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那一刻开始,一切清晰的,不可逆转地清晰了,一切模糊的也永远模糊了。

我六岁那年,妈妈失足而死。那天傍晚,爸爸只是遇上了一个不适时的紧急会议拖延了回家了时间,爸爸没有忘记买托衣架,爸爸只是开了一个不期而遇的会议,一个暗流丛生的会议,一个凸显命运荒诞的会议,爸爸说,那是个该死的会议!

爸爸辞去了公职,将我寄养在了叔叔家,义无反顾地当了一个长途卡车司机,从此停泊在湖泊、沙漠、森林、无边无际的走不尽走不完的路,无所谓白天,也所谓黑夜,远离喧嚣,遁沉静寂,与孤独为伍,与寂寞相伴。

呵。我就是在一个这样奇怪的家族长大。妈妈的失足成了爸爸永生的劫赎。爸爸的出走导致叔叔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叔叔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失去了平衡与重量,叔叔粹然从某一个生活高处坠落而疯。难不成叔叔的变疯、也是他冥冥之中与弃家出走的爸爸的一个较量?

爸爸带走了妈妈的一双绿色毛线手套,将戴在妈妈左手中指上的一颗绿色戒指留给了我。自从发觉我看不绿之后,妈妈就将她所能触及的世界改造成了绿色,妈妈说绿色将是开启我生命神秘之门的颜色。因为我看不见绿,从小我就看不见绿,我看到的绿是一片蓝。妈妈让这个家充满绿色,墙壁是绿的,椅子是绿的,帽子是绿的,手套是绿的,戒指也是绿的。妈妈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神秘的绿。我想象:绿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与妈妈握着我的手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亲我额头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背着我的感觉一样?

呵。妈妈。我想象不出绿的感觉。看不见绿的人想象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没有腿的人想象不出奔跑的感觉、一个还活着的人想象不出死亡的感觉一样。我想象不了我生命与生俱来缺少的绿。

我只有紧紧握着妈妈的绿戒指,我将它用链子穿起来,一直佩戴在胸前,隐藏在我的衣服里。它像妈妈洗过衣服之后的手,冰冷而温柔,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我生活中唯一坚实可靠的绿,相对我而言唯一经久不变的绿的标记,它坚硬不可摧毁,一如我与生俱来知道我看不见绿一样,我知道它是绿的。它在我手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枕头底下,在我翻开的书本上……它无所不在。它会像妈妈所说那样,指引着我找到绿的答案吗?找到绿的快乐与幸福吗?抑或绿的前方就是快乐或幸福吗?

爸爸离家之前告诉过我,路的前方就是绿,无论是沙漠还是荒野,它的前方、远方、尽头就是绿。一望无际的绿。十年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哪儿凝望日出?你在哪儿缅怀夕阳?你的大卡车是不是停靠在半坡?沙子是不是吹进了卡车,鸟儿是不是飞进了卡车来觅食,你是不是蜷缩在座驾上如鸟儿般栖息?

我想我会怀念爸爸。

[林小惜]

我产生去看望林小惜的念头已是两个星期后的事情了。

我的眼睛真的存在着催生悲剧的某种不确定诱因?一种隐喻的宿命困惑着我,我深深的不安,一直到下了决心去看看她,我才略微感到有许平静。

终究,我还是决定去看望林小惜了。

林小惜所在的舞蹈系宿舍不难找到,一个自称是林小惜朋友的高个子卷发女孩告诉我林小惜在绿珠医院。另外她简单跟我聊了一些林小惜的病况,她了解到的情况其实也非常有限,她将我误以为是林小惜的某一个痴情暗恋者,对我不胜同情和嘲讽的表情。

绿珠医院离学校并不是很远,我可以步行着去。那是个晴朗的早晨。天空是出奇的湛蓝。担心空着手太难堪,我就在路边买了一束百合花。实际上我不知道买些什么花合适,我并不是很懂花的含义。

这是一所骨科专科医院,大厅人满为患。挂号室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在门口端坐着一个浑身粉色打扮的女导医,不耐烦地用含糊的手势打发着前来询问者。我犹豫着该不该走上去。她将一束怪异的眼光瞟向了攥在我手心的百合花,似乎我攥着的不是百合花而是她厌恶或恐惧的某种东西。百合花确实纯白得有点刺眼。我尽量温和地询问前两天从红宝医院转院过来的一个一米六五左右高的女孩在哪一病房。她眉头微肃,上身不自然地退后,快速而短促地说,十层,最南面一间病房。说完她迅速扭过脖子。我感到莫名其妙,但不紧要。

好不容易挤上一个电梯上来,十层病房也不少,穿蓝白条纹衣服的病人到处都是,或卧床不起,或在房间烦躁地转着圈子,但说话的声音都不是很大,所以并不让人感到喧哗。有几个白褂衣的护士推着医护手推车从一字排开的房间不断地吞入吐出,车轮金属的摩擦声在唧唧呀呀地响个不停,从走廊的一端看过去她们好像是五线谱上的慢舞者。她们的脚步惊动着一盏盏灯接连亮起来,灯光苍白,让我有一种不真实的时空错位感。

最南面的病房?对,就在这。门半掩着,房间粉刷着淡蓝的米石灰。女孩光亮的额头从条蓝状的被窝里露伸出来,她在靠窗户的床位安静地熟睡着。阳光从打开的窗户斜照进来,几何分割状的光斑落在了女孩脸上,几绺被阳光镀上金色的碎发随着女孩身体呼吸的动作轻轻曳动着。

我站立在门口。我突然疑惑我是否应该来到这里?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静,仿佛在她身上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坠落事件。我会不会破坏了她的平静?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辆金属手推车来到了我的身后。我蓦然转身,手臂碰到了一团柔软而异样的东西,一个细眉嫩眼的护士女孩已经站到了我的跟前,她满脸通红,我想我刚才应该是无意碰到了她的**。我掩饰着尴尬地后退,腿部又撞到了手推车车把,车上玻璃药瓶随即摇晃起来,发出冰块撞击玻璃壁般的清脆响声,女孩慌忙上前扶住了车把。继而转过身来严肃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当她的眼睛落到我藏在身后的百合花上时,她整个表情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是林小惜的男朋友吧?护士女孩微笑问道。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她不表示怀疑。我随着她走进了林小惜的房间。她检查了房间的温度,掀起林小惜被子的一角,我看见林小惜右小腿膝盖位置下绷满了石膏,或许她感觉到突然的受冷,她另一只脚的脚丫子微微动了动,但她照旧酣睡着。护士女孩仔细检查了一会,重新给她盖好了被子。她的动作娴熟快捷。我将百合花放在了床边的一个小圆桌上。

林小惜需要一个人经常过来扶她走路,多走路对腿部的恢复很有好处,但她的父母看起来像一对大忙人……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幸好你来了……护士女孩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仿佛在责怪一个贪玩忘记了做家庭作业的孩子。她纤细的眉毛稍微弯了起来,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神好像在对我说:你怎么现在才来?小惜住院都快一个星期了。

我不好意思地躲闪着她的眼神,不知道回答些什么,脚步不自觉后退了几步。她立即又投来“知错就改就是好孩子”般的安慰与鼓励眼神,并撇撇嘴角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然后推着医护车像结束例行公事一样,泰然自若地离开。

我不明白我在这个沉静无声的房间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下意识地跟在护士女孩走出了房间。女孩走出两步,突然停下来回头直视着我,口气生硬:你有事吗?

我一愣,急中生智:我想了解一下她的病况。

她脸山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嘲讽,大概是误以为我这个男朋友如此不称职连这个都不知道之类。她说:林小惜病况是良性的。一开始她有轻度的脑震**,不过已恢复过来了。小腿有严重的骨折,已上了钢板矫正,多亏她身体机能不错,恢复得很快,不过,她需要一个人经常过来陪她锻炼走路,这个我刚才跟你说过了。

我躲过她追究般疑惑的目光,向她欠了欠身,道过谢并迅速转身再一次回到了房间。

我离她这么近。近得几乎可以呼吸着她的呼吸,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她身体散发出的微微的温热。我心中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默读起她的名字——林小惜。我被这张凸凹有致的脸容所深深吸引:光亮宽阔的额头,长长的睫毛,深深的眼眶,白皙光洁的肌肤,几乎可以看见底下淡蓝清澈的血管,她微微侧身而睡,**着修长的脖颈,隐约可见她一喘一喘的杏黄色肩胛骨。我想象她美丽娇嫩的玉骨会一直延伸至她线条柔畅、越来越深的后背。

她沉静地酣睡,对发生在她身边的一切她毫无所觉。她呼吸匀称,睡姿安详,只是微皱起来的眉头表明她好像在做着一个不愉快的梦境,她长睡不醒,她孤独而心甘情愿地承受着这一切,一如她旋转成不透明的舞蹈,她将自己被包裹在中心,让人不可理解,不可接近。

我轻手轻脚绕过床边的圆桌来到了窗户边。圆桌上百合花因为放置的时间有点长了的缘故失去了些鲜润。我暗忖:如果能有一个有水的玻璃瓶子我相信它会恢复过来的。

窗外阳光明媚。越过医院的围墙,我看见在一片宽阔的草坪上,有三三两两拖着美丽长裙拍照的新娘在摆扮着各种姿势在拍照,可不知何故一溜烟工夫所有人都跑了,不知是谁落下了一尾洁白的裙摆,看上去像一朵在寂静中无声绽放的花朵……我听见了身后有窸窸的声音,我扭过头发现她醒来了,她动了动,身子半仰了过来。她缓慢地睁开眼睛的动作,让我恍惚有一片冰凉的海水向我漫来,我下意识地挪了挪脚步。

你是谁?她发现了站在窗前的我,下意识提起被子盖过身子。

我……我一时不知道从何解释。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初步判断出我并非是不良歹徒之辈,但从她紧紧地扭着被子遮挡在胸前的动作可以看出来她并不对我放松戒备。

那天你在排练……就是两个星期前那个周日……我在学校的礼堂看见了你发生事故的过程……我知道你会感到突然……但我希望我可以来看望你……不知道你会不会理解……我尽量让我语气放得自然一些,事实上,我比我想象中紧张得多。

她先是仔细地打量着我,后来,她才慢慢放松了戒备,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我感觉海水又轻柔地漫了过来,速度减慢,抚摸着我的脚踝,一点一点,先前的冰凉感消失,取而代之的舒适感开始浮了上来。

她很礼貌地说,谢谢您!接着她再一次打量了我一下,说:您能扶我一下吗?

她对我的称呼用的是“您”。她用手努力支撑着身体,我连忙上前扶护着她的腰,她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用力地拖动着身子,背靠着床的护板上坐了起来。我拿过枕头垫在了她背后。她充满感激地看了我一下,一个垫枕头的动作很快让我们的处境突然变得很微妙。

她注意到了圆桌上的百合花。金黄的光斑在洁白的花瓣上跳动。她出神地看着花瓣,像一尊泥塑一样一动不动。我不安地环视着其实空空如也的墙壁。在这之前,即使我每次去看望妈妈都会带上鲜花,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天我会带着一束鲜花来看望一个女孩。她难以捉摸的表情让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吃惊与不安。我想象她会不会误以为我别有用心而重新对我产生戒备,就像拒绝一个无耻之徒一样,拉下脸来满是不屑与蔑视。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愿意空着手来,尽管情形一样会让人觉得尴尬,但不至于留下让人嘲笑的把柄。

谢谢你的鲜花。她终于抬起头来,她微笑地看着我。我注意到她对我的称呼换成了“你”,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让我把花递给了她。她掬着花枝,将花瓣靠近她薄薄的上唇处。我以为她会深深地吸吮百合花的清香,但她却出人意料地叹了一口长气,仿佛不小心吹破一个美丽肥皂泡那样的让人感到遗憾。她的唇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这样的雾气让出自她唇间的语言仿佛也蒙上一层不真实的外纱。

很美。她说,可惜再美都是会凋谢的……花凋谢的时候花瓣会散落满地,它会变得很丑陋,会弄脏地板,桌子,会让人感到厌烦……

我满脸窘容,我不知道她这番话是否另有所指,她是对花会凋谢的事实感到厌烦呢,还是对我的来访感到不耐烦。但我从她的表情看不出她有驱赶我的意思,或许她只是沉醉在某一种状态的自言自语,她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坐立不安。

是这样的。我轻声打断了她,我突然想起护士话,问她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心不在焉般点了点头,视线掠过窗外那刻她又突然改变主意:太晚了。明天好吗?

怎么会是太晚了?我往往窗外望了望,我想她大概是不愿意晒进中午时分有点过于热烈的阳光。

明天,明天好吗?……她欲言又止。她为难地看着我,看上去她还有些着急的样子,好像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就要发生一样。

我不希望她陷入为难,但我真的不能确定我明天是否还会来。如果明天我还会来,那将意味着什么呢?难道她和我一样觉得我们有再次相会的必要?

明天你还会来的是吗?她眼神热烈地看着我,口吻有让人心动的温柔与恳请。

我想是的。但……

今天真的太晚了。她不置商量地打断了我的话。明天你会早一点来吗……喔,我的意思是我非常希望你能早一些来……我知道对你提这样的要求很过分,我们只是刚刚认识,你会在意的是吗?

我摇头。她信任地伸出手来。我轻轻地握了一下。柔软的小手,与我想象一样冰凉。

她再一次微微露出海水漫过沙滩石礁一般的笑容。她执意要站起来送我离开,我只好将她扶了起来,她的手滑进了我的手,我们默契得让像一对相识以久的朋友。她将绷着石膏的右腿试探着地缓慢地挪动了几步,就在我打算松开她让她自己走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叹了口气,向我靠了过来。一种异样的温柔让我心**神移。

其实每一个人都逃不过她的年龄,一旦受到同龄人超乎寻常的关注,人对陌生的抵触就会如冰块一样消融。

我跟她说再见。她支撑在门边向我轻轻挥着手臂。我闻到她身上有青枣的味道,我不能确定这样的清香是来自她衣服上的香水味还是来自她的体香?我边走路边回味着似乎永久弥留在周围空气中的那缕青枣的味道。我神情恍惚,在医院大门出口处,我差点与一个匆忙的高个子的女人碰了个满怀。护在女人身边的那个一样高个子的男人回头向我扫了一眼。我愣在原地,那缕青枣般的清香如原本安静停在我肩头的蝴蝶,突然一下子扑翅飞走了。

次日。我大清早就来到了医院。林小惜刚刚醒来,看见了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我,她脸上甚至都来不及露出惊讶的表情。

她调皮地伸出手臂。我让她扣着我的脖颈将她抱了起来。等候她洗漱完毕后,我们一起下了电梯。

不远便是一片草地,再往远些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大概是担心病人不小心掉进湖水,靠近草地这边的湖边围起了齐腰高的栅栏。草地上满是遵照医嘱早晨起来锻炼的病人,面容疲倦,动作麻木、松松宽宽的蓝白病服在晨雾中显得空洞而怪异。随处打转的金属轮椅无情地压过草地,硬木拐杖敲击声不绝于耳。

她换上了一条宽深色的裙裤,刚好能遮挡住了绷在小腿上粗硬的石膏,她尽量保持了挺直的腰肢,她脚步缓慢但每一步都很明确、坚定、义无反顾。我象征性地搂着了她的腰,后来,她的手绕过来,摁在我的手背上,既而交叉穿过我的指缝,柔软冰冷。我忆起妈妈带我去看冰雕的往事,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想伸手去抚摸光洁透明的冰面。我想象手滑过冰面的感觉应该就是这样:她的手指从我手心抽出来,滑过我的手背,覆盖在上面,冰冷在手,但温暖入心。

我们绕过草地到达了湖水没有栅栏的的另一边。她一直保持着静默。但沉默并不至于让我们感到难堪。

这边人迹稀少,湖水清澈湛蓝,白云如小舟般的倒影在湖面轻轻**漾,这是一派让人舒服的晨景!

我注意到她额头上泌出了一层细汗。累吗?我轻声问道。

嗯。她的眼睛一时充满了无限的温情,但只是一闪而过。她停下了脚步。

大抵是睫毛遮挡的缘故,她的眼睛显得深黑,湛蓝的湖水仿佛也被她的眼睛染成了深不见底的黑。我再也无法抓住她目光的中心,我不知道她在注视着什么,一切都仿佛在瞬间变得不可见,不可捉摸。

跟前湖泊草地接连起来的铺天漫地的蓝让我心情沉静。我沉醉片刻的安宁。是的,我与蓝最近。天空是蓝的,湖水是蓝的,树叶是蓝的,草地是蓝的……蓝恬静、孤独、忧伤。

是的,我看不见绿,我的生命只有一片蓝。

你喜欢舞蹈吗?她问。

我说,你沉醉在一种孤独而不可控制的舞蹈状态中时,那样的舞蹈看起来感觉不错。

她抬起来头,用惊异地眼光看着我,你能看得出来?

你的舞蹈给我的感觉大概是这样。

愿意听我说说我的舞蹈吗?我没有想到你会懂,真的,我很惊讶……她的脸上莫名地流露出了一种平静的绝望。

接着,她口气开始有点着急,就好像一个小学生急不可待地在作业本的方格上涂满数字一样,后来她又渐渐放松了下来:

当我站在舞台上时,我感觉到所有的舞蹈动作都是我本身。我感到幸福,但我又感到心慌……我的脚步走在前面,我追赶着它们,有时我与它们融合,有时它们远远抛弃了我,将我完全孤立了起来……我感到惶恐而不可控制,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对不起,我无法表达得更加清晰……

随着她的述说,我的眼前又浮现起她旋转坠落下舞台的那一瞬间。我想,我大概明白她所表达的“不可控制”,人的身体总是有殊多的秘密,人的认知往往在人的精神深处止步。正如当一个人对着镜子中的自己说话会有异常的陌生感一样,精神对身体即将发生或已经发生的灾难往往都是一无所知的。

我凝望着她。她虽然给我感觉是对着我在说话,但她的眼神看起来却已经离开,走远,仿佛投向了一种孤独与寂静的虚无。我好几次差点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敢向她表达她的神情其实让我感到不安。

她突然停止了说话,她在沉思吗?她确实在沉思。她陷入了沉寂可怕的沉思,她不在跟前这片蓝,她在漂浮,游**,她从跟前这片蓝分离了出去。我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但她几乎粗暴地推开我的手。我看着我停在半空中的孤独可笑而多余的手势,仿佛一个失败的指挥面对着一个混杂的自娱自乐、自成一体的合唱团般不知所措。

我放弃了努力。半会之后,她转过脸,心不在焉地看着我,神情仿佛是在辨认我是不是她所熟悉的某一个人,她突然惊醒般睁亮了眼睛。她慌忙道歉,对不起。我走神了。

你在想什么呢?我感到突然其来的不安。

没有什么。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她说。

什么问题?

一个纠缠不清的问题。她不耐烦地回答。

那具体是什么问题?我惊讶自己的刨根问底,这显得很不礼貌。

我也说不清,我总是被一些问题困扰……她似乎并不计较,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有一种陷入泥潭的那种感觉,我得自己想方设法将自己救出来。我的脑袋总是突然有问题冒出来……就像一把刀突然向我刺过来,我必须集中精力全力招架。她气馁的表情让她看起来很疲倦。

她稍作停顿后又接着说,反正我的脑袋总是会不时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比如“我妈妈不会爱我了”“我会不会突然失去了记忆”等等……我常常感到特别恐慌,我得拼命找出种种证据来说服自己“妈妈是爱我的”“我不会失去记忆的”……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她神情迷芒,声音交织着真挚与忧伤。

是不是你妈妈对你做过些什么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我感到蹊跷,但还是试图去弄明白。

没有。我妈妈很爱我。

那究竟是因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问题冒出来的时候,一瞬间就将我击倒了,然后我得拼命挣扎着爬起来,甚至同样的问题在一段时间后又会重新冒出来,你会理解吗?你会不会觉得这很不正常?

她看起来疲倦极了,好像她在说出此番话的同时,正在亲临着与话语中表达的痛苦。但她的神情看起来她并不排斥这样突如其来的精神重压,她的感觉似乎很受用,她看起来需要的并不是生活原本可以做到的放松,而是不休止的绞尽脑汁与阵歇性的精神压抑。我理解她的想法,但我并不认可她将生活问题围困在一个没有出口的黑暗角落。

我想……问题总有根源的吧。

或许有,或许没有。她的语气透支而疲乏,脸色苍白,手指神经质地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上面已经留下了一片她的汗痕,她抿紧嘴唇表明她不再打算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沿着来时的路走回去。她深深地靠在我的肩膀,她实在是疲倦透了。我不明白我们刚刚走出房门的时候还感觉到的轻松感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我们的谈话为什么会突然切换到了一个让我们感到如此压抑的话题。我感到深深的沮丧。

站在病床一侧的护士女孩最先看到我们回来,她挂着职业的严肃,她用眼睛向我们暗然示意这个房间出现了一些情况。林小惜触电般推开了我的肩膀。我发现靠窗的位置站着一个女人,从窗户的反光可以看见她背光的脸,表情冷漠而干涩。她身材修长,披散着海藻似的波浪长发,脚上穿着一双过于奇特的朱红色的高跟鞋,这让她与这个谧静的环境极不协调。女人的旁边站在一个身材一样修长的男人,他在抽烟,侧着脸,菱角模糊,心神不安。

我认出了他们就是昨天差点与我在医院门口撞上的那一对高个子男女。

他们转过身来,眉头紧锁,这让他们看起来很憔悴,我倒是希望他们能轻松一些,自然一些,在这一点上他们让我失望。女人张着一张红艳的厚嘴唇对林小子厉声喝道:你去哪里了?

林小惜眼睛忧郁,咬着嘴唇不作声,脸色显得更苍白,肩胛骨微微颤动着,她像是要流泪的样子。护士女孩见状,连忙帮忙插进话来:夫人,他带着林小惜出去散步了。林小惜需要多走路……

女人轻蔑地瞟了护士女孩一眼,好像在说“你算什么轮不到你说话”。接着,女人大步走上前来,男人跟着她,他们一人一个胳膊将林小惜从我身边夺了过去,女人让她坐在了床沿,然后转身对着我,手势就如打发一个清晨不识时务的前来敲门推销产品的推销员。

谢谢你小伙子,你可以走了。

女人身上飘来一股浓重的香水味让我感到胸口有膨胀般的不适。

夫人,如果你们不是很有时间来陪你们女儿锻炼恢复,我倒是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人选。护士女孩再一次插话,带着她职业的权威感,她大抵从女人和男人的口中得知我并非是林小惜的男朋友,但她明显站在了我们这一边。

女人犹豫了。女人应该也知道锻炼对骨折恢复的重要性。女人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将烟蒂扔进了垃圾箱,叫过护士,问了几个问题,颇为严厉。护士女孩一一作答并再三保证,转而退站到了一边。

男人不再心神不安,他伏下身,抚摸着林小惜的前额,并将她垂落到眼前的头发捋到耳郭后,然后他蹲下身来,女人也跟着蹲了下来。他们轻声向她嘀咕着点什么,声音不乏温柔与关切,像是在检讨。女人拉过林小惜的手紧紧地攥着,时不时抬起来吻一下。林小惜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眼泪如断了线一样流淌下来,后来她将胳膊绕过男人与女人的脖子,并将他们拉近她,然后将脸埋在他们之间。

我一样爱你们。她对着他们的耳畔说。她的声音胆怯、敏感、过于温柔。这让我陌生。

后来,男人与女人满意地走了。护士上前告诉我刚才男人交待的问题——以后我还可以来看望林小惜,但我每天的看望时间只有一个小时,早上10点到11点,而且我必须接受报酬。

接受报酬这个问题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理解这样的做法,但这让我难受。林小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擦干了泪水,她看出了我的不快,充满歉意地望着我。护士女孩觉察到我们需要独自交流一下,客气地对我说:你考虑清楚之后一会到 1110医务室找我做个登记。说完她离开了。

原谅我爸妈刚才对你的误会。她轻声道歉。

你也认为是误会吗?我说。我更想了解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

我指的是报酬……请不要这样看着我。她恳求道,希望报酬的做法不会让你太难堪。那是我爸妈的意思。请你原谅我。如果你不答应这个条件他们就不同意你来看望我,我需要你……对不起……我很孤独……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她落下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迅速蓄满眼眶然后如断了的线的珍珠一样落下来,她没有哭出声音,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的眼晕、她的鼻尖、她的脸颊变得通红,她微微仰望着,泪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进了她的衣服,胸口前襟的地方濡湿成了一片。

我记不起来我当时是否拥抱了她,是否吻了她挂满泪水的脸颊,或只是攥着她的手?或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只是上前与她坐在了一起,我们靠得很近安静地坐在一起?我感到在那一瞬间,在看见她泪水涌出眼眶那一瞬间,我灵魂深处有一根弦被拨动了,我随之温柔地颤栗。是的,我感到我在发抖,我的胸口,我的腿,我的嘴唇都在哆嗦。

呵。其实我们都是孤独的孩子。

那天开始,每天我都准时来到这里,如护士所说她体质很好所以恢复得很快。在每天探望仅有的一个小时里,我们做着一成不变的事情。我们走过草地,绕过湖边,静静地呆一会,然后又折回来。后来,我们放弃了电梯,我们一级一级走到十层,有时她很累,我就背着她走完剩下的路。她的手臂搂过我的**的脖颈。温柔的电击感蔓延我全身。她看起来总是忧郁多于快乐。

两个月后林小惜基本康复出院,她父母过来接走了她。他们在护士女孩那给我留下了一大笔钱。我从护士女孩那得知那对男女是这个城市芭蕾舞团的舞蹈演员。

我没有拿走那笔钱,我再也没有见到林小惜,我想我也不需要再见到她。

结束医院的探望工作之后没几天秋天就来了,大学暑假已经结束,外出郊游或回家度假的学生纷纷回到学校来。校园恢复往常的热闹与喧哗。我穿起了长袖,学校白桦树的叶子开始片片陨落。常有晴空,云朵很少,蓝得更加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