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夏青]

又是一年的初春。天空灰蒙蒙的,天地之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纱。在这样的天气,所有的声音来源都让人捉摸不定,耳朵一时失去了灵敏,只有皮肤才能感觉得到,就像一个透明的身影带着模糊不定的微笑穿过一道幽静的长廊。

我从画室走向宿舍的路上远远地看见了一个女人在拦截着从她身边经过的学生,神情看起来试图在打听着什么。我从那麻质的亚灰长裙辨认出那是夏青的身影。我的心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没有想到她会来,一如我不会想到她会走出那个房间。这让我一时无法接受这样的喜悦。我感觉我与这个女人一生中再也难得有这样的不期而遇。我们从来没有过,我们习惯了彼此理所当然的存在与依靠。

她看见我走来。她有点不自然地站在了路中央。我走了很久,我仿佛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来到了她的身边。多年之后,当我有一次站在马路绿灯亮起的斑马线上,看见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女孩挪动着不平衡的步伐向我走来时,我突然电击般挪动不了半步,我一直等待着她走来,我仿佛等待了很久才看到她走到我的身边。我想起了夏青。我想起了那个遥远的初春我向夏青走去,命运竟然能够在一个不经意间重叠交织。我一直有一个冲动,我想跑过去拉起那个女孩的手,甚至背过她,让她更顺利地走过那段绿灯亮起的路。我想,我曾在一个梦境里重现过这样的镜头。

我牵过夏青的手。她有点僵硬地将手抽离了我的手心。她低声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大概是一些顾虑我同学看见的话。我们已经不能像很多年前那样,她在学校的门口等我放学,提过我的书包,扭正我走歪了的衣领,胡乱地揉揉我的碎发,然后将手伸给了我。我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她紧紧地握着,然后将我手心合拢,就那样,她紧紧地握着,害怕我一时走神而走散。我们握着手走过一次又一次回家的路。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长重合,从小我就以为人的一生就是这样,两个影子从远处走来,然后交叠在了一起,平淡自然,安静无声。

我带她来到学校小操场后面的餐厅。这里相对安静一些。我们找了一个靠角落的方桌坐了下来,在我们的头顶亮着一盏橘黄的墙灯。她似乎感到很拘束,左顾右盼的。我只好安慰她我的同学是不会来到这个餐厅的。她像一个不小心被人看穿了心思的小孩,略有羞涩地说,你还是长大了。

她用了一个“还是”。我听起来很伤感。长大竟然让我们在人前失去了一些珍贵而亲切的东西,这让我感到惋惜。不过,她能来学校看我,我已经很满足了。呵,就是那种很满足了的感觉。

你的学校很远呢。她低声说道。

上大学那天,她没有送我。我一个人收拾简单的行李搬离了叔叔的家来到了这所大学。宿舍除了我是单独来报到之外,其他的同学基本上都有亲人相送。我的行李很少,话语很少,以致上大学第一天就有人上来问我是不是一个孤儿。我没有回答他。我以为不久夏青就会来。我没有想到她会是在我大学两年后的一个初春悄然无声地来看我。记得她拿过我手中大学录取通知书时,她用手指比划比划了这个城市的地图,她说,你去的地方太遥远了。

我的大学只是在这个城市的南面,对夏青而言,竟然是一个太遥远的地方。

我没有问夏青为什么突然来我的大学。我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听到任何的答案。她一直很沉默。只是在餐厅人变得很少的时候,她才略带自然地伸出手来将我垂落在额头的头发撩了起来,她的手停留在我耳郭的地方稍久,有一种热度通过我的耳道变成了一股热涨涨的声音,耳膜被震得隐隐作痛。她将手放了下来,支撑着身体,脸上有了些笑容。

我一直认为,夏青无论什么时候都会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脸容依然美丽而年轻,眼睛依然深沉而动人,只是两鬓已经不知不觉爬上了丝丝缕缕的银丝。

她说,你还是一个孩子。

我嘲笑她说话自相矛盾,一会说我长大了,一会又说我还是一个孩子。她不置可否,身体放松地支撑在桌子上。她倾向我,仔细专注地端详着我,姜黄的光线在她脸上落下了好看的阴影。

她那么专注以致我不敢去回应她的目光。我低着头,装着不在乎的样子挑着盘子上的青菜,她极少动筷子,她说,她不饿,她不是来这个学校吃饭的,她只是希望能来看看我。她说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再来看看我,这所学校真的太远了。

我将一块排骨嚼得很响,然后拼命地吞了进去,我感觉到硬物划过柔软的身体内部带来的排斥与膨胀感,我仿佛在拼命地咽下即将在我内心汹涌而起的悲伤。

我多想回到从前——我还可以抱着她睡觉的童年。我无限地怀念起那无数个寂静的夜晚,无论我曾经受到过什么样的委屈与耻辱,每当黑夜降临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限的安宁——我可以紧紧地抱着她,在她的柔软的胸前或温暖的背后相拥而睡,我做过很多美好或悲伤的梦,每一次醒来,我都得将她摇醒,我害怕一个人忍受黑夜无限长的恐惧。哪怕她只是“嗯”的一声回应,我也能感到无比踏实而重新入睡。一如妈妈常常出现在我的梦中一样,妈妈会让我在梦见滑落深崖的时候少了很多不安的恐惧。

每一个夜晚,我都有一种感觉,仿佛我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只有我与夏青,我们足够温暖、足够坚强,足够抵御所有的悲伤。我们只有无穷无尽的安宁。甚至我会这样想,我想在某一个时刻,我们就这样相拥而眠走向另一个世界,永远都不要醒来。

那无尽的夜!

直至如今,我还常常梦到一个无限类似的情景:一栋清净如梵的房子,我穿行在所有幽静的走廊与房间,房间的空旷与静寂让我越来越恐惧,而就在我即将逃离的时候,我发现了房间的尽头躺着一个女人,她背对着我,深深入睡,她的后背与脖颈我是那么熟悉,我轻轻走上去,安静地躺到她的身边,当我的手触及她温暖的**时,我的内心立即感到一种减压之后的安宁与踏实。我不再害怕。

一个与现实隔绝的世界,一个无尽的夜,一个寂寞的女人与一个孤独的男孩,组成了一个个我渴望无限永恒的梦境。

叔叔常常很晚才从外面回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叔叔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事。叔叔对我永远都是一副客气与隔膜的表情。他向我的微笑瞬间即逝。叔叔与夏青分室而居,在我童年的时候我并不懂得他们这样分室而居的含义,而夏青总能做到恰如其分地阻止我提及这样的话题。而在我十一岁那年,房间时不时地多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穿着制服,洁白的职业上衣与紧腿的短裙。她与叔叔坐在客厅茶几的对面谈笑风生。女人总是迎接着叔叔注视过来的眼光不断交换着交叠的双腿,叔叔总是颔首点头意味深长地微笑。房间的昏暗让我难受,夏青不断地跑去拉上我拉开的窗帘。夏青在厨房洗衣间来回走动,有时她只是在埋头洗着一大盆的衣服。不断堆积起来的肥皂泡沫淹没了她。我从窗帘的缝隙中回转过头来,只看见她亚麻裙子的一角在水盆边抖动。那个女人的大腿如大葱一样在偌大的房间晃来晃去。

女人走后,夏青总是急忙忙地跑到我的身边,将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清香的肥皂泡沫涂了我满脸。叔叔转身走回了他的房间并带上了门。有一次,我在半夜醒来,清冷的月光从床头一边的窗户辉照进来,银白将整张床铺得满满,我半跪着爬到了窗前,我看见了院子那棵榕树下叔叔与那个女人拥抱的身影。我盯着他们,一直到脖子感到很酸痛的时候才回转过身来。后来我一直没有再睡着。

叔叔与那个女人相好的谣言很快就在街坊间传播开来。而夏青一直都是矢口否认。谣言因为得不到印证所以在不断地寻找着发泄的机会。不断有人刁难我们,好像非得我们承认不可。有一次,夏青拉着我去市场买菜,卖鱼贩刚得到了一条大活鱼,他远远就看看我们走来,然后示意人群散开一条道来,就在我们不知所然走近时,鱼贩子挥起了宰鱼刀,刀落血溅,夏青和我都被鱼血溅了满身。人群立即爆发出了一阵快意的哄笑。夏青镇静地放开了拉着我的手,不慌不忙地走了上去,抓起了那把硕大的宰鱼刀,鱼贩子脸如死灰,人群立即鹊然无声,纷纷急退。夏青毫无犹豫地挥起了刀,砍下了一块鱼肉,然后扔进了称盘。鱼贩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给我们包好鱼块,找好零钱,点头哈腰请我们慢走。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而那个女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就再没有来到过叔叔的家。叔叔也从来没有提起那个女人,似乎他对那些谣言也毫无知情,或者说毫无所动。我说过,叔叔其实只活在他构架的现实与理想之中。

那天,在大学小操场的餐厅,我坐在夏青的对面,认真地对付着饭桌上每一道新上来的饭菜。她几乎不动筷子。我们的谈话内容很少。我们太习惯了彼此的沉默与安慰。那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一直到餐馆开始清扫地板,收拾桌当,我们才不得不离开。

我们站在学校大门口等出租车。她双手交叠在身前站立着,身影单薄,她努力地在簌簌的夜风中站得挺直平衡,风将她的裙子吹贴到她的双腿上,我看见了她那双红色的缎子鞋,已很破旧,红色几乎褪尽。她曾说,那是叔叔送给她的唯一的结婚礼物,她外出一直穿着它,穿了十多年。呵,十多年。

有出租车打着转停靠在了我们的身边,她在风中迅速转身,钻进出租车离开了。我久久地凝视着那远去的猩红的车尾灯,一直到它幻影成一个无影追遁的点,我才突然惊醒过来。我忘记了跟夏青说“再见”。我与她在大学唯一一次的见面分别的时候,我们竟然都忘记了说“再见”。我们没有对对方承诺“再见”——我们会再一次见到。我感到一种慌恐:我们这样的分别场景让我想起了不可挽回的生死离别,人们在那样的时候是不会说再见的。活者会对临死者说:你走好。临死者会对活者说:你好好活着。我们不说再见是否会是一种预兆?夏青来看望我会不会成为我们的永别?我懊恼,慌恐,急不可耐地扒上了一辆出租车往叔叔家赶去。

我在叔叔家的门口站立长久,我犹豫着我是用钥匙打开门呢还是敲门,其实我更愿意敲门,但是我是那么担心当我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看见的是一个可怕的图景,垂直的夏青、悬挂绳子、踢倒的凳子……我无数次在梦中梦见这样的情景,我恐惧它的出现,但当我雨点般敲击门把的时候却长久没有人来为我开门,如果不是刚才在校门口亲自送走了夏青,我会相信夏青正在沉睡而没有听见我的敲门声,我越发感到惊慌,胡乱地摸索着钥匙,房间内是一如既往的黑暗,但我却听见了一阵沙沙的柔和而轻慢的扫地声音,它来自于某一个敞开的房间,借着从外面泌进来的微弱光线,我确信那是夏青的身影,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会尾随归来,我归来只是为了跟她说一声我忘记说了的“再见”,她竟然对门外的敲门声充耳不闻,更让我惊愕的是,她竟然可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清扫房间,而她在一个这样的深夜这么精心细致地清扫着房间的角角落落又是为什么呢?

对于我的进来,她甚至都没有抬头,也没有询问,或许她以为敲门声是来自别人的房间,她并没有想到是我,是我站在那里,是我再一次急促地赶回了这个家,是我那么悲伤地注视着她的身影,我们的距离很近,但却相隔遥远。夏青说过,她是不会离开这个家的。我确信她不会。

我感觉那把钥匙从我的手心无可抑制地滑落,它落地的声音迅速地被黑暗与寂静所吞噬,它如一片鸡毛一样落地无声,我没有在黑暗中捞起它,我让它呆在它应该留下的地方,我转身走了出来并带上了门。我想这个门我是永远都进不来了。

在我回学校的路上,我是多么懊恼,我再一次忘记了跟夏青说再见。

而我却无法再能敲开那扇门。

[林小惜]

林小惜出院后一个多月才来找我。她直接来到了我的画室。那时正好有一个雇来的人体**男模特在摆姿势让我们速写。

天气已经很阴凉了,所以画室给模特燃烧着一个小火炭炉取暖。模特端坐在火炉旁,身体的一侧被火光映得透红。画室尊重惯例将所有窗户与窗帘拉上了,只开着屋顶换气的风机。林小惜的突然推门而入让画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尤其是模特一下子受惊得差点一脚踩到了火炉上去。

画室年轻的男老师打算发作,但林小惜如误闯入狼群的羔羊般,受惊地退缩回门后,脸一下子变得苍白如死灰,我知道她看见了她不愿看见看到的东西,她恐惧的表情让男老师动了恻隐之心。他终于不忍说出口。我连忙悄然收拾画架准备撤离,在走过唐爱身边的时候,我听到了有画笔落地的声音,而她的脸一直冷漠地朝向窗外。

此情此景我为什么会对唐爱有一种心虚的感觉呢?

但我还是很自然地拉起了林小惜的手走出了画室。林小惜将我带到了学校小礼堂后面的那个山丘。我们沿着山丘一直往下走,穿过密集杂乱的灌木林来到了那条小河边。

我们站在河边停息。河对岸传来一阵婴儿的哭声,我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妇女抱着一个襁褓婴儿坐在一栋房子的门前台阶上,她好像在撩起衣服露出硕大**给婴儿喂奶,但是婴儿却无心吃奶,啼哭不停,她如摇篮般轻轻地摇晃着婴儿,神情着急。那栋房间的房门紧闭,她也许是在等待着在外操劳的男人归来。可是她为什么没有钥匙呢?或许她是来串亲戚,但那栋房子所有的人都外出了所以她不得不坐在了台阶上,或许她只是喜欢坐在台阶上……这谁又能知道呢?林小惜眯着双眼,呼吸平缓,我以为她从刚才在画室受惊状态中恢复了过来,但她突然缺氧般呼吸粗重,既而奔跑到了河边的一个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我连忙跑了上去,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拍打着,她一阵一阵不停地呕吐,好像她的内心滞压着了太多的痛苦,她无法将它们一次吐尽,她抑制不止地产生了一阵阵恶心。

但在她的内心是什么让她如此痛苦不堪呢?

良久,她终于平静了下来,双手趴在垃圾桶的边缘,乏力而疲倦,我将她扶了起来,我发现她并没有呕吐出什么,垃圾桶空空如也,而她刚才那一阵阵声嘶力竭、撕心裂肺的呕吐却是从何而来?这让我的心脏一阵阵的收紧般慌恐不安,她用手背抹了抹嘴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低声说,对不起。

她努力挤出了一脸的微笑,而她看起来却异常苍白。我确切她已经平静下来了,瞬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大概感觉到了我的担心,故作轻松地走到了河边,脱下了棉布鞋,弯下腰用脚丫试了试水温,立即收缩了起来,哆嗦着打了一个冷颤。我看着她的动作,努力笑出声音来。她跟着我会心地微笑。她说,能让你开心真好。

我感激地将她拥抱了过来。我们绕道从一道木桥上过了小河。她问我,如果我们从河水里穿过,会不会被冻僵在河中央成了两个木头人。我笑她,还木头人呐,还不知道河水有多深会不会被淹死呢。

她从木桥上往桥下探了探头,连忙又紧张地缩了回来。河水很清澈但见不了底,大抵是很深的。木桥本来就很窄,她更紧地靠了过来。她身上青枣的味道让我迅速感到了一阵愉悦的欣慰。

过了桥她才告诉我她在河对岸的村落里租了一间房子。而在那间房子,她将所有的东西都准备好了。画架,画布,一盏灯光,除了绿之外所有的颜料。她开玩笑地对我说作为感激我而送给我的礼物就是这间简陋的画室还有她这个御用模特。

她说开始吧。

她拧亮了房间垂挂下来的一盏灯泡,拿起了浴巾走进了洗澡间。

我愣坐在画架前。我仿佛一束突然闯进一间暗间的光线,感到突兀而好奇。她时不时出其不意地给我一种时空错位的感觉,此时的情景仿佛只是刚才人气密集的画室的一个镜像,但所有敷余事物都已隐退而去,只剩下了直接作用互相专注的主体与客体。她曾经说过,她的身体只有面对着我的时候,她才会感到她的身体是属于自己的。我想或许她是在用这样的办法——将身体专注地展现在我的跟前的办法——一点点地找回她自己。

她从浴室走了出来,她向我粲然微笑,然后脱下了浴巾。有水珠顺着她的肩胛流淌下来,灯光下,她的身体是异常的完美。她将头发甩到了肩头。

我问她冷吗。

她摇了摇头。她感觉很自然。或许她有这样的期待和愿望已久。

我尽量不去想在心头涌动的某种隐秘的欲望。我集中精神调配着颜料,让自己尽快进入创作的状态。她注视着我,但我注意到她的注视仿佛蒙上了一层玻璃,我看到的只是玻璃之后她的透明影像,我连忙往画布上泼上大片的颜料,既然我们彼此需要的只是注视,那么此刻我的画作就成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我随心所欲的摆弄着画笔与颜料,我用嫩黄来表达她的柔软的肩胛,用幽蓝来绽露她的坚挺的**,用清紫来表现她的圆滑的脚踝,我渐渐对她身体的一丝一脉熟稔在笔。我感觉我身体里涌动的色彩,我从来没有这么淋漓尽致地运用过色彩,我习惯了缺少了绿的小心翼翼,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所有的色彩并不是源于眼睛,而是源于内心不可抑制的冲动,我似乎在瞬间领悟到了妈妈对我所说的话:当你用除了绿之外所有的颜料去完成一幅画之后,你会发现这幅画唯一的出口,那个出口就是绿的感觉。

我忘记了时间。我注视着我心爱的女孩的**,我的脑海不可抑制地滑向我们第一次水乳交融的情景,我竭尽全力,倾尽所有,仿佛在追赶一份可能会丢失的爱情,我不停地挥晒着颜料,画布上颜料一层叠上一层,我越来越急促越来越艰难地往一个不可预见的目标攀登,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林小惜是什么时候离开了座位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抚去了我额头的汗水,伏在我的肩膀上柔声说道:可以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该停下来了。有汗水甩到了画布上,濡湿了一小片颜料。窗外的夜色已浓。我们是不适宜在这里过夜的。我们该离开了。我转身去拥吻她,她躲闪开了,有点为难地说:只一下下,好吗?

我只好轻轻吻了她一下。我意识到她的手机一直在闪,上面不断有信息进来,她早已经穿好了衣服准备离开。刚才她可曾接过电话?对此我竟然毫无所觉。我将一块闲弃的窗帘盖到了画布上,然后带着她匆忙离开。

在校门口的地方,她迅速与我告别。

看着她瞬间消失般的身影,我竟一时回忆不起我刚才所画的那张画的模样。

后来我们来到这间画室几次?五次、六次……或许只有两三次。我只是记得我一共画了十二张她的肖像油画。有一次,她曾拿来了好几块蓝色的丝布将那些画好的油画细心地盖好,立在墙壁四周。在灯光投射下,丝布背后她的面容依稀看见,安详静域。我突然莫名地喜欢上了这间画室。我越来越频繁地来到这里,有时甚至将本来应该在学校画室完成的作业也带到了这里完成。而林小惜却好像总是有事情脱不开身,她并不常来,尽管我并不需要她坐到我对面我才能将她画下来,事实上我也这样画了好几张,但我似乎很渴望与她面对面静默的对视。但她却在某一天开始再也没有踏到这个房子。

我不知何故,她也从来没有解释,这里所有的画她也没有带走。后来细想起来,我想大概会与一件事有些关联,而且在那件事情发生之后,她消失过一段时间。那是她在我跟前第一次发生这样无缘无故消失,尽管后来这样的事情常常出现,但是我还是越来越感到一种迫近的不安与焦虑感。

那件事发生在学校的咖啡馆。

初春的阳光还是有点惨淡,零零散散地缱绻留恋在咖啡馆的蓝桌子上。没有音乐,倒落得了个清静。我们与这个大学大多数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在咖啡馆自以为很小资的地方打发着漫长的下午时光。而实际上,我们与他们还是有些不同,因为我们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她将咖啡当饮料喝,她说她很渴,而她调的咖啡却出奇地浓。

我注视着她,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光来注视着她,我喜欢她的所有小动作,在我看来她所有的举动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她有点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眼睛。

你能忘记你看过的死人的脸容吗?她仿佛想故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样突然问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酝酿迎接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前的准备心理。

我很惊讶。我只是当作她一时兴起的开玩笑。她用恶作剧般的表情对着我微笑。但她要求我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我经历过两次这样的情景,一次是妈妈的坠落死亡,妈妈死时的脸容我是不会忘记的,这让我悲伤让我悼念。另一次是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有一次去邻居家找同学玩,当我推开门的时候我发现房间内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一个双眼紧闭脸色灰白的老人躺在客厅的床铺上,我仿佛感到房间穿梭着一股阴冷的风,本很狭窄的房间更让我觉得如深谷般空旷阴冷,我没有找我同学就慌忙跑了出来。当晚,邻居家办起了死寿,我才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不能确切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他已经死亡的脸容,但那个脸容一样让我记忆深刻,它让我感到恐惧……

她突然伸过手来抓紧了我,我以为我的讲述让她感到了恐惧,但她只是不停地摇头,她说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种看见死者脸容的恐惧她太熟悉了……

我试图转换话题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却毋庸置疑地打断了我,她不停地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看见三次,我看见过三次死亡的脸容,那是我的弟弟,你能想象吗?我的三个弟弟都死了,一个弟弟刚生病死亡,另一个弟弟又接着出生,一直到他们停下来,他们再也不能生出新的弟弟。他们几乎成天泡在医院照顾弟弟,我每天都坐在门口忍受饥饿等待他们回家,我看着邻居屋顶升起的轻烟,贪婪地吸吮着他们家飘过来的饭香菜香,我羡慕得要死,但是我又害怕他们回家,你能想象吗,他们一旦一起回家来,抱着的都不是康复归来的弟弟,弟弟死了,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每一次他们都要让我见到弟弟死亡的脸容……每一次……

她失控般泪流满脸,我不知道在这么美好温暖的环境里为什么要说起那些悲伤的故事,我们仿佛一下子就毫无所觉地被推进了悲伤的陷阱。我试图安慰着她,让她安静下来,事实上她也不再有力气说下去……

她枕着我的手背趴在了桌子上,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上流淌着她汹涌的泪水,周围不断有好奇的眼光瞟过来,有人站起来匆忙离开,当老板的一对夫妻站在柜台的后面低声嘀咕,我能感觉到他们脸上那厌恶的神情。

我不能肯定她身上所有隐藏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她弟弟的死亡,她身上有太多不可隐喻的秘密依然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她的匆忙离去,她厌恶男人的它,她毫无呕物的恶心……我无法将这一切在这一瞬间理清,我想或许她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罪恶多米诺骨牌,推倒了那个多米诺骨牌,便引起了一环扣一环的不能自拔的反应。

我的眼前迷漫着了一层浓雾,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桌子、椅子、彩绘的玻璃窗、走动的人们都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隐晦不明,我试图在这一幅模糊的画景中分辨出林小惜的脸容,但是我却感到陌生,这让我不由地慌恐,我慌忙端起了还很滚烫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刺痛了神经的热度让我一时清醒了过来。不知何时,她已离开了我的手背,我看见她异常慌张地望向窗外……她的双手在桌子上紧张而慌**索着咖啡杯,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正在向我们驶来。

快。你快躲一躲!他们来接我了。她不由分说地命令我。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柜台后面的老板夫妻也神奇地蒸发,不见踪影。偌大的咖啡厅瞬间人去楼空,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刚刚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凄寂的苍凉。

她在背后猛力推了我一把,神情异常恳急:你快躲开!我求你了!

乳白的轿车如一片云一样越来越近,我如梦觉醒,迅速站了起来,从咖啡馆的后门跑了出去。而当我跑出一段距离再转过身回望咖啡馆时,她已从座位上消失了。我看见停靠在咖啡馆前的乳白轿车缓缓离开。

那天开始,我再也不能联系到她。后来,一直到四月中旬,她才回到学校来。

而在她消失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坚持来到河边的那间画室,我希冀有一天我能够远远就看见那间画室窗户投出的温柔灯光,想象着当我推开门时她会雀跃而来,青枣的味道如清晨的露水一般清香。而我是如此地失望,每一次,我都得自己拉亮灯光,每一次,我都得不断反复地修复着前面已经完成的画,以期能够在脑海再一次清晰地浮现起她宽阔的前额,她抽鼻子的动作,她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然后我疾笔而飞,唯恐由于哪怕是因为我一丁点的犹豫与停歇,她都会如一个影子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一直坚持这样的作画状态,我只知道努力抓住能记起她的每一个弥足可贵的瞬间,因为她是那么容易消失,那么容易让我无从追遁。

而事实上,每一次作画的过程,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相伴以沫的欣慰与踏实,每一次在离开画室之前我都长久地凝望着画面的她,这样能让我内心因为歇笔产生的突然而至的悬空与孤独感渐渐地消抵。然后,在清冷的深夜,我踩着静寂离开。

我在那个画室里完成了我毕生最重要的十二张油画。

而林小惜,她好像忘记了河边那间画室。

[唐爱]

我从河边的画室走出来。那天是我在这间画室画的最后一张油画。我再也不能单凭记忆就能将林小惜画下来,在她消失接近一个月后,我发现在我的脑海里她的形象突然变得斑驳、支离破碎,我无法将那些交织着裂缝的形象清晰地组合起来,我被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所攫住,在新的一张铺开的画布上,我再也进不了画画的状态。我将所有的颜料泼到了那张洁白的画布,灯光也随着我的激烈动作而摇弋不定,我对着如血迹般流淌的画布黯然神伤。

我颓唐地站了起来,将画好的十二张画收集到了一个角落,并用一块宽大的丝布将它们覆盖起来,将画笔、画架、剩下的颜料、画布摞在了一起堆到了那个角落,用清水将地面颜料的痕迹清洗了一遍。屋子里充满了清水、灰尘、颜料、破旧家具混合的潮湿味道,我渐渐地在这样的气味中安静了下来。我安慰自己,当林小惜重新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是会一如既往地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又会恢复到安静自然的秩序,我在灯光下重新能做到在脑海里重现她的前额与微笑。

当我收拾妥当将门带上时,我看见唐爱背着一个白色的挎包从台阶上缓缓地走上来。她脚步轻盈地踩在台阶的落叶上,引起了一阵静默的**。或许我就是因为感觉到了一种神秘的**才会转过身来的,我预感到会是唐爱吗?

我愣在原地。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她倔强地冷漠着脸容,缓缓地走近我,我不知道如何去阻止她,她没有注视我,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推开了我来不及锁上的门。

她踩着还满是水迹的地板来到了角落那堆油画前。我连忙挡到她的跟前,她扬起脸,冷峻而挑衅地注视着我,我不由自主地让开了。她掀开了覆盖着油画的丝布,看到了那张混乱的画布,她粗鲁地拿开了那张画布。她看到了色彩奇异缤纷的林小惜的**油画。

啊——她惊讶中大概夹杂着许赞赏的语气,她站了起来,首先是距离画有一段距离,歪着脑袋仔细地端详,然后慢慢地走近,用手指轻轻地滑过凹凸不平如山脉一般的画面。我从她的侧影看去,她的脸部表情越来越严肃,我心惊胆跳,我担心她用指甲划坏那些画,我以为她会歇斯底里。但她不会,她不会这样做。她只是仔细地将那些画一张张地端详。我屏着气,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气馁地等待着,良久,她站起来,嘴角带着微笑。

她向我转过身,走了上来。

你在紧张吗?她嘲笑道。

不,不是。我连忙否认。

你担心我会破坏你的画?她露出了一丝冷笑。

我好像被人出奇不意地揭穿了一种隐晦的心思般感到心虚。

你画得很好。她平静地说。

谢谢。

她对我的客气话表示不屑。然后转过身走到了窗户前,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包烟。那洁白细长的烟体在逆光中异常寂寞。她点燃了它,猩红的烟头一闪一灭,她很快就融进了那堆如谜一般的烟幕中。

你有过人的地方。这是我一直都确信的。

谢谢。我只是得以随心所欲地去画而已。

艺术不就是这样。苦苦追求的往往是你得不到的。成就往往是来源于一些你意想不到的“意外”。她语气淡然。

那终究只是“意外”。

可是你别忘了“意外”只是代表它到来的时候你想不到,但是它的背后同样是由于天才与勤奋的累加。

我不是天才。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天生有残缺的人……

我并没有说你是天才。她急躁地打断了我,后来她又恢复了缓慢的语气:即使一个人天生有残缺也不会妨碍他有过人之处。而在这个世界又有谁是没有残缺的人呢……

即使一个人有过人之处,那也只是体现在“意外”,而“意外”是永远等不来的。我打断了她。我惊讶我们互相抢话的行为,这在我们之间是很少出现过的。

是的,所有的“意外”到来之前,每一个人都必须事先经历一段漫长的不同寻常的折磨与煎熬……

我们一时陷入了沉默。她再一次点燃了一支烟,逼仄的房间让我感觉缺氧般的难受。

你从来都没有想过画我是吗?她话锋突转。

我沉默。

我知道,哪怕我的一个侧影你也不曾想过画下来。她自嘲般自问自答。

不是这样的。你知道的,其实我并不是能够画好每一张画,正如你所说,我缺少画好你的“意外”。

这个“意外”我还需要等待多久?她幽声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让我对你的等待一次次地从可以忍受变成了无法忍受?

你在意画上画的是谁吗?我很吃惊她所说的“无法忍受”,而更让我吃惊的是,我这句话隐约流露出来的刻薄,这并不是我本意。

你在嘲笑我吗……她突然停止了说话。

不,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连忙辩解。我并不是在苛刻她的自相矛盾,我想不到画面的林小惜会让她受到“无法忍受”的伤害,或许我们本就不应该谈及到这个话题。我提议出去走走,房间太昏暗了。她沉默良久,然后缓慢地在窗台的地方掐灭了那燃烧的半截香烟。她转过身来,我看见了她眼眶有泪珠滴落下来,但她却脸带微笑。我想,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控制不住在我面前落泪的呢?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我不得不承认我与她之间的亲切感从来就没有消失过,尽管我们因为一些事情曾经产生过隔膜,但是我们之间依然不会因为隔膜而真的隔绝过对方。我将她拉了过来,她轻微地挣脱了一下,然后还是靠近了过来,我扯用衬衣的袖口为她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她往后仰着别着脸,表情有点僵硬。

你这是在在乎我吗?她问我。声调骄矜。

我愣然,手不由地离开了她的脸。我含糊不清地嘟哝着,不过鬼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

你承认了?她狡猾而嘲讽地看着我,那将这些画都烧掉吧!

不!不可以。我肯定地说。她瞬时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径直走出了房间。

我愣在原地,我的衣袖被她眼泪濡湿的地方有一片冰凉如海水般感觉缓慢地漫了上来。我不知道我如何才不会伤害到她。我感到了轻飘的气馁。

她脸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她走在我的前面,在穿过那道木桥时,她停顿了下来,她说,你走前面。

桥道很窄。我尽量放轻脚步,她跟在我的后面,在桥中央的地方,她轻声说,我们停一会儿好吗?

桥没有栏杆。停顿下来会让人感到突然失去的平衡感,我努力做到不往河下望,也不去想此时此刻可能会面临的失重。她在我背后抓着我衬衣的衣角,身体约有约无地接近我,我感到一阵风从我们身体之间缝隙穿过的冰冷,背脊有汗水涌流。

就在那一瞬间,我感觉那缕力量只是来自于一瞬间,是的,我感到她在我的背后只是轻轻地推了一把,只是轻轻地,我就顺着那缕力量不可抑制地掉了下去,一直到落进水里被一股刺骨的冰冷所刺激我才明白过来,我掉进了河底,我被河水呛得喘不过气来,一股带着尘土与败草的河水从我的鼻孔嘴巴直灌而入,我无意识地扑腾着浮了起来,但我脑子一片空白,我也不记得我是否喊过什么,我什么也看不清就又沉了下去,我感到异常难受,心脏位置有不断加剧的膨胀感,而奇怪的是,很快就有一种催眠般的舒适与放松随之而来,脑海中浮现起了落水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了河边那间画室的窗户突然打开,一个我熟悉的身影——林小惜,她站在窗台的地方,远远看见了我落水的过程,我眷恋地向她投去了最后一束眼光,我伸出手来我想抓住些什么,但是我感觉我什么也没有抓着,我只是在下坠般的舒适感中慢慢入睡,我感到眼皮好重好重,我好累,好孤独。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重新醒来,头痛得厉害,整个身体软绵绵的,四肢无力,我努力动了动手臂,触摸到了柔软而温热的草地,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我还活着,我不是在河底也不是在梦境中,我躺在河边一片开拓干燥的草地上,在我胸口的位置覆盖着一块蓝头巾。我抓起蓝头巾艰难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试着呼唤了几声唐爱的名字亦没有任何回应。

我重新瘫坐了下来。蓝头巾干净、依然带着淡淡的清露水般的清香,我熟悉这样的清香,它来自唐爱。她救起了我?

是的。她并不是真的想杀我。她救起了我,她留下了她的蓝头巾。头巾的背面有淡黄的彩笔写着“再见”两个字。我隐约感到嘴唇与胸口的地方隐隐地钝痛。

再见到唐爱时她长发飘飘,她的脸容掩没在了那水漫金山般的长发中。我一直珍藏着那条蓝头巾,但却在一次宿舍打扫除中不小心弄丢了,连同头巾上依稀可见的那两个字“再见”我都无法将它再找回来。我与她再也没有任何可以互相辨认对象的信物,意外对于我们似乎总是猝不及防。

我被宿舍楼**的人群惊醒。我想起了我的画,那十二张来不及撤离的油画,我不顾一切穿过人潮跑到了河对岸,那里有大量的救护车刚刚驾到,一层叠一层人群站在离受灾的房子外三十来米的地方围观。有人徒劳地在河边打水,却没有人愿意提水冲到火灾前面去。那天风势很大,火势迅速转移,已经有一大片的房子卷入了火灾之中,遭杂的声音混和着火光的热浪,还有浓浓的黑烟,这仿佛是一场葬礼的盛会!当我拨开人群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时,唐爱再一次出现在了我的跟前。她穿着滑稽,上身还穿着淡蓝的睡衣,披着一件奇怪的宽大外套,她大概是赶不及换衣服就跑来了这里。

你不可以去那间房子!她态度坚决,她用身子挡住了我。

我不能不去!

你应该知道危险!

这和你无关!我用力推开了她,她差点摔倒,但我顾不上她。我想那晚我是不是在惊醒来之后还一直在延续着一个梦境,要不我怎么会那么奋不顾身地向那个被火烧红的房子跑去,我想我真的大概还没有醒来,我依然延续着一个我不愿意醒来的梦境。

而在我还没有接近那间房子的时候,它已经开始不堪重负地倒塌下来,巨大的崩塌引起的震**与汹涌而来的热波将我推倒在地,很快就有消防人员冲上来将我快速地驾出了警戒线之外。我再也无缘拯救那十二张油画,我心有余悸地退出了人群。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的眼光不断飘曳,但我再也找不到唐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人群,也许她只是不忍心看到可能会发生的惨剧,我想寻找到她,哪怕我们只是简单地拥抱一下,我想我大概也会减轻一些内心的不安。但她已不在这里,不在围观的人群中,当我打电话到她寝室去问的时候,她也没有回去宿舍。

火灾的事因在一天后调查出来了。在我画室附近有一邻居有人用煤气烧开水,结果出门之后忘记关了,铝锅烧融之后将煤气管弄断,后煤气罐爆炸并发生了火灾,有人在大火中被烧伤。尽管后来有大批的消防人员来抢救,但是那天的大风与干燥让大火依然像失控的疯子般烧平了河对岸那一小片廉价的出租屋。

只是我不知道,在大火发生的那个忧伤的夜,唐爱后来去了哪里?

[韩墨]

火灾之后一个星期,林小惜回到了学校。那已经快是接近了五一节庆。她一回来就投入了紧张的舞蹈排练。而我们分开的一个多月所发生的事情,她从不问起。包括被大火烧光的那十二张油画。

林小惜这一次排练的是五一劳动节暨纪念建校100年的文艺汇演节目,这场演出她的父母所在的舞蹈团也将被邀请到学校与她同台演出。学校的食堂、教室长廊、水房贴满了这类通知广告。她再一次被学校所有人熟知。

韩墨向我走来。昏暗的光线让我不敢确切渐渐走近来的是他,他穿黑色的竖领大衣,他神情悲伤。他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他看见了我,并不向我打招呼,只是略有惊讶且慌乱地瞄了我一眼。我与他在这样人迹稀少的地方遇见确实是有点让人不知所措。

我与他沉默着。有落叶在我们的脚下回旋,夜风有点冷。他将大衣紧了紧,他还是开口了:等人吗?

我点了点头。你呢?

我?他自嘲地讽笑,我想等也等不到。

我知道他指的是唐爱。我本想问唐爱怎么了,但却莫名地让这句话消失在了沉寂中,我知道如果他愿意告诉我他会主动跟我说的。我想他应该知道我与唐爱以及鲁沙之间的一些事情,但我不确切他知道多少。

他站了起来,也许他不习惯这样带有些紧张的静寂,他站起来,他问我这个周日是否有时间,他约我在周日的晚上八点去一个地方。

我困惑地望着他。他会认为我是唐爱的旧情人找我算帐吗?我与他只是突然遇见,他也是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吗?他是不是会约见我在一个地方,比这儿人迹更稀少的地方,然后我们将不可避免会发生一场争执或打架?我有略微的不安,不过即使会出现那样的不测,我也不打算告诉他我和唐爱之间的任何事情。我从来都不打算这样做。

他的眼神在别处,他觉察不到我的不安,他陷入某种困境,并没有多少心思在意他周围事物的变化,他好像担心会被我拒绝,补充说,我希望有一个人与我一起去找唐爱。

他没有正面回答我。他只是带着气馁的悲伤问我,我这个样子看起来是不是有些懦弱?

从他颓唐的表情判断他好像确实没有找我算帐之意,我想也许是因为有别的事情。他与唐爱发生了争执?他将我默认为是唐爱最信服的人?或者他只是有点模糊地认为我可以化解他与唐爱之间某一种矛盾?总之,他的神情表示他信任我。他带有点乞求地看着我,他希望我尽快答应他的请求。而我似乎找不出理由来拒绝。

他终于如释重负地站了起来,在昏暗中,他背影蹒跚,消融在了夜色与灯光中。我知道他走进了一段悲伤的故事,不可自控地将自己完全融进了故事中,他的每一个举动都在表示他正深受着这个故事的细枝末节所左右。而让他感到悲伤的唐爱究竟对他做了些什么事情呢?

我担忧的对象很快产生的转移。我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之间我更关心的人是唐爱,我希望她会好。她会一直都好。

遇见韩墨接下来之后几天,我一直处在某种带有强迫性的近乎麻木的状态中。我不明白生活为什么会在我看似即将顺利的道路上出奇不意地屡屡设置障碍。如果是这样,我倒愿意所有的悲伤都聚集在一起如一场暴风雨的骤然而至,暴雨过后自然就有让人安心的平静。我甚至想放弃与韩墨的会面。但实际上,我很难做得到。

又是周日。多年来,周日的许多迹象总是在我的回忆中纠结不清,模糊交错。

八点正的时候,韩墨往我的寝室打来了一个电话,再次确认我会随他去那个地方,然后他在校大门等我。大门处徘徊着很多亮着红色空车标记的出租车,它们伺机插缝,一簇接着一簇调转车头挤上来。我想,大概是每逢周日,总是有很多人结伴从这里出发,去市区某一个地方挥霍一个礼拜最后的狂欢。

他看见我来了,他依然穿着那件黑得有点褪色大衣,只是将领子放了下来。他向我挥手,并示意一辆淡蓝色的出租车停靠在他的身边。他坐在前排驾座的副座上。我拉开后车门,坐在后排。前排与后排之间隔着钢条栏。我们无法交谈些什么。出租车拉着我们迅速离开。

我与他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一家外观怪异的夜总会前。霓虹灯大得出奇,几乎遮挡了半面的墙。大门倒是很宽,但只有一个人高,敞开着半边,有一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门口站着。如果不是他时不时做出不同的欢迎姿势,我还以为他是一个木偶雕像呢。

韩墨踯躅不前,他说,要不我就不用进去了。说完,他掉头就走。我预感到我即将面对的可能会是我们难以面对的事情。但我还是拉住了他。他回头用近乎悲壮的恳求眼神看着我。我说,如果你不进去,那咱们这就回去吧。他摇了摇头,他放弃了逃避。我们都得面对。

在音乐与身体欲望的嘹浪下,有人不断舞台上抛扔帽子、手链、硬币,她被击中,她神情漠然,她倨傲且**。但她这样随意地向着人群卖弄身姿抛扔媚眼,与其说是在吸引别人,不如说是在堕落自己,她真的是对自己采取了无所谓的态度。

韩墨走进一张深藏角落桌子边瘫坐在了下来,这里远离人群灯光暗淡,旁边的桌子上有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一个穿着领口大开露出硕大**的短裙女孩张开双腿坐到了男人的身上,男人将手伸进女孩的裙子,女孩激烈地扭动着身体。我示意韩墨换一个位置。而他似乎经历一个漫长的岁月才来到这里一样,他再也没有力气挪动脚步。

他的眼睛胡乱地落满泪水,他问我,他是不是该去死?

我将手臂放到他的肩膀上以期传达某些力量,但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知道唐爱害怕孤独,她从来就不习惯孤独,但我此时更清楚了一件事情:她并不爱韩墨。而她爱过谁呢?

韩墨在我的跟前喋喋不休,颓废落泪,他说,他爱她,爱得刻骨铭心,他像一条狗一样乞求着她的爱……但他感受不到她的爱,他甚至不从她的身上得到过一点感动。她不让他吻,不让他碰到她的**,他从来都不敢违抗她的要求……他只能捧着她的脸,只能牵过她的手……他说他还真不如台下那些男人,那些男人有权利窥视她,溺爱她,诅咒她,而他在这里连靠近她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告诉她他跟踪着她来过这里,他在她面前强言欢笑掩饰事实,他尽最大的努力不去责备她……他拼命说服自己这一切不是真的。他说,他丢失了自己……

他出语粗俗,完全失态。他要求我原谅他,希望我告诉他爱与不爱该如何了断?我并不是完全能听清他表达的意思,我也给不了他爱情的答案。他大致地感到脑袋隐隐作痛,双手疯子一样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连忙制止了他的愚蠢行为。身旁的短裙女孩侧过脸来惊恐地看着他,男人正沉醉在快感的云雾里不暇顾及其它,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滑稽的蹩脚**演员。

谁?

唐爱。

这里没有人叫唐爱。

刚刚走进去的那个女孩就叫唐爱。

她叫enny。

不,她叫唐爱。请让我进去!

这里没有唐爱!请走开!

我不顾他的威胁,跨步冲开了门,门后突然冒出了几个大汉,我的后脑被一重物击中,我感到一片麻醉般的昏眩,紧接着我脚跟离地被架空了起来,有人打开旁边另一扇隐蔽的侧门,我被抛了出来。我的脑袋重重地磕在了水泥地板上。随后门被重重地关上。那声带着愤怒的金属声音让我明白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