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我感觉有点累。我低声补充道。我感到胸口窒息般的难受,连忙扭过脖子躲闪着她瞬间变得逼人的眼神,接着,我站起来,走向窗户,我更希望此时能透透气,我相信清冷的空气会让我颤栗而完全恢复清醒。

她扬起脑袋,将长发齐刷刷地一下子甩到了肩后,她汲着拖鞋吧哒哒地走了上来,从背后搂住了我,我能感觉到她坚挺的**。她的温柔不是不让人想从中吸收热量的,但是我似乎在承受着某种重压,这样的重压让我手脚发麻神经迟钝。

你究竟是怎么了?她柔声问道。

她的脸在我的背上轻轻地蹭磨,仿佛一只乖巧伶俐的小猫在一段柔和的音乐节奏上踩着缓慢轻盈的舞步。

我还是处女呢……你是在在意这个吗?我和鲁沙什么事情也不做过……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我向你保证……

我欲言又止,我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刚才所经受的突然而至的精神重压,并由其产生的麻痹而疲倦。我无法在她面前提起夏青,我怎么可以将夏青的事情告诉她呢,何况我又真的能将有关夏青的事情解释清楚吗,那个漫长的童年,关于成长的那些事情是那么让人难以解释,我要思考的问题太多了,我产生不起对唐爱的那种强烈的生理冲动,总有东西在阻止着我对她产生这样的冲动,我像一个兴趣跃然的徒步者,在走过一段艰难的路途之后,突然感到疲乏而不想再走下去。事实上,即使我坚持走下去,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事情也将会变得毫无意义。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不相信我是处女吗?你真的是嫌我脏吗?你和鲁沙究竟怎么了?你们怎么都不喜欢我,你们为什么这样让我担惊受怕……

她摇晃着我,仿佛一台正在发动引擎的冰冷机器,突然变得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她锤打我,踢我,咬我,然后不顾一切地扳过我的肩膀,让我面对着她,非要我面对着她,注视着她的眼睛……

我转过去,她又将我扭过来。我们几乎是在扭打。她满脸挂泪。她捶打着我的胸口: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声音越发迷乱,她几乎失去理智,近乎哀吼。挣脱中,她的浴巾滑落从双肩滑落,在她修长而健美的双腿下如绽放的洁白花瓣蔓延铺开。她站立如一支不胜风力的花蕊,摇摇欲坠。

她累了。她趴倒在了我的脚下。她声音暗哑,接近衰竭。我蹲下来,扶着她的肩膀,试图抱起她,她用手推着我的胸膛挣脱开来,我不顾一切,她奋力反抗。突然,她挥起了手掌,一记耳光迅速落到我的脸上:滚!这个字倒是口齿清晰。我脸上一阵火辣。

但她终究还是累了,她再也无力挣扎。我终于抱起了她,她柔软而滚烫。我将她放到了**,并盖上被子。她侧过脸去,泪水汹涌而出。

我转身,打算离开。她下意识般从被窝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我想从她的手中抽离,她却如溺水般紧紧抓着。我只好原地不动地站立着,不再挣脱。

一片沉郁的安静。我下意识地扭过身子。她微微扭动着身体,微闭着眼睛,喘息,双腿扭动,我侧过脸去,她突然掀开了被子。我看见了血,她的手指上沾满了鲜血,掩护在浓密阴影下的那片模糊不清的东西强烈地发射着让人不安的气息,一摊鲜红仿佛一条穿过茂盛森林的小溪从中流淌而下,在洁白的床单上如玫瑰般一样慢慢绽放,触目惊心,妖冶诡秘。她决绝、鄙夷、冷漠地看着我,她不再有泪。

就这样,她非要证明,她决意证明。她决意让我看到:她孤独完成了一个女孩子一生中的唯一,她在所不惜,奋不顾身。她倨傲且孤独地注视着我,然后,她决然扭过头去,深埋在了枕头里,我借机抽离开她的手。我看见她松开的手如羽毛般飘落。她累了。这一次,她真的累了。

我将被子盖过她象牙般美丽的双肩,我听见她在枕头底下压抑着的哭声。我吻了一下她颤栗的肩膀,怀着一种愧疚与做了一件荒唐之举的心情走出了旅馆。

我有点自嘲地想起我和鲁沙的离别情景,竟然都是惊人相似般地发生在旅馆。我听见我的内心爆发出无声的狂笑。我神情怪异地走在深夜的街头。深夜空旷的街道,声音稀少,光线通亮,有一些孤独的人影走在逆光中。一辆盖着灰色大篷布的卡车亮着车前灯停在不远处,屈弯的身子的人影在车厢后将一个个箱子从卡车上卸下来,如无声的波浪涌进了一扇亮着灯光的大门。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分辨北极星的方向,然后一直向南。我绕过旧城墙,穿过市民广场,走过桥梁,我不放慢脚步,我不会迷路。然后,我等待,等待黑夜过去,她平静醒来,不再悲伤。不再孤独。

冬天在持续的寒风过后姗姗来迟,唐爱挽起了一个男孩的手,她倨傲地向我介绍,他叫韩墨,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后来,她挽着他的手从我跟前走过,再也不注意到我。她看上去像一个被幸福包围着的女孩。我在簌簌的寒风中戴上了深灰色的围巾。在初雪降临之后,我相信围巾会迅速在学校流行起来。然后,色彩缤纷,光影柔和。

[林小惜]

元旦来临,那晚整个校园一片通明。大雪纷飞,明亮路灯处,细碎的雪花密密麻麻地聚簇在一起,仿佛快乐的虫子在温暖的周围留连忘返。那些隐匿在黑暗中覆盖上了雪花的白桦林,成了一片模糊不清连绵不断的影子。恋爱的男女在树下私语或嬉闹,风带来了土壤潮湿的芳香。

我走在人来人往的校道上,无处不在的明亮灯光减轻了我每每适逢黑夜降临都会在内心深处产生的隐隐不安感。我难得轻松自在地来回散步,雪花落在我的脸上,轻盈而温暖。

就在这样的夜晚,我在小礼堂门口看到了一辆闪烁着红蓝灯光的乳白色轿车,车的周围聚集了一圈人群,一开始我以为是警车,但我渐渐看清楚了车后玻璃上那刺眼鲜红的“十”字。小礼堂有低沉而安宁的大提琴音乐婉约逸出,礼堂门口处横旦着一张大条幅,上面有“元旦文艺晚会”的字样,欢乐的掌声不时响起,不难想象舞台上正在上演的精采节目。在这样的宁静雪夜,如此反差的景致会让人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我抬头仰望漫天的雪花,一片一片一片,仿佛是一个个无序交错的洁白梦境。

救护车开始开动,人群闪出了一条通道,车从我身边经过,从半摇下来的车窗,我看到了那个女人,被林小惜叫着“妈妈”的女人。她也看见了我,她用一种失神而怪异的眼光瞄了我一眼,车就那样从我身边艰难而过了。那晚,我是不是也从那半摇下来的车窗发现了林小惜?我不得而知。那个女人向我瞄来的那一眼似乎将我那晚所看到的东西全部抽走了,留给了我一片模糊不清的空白。后来,无论我怎么回忆我也记不清我当时是不是和林小惜发生过什么事情,比如我们相互打了一声招呼抑或是摇了摇手?唯一能够确定是,我的在场被那个女人碰到了。而这很致命。

元旦过去两天后的一个早晨,那个护士给我打来电话,询问我是否愿意再一次承担起照顾林小惜的义务,我才从一种混沌麻木的状态中清醒了过来。我获知林小惜在舞台上再一次发生了骨折事故。但与上次不同的是,她并不是坠落下舞台,而是在舞蹈进行中嘎然受伤,就如失去支撑的侧刀一样,“嘎嚓”一声落下,一些东西在一刹那间被拦腰斩断了。

护士女孩在电话中强调,这一次林小惜的父母担心我会拒绝所以不再提到报酬问题。

我没有给护士答复,我毫无答案。而护士以为我的沉默就是默许了,我能分辨出她声音中有雀跃的欢喜,当然这是她的事情,我并不在意。我搁下电话,我静静地躺在**,内心潮涌着不安与烦躁。

中午时分,我走出了宿舍,我在学校后门的花店买了一束鲜花,然后沿着那条阒寂的小道向城市西面的一片森林走去。

那是这个城市少有的一片茂盛森林,这片靠近沼泽地的森林也是这个城市唯一被允许用来当墓地的地方。妈妈被安葬在这里。林地上铺满了落叶与薄薄的积雪,我踩着融化了的雪水下腐败而芳香的落叶来到了妈妈的身边。我跪坐在妈妈的碑坟前,碑脚下竟然长有一些枯黄的小草,有风从林间穿过,带来不远处沼泽地挥发的腥味。碑坟上刻着妈妈和爸爸的名字。爸爸说,妈妈在的地方他也会在。爸爸告诉过我,妈妈心脏的地方天生就有一个阴影,那是一块奇怪的东西,很多人都担心这个东西会在某一天夺去妈妈的生命,爸爸他从来都不这么认为。妈妈一直疑惑是不是她心脏那块阴影的缘故导致我看不见绿。这让我常常产生了幻想,那块阴影会不会真的如妈妈所说装满了绿?妈妈的身体真的长着一棵树吗?

呵。妈妈。我匍倒在地上。从我六岁开始,就有人指着这块碑坟告诉我,我的妈妈被埋葬在这里,从此就有一种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孤独开始与我相伴相随。而死者不能复生,活者的孤独却随着时间有增不减。是的。我想念你。妈妈。

良久,我支撑着站起来。我发现在我不远处一个粗大的树干后面竟然站着一个女孩。鲜红的围巾随风轻轻摇曳。

我走过去,这才看清她是一个打扮成熟的姑娘。她意识到我的到来,缓缓地站了起来。我们只是用眼睛友好地示意一下,就不约而同地、孤独地想到了一块,并走在了一起。

我们做过一个简单的交谈。我知道了她不同寻常的不幸与坚强:她曾经有一个聪明的弟弟,六年前生了一次病,康复出院那一天,她的爸爸去医院接他,就在回家的路上,发生了一场车祸,父子葬身在了那场荒诞的车祸中。她的妈妈受不了刺激,当天也离开了人世。她说,她好像在一瞬间就成了一个孤儿。她读书,工作,后来结婚,继续着生命的延续。每当她想起他们的时候,她就会来这里。缅怀、沉思、然后安静、离开。

我问起她的悲伤,她淡然回答:既然有些劫难已成注定,那也只好用喜剧来导演悲剧了。我在她这句“用喜剧来导演悲剧”的结束语中与她挥手告别。很多年后,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句话,它沉睡在我的内心深处,时不时会苏醒过来让我清明如初。有一次,我曾问过一个关心我的老人:为什么与我在一起的人总是遭遇命运的不幸?老人回答我,他们的不幸其实与你无关,这只是人类有天然的物与类聚的规律而已。

如老人所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不幸,每一个人的不幸又会寻找类似的不幸而相遇。这是真的吗?

我站在森林的边缘,久久看着姑娘娜鲜红的围巾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圆点,然后消失了。就在一切沉入寂静的那一刻,我突然决定下来去看望林小惜。

这时,夜色渐渐深沉。没有月,但我依然能分辨出前面的路。我匆忙赶路,我仿佛害怕错过一场约会般匆忙而焦虑。我想此时大概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立即见到林小惜更让我安心了。我惊讶于我内心深处汹涌而起的那种异样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在我十八岁的那个年龄,我不知道我那个晚上那么着急地去看望一个受伤的女孩是不是因为爱情。

我怎么了?

我那么急切,那么匆忙,我一路不停地想象着回味着她的样子,她那忧伤的笑容,飘忽不定的神情,难以捉摸的沉思,柔软的身体,青枣般的味道……我身体苏醒般的反应让我惊讶,仿佛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东西在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潮水冲塌了,在我面前展开的是一片陌生而开阔的天地,一种异样的新奇感紧紧攫住了我,它排山倒海,势不可挡,而这对于尚处在一种混沌年龄的我,它无疑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颠覆意义与统治倾向。

我几乎没有思维,不,我的思绪在失控般地翻腾不已,我甚至忘记了招呼一辆不时靠近过来的出租车,我疾走在午夜的街头,我看不清背后消逝的一切景象,闪烁的霓虹灯在我眼前幻变成了一片如蓝色绸带般的彩虹。

我恍惚看见了一片海洋,我想起了一个很遥远的梦境,那是一场盛大的葬礼,那场葬礼我看见了我死亡时的面容。我恍惚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身后空无一人,街道一片清冷,路面空旷无物,却斑驳着一片片不确定的透明阴影。

医院沉睡在夜色中。有探照灯斜照着洁白的墙面和红砖拱形大门。大都窗户都落着厚厚的窗帘。如果不是楼顶那刺眼的“十”字,这倒像是一栋覆盖在风雪中宁静温暖的居民楼。我抬头看见了那扇唯一亮着的窗户。窗扉向外打开着,橘黄的灯光挥洒出来,消融进了那无尽的夜色,窗前似乎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林小惜吗?真的是她吗?她的姿势让我联想到一个等待远方归来的男人的痴情女子。这样的想象让我激动不已。

我从楼梯徒步飞奔而上,猛然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她从窗户边转过身,我们几乎来不及看清彼此,她就扑了过来,脚步蹒跚着,一下子倒在了我的怀中。

我拥抱着她,深深地埋进了她的长发,她依偎着我的肩膀,我的喘息在那片温暖柔郁的发香中渐渐安静了下来。她从我胸前仰起了脸,这时我才发现她的脸颊上有手指留下的清晰伤痕。在她身上是不是刚刚发生过什么严重的事情?而她面对我的疑问只有一个劲地摇着头,泪流满脸。她在我的身体上缓慢滑落,她再也没有任何力气站起来。

我慌忙扶起她,并更紧地拥抱过她。我确切我闻到了青枣的味道。这让我感到安心。她在我的肩膀边慌乱地喃喃低语:我以为你不会来了,我真的以为你不会来了……

她身体变得滚烫而柔软,我低下头,吻着她温软而细滑的脖颈,从她撑开的衣服后领,我看见她那散发着蓝幽光芒的背脊越走越远,我感受到了一阵从下向上扑面而来的温热。对,那是一阵异常浓郁的青枣味道,我确信青枣的香味来自她的身体深处。如此浓郁,如此芳香,对我来说,它必不可少,神秘且美妙,它将我们紧紧拴在一起,好比嵌进我们身体的某种魔环,我们第一次摆脱了让我们窒息的孤立,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了一起,给予了彼此足够的温暖与关怀。是的,她靠近了我,我拥抱了她,芳香、温暖、幸福原来是如此的触手可及。

我感觉到我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苏醒了,它在潮涌,在膨胀,它变得勇敢,它需要自由。我感觉到了我无法抑制的生命涨潮。它向前,掀起,惊涛拍岸,它寻找破坏,奋发力量。

我寻索着她的嘴唇,她的舌头受惊般慌乱地游弋了进来,我抓住了它,柔软,温暖,她面颊潮红,眼神迷离,呼吸粗重。她抓着我的手按放在了她的胸前,一片突然其来的海水般的冰凉在我手心微微的颤栗,她脱下了洁白的**,随手将它甩了出去,一个美丽的白点从敞开的窗户飞逸而出,如宿命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忧伤的光痕,然后消失无影。

她用腿紧紧地扎着我的腰,我恍惚地走进了一片神秘温柔的沼泽地。有血迹沿着她的大腿缓缓流下,我恍然忆起了那个坠落的情景,血迹如花瓣般在她的身下肆意绽放,而她却毫无所觉般,表情恬静而安详。

我看到一片蓝色海洋正带着它的神秘与深沉快速退潮,一种莫名的孤独感随之强烈而至。

她的脸靠近我耳语:我刚才好像死过去了……

我将她抱起来,放在了洁白的**,有血迹滴下来,星星点点撒落在了床单上,我仿佛感到了雨滴般的冰凉。

她惊讶地摇晃着脑袋,她的头发已被汗水湿透,我伸出手来想帮她捋起粘在宽阔的前额和绯红的脸颊上的发丝,她却用肘臂拨开了我,然后迅速扭过身子,将脸深深地埋进了枕头,声音慌恐而急促,你快穿起衣服吧。

我以为她只是在开玩笑,便伸手试图拿过她的枕头,但她却异常认真地紧紧攥着,她恳求中带着某种强硬:不要。真的不要这样!

我只好迅速穿起了衣服,我说,好了,你可以拿开枕头了。

她似乎不相信,从枕头的一角胆怯地探出眼睛,确信我已经穿上了衣服,她才紧张地松开了枕头,翻身坐了起来,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我无比惊讶。她紧抿的嘴唇的严肃神情让我不敢贸然发问,我只有沉默,而在我的内心,我不由自主地对她脸上迅速消失的如晚霞般美丽的红云感到无比的惋惜与心凉。

她寻找着**,我告诉她她的**已被她抛飞出了窗外,她惊呆般地注视着我,好像已经全然忘记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她示意我帮她拿过放在桌子上一个米黄色的帆布挎包,她找到一条新的**。我背过身去,我听见背后她忧伤地叹了一口气。后来,她从背后抱住了我,她的手臂环抱过我的脖颈,有冰凉的泪水落在了我的头发,她流泪了,但她不让我抬头,不让我看到她的泪水,我只是感受到了一片冰冷,直泌心脏。

她松开了我。我转过身来,我确切她脸上有伤是手指的凸印。她别过脸去,她不愿意告诉我些什么。我安顿她睡下,她好像很疲倦,很快就进入了睡眠。我悄然离开床边来到了窗前,夜空呈现出分层的鸡尾酒一样的诡秘,扑面而来冷风让我感到寒栗。我想象着那条飞逸而出的**,这让我想起了破茧而出的蝴蝶,我仿佛听见了翅膀微扇的声息,那么惊喜,那么轻盈。

我关上了窗户。

我回到了她的身边。在她的脸上挂有某种难解的忧愁,而这样的忧愁是来自于虚幻的梦境还是来自身体的不适?她睡眠深沉,仿佛投身于一个孤独寂静的世界,而这一切与站在她身边的我却毫无关联。这样的处境让我感到我相对于她的多余与孤独。我不敢说我是否真的会嫉妒她的孤独。我只是感觉我应该尽快离开。

路过护士值班室时,那个护士女孩向我流露出她深知底细而不露声色的神情。我佯装毫无所觉地敲门。她迟疑了一下,开门让我进来。我需要向她索取林小惜的病况资料。

林小惜这一次的骨折是从上次断裂的地方再一次断开的。这一次比上次严重得多,以后情况可能会更不好。本来像她这种情况是不应该再练习高强度的舞蹈了。但林小惜的妈妈,我想你应该也知道,那是一个难以捉摸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真让人害怕,你说那个女人会不会不是林小惜的亲妈,总之,那个女人看起来不是很关心林小惜……

护士女孩出我意料地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会不会是因为深夜值班会让一个人的寂寞变得充满膨胀的交流欲望,我想如果没有人不打断她的讲话,我相信她会不断地“那个女人”下去……我连忙找了一个不算高明的借口脱了身。我不知道她对今天晚上我与林小惜的事情知道多少,我并不希望她突然移花接木地提到这个话题。

就在那晚之后,我度过了一段我的生命中最为隐秘的日子。

油画系组织了一次为期一个月的外出写生,所有画室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我拒绝参加写生安排。唐爱在我之前早就提出了请假。我不知道她是否听说了我与林小惜的事情。她拒绝与我有任何亲近的可能,我想她会不会是不想与我碰见的缘故而提前提出请假呢?

我不得而知。而事实上,我有别的事情要忙。

医院放开了我探望林小惜的时间。我想这大概是林小惜父母的意思,他们好像有意回避着我,我也极少碰到他们,他们就如护士女孩一开始所说的那样来去匆匆。而这正是我与林小惜所希望的。我们像处在热恋中的情人,对周围所有的一切表现出了过度的敏感与兴奋。这样的感觉让我们感到从来没有的新奇与幸福,但也给我们带来了诸多的烦恼。我们都不是太懂爱情,或者说我们都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对方更爱自己。

后来,林小惜再也没有表现出类似那晚的强烈冲动。她的生命不可捉摸的**让我感到烦恼。我好像重新找回某段生命必不可少的记忆,我对她身体的秘密产生了浓厚的**与追求,但她不愿意看到我的它,她也不再愿意它接触到她,她说,她讨厌男人的**。早在童年开始,她就莫名地厌恶它。她拒绝与它有任何关系。这也是我们发生第一次关系时她拒绝看到它的原因。

我渐渐意识到她之所以拒绝它并不是因为她的害羞,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让她无能为力。事实上我会尊重她的意愿,但这样的做法让我感到更加孤立。我们隔着厚厚的冬衣温柔抚摸。我们像两个贪吃的小孩,幸福的虚空感让孤独太久的我们欲摆不能。所有的语言交流都交给了身体的一起颤栗。

呵。我们如此贪恋地接吻与抚摸是不是表明,我们彼此的内心都有一个不可穷尽无法满足的孤独黑洞呢?人与人之间是不是注定不能完全无障碍地沟通的呢?

我们惊讶蕴含在我们身体深处不可估量的**与渴望。在漫长的成长阶段,我们都经历了不寻常的压抑,而生理需要又不能够完全受控于我们的意志力,所以我们在这方面太容易做出有悖常规的事情。她的身体是一个谜。她依恋我,却厌恶它。她在兴奋,扭动,呻吟,喘息,而我却窒息般的孤立。我们对这样的做法总是感到遗憾。

在每一个孤独的深夜,我翻转反侧。后来,她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便不再要求我。我们尝试着做些别的事情,这样会分散我们注意力。情欲本来就不会是生活的全部,更不会是生命的全部,我们之间有着比情欲更为牢固的联系。这对我们都很重要(如果我们的爱情阶段可以分为在“这”之前与在“这”之后的话)。实际上,后来在我们爱情生活中不断充裕起来的琐碎内容更让我们感到快乐,感到一种慌乱的温馨。

在那个难得见到阳光的冬日早晨,我取得了护士女孩的默许,带着林小惜溜出了医院。我们要去一个地方。

林小惜的腿还没有完全恢复,右腿上绷着厚厚的石膏。在医院的更衣室她表现出了让我惊讶的任性,执意拿掉了腿上的石膏。她不顾我的担忧与规劝,顾自脱去衣服站到了镜子前,她在我面前的随意动作,让我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亲昵,渐渐地抵消了我内心愁郁般的担忧。她将头发迅速梳到了脑后,并娴熟地将其盘成了一个桃子状的发髻。突然,她停止了下来,两眼迷离地对视着自己**的**与那片森林深处的神秘地带,她用手指轻轻地碰了碰它们,然后迅速撤离。她困惑地回过头来,问对站在一旁的我,为什么每一次她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总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部位让她感到陌生。我不解地看着她,她含糊地动了一下双唇,气馁地向我耸耸略有些消瘦的肩膀说:算了,这个你是不会明白的。

冬日的阳光总是不在状态,但还算温暖。淡黄的光斑在她洁白棉袄上如精灵一般地跳跃,我搂过她的肩膀,她拉着我的手,脚步缓慢、轻盈。

我们在路牌下等车。她搂着我。她总是很累的样子。在她的身上或许真的是压着一件什么东西,她的神情总是游离在真实之外。在人数稀少的公交车上,我们坐在最后排的靠窗位置,她靠在我的胸前昏昏欲睡,风吹起她的长发拍打着我的脸,她说这样的感觉真暖。

她枕到了我佩戴在胸口的戒指。她问那是什么。

我将戒指绕过脖子从衣领底下掏了出来,我说它是妈妈留给我的绿戒指。

她身体突地离开我的肩膀,坐正了过来。也许她第一次听到我用“绿”去形容一个物体的颜色。这让她感到惊讶。你妈妈的戒指?她不确定地重复着我的话。我很高兴听到她用双音节来称呼我的妈妈。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又靠了过来。

其实我们都是同一类型的人。

我问她指的是哪一方面?

她说:不幸。

我沉默无语。“不幸”与窗外掠过的安静祥和的冬日景致是多么不协调啊。

她或许以为她说了什么她不该说的话,不时地问我怎么了。我抬起了她的手,轻轻地吻了吻,我希望她安心下来,我并没有因为她所说的事情感到不安。

我已经习惯了她的精神压抑。她总是常常会老毛病故犯,无论我们在交谈着什么话题,她总是能够将问题往一条悲观的不可归的道路上赶,仿佛那条路才是她必走的路,她时不时无意识地让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悲伤状态,她将阵歇性的悲伤当成是她治愈她身体以毒攻毒的良药,她深陷其中,欲摆不能。我尝试着将她努力引出她的心理谜团,有时她也会被我所感染,但实际上给我的感觉却常常是这样的:我拼命地拉起掉进陷阱的她,她却总是在最后的关头松开了我的手。而我不得不重复着同样的挫败过程。

所以,在后来我一旦碰上这样的悲观话题,与其对她说些她并没有听进去的石沉入海的话,倒不如选择沉默,让正在进行的话题与突然其来的悲伤自行了断。

她沉重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累了,我将她背起来,她变得很轻,我感到深深的不安,我担忧她在我看不见的背后突然走掉,就像一团空气一样消失掉,留下我空空的手心。

那天,她带我去的那个地方曾是她的舞蹈学校。她在进入大学之前一直都在那所舞蹈学校就读。她保留有那时的学生证。在门卫处,一个年轻的保安煞有其事地走出来,拦住了我们,他严厉地让她掏出学生证,他登记下了她的学生证号,并不时地抬起眼睛,****地注视着趴在我背后的林小惜,然后故作蔑视地说:注意点啊,这不是你们的家!我想起林小惜说过这是一所以严酷训练的学校。它带着貌似合理的权威性。幸好她不再是这所学校的学生。她在我的背上。她的呼吸轻轻地挠动着我的脖颈,带着潮湿与温暖。空气很清新,校园处处都弥漫有植物淡淡的清香,不过,她身上青枣香味比起植物的天然清香显得更浓些,更能够吸引我。这样的清香从来都没有离开过我的记忆。

而半年之后,林小惜离开了我,当我再也寻找不到她的身影时,我差点成了从大学到这所舞蹈学校的一个梦游者,门卫处更换了好几个保安,每一次我都耐心地向他解释,我所爱的人在这里,我不会做任何违反纪律的事情。我穿越过每一个教室,抚摸她坐过的每一张桌子,我让手指滑过桌子的痕迹,我想象她坐在这张桌子前或静思或紧张或心不在焉的表情,我想象她微微张开桃瓣般的双唇朗诵着的每一个音节。我恍然来到操场,坐到双杠上,想象下着大雪的天气她是如何在双杠上压腿踢腰苦练基本功?她会绷着脸吗?她会咬紧嘴唇吗?她会不由自主地长长叹一口气吗?我想,我会重新听到她的脚步声,我能准确地在很远的距离外分辨出她的脚步声,我会一如既往地闻到青枣的香味。

那天,在那所舞蹈学校,林小惜告诉我,她从四岁开始就被父母要求进入了这所舞蹈学校,一直到进入大学,她几乎不跟除了她的父亲之外的任何男性真正沟通过什么。她的父母要求她,要求她必须也和他们一样成为一个舞蹈家。她说,她就是在这里被一种怪异的生活习惯所奴化,她抗拒父母而又无条件地臣服于父母。她的父母有手段让她臣服让她慌乱让她不得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们,求他们的原谅。而她一样有办法让她的父母跪下来,只是为了求得她一个笑容。他们与她之间从一出生就存在着这样的紧张关系。她的脸她的嘴唇紧紧地贴着我的背,她喃喃地絮说着,我有一种奇妙地感觉,仿佛声音不是来自于她,而是来自我身体的某一个不为我所知的深处,好像一个搭配怪异的交响乐团突然奏起了不和谐的混杂之音。

有些人就是这样,共同生活在一个房间,但那个房间早已经挥发出死亡的气息,即使门敞开着,可是谁也出不去,谁也不原意出去。当折磨别人和享受别人折磨成为一种病态的习惯时,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想事情总会有一个根源,我百思不解她的种种怪异行为,比如莫名其妙就会陷入一种灵魂出壳状的沉思、不愿意看到男人的它等等。我坚持认为所有的罪恶都有一个根源,她没有告诉我,或许她只是羞于说出口,或许她想有所保留。

有些秘密会烂在心里,与身体一起走进坟墓,走进万劫不复的黑暗。她会这样吗?

两个月后,林小惜再一次康复出院。院方的诊断是奉劝林小惜最好永久地离开舞台,离开舞蹈。男人与女人不以为然,他们甚至懒得去了解什么是骨质抗压性变差。他们给医院列举的例子是他们之所以有这么修长的腿,正是因为他们采用了断骨增高术(就是将腿部的骨头人为地折断,利用骨头的可再生性以相隔合适的距离对接,然后达到增高的目的)。他们大半生的舞台生涯并不给他们带来灾难,所以他们理直气壮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的骨头是可以经得起三番六次的折腾,是坚固无敌的。

他们反复地强调,林小惜应该回到舞台,林小惜应该属于舞台,林小惜只能与舞蹈不离不弃。他们正是将林小惜不断推向深渊的罪魁祸首。

院方无能为力,事实上他们也觉得无所谓。医院每天都有人在病危,有人在死亡,死亡与伤残的概念在他们的职业观念里就像扔掉一个从超市带回来的塑料袋一样司空见惯习以为常。

护士女孩用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的眼光越过林小惜娇嫩的肩膀,望向草地尽头那个蓝幽幽的湖泊,有飞鸟在水面掠过,溅起慌乱的水珠点点。我不能说些什么。此时,我甚至牵不到林小惜的手,他们将她带走。她不敢回头,哪怕是看我一眼,我不知道她的眼中是否有泪,但我知道她脸上手指的伤痕还没有完全消融。

那是一个有浓雾的黄昏,我很快就看不到了林小惜的身影,我甚至有种错觉:这是不是我看到林小惜的最后一面?但很快我就安慰自己:不会的,我们还同在一所大学。我们还是会见面的,我们会在一起上自习,我们会在一起打开水,我们会在宿舍楼前的斜坡上碰见,她会向我会心地微笑,我会走上前去拥抱她,她会将脑袋轻轻靠在我肩膀,我会一如既往闻到她青枣的体香。

我们会遇见的。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