起那只柔软无力的腿,然后甩出去,身体前倾,想奔跑的样子,却只能跨步。在即将到达路对面的时候,他摔倒了,嘣的一声,地动山摇。他一时紧张得站不起来,车辆从他身边擦身而过,他终于站了起来,扶着路边的电线杆,喘气,脸色苍白。

站在他对面的我,那一刻,我蹲了下来,抱着双膝嚎号大哭,有陌生人侧面看着我,神情冠怪异。

表达不出别人也理解不了的痛苦才是一个人最深的痛苦。

我想到在每个放学的时段,月清又该是如何艰难地穿过一条条马路阿。记得小时候,为了能让月清站起来,母亲买了很多红枣。那是我和月清孩提时最爱吃的零食,我将自己那份省了下来,我告诉月清,如果你从墙的那头走到这头,我就将我手中的红枣给她,每走一次就给一颗。月清听话地蹒跚着走过来,一开始扶着墙,还常会摔倒,每次摔倒都像割掉我心脏一块肉一般让我生痛而窒息。后来月清渐渐就能放开了扶着墙的手,虽然无法重拾生命的平衡,但她仍能做到将路走得踏实、坚定。在拿走我所有的红枣后,月清常常会分回给我,我坚持我自己已吃过很多,让她放心吃。

月清,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做为哥哥,我为我自己做得如此之少而羞愧不已。我不能给你带来更多,我力不从心,我悔恨懊恼。

午餐的时候,我跟母亲说了陈发的事情,陈发为我做出了很多牺牲,我都无从说起了。母亲默不作声,饭后给我打包了一份凉瓜排骨汤让我给陈发带过去。我面露难色,我说,那月清……

去吧,月清那份我也留着,以后每天中午我都炖一个热汤,你给他送去,我们家给不了人家什么,也只能用这样微薄的回报……母亲低声说。

我不敢再说什么,以免引起母亲更深的愧疚和伤心。母亲很快就打包好汤,想骑单车送我一趟,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母亲是想见见陈发,当面道谢和致歉。我连忙阻住了母亲,如果说这是一笔必还不可的人情债,也彻头彻尾该我来还,该我来背。

呵。母亲。对不起。

在家门口附近的公交车等了十来分钟才等来了城郊的公交车。公交车上人很多,没有座位,我拎着热汤,小心护着,躲闪着身边的人,破旧的公交车摇摇晃晃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来到关押陈发的看守所。下车那一瞬间,我晕血般一阵眼黯。

门口处有警察要查我的身份,不过听说我是来探望陈发的,就放行了,且有警察自告奋勇给我引路,一路上,问我是不是陈发的亲人。我含糊其词,我不知道如果我说了实话,是不是会直接被轰了出去。

陈发所在的房间不算太差。他单独一个小房间,还算干净,房间内有一张小床,还有一张小桌子,桌子上堆满了书本,大抵是给陈发复习功课用的,还有一个简易的卫生间,窗户很高也很小,所以房间光线很暗,白天也开着灯,估计是瓦数不高,房间仍如落满了阴影一样。

看见我,陈发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他看见了我手中拎着的汤,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么见外干啥。

我愧疚地笑了笑。他耸了耸肩头,调侃说,就当作找了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认真复习半个月,没有什么,一切都还好,就是空气不太好。

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陈发问起了李菁,我说她回老家了。而后彼此无话。有警察张罗着,拿来了干净的碗筷,我将汤倒了出来。我说,趁热吃了吧。

嗨。陈发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大抵我这个样子让他觉得我是在探望一个犯人或病人。而我也因此变得有些不知所措。陈发掩饰着,端起汤喝了一口,连连称赞味道好。我说,我母亲弄的,以后我每天都给他送来一盅。

不必,不必,真的。陈发连连摆手。

放心,放假我也没有事情干,我也正想找你聊聊天,这不是挺好的嘛。我尽量恢复了自然。

呵呵,那好吧。但不要特意给我煲什么汤就好,就和你们一样,让你母亲别给我一个人搞特殊。反正我父亲对我是绝望了,别说汤,饭都不给我送了,让我吃牢房的饭,幸好这里的饭还真的不差。他好像在描述着一件和自己不相关的事情,突然想起什么的样子,问我道,对了,月清还好吧。

还好。我说。陈发端着汤碗的手在嘴边停留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但终究只是将那碗汤缓慢地喝了下去。

我们又聊了些学习上事情,数学一直都是我们两个人的强项,他找了些他解出来的难题给我看,比较下我们彼此之间的解题办法,时间不觉已过去了一个多小时。身边站着的警察不断抬手看表暗示我该走了。

我和陈发道过别走出了看守所。在门口的地方,我发现了蓝姗,蓝姗正在和门卫在争执着什么,门卫在不停地解释,刚刚有人进去,探望也得一个一个来……蓝姗有些委屈,想哭了的样子。

看见我出来,门卫像看到救星一样,连忙对蓝姗说,这不就好了吗,人出来了。

蓝姗也发现了我,我们惊讶地看着彼此。我们来探望陈发也都在情理之中,但在这样的地方以这样的方式相遇,仍是让我们有生硬的陌生感。

她低着头走了进来。我说了声嗨也打算匆匆离去。而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瞬间,她突然在我身边停了下来,用近乎哀求的眼光看着我,低声说,你在外面等我一下可以吗?

我点了点头,我说,你快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一定?她有些不确定。

一定。我肯定地说,为了让她放心,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她低下头,转身,几乎小跑地走进了探望室。

我在看守所外,抽了半包烟,这包烟是我在家门口公交车站等公交无聊时买的,没有想到这时派上了用场。我边吸烟边盯着看守所门口,有些着急,这样的感觉让我有些惊讶。我安慰自己,也许我只是担心蓝姗会哭着跑出来。

果然,一个小时后,蓝姗红肿着双眼走了出来,脸上还留有成片的她掩饰擦去的泪痕,在惨淡的阳光下,如崩溃决堤后的海滩。她经过门卫处的时候有意侧过脸,匆匆而过,然后小跑上跑到了看守所前的一段马路上,跑出了一段,突然四处张望。

我就站在一棵槐树背后,我向她挥了挥手,她缓慢地走了出来。

他说了什么。我关切地说。

没有说什么,我光哭了,他说什么我都不记得了。她低声说。

一会,她抬头问我,你有时间吗?

有。我连忙说。

陪我一会好吗,我好怕,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害怕。她喃喃说道。

嗯,陈发很快就出来了。你不用太担心。我词不达意,陈发进狱也是我引起的,她完全可以指责我,而不是像我现在这样,还反过来安慰她。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她说,走吧。我想跟你说些话。

嗯。我在地上摁灭了烟头。我问,去哪?

送我回家。她有气无力地说。有云正好遮住了太阳,她低下的睫毛在她眼睛上落下了大片的阴影,她轻轻抽搐了一下鼻子。

背过我,她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4]蓝姗的真相

再次来到了这个小巷。蓝姗外婆的家。

白天,小巷一片潮湿,石板铺就的路上坑坑洼洼,满是水迹,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一样。有人挑水经过小巷,摇晃的水桶,水波溅出,如雪花一样散落,在石板上绽开大大小小的水花。

这里不通自来水吗?我不胜好奇地问道。

有通,是小巷的人想省点水钱,巷子前头有口井,井水很甜的。蓝姗说。

你也挑水吗?我说。

那当然。她很干脆地应了一句。

我惊讶不已,她娇嫩的肩头真的能挑得动两桶井水吗?她嘴角扬起了一丝笑意,带着些含糊的不屑。也许是因为我低估了她。

井水也是我自己打上来的。我每天都会去打水,挑水,我外婆是一点都挑不动了,我不挑就没有人给她挑了……

你看过那些井吗?很深,泉水在井下永不停止地翻滚着,井下还有个眼,据说通过那只眼就是一条地下河,你说人要是掉进去会不会被吸进那只眼里面,进入那条河流……

蓝姗低声说着,神色涣然,宛如在自言自语。

在门口蓝姗摸索了一会才发现忘记带钥匙了。她敲门良久,才有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枯黄的老人出来开门,她大抵就是蓝姗的外婆吧。

老人开了门,沉默地低下头,转身脚步蹒跚往里屋走去。

你要走吗,你等我一会,我要先给外婆做饭,一会就好。一会。她强调说。

我本就没有想走的意思,她引着我,走进了如古井般深冷的瓦房,屋顶很高,她外婆住在一楼右侧的房间,左侧的房间上着大大的深锁。左侧有一个木梯往上走,是一个小小的阁楼,让我惊喜的是,阁楼上打开了两扇小小的窗户,有阳光斜进来,蓝色的百叶窗帘在微风中轻轻摇曳,阁楼如徜徉在一片平静的海面的小舟,温暖舒适,清明如春。小小的木**铺着淡蓝色的床单,纯白的棉被,白裙子、蓝裙子、长牛仔裤、白色胸罩、小三角裤整齐地叠在床边一个如书架的小柜子里,如一本本书籍一样露出迷人腰脊,每本书背后都有让人着迷的故事。

阁楼内弥漫着淡淡的桂花一样的清香,我忍不住伸出身子去看窗外是否有桂花绽放,然屋外无花,显然这样的清香必然是来自她的自身、她所附着的一切衣物以及她日积月累浸濡的阁楼空气。这是我第一次得以走进一个女孩的生活空间,一种异常的感觉几乎将我击垮,我想走上前去,拥之入怀,感觉是如此强烈让我几近无法自控。我连忙背过身去,试图找个地方坐下来。

她或许没有意识到我已变得潮红的脸庞,语气轻松地说,你随便坐吧。我先去做饭了。说完,她蹬蹬蹬跑下了楼。

我愣站着那里,半晌才回过身来。在她书桌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惘然地望向窗外。在这样的清香中,我晕晕欲睡。有风吹进来,蓝色的窗帘纷扰着我的脸庞,将刚进入梦境的我惊醒了过来,我确认,我在进入梦境的那一瞬间,我在梦中闻见了桂花的清香,我拥抱着蓝姗,我的拥抱是如此真切,我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腰肢,衣服的温皱,有些紧张的呼吸,涌动的胸脯……我迅速端坐了过来,睡眠让我半身几乎滑出了椅子,在梦境中出现蓝姗,让清醒过来的我羞愧难当。

楼下飘来西红柿炒鸡蛋的香味,刚吃过饭的我,就有了再吃一顿的冲动。木梯上再一次响起了蹬蹬蹬欢快的声音,蓝姗端着两盘西红柿炒蛋浇饭出现在我的跟前,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

我做了三份,你一份,我一份,外婆一份。她语气快乐地说,不好意思喔,家里只有西红柿和鸡蛋了,要不可以多做几个菜,以后我做给你吃。蓝姗好像心情恢复了不少。

以后做给我吃。我心里涌起异样的幸福。

你很喜欢做饭吗?我问。

嗯,我喜欢。做饭能让我从不快乐找回快乐,吃一顿自己动手做的饭,就像温暖可以自己给自己一样,很有安全感。蓝姗说着,然后脱掉鞋子爬上了床,将窗帘拉到了一边,将饭放在了窗台上,半跪在床头,臂肘撑在窗台上,一会饭,一会摇摇身子,望望窗外,看得出来,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多么惬意的过程。

我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

她接着说,刚来这里的时候,是我外婆做饭给我吃,很难吃,她的眼睛都看不太清楚了,有些将糖当成盐来放,有时还多放了盐,甚至还常摔坏盘子。我就把做饭的活揽了过来,我去书店看一整天的菜谱,做了满满的一笔记,你看,就是那本书,蓝色封皮的那本,我回来练习了几回,就找到感觉了……

我从桌子上的书堆中抽出那本蓝色封面的笔记本,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她点了点头,我翻开,密密麻麻的,还有很多图,寥寥几笔,小葱拌豆腐、红烧狮子头、猪肚鸡……如临其境,如闻其味……

你还会画画?我问。

我只会画菜谱,其他的我画不好。她笑了笑,其实,我也没有画过别的。

你妹妹的画才叫做好呢……蓝姗说。

她……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想起月清海边那次画展蓝姗对着海面落泪的情景。

她也突然沉默下来。良久,她才说,其实我和陈发在一起一点都不快乐……他好像不爱我,他对我很淡,只有我依赖他需要他,他一点都不需要我的样子,你相信我,他从未主动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短信,有时还不接我的电话,我都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我,如果不爱,为何我们要开始……

我异常惊讶,我以为陈发是爱蓝姗的,他是离不开蓝姗的,很多次,他在我的面前,是那么体贴她,那么关注她……

蓝姗说,一开始,他对我是好的,后来……后来他就不好了……你好像脱离我们了,后来,你很忙,每次碰见你,你都很忙的样子,有次我到你座位还给你书,我都站在你跟前好久,你都没有注意到我。我不知道你和陈发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感觉你们也没有以前好了,我们这都是怎么了,互相隔阂,都不知道哪里出错了……你知道吗,陈发以前每晚都会送我回家,在你坐的那个位置,我们低声说话……那时他很爱我,我能感觉到……

她突然埋头哭泣了起来,身体软软的趴在床头。天气有些晚了,外面阳光不知道何时已消退,云色有些阴沉,好像要下雨的样子,风也渐渐大了起来,一边的窗帘帘摆被**起,有的打落在她的肩头,滑下,再**起。我的眼前也被窗帘隔得条条状状,仿佛森林深处落在腐枝败叶上的斑驳阳光。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了陈发和蓝姗的不对劲,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我的多虑,没有想到,事情已演变成这个地方,仿佛海堤被咸湿的海水一点点地吞噬,导致最后不可抑制的决堤和崩溃……

你知道吗,我跟陈发说过我的身世,也许就是这样的身世之后,陈发嫌弃我了……蓝姗用手背抹了抹泪水,而很快,泉涌的泪水又铺泻了她满脸……

我家有精神病史……她似乎鼓了很多的勇气,终于叹了一口气,给悲剧开了个头,就像所有命运中不可逆转的悲剧一样,一个开始也就意味着推倒了命运的多米诺牌,一个接一个,一环扣一环,崩塌,直至寂静。

她接着说,我爷爷疯了,我奶奶忧郁而死,我父亲在我小学毕业那年疯了,我哥哥在刚上大学第一年就疯了,包括我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我们每个血缘相连的家庭也注定了命运这一难以逃脱的遗传与诅咒。我们家没有钱将父亲和哥哥送去精神病院,他们就和我们住在一起。你能想象那样的情形吗,爸爸常常吃着饭将桌子全掀了,半夜就起来,开大喇叭放旧时的戏曲,声音开得比雷声还大,邻居平时不少给我们责骂。父亲还爱跳进水缸里面洗澡,我们从来不用水缸的水,但每天都必须保持着水缸的水满满,要不难保有一天他会将脚伸进木桶,所以我经常要去挑水。父亲时不时会爬上屋顶大喊大叫,将公鸡母鸡包在垃圾袋中捆住从屋顶扔下来,家里成了他的乐园。哥哥疯了之后,也像他一样在家里嬉闹,有次父亲和哥哥不知道怎么就起了争执,爸爸将哥哥桶死了,他自己也爬上了屋顶,钻进了垃圾袋,自己从里面将袋口扎住了,上屋顶滚落下来,死了。那是我高三那一年,我落榜了。

哥哥死了之后,母亲也得了忧郁症,我担心母亲有一天也会疯……你知道吗,我最担心,最担心的还是我一天也会疯,像我爸爸一样,多恐怖一件事情……我担心得要死,我不敢太兴奋,也不敢太悲伤,我担心我控制不住自己就走了极端,可是我能抑制我的悲伤吗?我能吗?

我常常做梦梦到我考上大学,拿到通知书,一高兴就疯了,我梦见自己发疯的样子,好丑陋,没有穿衣服,不懂羞耻,傻笑,到处捡东西吃,狼狈得我想在梦中杀死自己……

你能听懂吗,那天在你妹妹的画展上,我莫名就落泪了,也不知道为什么,看见你妹妹我就突然想哭,我说,命运为什么如此捉弄人,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我仿佛看见了自己……

陈发就是这样疏远我的,我肯定,他大抵也害怕这一命运中早已埋下的地雷和劫难,他家境那么好,成绩那么好,他应该有个好前景,而不是被我拖累……

我告诉过他身世,我不想隐瞒他,我想过跟他分手,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没有任何熟悉的人,我也不会再将他们讲起我的家庭,我伪装一个自己,一个与现在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欢笑就开怀大笑,痛苦就大声痛哭……

她突然安静了下来,她精疲力尽地趴在床头,肘臂完全失去了支撑。我上前去,轻轻地触碰了下她的肩膀,其实,她在讲到月清的时候,我就再也抑制不止自己的泪水,飞奔而出……

她突然转身,将我紧紧拥抱住,我探索着她的唇,她用力地吸吮着我舌头,如海藻般稠黏的感觉,我呼吸着她的呼吸,我再次确认,桂花的香味来自她的身体,她身体的深处……

窗外,压抑了一个下午的雨终于来了。天动地摇,雷声滚滚,闪电时不时割裂过整个半空,风夹带着雨卷席进阁楼,湿冷的雨水打满了我们一脸。

她突然脱离开了我。

我已伸进她身体的手在抽离的瞬间触碰到了她的**,小巧、柔软而温暖。我电击般全身颤栗不已。她从**翻了下来,将淡蓝色的衬衣拉了拉,静默无声地背对着我收拾盘子。

我说,我走了。

她嗯了一声。没有回头,我迟疑了一下,自己走下了木梯。

老人突然从她右侧的房间推门走了出来,看见了我,一动不动,直愣愣地看着我,渺无表情,在阴冷的空气中我感觉异常恐怖。

我转身走了出来,铁门在我身后响起了当啷的孤寂声,我仿佛无意闯进了一个寂静的坟场,落荒而跑。经过阁楼窗下的地方,蓝姗伸处身子来注视着我,她眼中有亮晶晶的东西,仿佛氤氲着水汽的河面弥漫着的那层迷人光晕,她固执地看着我,比起我闪烁的眼神,她更坚定。

我在小巷的尽头,没有转手,挥了挥手说再见

再见。蓝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