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7:致命出游

爱有两种,受伤或被伤害。我以为李菁属于前者,而她却属于后者。

[1]我对你柔情万段 你对我三言两语

一个星期后,陈发出狱了。

在那七天里,我和蓝姗还是常在监狱中碰见。我先到,她后到,我在外面等她,一起离开。她带着含糊的笑,调皮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头。她不再那么用力地注视着我,而我也没有再去过她的小阁楼。在分叉口的地方,我们挥挥手告别。

那天中午,阳光很好,竟然有些灼痛。我和蓝姗在大门外,她撑着一把淡蓝色遮阳伞,我站在伞的边缘。白晃晃的钢制大门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地打开了一个缝,陈发从背后钻了出来。一时无法适应外面大好的阳光,眯着双眼,下意识地抬起手遮在了眼睛之上。

缓慢地,陈发来到了我们身边。

走吧,我们去吃一顿火锅。陈发将放在眼睛上面的手拿了下来,微微扬头向我们微笑。看着我们发愣的样子,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手拉过蓝姗的手,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走吧,我要好好吃一顿,有你们在一起太好了。

我们从城郊出发,偌大的沥青公路上只有我们三个人摇摇晃晃地前行,有公交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停靠了下来,我们摆摆手,哈哈大笑。司机不好气地伸出头来骂我们神经病,然后喷一股黑烟,开走了。有麻雀来到路中央觅食,被我们远远传来的笑声惊扰,簌簌飞起。那天,我们都谈了些什么?是什么让我们突然找回了丢失的和谐,在小茶馆、小饭店那些不高明的游戏、蹩足的笑话,肆无忌惮的开怀大笑……我想,那天,陈发也许只是给我们讲了些其他犯人的段子,他有这样的操控能力。

陈发总是能团结我们。无论何时。何地。

临近城市运河时,终于找到一个公路餐馆。有很多灰色、蓝旧色、黑色的大卡车停在餐馆前。就在这家吧。

会不会不太干净?蓝姗迟疑着说。

不干不净吃了没病。陈发兴趣很高。我不忍影响了他的情绪,反过来劝蓝姗,就在这里吃吧,你看那么多卡车司机也都在……

蓝姗不自然地笑了笑,陈发已先我们一步撩起垂帘走了进去。蓝姗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我躲闪过眼睛走了进去,蓝姗只好也跟在我后面走了进来。

陈发叫来老板娘,确定有火锅之后,神气地对我们说,公路餐馆的味道很好的,我梦想以后我能有一部越野车,开着车周游全国,吃遍公路上所有各色各味的餐馆。

我笑了笑,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是李菁。

她说她妈妈身体好很多了,在家憋得慌,所以来城找我玩了。她问我在哪里?

我说在环城大道入口处一个公路餐馆,和陈发、蓝姗在一起。

她快速地回道,我知道,你们等我。然后就迅速挂断了电话。

我有些愕然,我不知道她所说的知道是她知道餐馆的位置,抑或是陈发出狱,抑或是我们在一起。

蓝姗问我是谁,我说是李菁。蓝姗含糊地笑了笑。陈发看起来很兴奋的样子,太好了,这下人都齐了。

对了,早该叫上她了。陈发补充说。她知道地方吗?

她说她知道。我说,突然有些心虚。对李菁的出现,第一次有这种不习惯的感觉,那天在阁楼的情景如快进的电影镜头闪过我眼前,我摇了摇头,试图忘记那一幕。

我想,我是爱李菁的。

李菁五分钟就真的赶到了。她搭了一辆摩托车,很利索地从车上下来,付钱,走进了公路餐馆,仿佛这里是她一个常来的娴熟一切程序的地方。

李菁看见了我们,快步走了过来。陈发站起来给她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了我的身边。李菁摸了摸我的头发,说了一声“嗨”,仿佛向一个多日不见的朋友打招呼。蓝姗抬头也像她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陈发拿过茶壶,给李菁倒茶,我们各司其职,又好像借此在努力掩饰着什么。

好在锅底和菜很快就端上来了。这时,我才意识到吃火锅的好处,每个人都可以在忙碌地开火、夹菜、弄调味,而无须说话。热腾腾的蒸汽,将我们彼此隔离在对岸。

李菁首先打破了这样的沉默。她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陈发来了兴趣。

李菁故作神秘地说,不能说。大家先轮流着说一个带有数字的成语吧。我先说,一言难尽。

陈发笑了笑说,千言万语。

轮到蓝姗,他说,柔情万段。

轮到我,我想了想说,三言两语。

好了,大家都说完了。请大家说“我对你……”后面加上自己所说的成语。李菁笑意神秘地向我们说,一时我们都没有反应过来,李菁自己就先做了个示范,先从我开始吧。我对你一言难尽。

我们这时才顿悟了过来。陈发接着说,我对你千言万语。

李菁嘴角扬起了得意的笑。轮到蓝姗说了,她轻声说,我对你柔情万段。眼睛一直望向别处。

我迟疑了一下,低声说,我对你三言两语。

李菁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都上了她的当。她解释说,这个虽然是随口说的,但多少能反映出一些心里的想法,就是个测试心理的游戏。

陈发干笑了一声,就最后一盘霞倒进了锅底。吃吧,我才不信呢。

我在心里咯噔了一声,我注意到,在蓝姗说出那句我对你柔情万段时,她看了我一眼。很快。那一刻,我听见我的心下沉的样子,穿过长长的隧道,下落,有空空的回音。

我所说的三言两语真的是我内心所想吗?

不,如果让我再选择一次,我想说,一言难尽。

可是游戏能重来吗?

即便是游戏,人生都不能将它重复再来一次。

有服务员上来加了一壶开水,呼呼的蒸汽再次弥漫在我们中间,我们看不清彼此的神情,我们再次被隔在了河对岸,望彼此烟花,寂寞绽放。

[2]集体出游的单人房秘密

我们相聚的第二天,陈发提议去一个古城玩两天,然后复习,备战下学期。

我们从安城出发,四个小时的车程就来到了一个古城,一条清澈的小溪贯穿整个村落,民居临水而建,高低有序,密集有致,有尖尖的屋檐。村落不远处,是一座连着一座的山丘,山丘尽头,举目望去,有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黄如绸缎,从天际铺泻而下。

空气中有蜜蜂在飞舞,带着油菜花花粉的清香。我们在村落的尽头靠近那片起伏山丘的一间旅馆租了四间房。

陈发开房,问我们怎么开,我看了下李菁,李菁说给我单独一间吧。蓝姗马上也接着说,也给我单独一间吧。陈发看看我,笑着说,总不能我们两个男的住一间吧。然后我们就变成了一人一间。相隔。互不干扰。

领了钥匙,我们在旅馆的餐厅吃了个简易的晚饭。

陈发说,我们出去走走。于是,我们就沿着溪边沿溪而上,两旁的民居高高的檐角上都挂上了大大的红灯笼。晚霞还没有落下,灯笼已经亮起来,清明的路上和不真实的天景让我想起父亲和我从海边归来的那个傍晚,也是这样的天街般的幻境。我倍感惆怅,一种不可抵挡的沧桑覆盖而下。

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上街头,路边有飘香的鸡蛋煎饼,我们每人吃了一块,回来的路上,李菁买了一个银戒指,没有试戴一下她就买下了。

你不试试?我疑惑地说。

不用。我不戴,就是觉得好玩。她笑了笑,将戒指放在手心翻了两个转,然后放进了兜里。蓝姗低着头来回踢着石板石,陈发搭着我的肩膀对我开玩笑,以后戒指你都省了。李菁瞪了他一下,他做了个鬼脸作罢。而后,我们折回旅馆。

陈发说我们玩一盘牌再睡觉吧。李菁和蓝姗几乎同声说,累了,不玩了。我也说,明天吧,今天确实有些累了。

陈发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们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我们四人的房间都很分散,旅馆的解释是单间都没有连在一起的。李菁的房间在走廊的最尽头。

我洗了个澡,躺在**,半睡半醒。这段时间来李菁的若即若离,让我莫名的烦躁。半睡半醒,辗转半天好不容易睡着,突然被一个噩梦惊醒了过来,记不得梦是从哪一段开始的,复读生活,父亲归来又离去、母亲的哭泣交替着斑驳的场景出现在梦中。后来,梦境切换到月清考上了大学要坐车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我帮她拎着行李送她去车站,我们走着走着,眼前突然出现了大片大片的山丘,我走在前头,摸索着路径,月清跟在我后面,艰难地在山丘上爬阿爬。我听见了身后啊的一声,连忙回头,发现月清不见了,我连忙掉头跑了过去,突然也双脚悬空,坠落下了山丘一边断裂的深渊,我在坠落到听见了月清的声音,哥,我在这里……

不行,我不能死,我要去救月清。在坠落中我挣扎着醒来,发现全身冷汗,在安静的夜,我甚至能听见我内心恐惧的喘息,久久不能平息。我翻转过身子,发现才是凌晨一点,连忙起床,我想找李菁说说话,也许这样我很快就能忘记恐惧,而在深夜的交谈,或许也能让我们重新找回过往的亲密而拥抱入梦,这让我莫名地兴奋了起来。

我蹑手蹑脚开了门走了出来,往走廊的尽头走去。

我在黑暗中分辨着确认李菁所在的房号。我下意思地扭动了一下门把,门在里边反锁上了。房间传来了窸窸的声音,我惊醒她了?

我轻轻地敲了一下门。有脚步声,慢慢地向门口走来。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声音突然消失。

谁?里面传出了李菁警惕的问话。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深夜来访意味着什么,会不会让李菁觉得我想图谋不轨?她从来就不允许我抚摸的位置超过她的脖颈之下,对她的亲吻,她也并未完全开启她的唇齿,我这样的来访会不会让她受到惊吓……我突然后悔自己的举动,她怎么会理解我只是为了来倾诉一个恐惧的梦境,祈求一个温柔的安慰。

我想转身而去,假装是一个敲错门的房客。

就在我转身的瞬间,我突然听见了门后压低的声音,是你吗?陈发?

我心狂跳,伴随着一种崩裂的声音。

陈发,是你吗?我一直在等你……李菁抽泣的声音,哀怨,悲伤。

那一刻,我感到我双腿发软,犹如面对着逼近而来的追杀被吓软了一样。

逃啊——一个凄厉的声音振**着我发懵的神经,我如梦觉醒般身体贴近墙壁轻步快速逃离。

我想我那时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回到房间的时候,我已惊得一身冷汗,将刚穿上的新衬衣都湿透了。

我突然想起了林智临走的前一晚跟我说的话,他说亲眼看见过陈发和李菁在湖边牵手漫步,而我当时以为他是个疯子,他在说胡话。

我想起李菁和陈发的种种巧合,陈发和唐欢的打架时李菁的在场、陈发出狱李菁突然回到安城。陈发的在场时李菁对我的若即若离。也许她还不是一个能演戏的高手,她只是找到一个好的掩护以及一个好的后方指挥。

掩护是我,后方指挥是陈发。

心脏那块地方再次让我窒息般的钝痛,有**从痛着的那个地方汹涌而出……

也许,一切只是个误会,抑或是一场梦。

可是深夜如此焦急的呼唤热切的等待能是误会吗,如果是梦,我的心能如此痛切吗。那一刻,我突然想上了李菁。不顾一切的。

而很快,我就为自己肮脏的念头感到可耻,反反复复,悲切,愤慨,自怜。不觉,泪已满枕。未眯上一眼,天已破晓,蓝色的晨光爬上了窗格,婉转的鸟声响彻清明的晨空,有清新的晨风徐徐灌入,我受冷般打了一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也一下子有了坚定的出口。

离开李菁。

被伤害的唯一出口就是离开。离开你热烈爱过但从未爱过你的人,给爱一条生路。或许,出口之外,豁然开朗。

[3]清晨一记耳光,什么东西碎了

清晨,旅馆走廊响起了一阵纷杂的脚步声。而后,又落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如得了伤寒般在被窝中哆哆发抖,风不断的灌进来,冷意无以复加,我伸手摸了摸额头,有些发烧,疲倦过度之后本能的睡意滚滚而来。我昏昏沉沉地爬起床,去关窗户。

窗帘拉起来那一刻,我看见了山丘起伏的地方有两个熟悉的身影。陈发大步走在前头,李菁小跑着跟在后头,步伐有些踉跄。陈发没有回头,径直往山丘波谷的地方走下去。李菁差点摔跤,身体前倾,慌忙中她用手撑着,爬起来,也从山丘下坡的地方走下去。他们停留在那里,被山丘波峰挡住了部分视线,我只能看见他们腰部以上的位置,还好,我能看到他们手的动作。

他们在说着什么,李菁上前去,想拥抱陈发,陈发一把推开了她,她掩脸哭泣,而后扑了上来,厮打着陈发,陈发往后退着,而后陈发拥抱了她。她安静了下来。在他们身后,大片大片的金黄在晨光中像剥下的香蕉皮一样,一层一层呈现了出来。

我别过脸去,身体支撑在窗台上,眼前一阵晕眩。

当我再次回过脸时,李菁已离开了陈发的拥抱,站在离陈发半米远的地方,激烈地说着什么,陈发突然挥起了手,在她脸上打了一耳光。

李菁未想到,也意料不到,陈发给了她一个耳光。她掩着半边脸,她不像是在哭泣的样子,更像是在怒视着陈发,只是一瞬间。是的,一瞬间,她转身,如旋风一样跑了。在翻越一个个的山丘中,她明显比刚才有了决绝的力量。

在她身后,陈发沮丧地往回走,低着头,仿佛只是一袭迷茫的晨雾,已将他压垮。

走廊上再次响起奔跑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而后,又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我房间门前经过。隐约,在我门前停了一下。不,也许是幻觉。

我已分辨不清,我是否一直处在幻觉中。关于李菁。

我昏昏睡下,隐约听见身边有脚步声,惊醒般突地翻起来,惊问,谁。恍惚中,没有回应,我再次睡下,中途又再次听见有敲门声,我掩过被子再次深睡过去,无法辨别梦境与现实……斑驳的梦境,如突然断裂了的电影胶带,尽是闪烁的黑白碎片。梦中,我梦见李菁下楼,脸色忧郁,她看见了楼下的我,径直走向了另外一个男孩,男孩转过身,拿着她的手,钻进了一辆有封闭雨蓬的三轮车……我站在楼下等她回来。后来,她和那个男孩坐着三轮车回来了,他们从雨蓬中钻了出来,在楼下拥别,她对我视而不见,我跟着她上楼,我说,我不在意,只要你不离开我,她沉默着,她依然是忧郁的神情,我听见了自己的哭泣声,我从哭泣中醒来……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我爬起来,荒然地看着窗外,大片的金黄,在我眼中却化作了一片荒凉。

再次听见到敲门声。

月明?蓝姗的声音。

月明,你在吗?蓝姗不确切地又敲了几声门。

我支撑着站起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前去开门。在门缝中,我先是看见了蓝姗,很快我就发现站在她身后的陈发,他拉着蓝姗一只手,微笑地看着我,蓝姗紧张地看着我,也许是我一脸憔悴让她有些受惊,她回过头看了看陈发,她需要点主意。

你怎么了,在睡觉吗?你睡一天了,起来吃晚饭了。蓝姗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地说。

哦。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脑袋撕裂般地发痛。

你是不是不舒服?蓝姗又问。

陈发在她背后点了根烟,侧过脸去,烟雾笼罩在他的一侧,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你和李菁都躲在房子里面昏睡了一天,你们吵架了?蓝姗有些困惑我们现在的格局,我们之间定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她毫无所知。

我这才发现,我们四个人中,只有她仍行走中一片迷雾中。

我摇了摇头,我说你们先下楼餐厅,找好位子我就下去,我洗把脸,我很好,只是睡过了头,也许是有点累。

好吧。蓝姗拉了拉陈发的手,陈发回头向我说了声,我们先走了,一会见。

我将门重新关上,将衣服扒光冲进了卫生间,将热水开得大大,皮肤灼热的痛感让我从恍惚的精神状态中惊醒了过来。我记得,在我打不通李菁手机的那个夜晚,我就暗暗发誓过,再也不去伤害自己,可是,我仍然无法避免自己在这场追逐中伤痕累累。

换过干净的衣服,我感觉有了许精神。楼下陈发已点了好菜,比昨晚丰盛得多,陈发说,让你们两顿当一顿吃了。

你们?是指我和李菁吗?我不露声色地坐了下来。我想起了那个梦境,我在梦中我曾问李菁,我一切都不在乎,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李菁姗姗来迟,她戴着一个飘逸的红围巾,半边脸埋在围巾中,脸容清冷,睫毛低垂着,不看任何人。有服务生端着红酒从她身边经过,几乎和她碰了个满怀,她有些恍惚地望着那个鲁莽的服务生,如云朵般飘落到我身边的座位上。

我这时才注意到她脸上打着一层厚厚的底粉,怪不得脸上那么苍白。但仍能看得出来脸上淡淡的指痕,估计陈发那一耳光打得有点重。

我埋着头,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泪水。汤很烫,我不停地抽搐着发酸鼻子。李菁将围巾拉起很高,脸埋在围巾中。她不夹菜,只是要了一碗白粥,一只手将围巾拉下去一点,另一只手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心不在焉的样子,抑或是因为痛?

陈发掩饰着愧疚的神情,乐呵呵地给每个人夹菜,但他从未将眼光停留在李菁身上片刻。蓝姗也许意味到了气氛有些异常,不时地抬头看看我,又看看李菁,但也不好意思开口问。她大抵是想不到,这一切都是因陈发而起的吧,如果她知道真相会怎么样?那刻,我突然害怕看到蓝姗的眼泪。

我饱了。李菁轻声说。她站了起来,还不等我们反应就离开了座位,消失在楼梯拐角处。蓝姗一脸茫然,陈发尴尬地笑了笑。我也站了起来,我说,睡得太多,我也没有什么胃口,你们慢慢吃。

陈发一手拉住了我,说,吃不下也要打包些回房间,晚上要是饿了就没有东西吃了。然后他挥手叫来了服务员。我只好再次坐了下来。陈发将桌子上剩下来的没有动过筷子的菜全部打包了起来,给了我一份。我迟疑着接了过来。

他也给了蓝姗一份,他说,一会这份你给李菁送去。

然后,他站起来去前台买单。蓝姗望着他走远,压低声音问我,你和李菁怎么了?

我俩真的没有什么。我说。

你们看起来怪怪的。蓝姗用眼睛瞟了一下陈发,她一脸困惑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我想起阁楼那一个下午,我曾将这张可爱的脸庞捧在手中,命运是什么时候发生了错位?

每个人大抵都是容忍自己欺骗别人却无法忍受别人欺骗自己的吧。而欺骗,却无时无刻不粘黏在我们的身边,一如自己的影子,没有人留意它的变化,甚至看不到它的存在。自欺欺人罢了。

陈发走了回来,他说,走吧,我们一起走。今晚早点睡吧,咱们明天早点走。

他和蓝姗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陈发先回自己的房间了。蓝姗提着打包的饭菜向李菁房间走去,我突然有些担心李菁会将所有的一切统统抛出。蓝姗敲了敲门,门很快打开了半边,蓝姗和李菁站在门口说了些什么,李菁从蓝姗手中接过打包的菜,将门轻轻带上了。

蓝姗微笑转身,她发现了还站在走廊上的我。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我神情有些尴尬,她倒是很自然地向我挥了挥手,缓步走向她的房间。关上门的时候她再次不确定地探出头来,用嘴型问我有事吗?我摇了摇头,她这才放心地关上了门。

她忘记了阁楼的亲吻和拥抱了吗?那天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机会回到阁楼再谈一谈。也许我们并没有谈的必要,谁知道呢。

[4]那晚你听见了什么?

回到房间,我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蓝姗给我发了个短信:你刚才在走廊等我?有话跟我说吗?

我想了想,回她:回头再跟你说。

蓝姗回我:那好吧。晚安。

我回:安。

手机陷入了沉寂,在黑暗中,我怅然若失,睁大眼睛对着天花板发愣,耳朵失聪般听不到任何声音,仿佛身处在一个荒岛上,心寂无归处。我想,蓝姗还是爱陈发的吧。

我突然莫名地感到恐惧。

我想起孩提时曾在电视上偶然看到一个心理恐怖片,有个人在自己的房间里面总是发现一个身影,无论是在他深夜开门进来的时候,还是在他下楼梯的时候,抑或是在他深夜辗转难眠时候,总是莫名出现一个身影,就像房间里面还存在着另一个人,却找不到他的存在。身影总是稍纵即逝,他看不到身影的面容,甚至他都不确定这个身影的存在,而他却已恐惧得几乎失常,每天惶惶不得终日。恐惧中那个身影突然消失了一段时间,当他以为之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幻境时,有次他下楼梯,再次发现这个身影在楼梯拐角的地方一闪而过,他突然爆发出了惊恐的哭声,撕心裂肺。那一瞬间,在电视机旁的我,也恐惧万分,那晚,我接连做了一夜的噩梦。一直到一个多月后,那种渗透到日常生活中无孔不入隐晦不明的身影给我带来的恐惧才逐渐消失。

而今晚的恐惧是否也是缘自孩提时那个身影,这个身影是谁,真的是陈发吗?他为什么这样做,伤害我和蓝姗。

半夜,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李菁的短信。

李菁:睡了吗?

我回:没。

李菁:能来我房间一会吗?

我迟疑了一下,回:好吧。

李菁:你来,我等你。

我起床,去洗手间洗个脸,洗着洗着泪水不由地又落了下来。我仰起脸,希望这样的姿势能让泪水倒流回去。

可是泪水真的能倒流吗?

我穿过悠长的走廊,来到李菁房间前。同一扇门,仅仅是一晚之隔,已成为我一生中可能都无法逾越的屏障。

门虚掩着,这让我有一种她一直站在门后的感觉。事实上,她躺在床沿,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满脸泪痕。

我坐到她的跟前,这时我才注意到,房间里有一种异常的味道。在床沿放着的一张银箔纸上有少许的灰烬,我突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她再度恢复吸毒了?

她看着我惊恐的眼神,突然有些怪异地笑了起来,不用那么惊讶,我从来就不能真正戒掉毒瘾。

我想起她那一份信,她告诉我的,爱可以让她找到戒掉毒瘾的力量。

我颓然而默。也许,她真的从未爱过我,因而她也无法从爱中找到戒毒的力量,而陈发呢?她爱陈发吗?

她低声说,对不起。

她看着我,专注的。

她说,昨晚你来过?

我点了点头。

她沉默,继而支起双膝,埋在被子上,低声哭泣。她身体起伏着,仿佛在风浪中的一片洁白的帆船。我不知所措,呆坐在床边。我知道,她的悲伤因我而起。但不会因我而悲,因此纵然身边暴风骤雨,其实也与我无关。我能听见我内心爆发出一阵冷笑。

渐渐的,她停止了哭泣。

昨晚……你听见了什么?她红肿着眼睛问我。

我沉默。

她自嘲地笑了笑,她说,也许我都不用问,我明明就知道你听见了什么,我不该问……

我们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她再次打破了沉默。她问,我能求你一件事情吗?

我点了点头。

我昨天告诉了陈发,敲门的人可能是你,陈发生气了。后来我又告诉他,我问过你了,不是你,我跟他说是酒店的服务生,我忘记关门了,服务生来提醒我关门。我骗了他,你能帮我圆这个谎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我问,你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他?

她望着我,沉默了一会,低声说,在操场他为我打架的那一次,他找唐欢在操场上会面,我跟了出去,我在楼道的地方堵住了他,我知道他会为你去打架,但我不想这样,我不想你们因为我受到牵连。我和唐欢一开始就是因为毒品才纠缠在一起,我和他就是一场交易。但陈发不听我劝,他说,你的事情就是他的事情。但我说……

她停顿了一会,更低声地说道,我对他说,我不爱你,我的事情不是你的事情,更不会成为他的事情。他当时说了一句,即便我不爱月明,但如果唐欢欺负了你,他也会为你去揍唐欢一顿……就是那句话,我就喜欢上了他,但我知道他的性格,他不会夺走朋友的女朋友,他不会是这样的人。他给我扔下这句话就赶往了操场,后来就打起来了,你后来也到了……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我问。

她沉默,她再次低声说,对不起。

一开始我对你有些感觉,但我不知道,后来就被陈发吸引了……你是个可爱的人,我知道你爱我,这让我很开心,但我就那么莫名其妙被陈发吸引了,也许这就是他和你不一样的地方,他会为朋友不顾一切,即便是冒险的事情,而你无法让我有这样的安全感……但我又舍不得伤害你……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你爱他……

他身边有蓝姗,蓝姗是个好女孩,我不能伤害她……

可是,我不得不跟你讲实话,你这样把我和她都伤害了……

我知道……她再次哭泣了起来,但很快她就擦掉了泪水,接着说,你能停止不去想一个你喜欢的人吗,我做不到……

是啊,我也做不到,我也无法停止想念你……

她抬头看着我,我摇了摇头,我说,但现在我做到了。

谢谢你。她说,我不值得你这么爱我……

我还想问你……我想起林智临走前给我说的那番话。

你和陈发单独见过很多次面?我说。

她一时摸不懂我的意图,摇了摇头,但又茫然地点了点头。

很多次?我说,我能听见我悲愤地语调,尽管我努力抑制着,但我还是无法排泄积郁在内心的情绪。也许,背叛就是这样,很多人都容许自己身边的人有个有别人的过去,但都无法容忍爱情进行时还穿插着别人的故事。

你要说什么?她有些害怕。

你们上过床吗?在我们相处期间。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因为我在意。

那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说假话?她开始有些生气了。

当然是说实话。气氛在升级。

我们上过。她说,肯定的语气。

忧伤的小提琴突然断弦,在寂静的夜中发出一声不可挽回的多余杂音,然后平静不再了,忧伤也难以为继了。愤怒,烦躁而起的愤怒。

喘息,我们在夜的空气中喘息。

扑跳的心跳声在安静的夜不断地相互撞击,折回,生生地刺伤了彼此的心。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在魔方,你去找唐欢打架那次,我觉得你好冲动,你会被他们打死的,你和陈发不一样,陈发可以摆平,你只会将事情弄得更糟,那不是你的特长……她叹了口气,接着说,你知道你走了之后发生什么吗,唐欢他们想把我**,他们干得出来的,我只能求助一个人,只有他,请原谅……那晚,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很无助,我不知道谁更拯救我,陈发来了,带走了我,我跟着他,我就想忘记一切,我想将自己彻底忘记,忘记耻辱,我就跟他去开了房……那晚你打电话,我可以不接的,我不知道发什么神经了,就想气你,我知道手机那头你能听出我在做什么……我后来后悔死了,我不该这么做的……我竟然那样伤害了你,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残忍,或许在我和陈发发生了那层关系,我的喜欢就是爱了,是真的爱了……我想,如果我和你先做了这一步,我会不会爱上你,我不知道……

她哭泣了起来。

我想起了那个心脏裂开的无眠之夜,我打了一晚她的手机,我等待了一晚上,原来,伤害我最深的,是我最爱的两个人。

我掉走而走。

在我身后,她说,等一下。

我没有停步,她再次说,请等一下。

我停了下来。她哀怨地说,别走……

我背着她坐了下来。

对不起。她说,这已是今晚她说的第三次对不起了。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你骂我鄙视我我都统统接受,但请你不要再问我和陈发的事情。和你一样,在他的事情上,我也受到了伤害,我也爱上了一个不爱我的人。我能理解你的感觉,但我们都无能为力是不是,我现在苛求的是,你不要因而离开陈发,不要让陈发知道了你已经知道我和他的事情……我求你了,不要这样做,那样陈发会恨我的……

她侧过脸,让我看她脸上的指痕。

他今天早上打了我,我打这么大,连我的父母都没有打过我,但他打了我……我不恨他,喜欢一个人就无法真正去恨一个人……

在陈发的心目中,你比我更重要,如果你离开了他,他肯定也会离我而去……我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无法控制止自己不去想他,见他一面能让我快乐好多天,我贪婪这样的快乐,我知道我很犯贱……或许以后只有一种办法能让我忘记他,那就是我们考上大学了,天各一方,我就会放手,我不去想他,我也不再让自己受伤害了……

一个人天天就在你身边,你能做到不想吗,有时觉得想一想,幸福就触手可及了,你能经得起这样的**吗……

我不能……她流着泪,但她不再埋下头去。

爱有两种,受伤或被伤害。我以为李菁属于前者,而她却属于后者。

我站了起来。她以为我要离去,而我却转过身来,我说,我可以答应你,当作不知道,昨晚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看着一脸平静的我,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既而,她绽放出了笑容,在满是泪水的脸庞上,如一朵豁然开放的昙花。那一刻,我几乎心软得想放弃报复。

但我还是说出了口,作为条件,我想上你。

她惊愕地看着我,但很快,她就默然地脱去了外面的睡袍,蜜桃一般耸立的**从洁白的睡衣末端雀跃而出,她里面什么都没有穿。她闭着眼睛,身体从床沿慢慢地滑下来,躺在了白色的被子上,修长的双腿间,海藻般的地方,散发出了诱人的气息。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李菁的**,也是我第一次看见女孩的**,这让我晕眩般几乎窒息,颤栗,不能自己。

在我俯身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看到她紧闭的双眼两行清泪汹涌而出。

她说,你上吧。

或许,是她的泪水,也或许是她悲壮而漠然的那一句:你上吧。让我重新站了起来,我说,对不起。

这是我今晚第一次说对不起。

在我转身走出房间的刹那,我还是忍不住再次回头看看。或许,今生今世,我再也看不到她的身体。烙在脑海中,或许我就可以这样安慰自己,我拥有了一个女孩的一切,于我,爱已足够。

尽管,这只是虚幻。

我关上了门。我再也打不开这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