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1)

[我]

我在大学的油画系。

我本来可以去一所更好的大学读油画系,但因为我天生看不见绿所以我去不了更好的油画系。实际上,我也画不了更好的油画。一幅油画不能缺少绿,一如一幅油画不能全部是蓝。在这个油画系,我只能画没有绿的油画,或被称之为一幅不完整的油画。

我只能尝试着用灰色的断残的树枝表达衰老与生命的不可知,黄色的稻穗表达沉淀之后的饱满、淡紫的云朵表达并不存在的天空……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画室,人群散去的画室满是颜料笔触,墙角堆满了塞尚的景物、毕加索的女人、梵高的自画像……我有时长久地凝视着这些杂乱的东西,但我并不想从中得到什么乐趣。在我与一张空白的画布默默对视的过程中,夕阳会将我的影子一点一点地拉长,在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可笑而孤独的影子。

我端着没有绿的颜色盘,在颜色盘的边缘长久磨拭着涸涩的画笔,有干结的色块掉下脚边的小水桶,水滴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清脆地回响。

孤独掉进了孤独,便是更深的孤独。

我之所以走上绘画之路与妈妈是紧密相联的。当我在医院儿科被确检为色盲的那一刻开始,妈妈就下定决心让我学画画。当初或许有不少人这样劝过妈妈:让一个看不见绿的孩子去学习画画是一件绝望的事情。但妈妈告诉我说,当你用除了绿色之外的所有颜色去完成了一幅画的时候,那你就寻找到了绿。因为绿是这幅画唯一缺席的颜色,是这幅画唯一的出口,当你面对这幅画的时候,你会对这幅画缺少了唯一颜色——绿色而感到遗憾,然后你就会用你的心灵去尝试弥补这个遗憾。绿的感觉正是你用心灵去弥补这个遗憾时所产生的感觉。绿以它的缺席让你记住,正如一个人往往在失去爱情的时候才会真正体会到爱情的感觉一样,感觉的深刻往往源于它的缺席。

妈妈向我保证她将用她的一生来为我找到绿。

六岁,在我还处在童年的六岁,妈妈走了,妈妈带走了我生命的绿,妈妈留下了她的绿,绿手套,绿帽子,绿戒指……我再也找不回我生命的绿。

妈妈你知道吗?我一个人走过了漫长的童年。我看不见绿以及六岁那年妈妈突然失足而死的事件很快就在学校传播开来,我在一个纯洁的世界度过了我漫长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长大之后时时感到的孤独是不是源自于我的童年?我甚至不愿意过多地回忆起身处在那个纯洁世界无时不在的孤独。在孩子们还未经历过人情世故、尚未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高尚也没有绝对的善良时,孩子们会用他们的纯洁来判断绝对的善与恶,发起他们相应的崇拜与仇恨。自然,我在孩子们纯洁的世界里被归为了坏人那一类,理由是我看不绿我成了妈妈的克星。孩子们迅速形成了同一战线,行使着他们高尚的权力:烧掉我的画,毁掉我的书包,将丑陋的动物放到我的抽屉,拦住我的去路,用鄙夷厌恶的眼光扫过我。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模范的“三好学生”。

我孤独,沉默,忍耐,等待着岁月快快成长。我真的不愿意过多地谈起童年,我不想对那个纯洁的世界产生偏见。如果因为我的错误会否定了纯洁,我更愿意将我的童年从这个世界抹掉,就当作从来没有发生过,我更愿意让人们印象中的“童年”依然是原本的纯洁,依然充满阳光般明媚的笑容,依然让人怀念让人感动。

但在大学的油画系我不再经受嘲笑与毁坏。长大了的人们人人都懂得了隐藏。成人世界的生活需要的仅仅是表面的平静与温和。所以我安全。

我在油画系所有的习作中都让蓝代替绿,他们习以为常,视而不见。我仿佛只是一张平庸的油画。他们不需要抄袭,也不需要评价。但实际上我在油画系还是或多或少受到了不少的关注(如果说这算得上是关注的话),但原因并不是因为我的缺少绿色的油画,而是因为我在油画系有一段奇特的友谊——我与唐爱、鲁沙三个人的友谊——这让油画系所有人产生了无限的好奇与猜测。

鲁沙来自云南。唐爱是一个喜欢扎着蓝色头巾的孤傲的北京女孩。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我们在一起拍过一张照片。我们互相搭在胳膊挤在了一起,在我们的身后是一片正在退潮的海洋,一片一望无际的蓝。唐爱留下了那张照片,她说,如果有一天我们需要彼此忘记,也得由她开始。她最爱幻想的情景是:在某一个夏夜,无风,无月,她身袭洁白的长裙站在阁楼上,手举着一盏明亮的大红灯笼,我、鲁沙一人骑着一匹健美的白马飞仙而来,在相距一米处跃马而下,拔剑而出,寒光横厉。我与他为得到她而在灯下决斗,她大声狂笑,快乐喝彩。最后,她抛下了灯笼,天地瞬间一片黯淡,她拎着裙摆的一角,脚步轻盈地从阁楼上飞奔而下,在垂死者身上痛哭流涕,然后又满脸媚笑地转身扑向幸存者的怀抱。而就在幸存者为占有了她露出醉心的笑容时,她悄然抽出了藏在长袖的短剑,从幸存者的背后一直刺穿到她的背后……

她说,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在得到的瞬间同归于尽。

呵。我说过,我们有过一段愉快的时光。

后来,我们出现了分裂。不过谁能知道呢,兴许和谐于我们之间从来就不存在过。

[鲁沙]

鲁沙退学了。暑假结束他从云南回到学校,一个月后他退学了。

我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多了。或许我们最后出现的不可挽回的裂缝都是一点点积累而造成的,但我们所能清晰记住的只有导致崩塌的最后一次裂缝。那件具有绝对拐点意味的事情发生得莫名其妙,但它确实发生了。

就在我与林小惜相遇之前的一天,我们在前往古村落写生的途中发生了一些事情。那天回来之后,我们三个人就分开了。

我们从来没有想到我们会分开,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是“三个”在一起,或许我们只是在需要找到彼此孤独的镜子,以期看到自己的孤独。但这样的做法实际上并不能安抚孤独。

那天我们去的是周边城市一个古村落。事情就发生在微微摇晃的火车上。那短短不足一个小时的路途上我们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这也是我们三个最后一次再一起。我们没有想到。我们也不愿意想到这样的结局,这样的结局让很多诡秘地猜测我们是在玩3P(一种三个人的性游戏)的人提供添油加醋的机会。我们都不愿意这样。尽管我们从来都不忌惮这样的流言,但分开对我们来说确实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情。

那天,我与唐爱坐在同一排,鲁沙坐在对面。唐爱手中把玩着一个红苹果。她将那个苹果从左手倒到右手,又从右手随意地抛回左手,眼睛漫不经心地望着窗外不断退后的田野、村庄、漫下山坡的羊群,她的脸立体感很强,黑眼睛,厚嘴唇,皮肤白皙,神态据傲。蓝头巾的一角被风吹起,有缕长发飞逸了出来。

我们在一起并不是任何时候都交谈热烈。鲁沙望着唐爱的侧影,神情漫散。我在看一本书。唐爱咬了一小口手中的苹果,然后将它托在了手心,苹果上落下了她清晰的牙印子。她回过头,看见我在看书,随手拿过了我的书,并将苹果递给了我。

我将书从她手中夺了回来,但我并不接她递过来的苹果。

怎么了?

我不要苹果。

什么意思?嫌我脏吗?

我无意争辩。我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个好强的女孩。

她的脸立即绷直起来,随即将苹果递给了鲁沙,冷笑道:你也不要吗?

鲁沙脸色苍白地接过了苹果,并在她刚才留下牙印子的地方咬上了一口,她冷笑着转过头去,鲁沙尴尬地将苹果放了下来。后来这个被咬过两口的红苹果就一直被放置在了桌子上,再也没有人动过。那个发黄的缺口犹如晚霞的天空被撕裂开来一块怪异的伤口,历经多年依然能让人历历在目。

那晚,在古村落的旅馆,唐爱第一次要求鲁沙与她同住一个房间。

夜里隔壁的房间各种声音一直都很大,唐爱的声音混杂其中,夸张至极。半夜,我一个人离开旅馆。天空有浓白的光。我扒上了一辆中途停靠的火车回到了学校。

就在那个周日,我睡了一下午,后来我去了小礼堂,后来我看见了林小惜坠落下了舞台。再后来去了叔叔的家。是的,就是那个莫名其妙的周日,命运仿佛推倒了一块诡秘的首尾相接的多米诺骨牌,诱发了一场不可收拾的悲剧。

一直到周一晚上,鲁沙与唐爱才从村庄旅馆回来。鲁沙回来之后搬离了宿舍。当天唐爱也搬离了女生宿舍,人群很快又传闻起鲁沙与唐爱同居的流言,有关我们玩3P的谣言被再一次无端地添上了神奇色彩。可是相隔不够一个星期,唐爱又搬回来了女生宿舍。她从我身边擦肩而过,她并不看我。她在人群中谈笑自如,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一直到鲁沙退学,鲁沙再也没有搬回来宿舍过。

大概是从那段时间开始,有一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总是打电话来宿舍找鲁沙,声音怪异,就像捏着鼻子发出的那种假声,每一次我都如实告诉他鲁沙已搬离宿舍,可他一如既往地健忘,他总是再三道歉,并希望我能够转告鲁沙。

在公共课的阶梯教室上,我将这个消息向鲁沙转告过,鲁沙默然,既而,神情黯淡。

我抬头,窗外有树叶从枝头旋落,阳光白花一片。

一晃又是一个季节。

当秋天到来时,我才意识到那个神秘的男人已好一段日子没有打电话来了,而在那个暑假,我也一直是忙碌地往返医院与学校之间。许多事情渐渐被我淡忘,我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感觉:鲁沙生活在真实的别处。鲁沙不再常来上课,即使来也是姗姗来迟,坐在一个角落,沉默冷淡。一如他以超乎寻常的高分进入这所大学一样,他的高尚与卑微、理想与无知从不为人所知。

在鲁沙退学之前,我与他见过在旅馆最后一次面。他指着位于旅馆最末段的那个房间对我说,那是他与一个男人的家。

鲁沙告诉我,那个男人就是常往宿舍打电话找他的那个人。那天,那个男人不在,我与鲁沙谈了一个晚上。后来,我站在窗户,看见那个男人从蓝色的晨光中归来,他步幅不大,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我感觉他正从天的另一边走来。街道清冷,来往的车辆还亮着车灯,整个世界弥漫着一种蓝色的烟雾。鲁沙站在我身后。他说,他回来了。

那个夜晚,鲁沙都跟我谈了什么?我怎么会直至如今都觉得我与他离别的感觉并不真实?我想起我们还一起住在八个人一个寝室的时候,我们就常常这样整夜整夜地聊天。我们的床位都在下铺,他睡在我对面,我们望着头顶的床板,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莫名其妙的话题。寝友们的呼噜声梦呓声此起彼伏,他们好像与我们隔着一层厚玻璃的圆球隔膜层,我们在玻璃外,他们在玻璃内。我以为我与鲁沙在旅馆的那次聊天就如在寝室某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以为那只不过是我们司空见惯的彻夜不眠的一夜。

四年,四年的大学让我们觉得很漫长,我们以为一生莫过于就是四年这么长,我以为我与他可以这样漫无边际地聊上一生。那在旅馆的一夜,他究竟向我谈及了什么?

他告诉我他为什么来到这所大学。那是在高三,他喜欢上了同班的一个男孩,他竭尽全力接近那个男孩,与那个男孩成了好友。那个男孩是学校广播站的主播,他喜欢那个男孩低沉而忧郁的声音。他常常躲在广播站楼下的一个角落听那个男孩的声音,他说其实他可以坐在教室或是宿舍听男孩的广播,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更加接近他的声音,更加接近他。他感觉到那个男孩就在距离他的不远处,他可以做出蠢蠢欲动的神态。他可以听到男孩上楼下楼的每一个脚步声,每一阵清痰的咳嗽声。他痴迷而心痛,他不能让同学们知道他喜欢那个男孩,他从小就谨慎地做到不暴露出他的同性取向。他癫狂,他梦想,他渴望能与他走进同一所大学,同一个城市,他可以永远看着他,听到他的声音,而从不让他发现他爱他的秘密。他说,所有的事情就毁在男孩的一个回头,那天,他刚好站在男孩的身后,男孩突然回过头来,男孩的脸颊碰到了他的唇,只是碰到而已,男孩并不在乎,也没有起疑的表情,只是开了一个玩笑:你亲我?那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偶然事件,鲁沙却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得终日,爱他而害怕失去他,心痛莫过于心死。高考成绩出来后,他与那个男孩都被录取到了一所重点大学,但他放弃了,他拒绝了重点线的录取而选择了目前这所普通大学,他从云南来到这个城市,来到这个油画系,只是为了远离男孩。

那么常常给你电话的那个男人呢?我向鲁沙问起,其实我不应该打断他的话。但他并不介意。他接着告诉我他后来的故事。

原来,鲁沙接近这个男人,与他同居,仅仅是因为他的声音比较接近那个男孩,他与那个男孩接近,他只不过是那个男孩的一个延续,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个男人爱他,经受过情感挫伤的鲁沙贪婪他的爱,鲁沙说,他累了,他别无选择。选择其他的活法对他来说太累了。他很孤独,他需要一份爱情。

鲁沙说他在那个村庄旅馆曾将这个秘密告诉过唐爱。他不愿意向我与唐爱隐瞒这个秘密。尽管为了隐瞒这个秘密他曾经付出了惨重的人生代价。他说他从来没有像信任我与唐爱一样信任过别人,即使是对目前与他同住在一个旅馆清晨会归来的这个男人,他也没有对他产生过足够的信任。鲁沙不知道他与这个男人将来的结局。他不愿意去想。他不知道他这样的人生会不会真的有结局。后来他自嘲地说,其实唐爱对他这个秘密不以为然,这让他哭笑不得。我向鲁沙会意地微笑,我想起了那个村庄旅馆的夜晚,那些夸张的声音,我记得我半夜离开后曾在火车上厌恶自己会联想到那样的画面……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可笑。

我努力搜刮着记忆,试图寻找到与鲁沙跟我述说的他是同性恋身份有关的一些可疑迹象,但我不得不承认他在这方面掩饰很好。在鲁沙还没有搬离学生宿舍之前,他的床头贴着的偶像格利高里·派克(电影《罗马假日》的男主演)、科比·布莱恩特(MBA湖人队主将),也贴着奥黛丽·赫本(电影《罗马假日》的女主演)、弗兰卡波坦特(电影《罗拉,快跑!》的女主演),并不能为我提供任何证据。他会**飞扬津津有味地和周围的同学谈论起某一个女孩子的胸部是否丰满,臀部是否高翘。他在每一次班级联谊舞会上碰到了女孩子的手都会满脸通红,他会对身边款软而过的每一个性感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忍不住地频频回头啧啧不止。他酷爱运动,一拿到麦克风就非要将嗓子撕哑了不可……种种的迹象都表明他是一个健康的男孩子。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在找措词以逃避上学。而他绝望与坚决的表情表明他并不是在说谎,何况这里还住着一个神秘的男人,这让我不得不相信,他与大部分人不同在一个世界。

我在那个清晨离开,我与清晨归来的那个神秘男子擦肩而过,他敌对地注视着从旅馆走出来的我,这让我面对铁定的事实越发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悲哀。我望着依然蓝得忧郁的天空,我似乎感觉我正向那条渐渐翻出鱼肚白的地平线走去,我消失在了地平线。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蓝线,翻过那根蓝线,我不可抑制地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蓝。走出不远处,我蓦然回头,旅馆所有的窗户紧闭。

[唐爱]

鲁沙离开一个月之后,唐爱来找我。她穿着短紧的白衬衣与低腰的淡紫色绸裤,肚脐下面小腹露出了一块发射着性感**的肌肤,这样魅感的打扮与她的形象格格不入。我想她只是需要一种堕落到底的心理平衡。她在慢慢地发生着一些变化。

她需要有一个人说说话,其实她并不像鲁沙所说的那样,对他的秘密不以为然,恰恰相反,因为拥有鲁沙秘密让她倍感孤独。她并不希望孤独,她厌恶孤独,从进大学开始,她就不断地参加各种各样的社团活动来摆脱孤独,她策划一次次班集体郊游,她挤到热闹的人群中,她扎着惹眼的蓝头巾,可这一切无济于事,用她的话来说,她依然孤独得想自杀。她说每一次在等我和鲁沙时,她都怕得要命,她害怕我们迟到,害怕我们不来,一过约定时间她就慌张。她曾在茂盛严密的花丛中黯然神伤,曾在空无一人的阶梯教室落寞而泣,曾在黑暗中抱着一棵树痛哭流涕。但她不让我或鲁沙看到她的眼泪,她红肿着双眼出现在我们跟前,眼睛横扫着,倨傲着,她不屑地撇着嘴唇,她决绝掉头,她妄图支配,她伤心,她无助,她孤独。

她并不确定我是否知道鲁沙的秘密。她沉默着等我开口问她,她气恼我的无动于衷,她掐我肩膀,她的指甲陷进我的肉中,她说,你说句话啊,鲁沙是不是真的离开我们了。

我无须回答。我与她拥有同一个人的秘密,同样,我与她一样也正在承受着不能言表的孤独。

我们从学校出发,和往常一样,沿着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铁轨一直向北。唐爱与我一起走在铁轨的枕木上。她将枕木敲着很响,单调的节奏并不和谐。如果鲁沙也在,唐爱会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搭在鲁沙的肩膀上,我走在铁轨内,鲁沙在铁轨外,唐爱在铁轨上走着她蛮自信的猫步。她很平衡,她不会摔倒。

这段近乎废弃的铁轨以往总有亮着很多车窗的火车呼啸而过,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就再也见不到载人的火车,只有黑乎乎的运煤车慢吞吞地从山的那边开来,车身很旧,白漆的标语表明它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仿佛是从黑暗中突然冒出来一样,它的过去无法追溯。有运煤车经过时,我们得站在铁轨一边等它缓慢地滑过,那种感觉就好像也随着它被拖进了无穷无尽的如煤井一样的漆黑与孤独。铁轨两旁杂草丛生,我们不知道铁轨的尽头,我们会在它穿过市区的某一段停下来,走下枕木,开始另一段徒步路程。

街道很宽。所有人都不是太匆忙。我们沿着中央大街往桥与河水的方向走去,两旁商店橱窗陈列精美,高挑俊美的模特,笑容可掬的导购,我听不见她们的声音。唐爱走在前面,神情漠然,有时她会停下脚步来,长久地看着来往的车辆,眼神涣散。我在她的身后,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我只有跟随着她,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从一个风景走进另一个风景,我们并不属于任何风景,我感觉时空的列车在与我们平行的另一条轨道上呼啸而过,车窗明亮,人群快乐,充满憧憬。我们来到了桥下,河水的旁边,头顶不时响起车辆通过桥梁接口处的撞击声,桥下风很大,光线很暗,犹如一个狭长的走廊,回响着孤独的脚步声沙沙的麽音。唐爱靠着桥墩,站在更暗的地方,在我的对岸,我看不清她的姿势与动作,但我可以看到她的眼睛,细腻、透亮,就像黑暗中微弱的长明灯,穿越过距离传递过来她的涵意:你过来吧,穿过河底的人行隧道。

人的眼睛是如此神奇。即使视线相隔遥远,身体的动作模糊,但眼睛的动作依然能够穿越距离被最先捕捉到。我穿过河底弧形的隧道,有蓝幽幽的光在隧道中如幽灵一样游**,河水在半透明的玻璃隔板肆意翻转,起伏的波纹似乎触手可及。她是什么离开我的身边?什么时候穿过隧道站到了河对岸?梦境般的幽蓝让我思维漫散,远离中心。

我来到她的身边。我站在了她的跟前。

我仔细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在努力确切这双眼睛散发出的穿越过河床来到我身边的神奇光芒,而此时它们却莫名地蒙上了一层神秘的水衣,闪闪发亮,晶莹莫测。

她让我吻她,然后,微微眯上了眼睛。她的眼睫毛如蝶翼一样微微颤栗,雏花瓣般灵动的舌尖在她微微开启的红唇后若隐若显,我惊讶这本来是被语言占据的地方竟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静默而暧昧的**气息。但我俯过身子的时候,却只是在她的额头轻轻地吻了一下。我并不拥抱她。

显然,我的做法让她失望。她睁开了眼睛,有泪水迅速地泌眶而出,她嘴唇濡动着,想说些什么的样子,却被哭声来临前的颤动的悲伤感所淹没,她扑了上来,双手环抱着我的脖子,她不庸置疑地吻我,我几乎窒息,感觉嘴角生疼,有一种潮湿的温软游弋了进来,她近乎粗暴,她咬着我,胳膊紧紧扎着我,她更像是在复仇。

后来她松开了我,她的脸上泪水纵横,仿佛经过一场殊死决斗之后才从对手手中抢到精美糖果的小孩,心满意足而顾不上擦去伤心的泪水。她在乎她自己的形象,即使是在走路的时候她也会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鞋跟会不会踩得到什么让她出洋相的东西,按理说她本来是不会在我面前哭泣的,即使有时她刚刚哭过的痕迹很难立即消弭而让我觉得她的做法有掩耳盗铃之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容易伤害到她。这至少不是我的本意。

她说,我们走吧。

我们从桥底下钻出来。我们穿过市民广场,绕过旧城墙,来到了房子混杂灰旧的老城区,翻过荒废的草地,走过一条又一条狭长的街道,向左向右再向右再向左。我只是跟随着她,我漫无目的,我们一前一后地码马路,不再交谈一句话。一直到天色黯淡下来。

她在一个旅馆的门口停了脚步来。旅馆荧蓝的霓虹灯闪烁,她的脸半明半暗,显得异常苍白而妖媚。

她终于愿意开口跟我说话:我们今晚住旅馆吧。

我跟在她的后面,我看着她紧绷在绸裤中那丰翘的臀部,我在想我是否已从这一动作感到她有某种冲动或期待的迹象。

我们要了一间双人间。价格不菲但布置一般,只有一张床,两把椅子,一台电视与一盏台灯,灯光橘黄且不足。房间内散发着浓重的潮湿与霉味,让人透不气来。我巡视着房间,然后走到窗前,扯开窗帘,推开百叶窗扉,有冰冷的夜空气灌进来,但依然无济于事,霉味对墙壁、椅子、床……浸浊已久,如声音一样无孔不入,无所不在,驱赶不散。我感到深深的疲倦,继而就是一阵似乎也染上了腐败霉味般的孤独感骤然而至。

我在电视机旁边坐了下来,她走进了洗浴间,哗啦啦的冲澡的声音非常大。电视大概是受潮过于严重的缘故,画面模糊不清,我关掉屏幕,单留着杂乱不清的声音。我似乎是形单影只地混杂在这一片怪异多样的噪声中,有类似“出污泥而不染”的解脱感。我尽量放松身体,向椅背深深地靠过去,将后脑勺搁置在椅把上。这样的姿势很快就让我昏昏欲睡。

唐爱走了出来,围着洁白的棉浴巾,头发披散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头发从蓝头巾里如此完整地披散出来。我没有想到她的头发有这么长这么乌黑发亮。

她侧着脑袋,微微弯着腰,手轻轻地拍打着垂落的长发,有细细的水粒从她肩膀侧旁无声滴落。疲乏的灯光下,她脸颊透红,皮肤白皙,嘴唇微启,呼吸无来由般地粗重。我注视着她,我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走远,如一道贸然闯入深夜的光束,将一个遥远地方的景象以一种不可知的方式反射回来,在我眼前模糊、成像、渐渐呈现出另一种清晰——它不再是唐爱,它是另一个人的身影——她缓慢转身,她来回走动——她是夏青。在那遥远的岁月,在那个如荒岛般苍凉的家,夏青常常这样,穿着洁白的浴衣抑或什么也不穿,在浴室、客厅、厨房……来回不停地走动。影子随她移动,她比影子更透明,更轻盈。从六岁到十八岁,无论是有灯光或是只有月光的夜晚,夏青都不在意我的存在(或许她压根儿忘记了我)。她满脸透红,嘴唇微启,她烦躁地走动,从客厅到浴室,从浴室到厨房,她累倒在了浴缸旁,她爬进了泡在香草味道的热水,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直到气息游离,衰竭无力,她才安静下来。一直很安静。偌大的一套房间仿佛被抽干了灵魂般訇然地沉入了荒凉与寂静。我木然地站在墙壁的某一个角落,看着受折磨中的夏青,我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抑与繁华落尽后的厌倦,我绝望地厌倦,所有在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宁静光芒。但,我并不害怕,我倒是愿意生命就在那一刻平静地走完,我和夏青在那片瞬间的安宁中一起滑进深不见底的永恒的寂静与空白。我说过,从六岁到十六岁,我都是与这个女人一起成长,一起孤独。淡漠与压抑自己生命**的孤独是那么强烈地主宰着我们,破坏着我们即将不再年轻的身体。

你在想什么呢?怎么不去洗澡?唐爱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了我的跟前,她推了推我的肩膀。

我被她吓了一跳,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我大梦觉醒的惊讶神色让她感到困惑。她诧异地看着我,她以为我没有听清她刚才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该你洗澡了。

我随口应道,不用了。她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