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

[林小惜]

那年夏天,天空一直灰蒙蒙的,我如一团空气飘浮在其中。

记忆中那是一个周日。穿过重重的岁月浓雾,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日。鲁沙与唐爱在一个地方。他们不在学校。他们在旅馆。

宿舍空****的。阳台上堆满了铁皮柜、纸箱、废弃的堆积如山的书本,少有光线穿析进来。我感觉轻飘飘的,仿佛躺在一个真空气泡中无所谓地悬浮着。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床边桌子上那台蓝色灯罩的台灯一直亮着。

我滑进了一个梦境。我坠落进了一片蓝色的海洋,如一片羽毛一样漂浮在海洋摇曳的波面。海水覆盖过来,然后我慢慢下沉。浅蓝,蔚蓝,湖蓝,深蓝,墨蓝……我开始感到了递增的不安与慌恐,就像一个不谙水性的潜水员从海底仰望海面波脊起落,担忧暗涌丛起……这种不安在一段时间的持续之后慢慢就平息了下来,梦境神秘地切换到了另一种祥和的情景。我看到了一场在海底举行的盛大的葬礼,人们从一个白色的教堂涌了出来,穿着洁白的礼服,脚步整齐而缓慢。走在最前面的是爸爸,依次是妈妈,叔叔,夏青……还有许多我不认识的陌生而遥远的脸庞,走在队伍最后的是唐爱和鲁沙,他们混迹在油画系众多的学生中,平静而忧伤。队伍中央是一口覆盖着蓝巾与鲜花的白色棺材,我飞翔在队伍之上,我发现我能够自由自在地飞翔在队伍之上,就像脱离了肉体的灵魂。突然,一阵风从遥远的地方刮来,人们纷纷走散,棺材从人们的肩头脱落,风拂开了蓝巾与鲜花,掀开了白色的棺盖,我看见了躺在美丽的棺材里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猛然睁开眼睛,一下子从**坐了起来,被子被我推落到了地上,我听见我的心头有突突的心跳声。窗外真的起风了,纱窗不堪重负地噼哩叭啦地响个不停,空气中少有尘土,不像春天惯有的沙尘暴天气。不过,天色也因此昏沉了一些。

大概接近了傍晚。外出游玩的学生如归巢的鸟纷纷从学校大门口络绎不绝地涌了回来,神采满足而虚幻。我如一根顺水而下的漂流的木头,左右两侧齐刷刷地闪过一拨又一拨的人群。我来不及看清他们,他们也不会注意到我。我只是一根漂流的木头。

我漫无目的。天边有轮落日,被空气虚疏得如一张透明的纸,色彩浅红但带着丝缕怪异的蓝。我爬上了小礼堂后面的山丘,山脚下是一条清澈的小河,河的另一边是一小片廉价的城中村出租房子。这个不大的山丘是学校准备用来盖体育馆的高地,已经传闻很久但不知何故一直没有动工。我背靠树干坐在隆起的硕大的树根上,闻着一股混溶着苔藓与植物腐朽根系散发出来的令人厌倦的潮湿气味,昏昏欲睡。后来,我听见一阵有节奏的音乐鼓点依稀传来,我站起来环顾四周,确切音乐声是来自山丘脚下不远的小礼堂。不过,谁知道呢,或许这样的音乐声早就存在,只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罢了。

我感到腿部有点发麻,下山的感觉轻飘飘的,仿佛穿着旱冰鞋在滑行,有一种轻盈如飞的幻觉。

正是走下山丘那一刻,对,就是那一刻让我走进了生活不可逆转的一种可能,走进了一个我至今难以破译的生命的静默与迷宫。多年之后,我依然在不断追悔着当年的“那一刻”,如果“那一刻”我没有走下山丘,我是不是会走进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图景,是不是可以挽救后来一个接着一个悲剧的发生?

呵,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这样,记忆时不时地滑到一个遥远的起点,在幻觉与想象中希冀往事可以重新来过——我可以重温到紧紧拽着妈妈温和的手那种脸带满足而顽皮笑容的童年温暖。而这样的温暖在我真实的生活中早已渐去渐远,如蚕丝一样从我的生命中一点一点地抽离,而我该从何处捡起才能再度修复我生命的和谐?在我看不见绿之前,抑或是在妈妈去世之前?抑或是在遇见林小惜之前的“那一刻”?

记得那天我从小礼堂幽暗的后门进来,坐在后排靠近走道的一个位置上。那是一场演出前的彩排。礼堂两侧的长明灯熄灭了,梁顶之上的天窗都拉上了窗帘挡住了室外的光线。只有舞台假台口位置的上方亮着几盏碘钨照明灯。我凝神分辨着礼堂空间两种分割的形态:聚集的灯光在舞台口与前排观众席的一端画出的椭圆形,以及包围着光晕由黑暗形成了无穷尽的椭圆形。我渗漏在了所有的光晕外层,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的浮物,无足轻重,无关紧要。前排坐满了一溜人,应该是评委或辅导员之类的职务人员。舞台右侧有一个弓形的小门,时不时有人从那个小门跑出来在前排一个平头男人跟前嘀咕几句,接着又急急忙忙钻回小门。我的眼睛很快就能够在黑暗中分辨事物,我惊异地发现,竟然有不少的人影躲在礼堂两侧光线照射不到的地方。他们在做什么呢?

音乐响起,舞台口的灯光突然熄灭。黑暗稍息之后,舞台中央宽阔的排灯一齐亮了起来,一时显得格外晃眼,就像推开了一扇黑暗的门、突然发现门后竟然是阳光普照一样,让人感到吃惊与困惑。不过,紧接着潮涌上台的道具与演员很快就冲淡了由于光线变幻给我带来的虚幻感。我仔细分辨着舞台的演员的角色,那是一个混杂的话剧,我听不清纠结的台词。不过,有什么关系呢。何必在乎一场话剧。

紧接着是小品、相声、独唱……独唱的曲调很奇异,我意欲将歌词记下来,前排那个平头男人突然站了起来,我看清了那个男人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装上衣,只可惜西装往两边敞开着让他失去了彬彬有礼的风度。男人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叫停演出。歌声嘎然而止,男孩不知所措地举着麦克风,男人再一次挥着手臂,不耐烦的样子就像拂去萦绕在他头顶的一只苍蝇,男孩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向那个粗鲁的男人弯了几下腰,悻悻地退回去了幕后。

男人再也没有坐回到原来的座位,他如一只被火团围困着的野驴,在舞台下面来回踱着亢奋的步伐。有一个女人站起来试图伸手去拉他,被他挥动手臂甩开了,那个女人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后来好像决意不管了,大步走回了座位,动作激烈地坐了下来。这时,光线突然急剧撤退,只留下了一束喇叭状放射的光柱,一段柔曼的小提琴曲随后如海水般蔓延上来,舞台暗红色的侧幕后,一个清秀的女孩踩着轻盈的舞步旋转而出。

光束紧紧追随着女孩的身影,女孩如天鹅般轻盈自在地游弋在灯光下。提腰,踮脚,侧颈,跨步,旋转,停顿,再旋转,旋转,再旋转……自此至终,她一直保持着齐肩的屈弯状的臂肘,仿佛在指引着一个高尚的、不可知的、但又确实存在的方向,而让我惊奇的是,她总是在稍作停顿之后,又猛然进入一种更孤独、更纤细、更不可捉摸的旋转舞步,仿佛她有意将那个方向隐匿在一个迂回反转的迷宫,她将自己层层地裹进了一个无懈可击的不透明体——就像裹进了一块完美无暇到让人看不出任何光泽的宝石。高贵而孤独。

那个平头男人再一次神经质地挥动着手势叫停,而女孩并不为之所动,抑或是她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男人粗鲁的动作。男人气急败坏,抬起一只脚要跨到舞台上去,但屡试不爽。女孩开始注意到了男人,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舞步并没有停下来。有一个瘦个子男孩匆匆地从舞台侧门跑出来,拦腰抱住了那个男人,男人不顾一切地舞动着手臂,男孩很快就被他甩开摔倒在地上。男人摇晃着脚步,两只手如溺水的旱鸭子慌乱地随惯性扇动,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这次我总算是听清了一些:谁说我醉了……我没醉……你们这些人给我听好了……戏演砸了我跟你们没完……

原来这个平头男人只是一个喝醉酒的辅导老师罢了。在这个学校,行政人员喝醉酒闹事是常有的事情。我暗忖:如此让人愉快的一段舞蹈,他真该安安静静地让女孩跳完。

就在我将厌恶的眼光从男人身上挪开、舞台下面闹哄哄地嚷成一团的时候,一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个女孩,那个旋转上了魔的女孩,似乎中了邪一样,在距离舞台前沿一米、半米、甚至只剩下一厘米的时候依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不可避免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女孩一脚踩空从舞台上飞旋而下。就像一个突然断了线的旋木,旋转坠落,急遽着地。女孩的身体在地面随着惯性前移一大段才静止了下来。人群如潮水般散开,又拢聚上来,有人蹲在地面捂着耳朵尖叫,如一个肇事现场尖锐而哀伤的刹车声……

历经多年,每当我试图回忆起女孩坠落下舞台的那个情景,总有一层模糊且怪异的毛玻璃横旦在我的眼前,透过毛玻璃,我所看到的那个情景如流体状梦境一样,模模糊糊,没有定型,散发着死亡腐败的气息,紧接着的迹象斑驳怪异、记忆立即又会切换交叠到一个更为久远的场景:衣架,一件爸爸湿淋淋的外衣,阳台,那个有大风的午后,我的妈妈坠落而死……

一声声嘶声力竭的类似“林小惜——”的呼唤穿过遥远的岁月,击碎了那片毛玻璃,我猝不及防,碎片猝然撒落满地,磷光闪闪,跳跃着,逃逸着,狂笑着……

音乐嘎然而止。沙哑的音响破音随之停滞。人群愕然,聓静。人人相视,似乎对方是一面镜子,每一个人都试图从那一面镜子中看清楚如梦境一样突然其来的究竟是什么事情。那个平头男人傻了眼般神经质地发出惊恐的傻笑,西装的一边脱落了他一只手臂,看起来像一只残肢,仿佛半空被射落的野鹭那折断的翅膀无力再支撑它近乎垂死般的身体。有人从舞台上跑下来,撞倒了放置在舞台角的音箱,震撼变异的巨响让人们突然清醒了过来,纷纷向一个中心点聚拢过去,脚步不乏凌蹿与慌乱。鲜血从女孩微张的嘴唇、受压的胸口、白皙光滑的双腿底下,一瓣瓣悄然蔓延开来,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从容地绽放。

有人上前将女孩从血迹上抱起来,女孩垂落着手臂,眼睛紧密,脸庞苍白如纸,我看到了女孩清晰的脸容,她有一个光亮宽阔的前额,一只精巧的鼻子……

一个女人走上去,将女孩掀至大腿根处的洁白裙子拉了下来……人群开始散开出一个缺口,仿佛会有一粟光明即将从那个缺口辉照进来……

我在离她十步远处。外面隐约飘来了救护车从远而来的鸣笛,而对焦急的人们来说,它听起来更像是轮船拉响了离岸的长笛,船在渐去渐远,站在岸边翘首相望的人们挥动的手臂也随之越来越慢,越来越低,越来越不确定,越来越气馁。

我被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悲伤所覆盖。猝然转身,离开。今晚,我不回宿舍。

我在校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叔叔家。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我朦胧感觉到天空有轮清蓝的月牙。

[叔叔]

叔叔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出租车司机询问过我意见后开上了环城高速。在高架桥上,有一列救护车鸣着长笛从背后呼啸而来,司机嘟哝了一句模糊的脏话,连忙打转方向盘往侧道靠,随即蓝红相间的光线变幻闪过,一会就消逝在了前方。我感到了一种悬空而不安的焦灼感。耳朵耳鸣般回响起了女孩落地的那声沉闷的巨响。我连忙安慰自己:或许这只是高架桥造成了悬空感,当出租车下了高架桥,当我再一次走到熟悉的道路时,所有的感觉将会恢复平静。

而事实上,我的脑海已经如浆糊般搅成了一团,眼前不可抑制地交织起一系列的画面:叔叔、夏青、爸爸、妈妈……

叔叔疯了。

两年前,在夏天一个幽蓝的晨曦,人们在城郊一片荒凉的野外发现了失踪一天一夜的叔叔。叔叔疯了。同年夏天,我考上大学。我搬离了叔叔的家。

在那之后,我就不再经常回到这个家。因为每一次当我带着某种渴望回来时,却总是带着深深的不安离开,那样的不安常常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在我的内心沉寂下来。我想,我是不是越来越恐惧回到叔叔的家?但是今晚呢?今晚我为什么这么火火急急地往这个家赶呢?因为一阵突然升起的无处皈依的悲伤,抑或是我在冥冥中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必须归来”的预兆?我不得而知。

人们说,他们在野外发现叔叔时,叔叔正抱着一块大岩石端坐着一桩断木上,两眼圆睁,空洞惘然。当人们上前去推他时,他恳求道:让我再睡会好吗。这时人们才确信他是真的疯了。几个大块头男人拼命掰开了他抱着石头的手,然后五花八绑将他抬了回来。叔叔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他的房子里,用散发着树皮霉味的旧报纸将白墙壁全部糊了起来,挂上了双层的天鹅绒厚窗帘,户外的阳光被抵挡在了窗帘的后面,不折而终的光线在窗帘密布的丝织纹理间游走,仿佛受迫堵塞在静脉里涌动的血液,压抑、膨胀、无处可去,散发出暗幽而绝望的喘息。房间常年昏暗如夜。叔叔有时蹲在墙角,有时睡在地板上,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

而在叔叔成为政府单位职员之前,叔叔曾是一个守狱临时工,那时他监视别人蹲监狱,多年之后,他却自觉走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牢房,一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监狱。他选择了自己蹲监狱。

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耶稣,那么他同样也会是自己万劫无复的囚犯。

当然,叔叔被政府单位除名了。而除名事件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叔叔浑然不知。只是夏青确认已收到单位辞退叔叔的正式通知信,但她不知道何时弄丢了。事实上,那也不重要。

夏青是叔叔的妻子。她是一个走不出孤独的女人。从六岁到十六岁,我与这个女人一起孤独成长,我在成人,她在衰老。叔叔与她没有孩子,原因是叔叔不能生育。在叔叔还没有成为疯子之前,夏青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恨不得立即去勾引一个男人,不为别的,就为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不会去勾引其他男人。她爱叔叔,同时也固执地认为叔叔是爱她的。夏青说,叔叔总有一天会回头的,她认为叔叔只是一时糊涂了。

呵。夏青。她真的将叔叔当成了一个孩子。

她孤寂而执着,守望着与真实隔岸的叔叔。十多年来,自从她走进了这个有如荒岛一样苍凉的家,她这样的姿态就从来没有改变过,从始至终,不离不弃。

当然,夏青还不是叔叔妻子之前,她确实有过一个男人。她曾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被判了死缓的杀人犯——的未婚妻。我说过,那时叔叔是监狱的临时工。杀人犯距被执行死刑只有两个月。夏青日夜守候在监狱门口,只为多看杀人犯一眼,多让他吃一口她为他做的饭。尽管她与杀人犯见面的时间与次数非常有限,但她一如既往,一厢情愿。后来她恳求叔叔将牢房旁的杂货间腾出来让她住进去。她软磨硬缠,叔叔犹豫再三答应了。

就是那六十个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的日日夜夜,她对叔叔产生了爱情。而这个爱情产生的过程却充满了荒诞与绝望。面对即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杀人犯,我们可以想象她的内心是多么的慌恐与无助。她无处倾吐,她发现了叔叔,发现蹲在门口抽闷烟打瞌睡沉默寡言的叔叔。她错误地以为叔叔和她一样正在承受着人生某一个阶段无处排泄的孤独。她向叔叔一股脑说出了杀人犯的故事。不管叔叔爱不爱听,她就是要说。她说那个杀人犯是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他很勤劳,只是爱喝点酒,他就是喝多了和朋友争执才失手将朋友的头砸破的。她流着泪水,喋喋不休。最后,夏青充满肯定地总结:杀人犯不是坏人,只是一个酒鬼。

叔叔不屑地讽刺:他是一个酒鬼!

但他不是坏人!她打断叔叔的问话,她不准叔叔打断她。

但他杀了人!叔叔并不示弱。

但他爱我!她急不可耐地辩白。

爱?叔叔冷笑,再也懒得再谈及这个对他来说是无稽之谈的话题。但叔叔不反对有一个楚楚动人的女人在他面前如此流露出她的欲望与脆弱。

夏青说服不了叔叔,她也说不清杀人犯为什么不是坏人而只是一个酒鬼!她只是在不断地说,她需要的也只是说,夜以继日醒着睡着都在不停地说。她不让自己停下来,她要将她内心的苦闷全部排干,迫不及待,心迷意乱。事实上,她与杀人犯认识仅仅只是两个月,她并不了解他,她甚至连**都来不及献给他,但他却在她的心中形成了一个硕大的湖,她不停地述说他的故事就好比是在一瓢一瓢地将那个湖的湖水排干。在杀人犯被执刑的前一夜,她终于将杀人犯所有为她所知的故事说完了。正是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在这样一个她的内心湖泊已被掏空的时刻,她发现了她的爱情奇妙地获得了重生。潜意识中她将那个即将死去的杀人犯移植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她让那个人来承载杀人犯的故事,从而使她的爱情得以重生,得以延续。

那个被夏青混乱意识重叠起来的人就是我的叔叔。叔叔端过来了她倾倒过来的整个湖泊。

夏青爱上了叔叔。

杀人犯死后不久,叔叔娶了夏青。

而实际上,叔叔娶她并不是因为爱她,而是因为她具有不同寻常的美丽。她比他哥哥的妻子(我的妈妈)看起来脸容更加姣好,身材更加高挑。叔叔一生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超过他的哥哥(我的爸爸),在任何方面都要超过他。叔叔以一切世俗来衡量超越爸爸的标准:妻子、房子、工作……但爸爸从来都没有参与进来他的较量,爸爸只是顺其自然过着他的生活:婚姻、事业、生与死。叔叔却执迷不悟,在所不惜,一意孤行。

确实,对于某些人来说,人生就是一个迷。这样的人生总是被某种与生俱来的带有强制性质的念头所诅咒,然后受其指使,为其喜为其悲,甚至为其疯狂为其失常。

叔叔将自己关闭一个房间,即使将房门敞开,他同样会视而不见。

叔叔对爸爸的排挤与压制,其实单位早就有所传闻。作为同一政府单位系统的工作人员,叔叔在背后不少说爸爸的坏话。聪明至极的叔叔利用职位之便向上级领导——管辖着爸爸与叔叔的上级领导——奉言时惯用的开头语就是:我那个不中用的弟弟就拜托您多多关照了。表面看似关心底下实则贬低。当然有关这个,爸爸从来没有提起过。

只是在多年之后,在我与爸爸人生最后的重逢阶段,我们走出了长途卡车,在公路边燃起了温暖篝火时,爸爸才跟我说起了有关叔叔与他以及我从未谋面的爷爷一些事情。

我得知已去世的爷爷是一个脾气暴躁性格乖戾而酗酒成性的男人。奶奶在生叔叔时难产而死。爷爷毫无声息地在某一天离家出走,从此不知下落。后来,爸爸与叔叔被一个好心的膝下无子的退休教师收养。

事实上,那个教师是因为爸爸而收留了叔叔。爸爸的学习成绩出类拔萃深得退休教师喜爱。叔叔一直渴望得到那个收养教师的认可,所以一直和爸爸较着劲,希望能超过爸爸,但事与愿违,叔叔在学习成绩方面永远比不过爸爸。但在爸爸心中却有一件让他对叔叔感到抱恨终身的事情。那是发生在爸爸与叔叔参加的初三升学考试,爸爸作为特优生,学校高层领导秘密向他透露了试卷的部分试题,并叮嘱他不得外传。爸爸犹豫再三后,并没有告诉叔叔。

爸爸回忆说,当时并不是担心叔叔考试成绩会超过他,而是爸爸为了信守那可笑的诺言,维护在那个少年年龄段被视为神圣的“忠诚”。事实上,爸爸一直希望叔叔能够超过他,作为能被退休教师收养的主要原因,爸爸从来不敢在成绩上有所放松,尽管他对叔叔受学习成绩的困扰有所觉知,但爸爸却是无能为力。后来中考成绩出榜后,叔叔以一分之差失去了被高中录取的机会,爸爸得以考上了一所重点高中并一路顺利考进了重点大学。叔叔不知从何处得知了爸爸的“保密”事件,一气之下弃学来到了监狱应征上了临时工。爸爸毕业之后被分配回一政府单位。三年后,叔叔也奇迹般通过另一途径编制进了与爸爸同系统的政府单位。

而事情的结局对叔叔来说却是如此的荒诞与嘲讽:当叔叔的职位刚刚被晋升到爸爸之上时,爸爸却因为妈妈的死亡而弃职当上了一名与世无争不为世事的长途卡车司机。就在爸爸出走后不久,叔叔突然变疯了。如不知下落的爷爷一样,叔叔的命运背永恒地烙上了某种不可逆转的神秘的悲剧色彩,令人无法理解,无从得知。

我试图去想象着那个离家出走的爷爷,但我的眼前却交叠起了他与他的两个儿子丝缕相联的形象与特征,有时我很难将他们从某种混沌的迹象中区别开来,我在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浮想起一个不合时宜的想象:一个稍微有些驼背身材臃肿的男人,拖着一个胖大的纸箱,而纸箱并没有装多少东西。他坐在拥挤的火车上一个靠角落的位置,他一身的落寞打扮让他在人群里形影相吊,他用笨大的纸箱抵挡人群向他靠近,他大口喝下了随身带着的烧酒,茫然地望着火车前行的方向,只有在火车穿过幽暗狭长、夹杂着猎猎风声的隧道时,他才会想起他难产而死的女人与抛弃下来的两个儿子,而这一切离他已经非常遥远了,他期待火车尽快离开给他带来强烈虚幻感的隧道,让他重新看到刺眼的阳光,这样他会稍微感到安心,并适时将酒瓶举到嘴边,汹涌袭来的醉意会渐渐让他彻底忘记了这一切。

冥冥之中,爷爷、爸爸与叔叔是不是存在着某种难解的遗传?

那天,在篝火旁,我向爸爸最后问起的是那个退休教师,爸爸说,在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退休老师死了。他挺不过那个冬天。他好像故意让活着的人知恩未报一样,在那个冬天受寒而死。

呵。是的。我想,他应该挺过那个冬天。

[夏青]

在离叔叔家不远的地方,我叫停了出租车。剩下的那段熟悉的路我想安静地走一走。这是我坐在出租车上就已经想好的。

夜已深,街道上甚是冷清,有少许路灯亮着,风将路上的落叶吹起又在不远处落下。路边低矮的花圃形成了一簇一簇的黑影,比黑夜更黑的阴影仿佛吸走了街道上所有的灯光,让我觉得我曾经非常熟悉的街道越发冷清。我的脚步不断加快,最后我竟然奔跑了起来,好像背后有人在死命追赶着我一样。

来到叔叔所住的四合院职工楼下时,我已大汗淋淋。我跑到了院子中央那口常年不上盖的水井,快速地打上来了一桶水,当冰凉的井水覆盖过我的眼睛时,我的喘息才渐渐平息了下来。新的职工楼一年前已经建到城中心去了,单位的工作人员除了叔叔其他人都已搬离这栋旧楼。如今住在这栋楼的是各形各色的城市打工者。职工楼脱漆的外墙已显露出了它不可逆转的颓褪与衰败。

我抬头望去,楼上满是窗户透出来的光亮,带着浓郁的生活气息。只有叔叔所在的房子窗户如深巷一样墨寂。

我摸索着狭窄的楼梯上楼。

敲门多时,无人回应,我只好摸索着钥匙将门打开了。屋内一片漆黑。

我下意识地伸手摸索门匾上的电灯开关,一小团火焰突然亮起,一个苍白的脸孔在一缕虚幻的青烟后凸显出来,紧接着,一个冰冷冷的声音厉声问道:谁?

我吓了一跳,脚步后退,身体倾倒撞到了门把。我感到后脑勺一阵生疼,不过我还能站起来。我看清了火光后面的脸庞是夏青。她举着一根火柴,神情戒备而严厉,看来她并没有看清是我。

是我。我有气无力地应道。

那束火焰离开夏青的脸,挪到了左边,一会,一盏煤油灯亮了起来。她俯身吹灭了即将燃尽的火柴。煤油灯蕊上姜黄的光线渐渐弥漫开来,屋子好歹光亮了起来。我看清了墙壁上有好几大块斑驳得几乎脱落的淡黄色的墙灰,有一片似乎是由于屋顶裂缝造成的水渍在天花板一点点地洇开,仿佛大海在疯狂地吞噬着溃不成片的海岸。

我刚才敲门很久你都没有回应,我以为你不在家……

你知道的,我不会离开这个家。她打断了我,不过她的声音已缓和了下来。

她坐在一把褪色落漆藤椅上,脸容落寞而隔阂,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缺少给人真实的感觉。身边是一个餐盘,可以看出,上面的菜与饭都只是动了一点点。她看到我正注意着餐盘,便开口说,你的叔叔吃得越来越少了。我看他真的快死了。

我无语。

火光并不散布到整个房间,火光跳蹿,如波浪一样翻越过她的脸庞,时明时暗,这让她的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我迟疑着走到她跟前,在她并拢的双腿前蹲了下来,我枕着她一只胳膊,将手放在她的手上,她手指动了动,很快就准确地穿过我的指缝,交叉着我的手蜷握了起来。这个双手交握的动作在我们的过去时光曾经重复了无数遍,但这一次我竟然产生一种奇怪的生硬感。难道是因为这个家的变化给我带来了无所适从的陌生感既而让我有一种生硬闯入的感觉?这个一直往寂静深渊坠落的家真的是不可救药了吗?

夏青的手指翻过了我的手背,在我的手背上轻轻地拍打着,她大抵是意识到我的不安。她用手指细微地传递着她对我温柔的安慰。

多少次,我们就是这样,互相靠着,手握着手,在浴室,在厨房,在客厅,在门槛边,在茶几边,在藤椅边……通过纠结握紧的十指,一股柔情便在我与她之间蔓延开来,从一端走向另一端,同样有多少次,她在这样的时刻不可救药地旧话重提,向我说起她与叔叔的故事。本是一个极其平常的故事却让她耗尽了一生来述说。那个故事让她愉快,让她幸福,让她在每一次述说这个故事时,她长期一成不变的平静脸容又得到了一次强烈的焕发,从而让她的形象在我的面前突然变得清晰可辨。我静静地听着,是的,我从来都不会打断她的故事,尽管那个故事我都能背出来,尽管我知道叔叔并不爱她。

在述说她与叔叔某一个阶段的故事时,夏青已流出泪来,她就这样让泪水在她瘦削的脸颊流淌着,她喋喋不休,似乎永不停歇。对她而言,故事之外的我似乎并不存在,或者可有可无。

呵。我们都是如此孤独。

爸爸离家后,是夏青将我带回了这个家,我因为追赶爸爸的卡车而累倒在了路边,是她把我抱回了这个家。从而,我得以了解到这个女人,这个生活在静默与孤独之中的女人。

或许是为了摆脱无处不在的孤独感,她在这个房间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劳动,即使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家务活,她也乐此不疲,比如来回拖地板,摆放凳子,抑或反复着擦拭着茶杯。只是有时她会来到我的身边,看着我复习功课,拿起我的课本心不在焉地翻看。只要在这个房间,她的存在总是显而易见,但当我一旦离开这个房间,比如在寒冷的冬夜躺在大学的宿舍再回想起她来时,却感觉她的身影好像一个越变越大的肥皂泡般虚幻而不可捉摸。

叔叔疯了之后,她的劳动越发看起来没有多少意义,她似乎对简单重复的活计也开始心生厌倦,她被动地像海绵一样毫不保留地吸收进去生活给以她的所有的无辜与悲伤,她迟钝地将所有的一切塞进了她生命孤独的球体,然后又悄然无声地恢复看似光滑美好的但实际上不具有任何可塑性的外表。

我站起来。蹲太久了,腿一阵发麻。走出煤油灯的光晕,我摸索着往厨房走去,有清冷的月光透过厨房的百叶窗密析进来,落在冰冷的厨具器皿上,斑斑块块的光迹反射着一种类似皮肤瘀肿后的那种病态的淡蓝,空气有混合着油渍、烂菜叶、糊米糨的轻微霉味,东游西**,如寂寞至极的灵魂。我拧开洗盥台的水龙头,但没有水流出来,只听见气流在水管里肆意流窜的巨大声响。我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屋子已经停水停电了。

墙角有一个黑色橡皮桶,有少许清水沉在桶底。我将不足半瓢的清水倒进了洗盥台上的脸盆,将少许清水泼在脸上,但我立即感到一阵轻度的晕眩,连忙用手支撑在洗盥台的一面镜子上,闭上眼睛做了一个深呼吸的调节。当我睁开眼睛时,我发现镜子上蒙上了一层雾气,我辨认着镜子里模糊不清的自己,却重复着夏青的名字。

是的。我叫她“夏青”,从我六岁走进这个家开始,我一直像一个成年人一样叫她“夏青”。

我走出了厨房。夏青已靠在藤椅边昏睡了过去。她颧骨凸出,胳膊肘支着脑袋,几缕凌乱的头发从耳后垂落过来。她大概是太累了。

我轻轻的呼唤了她一声,夏青。

许久,她艰难地抬了抬眼皮,梦呓一般对着我说:我梦见他了。随即,她沉重的眼皮又如破灭的泡沫一样阖合了起来。

他?我不得要领,她梦到的他是谁?叔叔吗?

她不愿意醒来,似乎也没有真的醒来,她延续着一个梦,兴许是一个愉快的梦,嘴角微翘,洋溢着满足的孤独感。

叔叔就在两丈远处,她与他的相见竟然需要通过梦境才能实现。我突然感到我似乎站在一艘遭遇冰礁的慢慢沉入海水的轮船上,海面看起来是那么平静,以至我失聋般听不见任何危险的声音,我抑制不止地下滑,我急切地需要抓住某一个真实存在的物体,我跑回到厨房,拎着水桶就冲出了房间。

我提着装满水变了形的橡胶桶,一桶接着一桶,来来回回,直至水缸水满,然后“哗”的一声,水如血液一样溢出了水缸,在厨房的地板上迅速蔓延开来……

我看着欢快流淌的水迹,心里突然爆发出一阵无声的狂笑。我似乎看到水迹上泛发的红光……不,那不是水迹……那是鲜血……那是从舞台坠落的女孩身下流淌的鲜血……那是从阳台失足的妈妈身下流淌的鲜血……她们尚未死亡时不断涌流出来的热乎乎的鲜血……

我透支般瘫坐在了地板上,全身几乎湿透,十多年前,我也是这样,濡浸在妈妈的血迹里,我的裤子,我的手,我的嘴,我的眼睛,满是妈妈的鲜血。我仿佛看见了那个遥远童年的我在抽空妈妈生命的血迹中爬行……妈妈。妈妈。妈妈。我大声喊了出来,但我却听不见我的声音。

妈妈已经听不到我的任何呼唤了。

我颓唐地从水迹上站起来,艰难地回到了夏青的身边。

刚才厨房传来的巨大声响,还有我回来跑动的脚步声,竟然不能将叔叔与夏青其中任何一个吵醒过来(叔叔可曾睡着?)。或许他们真的是正在梦境中进行着一场至关重要的相遇。屋里安静得能听见厨房传来水滴的声音。我沉思着我在离开这间房子之前应该再做些什么,可是我发现我除了能帮忙将水缸的水打满,我几乎不能再做点什么。我被这间房间公然拒绝了,尽管是无意的拒绝,但我也显然地感到了我的多余。

夏青在沉睡中带着微笑,她衣着单薄,安详、孤寂、与世无争、与世隔绝,像一尊静止的蜡像。在她身旁的煤油灯上闪烁的丁豆的火焰看起来仿佛一块小小的冰块。

[爸爸]

爸爸是在妈妈失足而死那一天辞去公职当起长途卡车司机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午后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在院子的槐树下做作业。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妈妈刚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托衣架坏掉了,爸爸答应下班顺便捎带回来,可是妈妈等了很久,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就拎着一大桶衣服爬到了阳台的护栏上,将衣服一件件挂到阳台上面的钢线上。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阳台护栏,我不知道妈妈是怎样爬上去的,妈妈摇摇晃晃,举着爸爸一件湿漉漉的外衣,俯过身子以便尽量够得着钢线,我屏着气、紧张惊恐地看着妈妈。妈妈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妈妈是不是感觉到背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让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该死的第六感觉?妈妈回头了,妈妈回头望见我,妈妈笑了,妈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妈妈对着我微笑,妈妈忘记了她站在阳台的护栏上,妈妈你是不是要过来安慰我不要为你担忧吗?妈妈希望表达她的意思,妈妈举着外衣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手势,但那个手势的意思还来不及表达得明确就失去了控制,它随着妈妈后仰倾斜的身体挥动着,它急于表达什么,它是在说妈妈处在危险中了吗?它要告诉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