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4:我不了解的父亲与月清

如果有什么挡住了你,你就像这样,挥挥手轻轻一抹,雾就会散去。

[1]月清的画展《残废的冬季》

月清在冬季来临时在安城第一次办了她个人画展。

在海边一个走廊画廊。月清画展的主题一点也不避讳,叫《残废的冬季》,都是一些色彩流淌,斑驳流离的意象水粉画。割裂的太阳,海边的古刹,沉沦的帆船……我承认,我一直都没有走进过月清的内心,我害怕去知道那一颗心灵,我害怕自己承受不起。而月清也很少和我提起她在想什么,月清很少走动,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画架前认真地画画,安静的午后,往往只有月清笔尖划过画纸的刷刷声,有阳光混合着颜料的色彩在房间变幻迷离,我们喜欢这样的时光,这样的时光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母亲曾经对我和月清说,我这一生最欣慰的事情就是你们都很争气。

也许,正如父亲所想的那样,总有一扇窗是打开的。

月清办个人画展的那一天父亲回来了,似乎父亲和月清之间一直保持着某种联系,但是对于这一切我一无所知,母亲也是,我不了解父亲就如我不了解月清一样。

还记得那天,父亲站在长廊的尽头,我从画廊进口处抬头就发现了父亲,我仿佛走进了一个梦境,一个没有尽头只有白光和细细耳语的隧道。父亲回来了?

我和父亲只是点点头,我们甚至都没有拥抱,父亲胡子拉楂的,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有了沙漠的颜色。在他身边,站着微笑的母亲。不知道母亲的微笑是因为月清的画展还是为父亲的归来。恍惚觉得,这样的微笑我很久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我一阵心酸,那一刻,我突然非常恨父亲。

父亲的归来还带回了一批知名艺术人士,他们站在离父亲和母亲不远的地方低语些什么,父亲有时抬起眼神向那一群人示意微笑。他们在议论着我的母亲吗,还是月清的画展还是我们这个家?

月清端坐在一张方形的蓝色小桌子背后,长裙如海藻般覆盖过她的小腿,她如一蹲瓷器般坐在那里。不断有人上前跟月清交谈,月清微笑着,有时轻轻地摇摇头,她说话声音很小,她似乎从来都不愿意说话,就喜欢那样安静的坐着,看时光流逝,叶落草枯,在暮色中收回嘴角那末微笑,低下头,陷入沉思。

我心绞痛般,如果没有那一根该死的针该多好啊。

悲从心生,无以复加。

月清的画展,陈发和蓝姗也来了。李菁母亲住院了,她给了我那份信之后就接连请假了一个多星期,我也不知道她母亲病有多重。她就是这样,消失就消失了,从未想到我在牵挂着她,我想告诉她,我爱她,是的,我确切我爱上了她,爱让我忘记自己,爱或许也让能她忘记身上的魔鬼。

陈发拉着蓝姗的手,蓝姗的脸色有些苍白。最后,她坐到了墙壁一边。

在临近第一期末的最后摸底考试中,陈发考了全班第一名,挤进了全校前三十名,也是复读班中唯一一个,而这一次我和蓝姗都考得很惨,我语文虽为全班第一,但英语政治等科目均拖了后腿,总分中等偏上,蓝姗英语成绩较好,其他和我类似。李菁因为请假缺考成了全班的垫底。在复读班,成绩是再也敏感不过的事情了。陈发这一次的高分让我惊梦觉醒般明白,该是追赶的时候了。

在我和他之间,早已出现了沟鸿,我们都不愿意直面原因,甚至我们也不解原因。

只有这样,任沟鸿越来越大,仿佛无法折回的时光。

走得最近的人,也是最容易反目成仇的人。

画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学校组织来了一群小学生,画廊突然一阵喧哗。在画廊的走廊上,陈发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蓝姗面对着画廊外的大海。她很少见地穿了粉红的短裙,短裙下露出光洁的小腿,海风有点大,裙摆被风吹起,如一面被飘**起来的红旗。裙子贴在她身上反映出来了清晰的轮廓,大腿以及臀部。

蓝蓝。我在她背后轻轻喊了一声。

她回过头来,竟然满脸是泪。

我一惊,怎么了?

她慌乱抹去脸上的泪,泣声道,是你?

或许她以为站在她身后的是陈发,她的悲伤因他而起?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突兀地站在她的身后,她已转过身去,低声说,这里的海风有些腥。

我连忙佯装不觉地说,是啊,有些盐性的刺激,眼睛最好不要对着海风吹……

天知道我在说什么。

嗯。她感激地向我微笑了一下,红肿的眼圈,藏匿着纠缠不清的忧郁,苍白的脸色,这是我认识的蓝姗吗?曾经笑意漾然的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复读这个班,落榜也许不只是学习的原因,每个人的背后都有着一个秘密,在那个秘密中不断发酵滋生着成长中无法逃离的劫难。

蓝姗的眼神明显告诉我,她并不打算在这个风和日丽的画展谈到有关她的话题,她只是有些艰难地站着,静默地站在一角,以免人们发现她的忧伤与他们的快乐是多么的不协调。

我终于发现了陈发,他弯着腰在跟月清在说话。月清眯着眼睛看着陈发,弯弯的,长长的睫毛就如一弯月牙,我惊讶我从未看过这么美丽的月清。不知道陈发在跟她说些什么,月清一直在浅浅地笑着。

也许是第六感,陈发回过头来,发现了背后的我。他向月清低语了一句就转身向我走来,他俊朗,出色,不得不说,他是一个会让女孩子着迷的男孩,第一眼就会。我从口袋中掏出了一千元,递给了陈发。

你干什么?陈发困惑地看着我。

这时蓝姗刚好也走到了陈发的跟前,也用不解的眼神注视着我。

上次你赔唐欢的钱,这给你,应该的,我打工赚的。我平静地说,这样平静我自己都惊讶,是的,我打工赚的,作为一个男孩来说,还有什么比自力更生更有生活的底气了呢。

陈发知道我的性格,他不再推辞接了过来,只是有些尴尬地看了下蓝姗。蓝姗侧过脸去,陈发打了个哈哈,我连忙跟他说,我们去海边走走吧。他如释重负般拉过蓝姗的手,来一个这么好的地方,是该去海边走走。

回头间,我看见蓝姗挣扎了一下手臂。只是轻轻一下。

在海边,我问陈发,他高考后会去哪里。

他说他会去上海,他喜欢十里洋场,黑社会,电车。

我说我想去北京,说不上原因,就想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哈尔滨太冷,北京正好。

蓝姗出乎我们意料地说,她也想去北京。

陈发笑了笑,没有回应。而我此时此刻,更不能说什么。

[2]在这里,转折

父亲回家了,但并没有回家住。

那几天,月清也常常不在家,我们也不知道月清在忙什么,大概是和父亲以及父亲带回来那群艺术家在一起。地方报纸不断有月清画展的报道,父亲带回来的艺术家也轮流在报纸上亮相,对月清的画不胜溢美之词,而月清却从未接受过任何一次采访。我想月清出名了,在我们那个不大的小城,月清已广为人知,而她的沉静如深冷的井水,永无波澜,也永不上溢。

那段时间,我回来家过一次。只有母亲在,母亲坐在屋子里的缝纫机前,修修补补着那些旧衣服和袜子。屋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单调的缝纫机声音,时光仿佛停滞成一团糨糊,找不到出口,也脱不开命运的纠缠。

妈,那些都是没人穿的了。我低声说。

你爸会用得上了,过几天他就会回来带走一些衣服,他现在像样的衣服留在家里是越来越少了,以后回家都没有衣服了。母亲幽声说道。

我轻声走了出来,在外面的一个角落,我靠墙蹲了下来,一场悲恸的哭泣不可避免,悲伤却在悲恸中有增无减。

我选择了离开,悄然地带上了门。在这个世界,只有母亲,漫长的孤寂时光,和无望的守候,对母亲而言,向世界敞开的那扇门也早早就关上了。

我回到了学校,李菁还没有回来,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的手机一直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我发过短信给她,她也没有回我。

有天陈发问我,李菁母亲病重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

我有些惊讶,陈发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而我不得不掩饰着,慌乱地说道,我不想去。陈发大抵没有想到李菁并没有联系我,但他还是发觉了我不对劲的脸色,有些试探地说道,是蓝姗告诉我的。

蓝姗?李菁曾和蓝姗联系过?我心想。

那个下午,我有些伤感地站在走廊上,穿堂风吹过,隐约感觉眼角有冰凉的东西。我不得不承认,李菁是一个我看不穿的女孩。

李菁不在的两个星期,也是我在复读班大彻大悟的一段特殊时光。一直没有走进去的学习状态突然来临了,没有抱怨,没有浮躁,只有一泓清水般,让我细水长流流连忘返在题海中。在偌大的教室内,我从未注意到身边谁离开了谁又来了,我沉醉在自己的世界,喧嚣也好,安静也好,我只有试题。累了,我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会。有时莫名的忧伤涌上来,在明媚的白光下,来得及滴落的挂在脸颊上的泪水被我迅速擦去。我想,当我恍然地转过头,或他人无意看过来,他们都不会发觉,我曾在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无声地落过泪。

有天中午,我在食堂吃过午饭再次回到教室学习,后来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发觉语文老师宋文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站到了我的跟前。看见我醒来,他关切地说道,回宿舍睡会吧,不要太累,第一节语文课,你可以来晚些。

我摇了摇头,突如其来的关心好似窒息的城堡突然被打开了城门,外面一片光亮,看不见太阳的位置,阳光淡淡,有树枝在阳光中吐着新芽,我只觉鼻子酸酸的,但我强忍住了。我说,不用,谢谢老师。

很快我就发觉还没有到上课时间,而他这么早就来教室做什么呢?难道他也没有午休来备课,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劲步走向了讲台,摊开了课本。来这里教学已接近一个学期了,他依然无法走出从小镇带来的那种谦卑,他对视着我疑惑的眼光,笑了笑说,你还是回去睡会吧,上课第一节课也是讲你的作文。

嗯,我知道的。我说。

如果说在那段复读的时光,什么曾带给我荣耀,就是那一篇篇在讲台上被宣读的我的作文,它让我在那段灰色暗淡的时光里,有了坚定的脚步,走下去,这条路,总有一天会走到头的。总有一天。

我想问问他有关李菁的情况,但我却不知从何问起。

我想,同样总有一天,李菁会告诉我一切,有关宋文强,以及她自己。

[3]游泳时父亲说了点什么

两天后,父亲来找我。

下午,当我穿着球服打算去操场上跑几圈的时候,我在宿舍楼下遇见了他,我的父亲。

他笑容灿烂地看着我,好像刚刚获得什么奖似的,像一个名人范儿。父亲在年轻时,一定是个很帅的青年,如果那时也留着胡子的话,一定是个迷人的文青。他让人无法逃避。我想对他视而不见从他身边擦身而去,但不由地,我还是走近了他。

我说,嗨。就像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有些熟悉,又有些疏远,有惊奇,但却无法默契而成一个热情的拥抱。

不如我们去游泳吧。父亲提议说,在凛冽的冬季,他的建议是去游泳。而我竟然答应了。

父亲在校门口拦了一辆的士,他坐在了前面的副驾驶位置。我只好坐在了后排,我以为我们可以并列坐在后排的位置,互相靠近,有一搭无一搭地说些话。十多年了,我们的隔阂似乎已无法弥补,他很自然地走向了前排,而我不得不一路孤独地注视着他的背景。

我有些伤感,喉咙的地方有种强烈的冲动——我想喊声“爸爸”。但我担心,他会满脸疑狐地转头看着我,关切地问,有事吗?而我必然会慌无择路,语无伦次。我吐了吐口水,沉声无语,沉默让我们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

来到海边的时候,正好是涨潮的时刻。父亲当着我的面脱下了衣服,仅穿着黑色的三角裤,我发现父亲比我想象中瘦,没有硬朗的牛仔裤以及笔挺的外套,父亲也顿然失去了陌然的距离感,父亲看着我,突然哈哈大笑。

脱去一身运动装的我,身板和父亲是如此相像。我们就像在一面奇怪的镜子前,他看到青葱时代的自己,而我看到了步入中年的我,我们就如同一条河流的两个不同河段,从一开始就脉脉相连。

我有些难为情地笑了。算是给父亲一个回应,而我们之间的距离也因此拉近了很多。

做些准备运动,要不,下水很容易抽筋。父亲嘱咐我。

我站在海风中扭腰、压腿。父亲却径直走向大海。还是涨潮的时候,他一跃身就跳了进入,如一条犀利的鲨鱼,一下子就不见了身影,一会,他慢慢浮了上来,向我招招手。

我小跑了过去,我也想像他一样,一头扎进去。而遗憾的是,我被冰冷的海水打了一激灵,哆嗦得喝了几口发腥的海水,沉没在了海水底下,身子不由地卷缩成了一团。我努力将眼睛睁开,以免看得更清楚,而腿部一阵**的剧痛开始蔓延上来,毫无疑问,我抽筋了。

突然间,我被捞了起来,就像躺在儿时的摇篮上,我被轻而易举地捞了起来。在海面的位置,我被翻转了过来,看见了白白的云和蓝蓝的天,就像徜徉在一片白云上,无尽地舒适和惬意。

是不是腿抽筋了?左腿?右腿?父亲一只手托着我,另一手在拉伸着我弯曲的双腿。

左腿。我试着伸展着左腿,父亲让我躺直,放松,双腿下垂,头部后仰,然后他放开了托着我身体的手,我如一片树叶一样飘浮在我海面。父亲离开了我的身体,潜到我腿部的位置,叮嘱我放松,拉直了我的腿。感觉脚心的地方被猛力一击,我迅速滑过了水面,如少时的滑梯,有风在我耳边簌簌作响,左腿的位置剧痛迅速消退,就像无意滴落在手背的酒精在空气中挥发带来的麻凉。

好了吗?父亲对着我远远喊了一句。

我说好了。

那年,我依然不熟水性。我对它做过很多次想象,我以为我能在海中滑行出我想象的游泳的动作,而事实上,我笨拙得几乎被淹死。父亲听到我的回应,迅速从我脚部的位置游了过来,他让我不要抬头,也不要紧张,就那样,像一根木头一样飘浮着。他用一只手掌托着我的腰,以免我被海水漂走,或我不小心动了身子沉落到海底。

有海浪打过来,父亲就将我托着更高些,并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鼻子,避免海水进入我鼻孔的毛细血管。我有过水进入鼻孔深处的经历,半边脑袋针扎般刺痛和麻痹,父亲说,那是缺氧造成了痛。

我只听见,海水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时光混浊而神秘的低语。我闭上了眼睛,多想那是一场永远都不会醒来的梦。

你害怕吗?父亲问我,仿佛在时光中折回的一道光线。

害怕什么?我问。

害怕我放手。父亲笑着说。

不害怕。我说,你不会的。

父亲哈哈大笑,笑声在海面迂回,仿佛洁白的海鸥在海面时高时低的翱翔,如此爽朗的笑声,父亲,你知道吗,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缺少。

笑声之后,父亲陷入了深深的沉默,我们就这样相依着,一直到暮色降临,海面变得黝黑,海水更深冷,而天空在未散的阳光余霞和城市灯光的交错辉映下,变得橙红而迷幻。

冷吗?父亲开口问我。

我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想,那种透彻的冷带来的麻醉感让我迷恋,我不愿意离开,不愿意。

对不起。父亲道歉道。

我无语。道歉很苍白。十四年了,如果一句道歉能修复生活原本的和谐,父亲,我早就会随你而去,追逐你的脚步,讨回你的一声道歉。但是父亲,我们没有这样做,道歉在你与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意义。我们需要的你懂,只是你做不到。父亲。

你能回家吗?我问。

不能。父亲颓然回答。

这是我早就料到的。

你会明白的,等你更大些,你会谈恋爱结婚,和一个女人。有时命运很荒谬,你结婚了,但是你却不爱身边的那个女人。没有爱你会明白吗,生活中不可逾越的冰冷会让彼此伤得更深,我曾经努力掩饰过,我想我扮演得很好,她没有发觉,或许她发觉了只是不愿意说出来。在生活中那么丝丝相连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会不发觉呢,我不想伤她,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而我又何尝不是天天在受罪呢。而我又是一个过于软弱的人,月清的出生,让我憎恶命运,为什么,为什么让我的孩子遭受这样的罪孽。我离开家的那一天起,我就当作自己死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救赎我的命运,只有这样,死一次,然后再让自己重新活一次……

父亲喃喃地说,有轻微的呼吸声,有海浪打过来,将我们覆盖,再退去……

你不爱母亲,为什么结婚?我突然愤怒父亲的自私。

父亲听出了我的愤怒,声音变得更低,在大学时,我爱过一个女人,那时太年轻,太投入,即便知道两个人水火不容,还是不顾一切投入,感情严重透支,毕业后,我们分开了,遇见了她,那时需要一份安抚,后来才结婚了……那段时期太混乱,接着你出生了,月清也出生了……说到月清时,父亲哽咽住了,声音悲切,不说了,不说了。

这是父亲第一次跟我谈起母亲,父亲称母亲为“她”,轻轻的,软软的。

你太像我,这也是我担心的……父亲轻声说。

我内心一阵悲凉,是的,我们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血肉相连,相像也是在所难免。

月清她……父亲再一次提起月清的名字,而他却无法说下去,汹涌的悲伤让他几乎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良久,良久,他才缓缓地吐出一句,晚了,我们回去吧。

父亲托着我,让我站了起来。站在地面上,我仍有一种漂浮的不真实感。海水已渐渐在退潮,在沉沉的暮色中,父亲沉寂的脸庞满覆沧桑。我们走上岸,背对背穿衣服,然后我们又恢复了来时的沉默。

在沿海大道边,我们拦了一辆出租车,父亲打开前面的车门犹豫了一下关了起来,然后和我一起坐到了后排。有些水泽的街道上,橘黄的路灯已一盏盏整齐划一地亮了起来,黄晃晃的灯光映射到街面,在暮色中有种梦幻般的不真实的明亮,宛如天街。街上空无一人,我们恍惚划入一个梦境。

我拉过父亲的手,父亲紧握着我,我感受着这双曾经抚摸过我的头发、后背、曾经举起我的手,修长而糙涩。

冬季的车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外面的街景渐渐变得朦胧,父亲伸出手来擦去车窗上的雾,然后扭转头注视着我,低声说,如果有什么挡住了你,你就像这样,挥挥手轻轻一抹,雾就会散去。

那个冬季,我记住了父亲说的每一句话。

[4]哥哥,我要杀死他们

为期半个月的画展结束之后,父亲和月清一起回到家,然后父亲提议我们全家照张照片。

那天午后阳光是从来没有的惨淡,但是我们依然很灿烂地站在一起,以各自的微笑完整着这张全家福。这是我们唯一一张全家福。而这张全家福却一直存在在父亲流浪的相机里,只是有一次母亲忍不住问月清,父亲有没有将那张照片寄回来过。月清从画架背后伸出身子,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随后母亲将目光转向我,还不等我摇头,母亲的目光已经暗淡下去了。如外面沉沉的夜色。我们不习惯开灯。不管天有多黑。

那天,父亲只是拍了一个全家福,也没有打算留在家住一晚上就走了。在里屋,父亲和母亲在里面站了会,我听到压抑着哭泣声。多少次,深夜我莫名醒来,隔着窗户和厚厚的窗帘,母亲的哭泣声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传来,压抑着喉咙的发声,而胸脯的艰难且汹涌着的喘息更是让人悲痛断肠,我走了出来。月清盯着画纸发呆,眼光涣散,红色的水彩颜料如眼泪般不停地滴落……

父亲在里屋面容模糊地走了出来,他没有跟我们说再见劲直走了。母亲一会也从里屋出来,手中拎着一包衣服,低声而促急地说,给你爸爸拿去,他忘记带衣服走了。

母亲眼睛有些浮肿,但已没有了泪。

母亲从不当着我们的脸流泪。我有些心疼地看着母亲,母亲别过了眼睛,我拿起衣服在大街上狂奔了起来,那是多么滑稽的一个场面,就像旧时的动乱时代的电影,拿着一包旧衣服赶去码头送别远去的亲人,远方有轮船的笛声隐约传来……

我在百货大楼拐弯处追上了父亲,我给了父亲衣服,父亲看着气喘吁吁的我,欲言又止,他伸出手来,给了我一个拥抱。我两手垂直僵硬地躺在他的胸膛上。父亲在我耳边一个长长的叹息,然后突然脱离我而去。

父亲再也没有回头。

那晚,我也是复读以来少有的在家过夜,我突然很担心这个家,母亲和月清。在那个一切处在未知对生活没有控制力的年龄,我感到深深的惶恐。

月清出去了,我和母亲煮了两个鸡蛋草草吃了个晚饭。

很晚,月清才回家。

月清的长发不见了,她突然剪短了头发,露出了长长的脖颈。刘海呈斜线状,仿佛在风中被风吹得折腰的垂柳。

你剪发了?母亲问。

月清嗯了一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母亲用眼神示意我。我连忙上前敲了敲门,月清在里面轻轻回了一声“进来”,我推门进来,屋内没有开灯,但我还是能辨认出在黑暗光线中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我将门带上。

她坐在床沿,她在哭泣。

怎么了?我轻声问道。

她仍在哭泣,我不知所措,连忙坐到了她跟前,拥抱了她,她靠了过来,又哭泣了一会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有人欺负你了?我问。

她抬起泪眼看着我,晃了晃头。

出了什么事?我有点着急。

哥,你就别问了,我只是剪短了头发,突然有些不适应,所以哭一下,没事儿。她低声说。

听妈妈说,你下午打了个电话,给谁打的呀?

哦,没有谁,随便打的。打错了。她脸上突然变得肃穆,但她闪烁的眼神让我感觉她仍然是有事情瞒着我们。也许是个女生的秘密呢。每个人在这个敏感的年龄,平静的脸容背后都会澎湃起伏着他人看不穿的大悲大喜

嗯,没事就好,你坐着,我打水给你洗脚。我说。

当我推门走出来时,母亲愣然站在门口,我的推门显然让她吓了一跳。我有些不安,对母亲说,妈,没事的,她只是剪短了头发,有些难过。

母亲艰难地露出些许笑容,有些难为情地看着我。

我说,妈,有热水吗?

有,有……母亲有些惊吓。我说,妈,你歇着吧,我来就可以。

我扶过母亲的胳膊,不知不觉我高出了母亲一个头,母亲听话地跟着我回到了里屋。我顺手将门拉过了一半,我再次叮嘱母亲,妈,放心,月清没有事情的。

母亲点了点头,神色有些黯然地带上了门。

其实,母亲,在门即将关上的瞬间,我还想说,我想给你幸福,我会让你幸福的。

成长的时光是如此漫长,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承诺是否能给母亲带来安慰,在她眼中,我还是一个小孩,还不能自吃其力的小孩,这让我悲伤。

我去厨房打了一盆热水,然后端着脸盘去兑了些冷水。母亲在傍晚的时候常常会煮上一大锅热水,小时候,我常常会给月清洗脚,爱抚命运不可逆转的悲伤,让我们忘却在彼此温暖的一段时光,那怕只有一刻。

我轻轻推开门,母亲也许已睡着了。月清。我又轻轻地唤了一声,泪水跟着不听话地流了出来。月清的房间有些深冷,没有开灯,窗外有微弱的月光光芒渗射进来。三个月不见,月清又瘦了一圈的样子。

月清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将右脚先放了进去,然后吃力地用手托起无力弱小的左腿轻轻放进脸盘的,我俯身,将她双脚并拢放到了水中央。紧紧地抱着它们。泪水无声地滴落在脸盆。

好了。哥哥。没事啦。半响,月清轻轻拍了拍我。

我蹲了下来,手指放进温水的瞬间我心也随着战栗。我一只手抚摸着月清的光洁流畅的右脚脚裸,一只手轻轻地握着她左腿由于被破坏掉的神经线血和营养的供应不上而导致萎缩的脚趾头。它们皱皱的凑在一起。小腿只有小臂那么大小,细细的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的血色,我泪水忍不住地坠落。我轻轻地为月清洗着这两只不同命运血脉相连的脚,我想起那遥远的童年,母亲把我们一起放在大木盆里,在温暖的冬日温和的阳光下用澡巾为我们擦背的情景。

屋里很安静,只有泪滴接触水面轻微的爆破声,分不清是月清的泪还是我的泪。

月清伸出手臂来从脖子位置环抱住我。

我想你。你都不经常回家了。你们是不是都烦我了。

我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哥哥。我保证很听话。很听话。

我只有紧紧地拥抱着你,我的月清。哥哥以后一定经常回家。一定会更加思念你。

月清告诉我,她在学校很孤独,学校里并不是谁都会有理想,也并不是谁都为理想活着,相反,学校给许多人带来青春的迷茫与放纵,显然这种氛围不符合月清。但是,总得适应不是吗?

月清告诉我,自从我离开家三个家来,经常有一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上门来骚扰母亲。月清说她好几次都碰上有一个很凶的男人老是赖在家不肯走,跟母亲搭腔嘻皮笑脸的非常恶心,每次都是月清声嘶竭力呵斥才把他赶走。大部分时间月清都在学校上课,母亲一个人在家可见……月清泣不成声。

竟然有这样的畜牲。我突然感觉人的可怕。由人组成的社会的本性永远都是欺弱的。商铺前那些嬉皮笑脸的臭男人的脸容再一次穿越过岁月的屏障刺痛了我的眼神。

哥哥。我想杀死他们。

月清突然抬起头来轻声对我说。我心奔跳了一下。月清幽黑的眼睛在投进来的月光中异常锃亮。我连忙安慰她,这件事情让哥来想办法,你安心读书。

可是我不想让哥哥当坏人了。月清喃喃说道。

我们都不是坏人。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尽管很沉重。

我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我们喜欢这样的时光,温暖得足够我们走过整个漫长而黯淡的成长时光,我抚摸着月清的腿,月清在轻声哼着些小曲,那是钢琴曲《风居住的街道》的调子,清脆,绵长,宛如童年时,我们奔跑在悠长的小巷,有飞虫在路灯下飞舞,我们握着拳头,奔跑,嬉闹,咯咯咯咯如豆粒的笑声跳跃在那些石板铺就的小路上……

我眯起了眼睛。良久,良久。

我中途去换了两次热水,不知道什么时候,月清停止了哼曲子。我抬头,看见月清脸颊有些潮红,我伸手摸了摸,有些热。

你有些发烧,感冒了?我说。

月清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哥哥,没事,我不是发烧,只是内心突然有阵害怕。

你究竟怎么了?我着急地问。

马上就高考了,我害大学不录用我。月清小声得无比忧伤,眼睛郁郁得盯着水面。

怎么可能。我安慰她。

我听见有人说,学校不会录取像我这样子的人。

是谁?是谁跟你这么说的?我突然变得异常愤怒。

哥哥。即使没有人跟我说,我也害怕。

我知道月清一直梦想大学。我知道这是月清的梦也是月清的生命。月清,脆弱,敏感,多虑,我想这种性格在那根针扎下的同时也深深地烙进了月清的灵魂。

我该说些什么呢,我该用什么来拯救你,月清?

我的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