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月上城头寒如雪 三年卫戍髹自白

傍晚的兵备司门外,已经各自收剑的城主和侠客们一起纵声大笑。城主咐吩属丁:支我兵孥,快去买酒买肉,我要与朋友一起醉。

聂政像小鱼儿闪过:禀城主,政儿家有母亲,不敢不回。

城主:哪个是你母亲?要不要带我去见她?

聂政:这不妥吧?政儿还是改天拜见城主吧。

城主还要挽留。

盲侠拦住:城主有所不知,政儿是个非常教顺的孩子,除了有大事,他是不能不回家的,这样吧,你带回家一些腊肉,算是城主和我们几个兄弟的一片美意,代我们问候萱堂和令姐,过几日,待我们离开边城时,还要登尊府之门去辞行。

聂政:那我先替家母和家姐谢过。回家禀过母亲,再过来拜谒各位尊长,我会带上家鹅,为诸位佐酒。

盲侠哈哈大笑:不必叨烦了,你我兄弟之间,还用这么客套?

聂政不再说话,行揖礼而去。

城主追上:政儿,你回家禀过家人,还要回来,你我之间的投契,可明白?如不回来,我会派人给你家送去腊肉,到上府请你。

聂政深深望过城主坦诚的眼睛,答:母亲允我出来,政儿一定过来侍奉。

说罢就走。

城主等人赞叹:真是个奇少年!

盲侠有些奇怪:您如何知聂政的剑术在我们之上?

城主大笑:三位游侠簇一位砍柴少年,非此人有过人之处是不会得到你们尊重的。

三兄弟不禁大笑。

盲侠:城主果然识人太深了。

篝火通明,大院的清冷让冉冉的火舌舔得温暧起来。酒,肉,地毡,还有士兵击鼙的传歌。城主吟唱道:

边城渐远,离离天涯草;月上城头寒如雪,虎狼长啸。

阖闾人家,君别十里亭;三年卫戍髹自白,清霜浸染。

九州金瓴,分出一百家;枯骨卧茔人未休,寄魂天涯。

声调简单而苍劲。

城主与三位侠士饮酒,舞剑,泪挂双颊。

迟来的聂政席地而坐,也不禁面带忧凄之色。

城主与聂政对饮,聂政略喝一口即喷吐而出。

聂政有些不好意思:酒,原来是这么浓烈的水啊。

城主:以后,你慢慢长大了,就会喜欢上它。

聂政:我想也会。说着,他放下了酒盂。

篝火外,兵卒们在唱着。

城主自言自语:酒,分明是男儿泪,咸苦而辛辣。喝进嘴里的是酒,流出的却是男儿泪,咸苦的泪啊。男儿,也会流泪?

聂政:酒,是男人泪?

城主已经醉了:男儿有泪,在咽在肚里。喝!他又是一盂而尽。

聂政推开杯盏,仗剑而舞。他心中的音乐渐起,鹤翁吹起的箜篌音乐伴着他的长剑时促时缓。士兵们的歌声中,聂政的剑带着一股铿锵的味道。

城主高喝:好!

兵备司院内,一只被捆绑的大白鹅,知天乐命地瞅着这些歌之蹈之的男人们的世界。

从城外赶来的三辆豪门大户的锦棚车辇,车辇之侧有侍从相伴。他们络绎地停在城门之下。看门的老兵在城垛上问: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车辇内伸出一个圆圆胖胖的脑袋:都城宗亲回乡祭祀的,你不认得这车辇吗?

老兵连忙吩咐城下人开了城门。

车辇从兵备司栅墙外经过,喧闹声惊动了那位宗亲,他掀帘。

宗亲问侍从:那里的人都在干什么呢?

骑马的侍人边探头边答:几个穷戍卒,唱边塞怨曲呢。

宗亲缩回了脖了:他们不到山里逮山贼,在这里穷嚎什么!这些疯子们。

车辇和马骑向长街缓缓而去。

坐在栅墙边的聂政看到了锦辇,他冷眼着了一眼那辆车辇回过了头。

聂政正在院内练圆石,他的背和双臂让滚来辗去的石头压着发红,在他的身上,那只笨拙的石头好像长了眼睛似的,任由主人摆布。

准备在院内浆衣的聂母对聂政说:政儿啊,你砍柴时带着你姐姐一起去吧,让你姐姐从山上采些野果回来。

正在汲水的聂莹笑着说:娘,那我回去换身衣裳吧,别挂坏了裙子。

聂母一边浸泡衣裳,一边笑着说:你们走山道要小心,别跟政儿一起在野山贪玩。

聂政收起圆石,揩衣穿衣。

聂政:母亲放心,就是让政儿跌着碰着,也不会让姐姐受一点委屈。

聂母有些心神不定:政儿,很早就听说这里的山中,来了山贼?

聂政安慰母亲:政儿从没有见过什么山贼,那是吓唬过路人的。

说着话儿,一只劣马载着城主从城门而来,他走到聂家门外下马对聂母施礼:边城城主见过聂家婆婆。

聂家母女很惊奇。

聂政开栅门见礼:城主大人驾顾寒门,有什么见教?请延坐陋室说话。

城主哈哈大笑,他信步走进院中,又对聂莹揖了一礼:城主见过聂家阿姐。

聂莹红脸还礼。

城主看了一下房舍和菜园,拉着聂政的手,对聂母说:我是边城护卫城主,是聂政新近私交的朋友,早上巡城闲暇,冒然私访一下朋友的尊长,请阿婆不要见怪。

聂母连忙净手,施礼道:城主请进屋坐吧。莹儿快去烧水。

城主连忙揖礼:不敢相扰阿姐,本城职任不便,顷刻之间就要走了,你们一家为什么住在这个地方?

聂母笑:这里地势开阔,可以种菜养禽,我们乡野人家做事就是图个方便。

城主:哦!也好。说着,从怀时取出一块金锭,双手相送:初登雅舍,无以惠赠,小小仪金请阿婆收下资以日用,算本城主的一点小小心意。

聂母连忙推辞:万万不可,城主大人厚仪相赠万万不可。城主能交好我儿聂政,已是聂门一家颜面生彩的事,聂家怎能受授非份之礼。城主千万不要为难村妪才好。

城主面色和善:这样吧,算是本城购买肥鹅资用吧,闲日再来,婆婆准我叨食尊府也算方便些。

聂母回身训导儿子:政儿,快让城主大人收回仪金,闲日,阿娘和阿姐自会为你们朋友煮鹅烹酒,怎么能让你的朋友如此耗费呢?

聂政红了脸:请城主不要过于客气。

城主:如若不收仪金,本城不会再来了。说着,脸带不快之色。

聂母连忙:你还不过来谢过城主大人。

聂政跪地:请城主不要难为政儿的母亲。

城主慨然,收回仪金,忙扶聂政:兄弟请起,只是失了我脸面,呵呵。

聂母对儿子面露满意之色:城主不嫌室陋,还是请进来说话吧。

城主回身牵马,行一揖礼:职任在身,多有不便,改日再来叨扰。说着,纵身上马。

聂政一家望着城市引马远走。

聂母:这是你昨天刚认识的朋友?

聂政:是的,母亲。

聂母若有所思,旋即又催促:你们上山吧,你姐姐是一个女孩家,行路不便,你上山不要离姐姐太远,记住了?

聂政:政儿记住了。

聂母面带满意的笑容。

换上短裙装的聂莹挎着小篮走在聂政的前面,她被眼前琳琅满山的各种果实吸引住了。她银铃一样清脆而欢愉的笑声在山间回**。

他们一前一后,走进山林深处。

过了一片丛林,眼前,是一片果林带。

聂莹的脸上浮起惊喜:弟弟,你瞧这果多像树叶一样多啊。

聂政笑:阿姐,你永远也摘不完。

说着,聂政帮着姐姐一起摘果。很快,篮中的各类山果满着满满的。姐弟席地坐在树丛之间,一边吃着山果一边说话。

聂莹:弟弟,你怎么知这里的山果那么多?你来过这里?

聂政:阿姐,这里的山里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哪儿有水,哪儿有柴,哪儿有什么果,哪儿住着山兽,山里还有些什么人,他们有多少,我都清清楚楚。

聂莹面带惊惧之色:弟弟你砍柴不要走这么远呵,你不害怕山兽?它们不会伤你?

聂政:阿姐,它们都认得我,我从这里走,它们还跟我打招呼呢。猿呀,狼呵,还有花豹,它们都认得我。

聂莹不相信地:你哄阿姐。它们不会咬人吗?

聂政:姐姐不信,我一会儿抱只狼儿,让您瞧瞧就知了。

聂莹连连摆手:你要把阿姐吓死啊。

聂政不敢再说了,他拎着篮子,对姐姐说:阿姐,你不要离我远,跟着我,我采完干柴咱们就下山好吗?我一边砍柴,你一边跟我说着话,我得知道你离我远和近。

聂莹温顺地:好吧,我听弟弟的。

四、五乘快马狩猎的大户子弟,纵马山间。领头的走近,可以看清他就是昨夜进城的宗亲。他们丽服良乘,宝剑强弩,显得不可一世。

从山下望去,山脚之外还泊着锦棚车辇。

显然,他们是钻进大山中的一群行猎者。

侍从一路提醒:宗亲大人,这里山高林密,小心猛兽出没。

宗亲不屑地抽出腰际的宝剑:你以为它是烧火棍吗?

侍从讨好地:大人是一代英豪人物,百兽闻声就会迥避,岂敢伤您。再说,不是还有我们。

宗亲得意地:我和你们要逮个神兽带回京城。

侍从们偷笑。

你们怕吗?

侍从面带恐惧之色,嘴里却说:那是一定的,一定的。

宗亲骄狂地放声大笑:你们没有听说过吗?赵国的君王常常带人去捉活豹,本宗亲难道不如赵王?

侍从奉承:赵王比宗亲大人如同羊与虎相比,您比他厉害多了。

聂政攀上山岩,一为练攀登的手脚之力,二是想从山上采些干柴。山岩间一泓泉水倾注而下,水气**开,一片氤氲。泉水周周岩石突立,苍树茂密。

聂莹坐在泉边岩石上一边玩水,一边等弟弟。

她的身边是聂政留下的长剑,只是剑离她太远了。

攀上岩峰的聂政向下喊:阿姐,你在哪儿?

泉边:弟弟,姐姐在水边!

他们的声音穿水透林,此起彼伏。

聂政:阿姐不要离开宝剑,有危险就拿起它。

聂莹:姐姐不会用,你不用管我了,这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果儿。

聂政:阿姐,记着与我说话。

行猎的人们突然冒出来。

一长一幼的双鹿被宗亲的猎队围住了。

宗亲的一记冷箭穿过了林叶之间,他眼前的母鹿被射倒后,又挣扎地站了起来。

母鹿身上插着箭,惊恐万分地携小鹿向更深的丛林深处跑去。埋伏的两支箭又射来,却都射空了。

鹿母子,从容地从两个无奈的猎手身边跑走。

宗亲引马追去,由于山林间马跑不快,受伤的鹿只在他们眼前晃悠,可怎么也接近不了。

远处隐隐传来聂莹和聂政的喊话。

狩猎的人们听到一惊。

宗亲面带喜色:这里还有人?

他们策马追逐眼前的母子双鹿,他们越走越远。

鹿母子被穷追不舍的行猎者们撵得慌不择路。

边城驿馆外酒肆内,三位侠士客和城主对饮着。

挑开的牖窗之外,隐隐传来一阵异常华美的琴声,像秋天的倾诉,有着白云的悠闲,秋风的迷醉,河流的宽阔,长雁掠过的啼鸣。这种琴声与凋蔽的城市形成强烈的提升力量,它打碎了边城的落寞和萧索,幽雅的琴声,在动**不安和心灵疲惫的城市上空,像掠过的明媚阳光。

琴声,安慰着荒凉的边城。

四个汉子听着有着心动。

他们放慢了饮酒。

城主:这里哪儿来的美乐?这可是边城第一次有人,弹奏这么美妙的琴声呵。

他的神色,在隐约而清晰中琴曲中,浮起一种说不出的向往。

琴声继续强化着秋天安祥的主题。

子侠有些迷醉,深深地饮了一口:知乐而忘美食。听这样的琴声,只想让人毁兵器而铸犁铧,过天下太平的日子。

盲侠和燕侠无语对饮,不想发出声息。

丽衣黛粉,艳美惊人的舞蹈少女名叫楚姒,她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翩然赤足漫舞。她长袂纱裙,完全沉浸在伴舞的琴声世界之内。为她伴琴的白髯琴父,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女儿的舞姿,他抚琴凝神,目光空洞,视世间一切为无物。

席地而坐的驿丞和驿卒们,个个敛声屏气,深深被这一对父女的高超伎艺迷醉。

琴父的长琴一侧的小鼎内,燃着袅袅香烟。

阳光从罩着纱的长窗滤过,堂内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安然气息。

优雅的琴声,掠过边城的上空。

山岩上伐薪的声响,百鸟啁啾的声响混然交错。

山岩之上,四外林海苍茫的景象,透着人世间外的清幽。

阿姐——

弟弟——

聂政一边为如山的山柴打着捆,一边抹汗。

山涧边,臀部扎着箭羽的母鹿已经没有奔跑的力气了,它带着小鹿跑到泉边,望着聂莹不想再跑了。它既紧张又感到无助。

绝望,有时也能让无助的生命镇静下来。

母鹿拱动着小鹿,想让它离开,幼鹿却不忍离开母鹿,不肯走动。

正在山涧下清洗水果的聂莹被野鹿跑动的声音吸引住了。两个鹿茫然而疲惫地望着她,它们不弃不离生死相依的样子楚楚可怜。

聂莹被它们母子情深的样子感动了,同时,她听到了丛林深处的人息声,她感到十分紧张。

她跑过去抱住了小鹿。

气喘吁吁的宗亲领着他的人马,也逼近了山泉边。

这些狩猎的人们突然看到了抱着小鹿的聂莹,他们吃惊地站住了。

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如花的少女,少女慌张地抱着小鹿的受惊的情景,让他们眼前一亮。

这种情景让狩猎者感到十分新鲜。

他们不明白这个美丽少女,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样深秘的丛林中的。狩猎者们互相交换了一下好奇的眼神。

宗亲抬剑一指,问:你是山妖还是人?

聂莹:我是山下人家的女儿,不是什么山妖。

宗亲:怎么一个人跑到了这儿?你的家在哪里?

聂莹:我是齐国人,住在韩国。

宗亲:齐国人?哈哈,不管你是哪儿的人,可你抱着的,是我的猎物。

聂莹:你能放过这只小鹿和它的母亲吗?算我求你。

宗亲环顾左右,笑了:行。

聂莹也笑了,笑得十分天真。

宗亲突然变了脸:姑娘,你一定出身寒门之家吧,布衣荆钗的天然模样儿,品貌人样儿长得可一点儿也不贫贱。

聂莹:我长什么样与你何干?走开!

宗亲:这样吧,鹿归你,你归我。你跟我走吧。我会给你锦衣玉食,不会让你终老寒山。

聂莹有些慌乱:你想带我走吗?我不会跟你走的。

宗亲下马,步步紧逼,上前一把抱住了聂莹,慌乱之下,聂莹向泉水里扑去。她赤足跳到对面的礁石丛中,脸上充满了惊骇。

宗亲手下的人四处扑了过去,把聂莹架走。

聂莹急喊:弟弟——

山里回响:阿姐——

宗亲和手下人向山岩望去,不见人迹。

聂政听不到姐姐的回声,从崖口也望不到姐姐的身影,

岩石上只有那只孤零零的宝剑。

他急忙下山,身若猿猱。

急不择路间,他扑向一棵大树,由树干弹落林下。

他跳到岩石边,取剑向丛林中急追。

聂莹已经被捆起横架在马上。

宗亲:姑娘,你只好先受点委屈吧。我乃韩氏宗亲,我带你回去,就是想给我做一个贴身侍女。这个俊俏的女儿家,我当然不会亏待你啊。

说罢,他环顾侍从,大笑:你们觉得今天狩猎如何呢?比两只鹿又如何?

侍从们奉承:您看上这姑娘,是她的福份呢。

什么猎物能比上她!

恭喜大人拣了这么好的宝贝!

宗亲放肆地大笑:哈哈哈。走,我们不用再猎什么鹿了,什么豹了。

山道上,刚刚从丛林中出现的宗亲和仆从们抬眼着去,就看见一个少年横剑站在路中,他冷冷地打量着这几个人。

横在马上的聂莹看到了聂政,不禁大叫:弟弟,救救阿姐!

宗亲等人根本没有把这个少年放在眼里,他笑着对聂莹说:你,让他救你?

聂政:把我阿姐放下!

宗亲脸一变,对手下的仆从们呵道:把他也捆起来!爷爷还缺一个马夫呢,他正合适。

仆从们想上前缴掉聂政手中的剑。

聂政面色如寒铁,抬剑指向那几个人:快把我阿姐放了,咱们相安无事。不然,你们死定了!

仆从们被他孩子气的话几乎逗笑了,扑向前抢剑。

聂政剑锋突然如出水之龙,血光闪过,走在前面的两个突然颈部喷血,仆在地上。剩下的两个惊怒之间,抡剑向聂政劈来。

聂政挑开一剑,闪身躲开另一个斜劈面来的飞剑,一个宛若回旋的反手,那个还没有寻思过味的仆从瞪着眼就直挺挺地倒下了。

他的咽喉被割断了。

另一个回身想跑,聂政背后一剑剌入,随着那个满脸惊诧的惯性奔跑,推着他就直向宗亲走过。

前眼的血腥气,令人神飞魄散。

宗亲被眼前的一幕,早已惊吓得面无人色,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少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跟随他常年行猎的仆从,这么利落地就杀光了。

他哪里是人?简直是山魈。宗亲呆住了。

太恐怖了。他的眼前一刹那的功夫,已经死了数人。

宗亲不得已地拨剑策马,想冲过聂政向山下逃逸。

烈马从聂政身边掠过一瞬间,聂政没有抬头,横剑一动未动。

行马如风般地掠过。

马载着没有头的宗亲向山下狂跑而去。宗亲的脑袋滚在了路边。

落地的脑袋,表情是紧张而恐慌的,还有几许疑问。

聂莹吓得花容无色。

聂政从马上解下姐姐,背起她就往山下跑。

山道间,几个衣着怪异,不分季节乱穿衣的山贼冒了出来。

髡头拎尖枪,一副首领的派头。

他看着聂政兄弟狂跑下山,嘴角掠过冷笑:孩子们,这个臭小子终于要跑了,咱们在这个山上就可以占山为王了。

他的手下小贼们,议论纷纷,弹冠相贺:这真是个山魅,只要他在,我们爷儿们就不能动弹。

这小子杀人吃炒豆一样,山神都会惧怕他三分。

一个小个子:这小子跟咱们要是一伙,我们就可能杀进城了。

髡头:他跟咱们不是一路人,最好是让他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

傍晚,边城驿馆外, 城主携三位侠士客叩门,驿吏出门相迎:城主大人有什么见教吗?

城主:我带三个朋友想听雅乐,你们这里有好琴师请引见。

驿吏:是有一对父女,他们路经此地,往京城去的。城主请跟我来。

正在客堂收拾行李的琴父和那个跳舞的少女正在说着话。

琴父:楚姒啊,今天听客人讲,边城外有了一伙山贼,我们用不用同往都城去的客人一起结伴走呢?

楚姒:阿爷说得是,只是,不知还在再等几日,现在往京城走的人少,同行的客人过于懦弱也于事无济。

说着,这个少女轻声叹息。

父女正在说话,门外驿丞说了话:琴父,城主大人私访于你,请相见。

琴父开了门,一揖:城主?请进。

城主门外还了礼,与三位侠士客依次而入。城主介绍说:这是我三个江湖朋友,白日里听到琴父雅乐十分钦敬,特来拜见。

琴父:哦,这是我的女儿楚姒,明日我们父女就是去韩国的上都讨生活了。如果城主大人不嫌简陋,我们爷儿可为各位先生们弹奏一曲,未知意下如何?

席地而坐的城主十分高兴。

说话间,有兵卒来报:城主,城外山中出了血命之案,一豪室主仆五人殒命。

大家都大吃一惊。

城主微促眉头:可有杀人者的踪迹?

兵卒:没有。属下都以为是山贼所为。

城主哦吟:下去吧。

兵卒唯偌而下。

城主对三位侠士说道:一年间本城就传闻山中有贼,大约是乱兵入山后,再也没有出来。本城守邑卫戍有责,只是进山靖剿,却没有力量。如果三位兄弟肯出力相佐辅本城,本城无忧矣。

琴父和楚姒闻听士卒所报时,早已经吓得不敢多言。

父女均是一脸的惶惑,默然不语。

盲侠沉吟片刻:城主大人不必兴师动众,明日我兄弟三人上山走走,情形就不解自知了。边城地处三国交界,多少年来,这里的江湖道上从没有过风平浪静的时刻,只是,倘得城主得罪人太多,一旦我兄弟们远离边城,唯恐城主会多有不便。

城主忧愤:盲侠所言极是,只要他们离开本城辖域,本城也不想多问他们的来龙去脉。劳烦之事,还望三位侠士仗义相助。

城主又问琴父:琴父明天真的要走吗?

琴父不知如何答复,问女儿:楚姒,你说呢?

楚姒:如果各位游侠上山,阿爷和我同行相伴,想来不会有什么可担忧吧?

城主夸赞:楚姒姑娘很是聪慧,有胆有识,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琴父高兴,请琴上案,焚香弹奏。

城主吩咐驿馆:可上酒菜,大家一起度此千金不易的良宵。

琴声刚起,聂政匆匆进来。

楚姒一眼着到了聂政,目光为之一亮。

聂母与女儿一起收拾家什,一副立即要远行的架式。

聂莹担忧地:弟弟进城跟朋友话别,不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吧?娘,女儿好担心。

聂母:你弟弟的朋友都不是庸凡之类,他们不会为难你的弟弟,你不用担心。只是,我们将要离开边城,还没有想好去哪儿,姑娘,你先说说看。

聂莹:我们去齐国?

聂母摇头:那里终不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聂莹:我们回井里?

聂母还是摇头:我们不走回头路。

聂莹有些茫然:那,还有哪儿可以去呢?

聂母:去都城。

聂莹不解地:都城?那里的家还能回去吗?阿娘。

聂母:那是早晚要回去的地方,我得告诉你弟弟我们为什么要回去。

聂莹:我和弟弟都听娘的,只要我们一家人不分开。

聂母:韩国的都城是我们必须回去的地方,那里有把你爹爹害死的仇人,以后,你的弟弟会找他算账的。

聂莹: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您为什么不说与女儿呢?

聂母:这一切跟你说没有用,只能说给你的弟弟。可惜你弟弟还小,还没有力量。阿娘还得等。

聂莹担忧地:如果那样,我的弟弟会死吗?

聂母:也许会。

聂莹哭出声来:如果弟弟死,我也不会活的。

聂母抚着聂莹的肩:女儿啊,寻仇是男儿的事,跟你没有关系。不要哭了。

聂莹泪眼婆娑地:我不要弟弟去死!

聂母目光有些犹豫地:那是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记住,这只能是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驿馆内,聂政不动声色地站在众人面前:城主大人,各位兄长,政儿明天跟母亲和阿姐要走了,特来辞行。

几个人大吃一惊。

城主打量着聂政,心存犹疑:走了以后,你还回边城吗?

聂政:回禀大人,政儿实在不知。哪里来,哪里去,那得听家母的吩咐。

盲侠惊异地:你们什么时候还能回到边城?

聂政:也许,时间会很久;或许,很快就会回来。

城主:有什么原因吗?为什么这么突然?

聂政:没有什么原因。既然要走,政儿不敢不来与尊长说之。

城主从聂政的神态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什么不妥之处,说:小兄弟既然远行,今夜在此,就算为你送行吧。

聂政拱手:我要走了,母亲和阿姐还在等我回家。

楚姒一直暗暗打量着聂政。

聂政刚要转身,就被子侠一把捺住:兄弟,此时一别,我们兄弟之间生死茫茫,我们不妨多坐一会儿。听听雅乐。

聂政向抚琴的楚姒和吹笛的琴父望去。

楚姒正在打量聂政,四目交织,聂政轻轻滑过,不再凝望。楚姒目光没有离开,显然,她被这个一身英气的少年吸引住了。

乐声悠忽再起,似幽如怨,绵长而深情款款。

一曲入境,大家喝彩不已。

坐在席间的聂政,已经被琴父和楚姒精绝的演技打动了,他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终罢。楚姒起身对聂政施礼:阿哥是个懂琴的人,何不也弹奏一曲?

聂政微惊:阿姐从何知道政儿懂琴?

楚姒赧然一笑:从你进门那一刻就知道。

大家哄然。

城主笑道:好奇怪,姑娘看人知乐,古今未闻。俞伯牙,钟子期知乐而神交,你是如何不听乐而知人呢?其中关节,姑娘说与我们听听吧。

楚姒:阿哥一身豪侠之气,且性如金铁,不怒也威。这样的少年还能风度翩翩,一定是读过书的人。

少女的点评引起大家的兴趣。

城主:接着说。

楚姒:阿哥眉宇间流露过人的胆气,声色不露。古人说过,非知乐而不能不知礼仪。如此灵内慧外的人物,岂能不知乐理?况且,阿哥闻乐睛目灿烂,凡人俗类,罕有这样的神采。

大家喝彩:姑娘真是神人,知人竟知到了神色眉宇之间。

说着,楚姒为聂政请琴。

她举止神态端庄大方,又毫无乐家冶媚之态,宛若花丛之间冒出的君子兰。

城主和三位侠客连声敦促:政儿不妨也弹奏一曲。

聂政心动了,欣然起身。楚姒款款而起,向前牵着聂政的衣袖,请入琴台。

二人莲步生辉,如同神仙伴侣,风采迷人。

大家又是一阵惊叹。

城主:这两人走在一起,真是佳人少年,天生的并蒂花。

大家哄笑声再起。

聂政坐在琴台之前,凝神敛息,双手如白鹤欲飞,停了半刻才轻弹鲛弦,小试音律。古琴之上,突然响起的是一丝让人听不到的叹息,似无却似有。

他开始抚琴,由叹息到嘈嘈切切的忧愤的倾诉。

楚姒又取出一支长笛,如风拂春风,**漾着一片柔软的涟漪。笛声好象是对琴声那种悲壮诘问的安抚。

聂政抚琴时双目微合,脑海里浮起:自己面对宗亲抢夺姐姐时,不得不抽剑时的满腔忧愤。剑出鞘时的啸声在胸腔回响。

鹤翁抚琴的身影,仙鹤轻盈起落,鹤翁抚琴为鹤助舞;

在长笛阴柔华美的安慰中,琴声中的刚烈之气消隐了。好像天地之间所有的杀伐之气再也看不到了,笛鸣琴和,相互呢喃,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惆怅淡淡流泻其间。

琴笛的相互倾诉中,他似乎又听到牛车远行的踢踏之声,家国远去的不安和**,渐渐从遥远的幼年就开始了,那一路的风尘仆仆,幼时的聂政和姐姐伏地练字的身影再次浮现。琴声,笛萧,像唤起记忆的流水。

朦胧中有青儿与他地牢相遇时的漆眸,毫无人世的尘埃之气,至清如古井之水,又潋波如汪洋的春湖。这一切都从他的脑海里消遁了,他的眼前出现的是楚姒美丽而多情的的眸子。

聂政怦然心动,但又很快淡出着这一刹那的迷失。

楚姒的美丽,令聂政炫目,且不敢正视。

他从回到了记忆之中。

铸剑炉前生硬的炉砖,母亲引着他和姐姐伏地跪拜的心碎表情;

从轵城到边城,全家一路奔跑的景像,让他感到了一丝由心底浮起的无奈和痛楚。

楚姒的笛声柔弱地牵着琴声,试图离开那种不快的回想,想把阳光注入琴声的刚烈。她努力的想为聂政的琴韵注入愉悦和安慰。

聂政理解了楚姒的用心良苦,他的指法行云流水,指下流淌的乐曲悲而无怆,怨且不伤。

琴笛相偕相和。

大家都在倾听着,琴父微合双目,似乎在辩析着聂政琴曲中的情绪。

聂政的琴声出现了铿锵的韵律和激愤。

楚姒的笛声在琴声出现痛楚和迷失的间歇时,笛声欢愉和明亮的滑音,不露痕迹地填充着琴声的忧郁;当琴声亢然激越的时候,笛声那轻快的旋律把那种难以抑制的**点缀着色彩斑斓,像牵着聂政的那只看不见的芊芊细手,在看不到的地方,把他引领到了属于自己自由天空,助力让他飞翔。

两支乐器,阴柔和阳刚相济。

大家听醉了。

人世之间所有的不快淡出了。

美丽的楚姒突然泪流满面,沉浸在声乐相知的感动中。

琴声和笛声纠葛着,缠绕着,难解难分。

他们相忘于人世之间,像两个隐入幽玄世界的自由生灵,相拥而泣,吟唱相酬,亲密而又缱绻。

止符音尾,终于随着两人的无尽倾诉而淡淡远去,遁远的音乐,像两个渐飘渐远的一对掰开的花瓣,漂零却凄美。

聂政突然抬起头,与楚姒睇眸相视,久久对望。

泪眼不再了。

楚姒对聂政轻轻一笑:平生能与少君如此这般酬唱一回,即使今夜死去,平生也值了。楚姒的脸红红的发烧,睛目含情。

聂政也想说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突然发觉这个少女,是他见到的最美丽的女孩。他几乎想流泪了,但是眼里又分明没有泪水。

他的眼睛分外明亮。

驿馆内出现无声的宁静。

盲侠叹息:雅韵至极而声稀,极美至致就是无言了。

清晨,山道之间两辆牛马车,一前一后背对边城,向深山行走。蔽如天帐的古木把细小的山路遮得阴森而诡秘。

寂寞之间,走在前面的马拉的彩棚车里,传来楚姒吹奏的笛声。空灵的山谷骤然活泛起来,少女热情的青春气息和悠远落寂的大山好像被唤醒了似的,整个世界被沉浸在少女的甜美幻觉世界之中。

跟在彩棚车后的是聂政家的牛车,由于两家车走的速度不太一样,前边的车总是走走停停。

牛车棚内,聂莹对聂母说:阿娘,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美的声音呵,女儿从没有听到过。

聂母:以后,让弟弟也教你弹琴。

行走在车前的聂政回首:阿姐,到了上都,我就可以给母亲和阿姐弹琴听了。

聂莹:弟弟,到了上都,你再也不用砍柴,我们天天在一起,我和娘渍麻,浣衣,你给我们弹琴就行了。

聂政:阿姐,我不想你和母亲那么辛苦,到了上都,我会做营生,养你和母亲。你的弟弟已经长大。

聂母感动这一对相亲相爱的姐弟,她揽过聂莹:孩子,你弟弟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弟弟,等有一天娘不在人世后,你得替娘疼他。

聂莹眼里涌出泪:娘,不要这么说,如果你不在了,女儿也不活。

聂母抹去聂莹眼角的泪滴,笑着说:傻女儿,怎么能这么说呢?

聂母显然不想说这个话题,她换了一个话题:到了上都,娘得让你好好做个女儿家,让你穿得漂亮一些,像楚姒姑娘一样美丽。这几年,娘让你和弟弟都吃了苦。

聂莹:娘,女儿什么也不要,只要你和弟弟都平安,只要我们一家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就是女儿最大的心愿。

聂母用额顶着聂莹的额:孩子,娘好多年没有这么跟你顶过额了,你还记得小时候吗?偏了你弟弟,总是让你一个人走路。你委屈的。聂莹把脸贴在母亲的脸上,幸福地:女儿不委屈,是娘受了太多的苦,女儿什么都知道。

髡头和手下人聚在一起,他们几乎都是衣衫褴缕,而且行装参差不齐。皮的,棉的,单的,什么也住身上乱穿。

髡头一声吻哨,在棚顶望风的一个小贼下棚禀报:有山货。两个箱子。

髡头爬上望了一眼,回头说:抄家伙,把他们全拿下。

七八个小贼移动一棵合抱的大树,横腰把山道拐弯处的小路堵死。

髡头一摆手,同伙们分散开来,有的伏在莽草深处,有的爬到树上,还有的干脆就横躺在放倒的树下。

躺在树下的小贼可以可能远处走来的车辙声响。

树下伏着的小贼报:还有三里就到了。

髡头轻声喝道,谁再出一声,爷爷就砍谁的头。

他的话一说完,什么声响也没有了,一片死寂。惟有远处的辚辚车轮轧在山道的声响。楚姒悠扬动人的笛声也不知为何停歇了下来。

琴父的马夫先着到了横在路上的巨木,他吓得腿直哆嗦。

马夫回头对琴父说:怕是有贼!车不能走了。

车停了下来。

琴父和楚姒向前望去,果然,路被堵死了。他们脸色突变,一时不知该如何办。

后面的牛车由于走得慢一些,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情况,他们以为马车太快,在等着他们。

牛车依然走得很慢。

琴父和马夫等了一会儿,没见前面有动静,二人下了车。

他们徒步上前想看看情况。

突然,山贼们在一声唿哨下,全部跳了出来,琴父和马夫让隐在树上和草丛中的小贼捺住,后面的彩棚上也跳上了三四个小贼,他们打开彩棚一看楚姒,魂都没了。

他们可能从没有见过世上有如此俊美的姑娘。他们也不答话,用麻布扑面罩住楚姒,背起想跑。

楚姒拼命挣开了面罩,从车上挣脱下来,拼命跑。

没跑几步就被拌倒,几支尖枪和长短剑,一起抵住了她。

一小贼狞笑:这么好的山货还能让你跑掉?别傻了,还是跟爷爷们走吧。

说着就投绳捆绑。

彩棚车内的琴和衣物被他们抬了出来。

一片狼籍。

后面还有牛车。

刚拐过弯的牛车已经被小贼们拦了下来,几个山贼可能觉得后面的牛车简陋,没有特别在意,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彩车上。

聂政从牛车上跃了下来,他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想再伤人,随手抡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一路把拦截牛车的小贼打翻在地。拨腿向前边的马车飞奔。

山贼们看到了聂政,一下子全傻眼了。

这个人,他们已经太熟悉了。

聂政扔下木棒,从腰际一点点地拨出了宝剑,他冷冷地盯着山贼头儿,髡头。

二十多个山贼持械围住了聂政。

一个躲在聂政身后的大汉,持械悄悄靠近了聂政,被楚姒看到,她一声惊叫:身后有人!言犹未尽,没有回头的聂政剑逼身后的大汉,剑尖已经顶到了那个人的咽喉。

聂政面对山贼,说:今天,我不想再杀人。你们现在跑,还来得及。

昨天,他们在山中已经领略过聂政手中的剑。

髡头走到了路中央,拱手:你是聂政?

聂政:正是。

髡头一挥手示意手下,琴师,马夫,楚姒都被放了。

彩车上的乐器等物也由小贼们放了回去。

聂政依然岿然不动,冷冷地盯着这个山贼的头儿。

髡头:本山主有一请命,不知聂豪杰给不给本山主一个薄面?

聂政一声冷笑:你说说看,如果说得不入我耳,你今天就掉头。

被聂政在身后剑逼咽喉的大汉已经吓得大汗淋漓,动也不敢动,跑也不敢跑,以为聂政脑袋后面也长着眼。大汉的面部表情非常复杂,不知是哭还是笑,表情十分恐慌。

髡头面部抽搐,强笑道:果然是少年豪杰。本山主早想与你结义为兄弟,今天在此相遇,也是天作之合,怎么样?同饮一杯薄酒,未知可否。

聂政:你?说着一声冷笑。你怎知我会允诺?

髡头:本山主知你是个孝子,你携带老母是想离开边城,外出谋生,资用一定不会太少。本山主已经为你备好了金孥,诚心想私交于你。

说着,他一挥手,两个小贼抬着一盘金锭。山贼们揭开蒙布,赤金尽显。

聂政摇头:无名之财,聂政从不多看一眼。

髡头:如果兄弟私谊相赠呢?

聂政收了剑,笑了笑:心领了,还是请让路吧。

髡头一挥手,手下人把巨木移走。

聂政刚要转身,髡头双膝跪下,叩首。

一群小贼全部扔下器械,黑压压跪地一片。

聂政无奈,说:非聂政不通情理,但凡私交,小弟无不听命母亲。

髡头大喜过望,起身走到牛车前跪下:聂婆婆,请准予小人与聂公子结义为兄弟,若婆婆不肯,小人宁愿死在公子剑下。

聂母一脸惊骇尚未褪去,连声说:好,好,老妪没说不准你们结为弟兄。只是,你以后一不要伤人性命,二不要掳夺良家女子才好。你能办得到吗?

髡头:阿娘所言,孩子永记,如若失言,如同此剑。他说罢,双手握剑,斫做两截,手被剑锋划破,鲜血淋漓而下。

聂母惊得面失血色,忙叫聂莹:快取丝帕,给这位大哥包手。

髡头见到聂莹出来,把手背到了身后。

聂母对山贼说:这是聂政的姐姐,以后,也是我的阿姐了,你们还不拜过?

小贼们连连揖礼。

髡头也与聂莹见过礼:阿姐不用管我,我们常天居深山,磕碰是常有的事。

聂政上前,揖礼道,既然家母准我与兄长私交,论齿秩,你应是兄长,请受聂政一拜。言毕,跪地行拜。

髡头哈哈大笑,连忙对拜还礼。

聂政微笑,他牵着山贼的手,到了琴父和楚姒面前,说:兄长多有非礼之处,琴父受了惊吓,请你给老人家还个礼吧。还有,楚姑娘受了惊吓,你也还个礼。

说着,他自己哈哈笑了起来。

琴父有些惶悚,楚姒脸红红的。

父女皆不知该说什么好。

髡头转身对手下一声喝令:

你们还不传来酒肉?我得跟我兄弟喝一场!

聂政:兄长不必客气,如果我们走得晚了,没得店投,总不能住在这荒山野岭之间。

髡头:那,就把酒食留着路上吃吧,别冷了我们兄弟们的一片心意。

随行的山贼们与聂政话别。

聂政:兄长在此留步吧,兄长厚谊,聂政生死不忘。

髡头不禁流泪:我一草芥,能结交你这样的兄弟,死也值了。兄弟要去上都,以后在那里有什么不便,一定要传书与我。切记!

聂政不知该说什么,再拜:此地一别,不知我们兄弟何时再见。

二人笨拙地洒泪相拥,惺惺相惜。

聂政与车辇远去。

一小贼站在髡头身边说:爷爷,你真的跟他是兄弟了?

髡头:这个世道,不是兄弟就是敌人,不想死,就得跟他是兄弟。说着他哈哈大笑:能跟这样一个神人结成弟兄,活着也快活!

从古驿道上远望,都城的城墙隐隐入目。

深秋气象毕露,驿道边的萧萧树木,与远行客的心情一样,透着满目的悲凉。

楚姒下车与聂政相偕而行。

楚姒幽幽地:少侠,我家老父弱女,如秋风拂落叶,飘进市井江湖,你我虽然萍水相逢,楚姒觉得好像我们相识已久,都城深如海,以后,我们再坐在一起弹琴**的时候还有吗?

聂政:仙人一样的你啊,是谁让我们相遇在生不逢时的世道之上?你一个灵慧顶绝的仙人,我是一个生死无依的漂泊少年,我们怎么可能常相依,又怎能不离不散?人海茫茫,生死倏忽,我们会让不测的大风吹到哪里!我们又怎么才能知道?

楚姒:今生今世,我就像永无看不到摸到着的乐律,薄命依傍的是琴还是弦永远也弄不清楚。现在,如果能这样天天依在你的身边,那该有多好?可是,你为什么不多看我一眼?

聂政:我,一个穷小子,不愿有任何非份之想。

楚姒:其实,楚姒根本不在乎富贵和贫贱。

聂政:都城临近,街巷阡陌,哪一条路都可能把我们活活生分。我要走的路,你永远找不到它的终端。

楚姒:哥哥!楚姒好想哭,如果能伏在你的肩头,我宁愿哭死。

楚姒的眼角突然涌出泪滴。

聂政:你,不懂我,我怕伤了你,才不能多说一句话,也不能多给你一个哪怕最小的诺言,我不敢说,是怕做不到。呵,让我们彼此忘了吧,那是我对我们相知的最好报答。

楚姒突然高兴起来,她落落大方地牵住了聂政的手,说:哥哥,你的朋友说我们是神仙伴侣,如果我能天天牵着你的手,我高兴得会哭,你信吗?她说着,笑声如铃,眼中却泪光点点。

聂政强笑:呵呵,小神仙,你不觉得你很傻吗?你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是什么?

楚姒千娇百媚:我不知道呵,哥哥,你一定要告诉我!

聂政不答,越走越快。她一步不差地追撵。

她的笑感染着整个画面,透着一个单纯少女心地如雪的清纯。

聂政不忍说。他笑着摇头。奔跑起来。

楚姒追上他,俩人牵手奔跑。裙袂飘浮,如舞如蹈。

聂政:我从小就知道,人世间最好的东西,就是易碎的梦。为了不让它破碎,我至死也不会去说破它。让梦,永远是一个梦吧。

他们飘然地向城中奔跑,像两只迎风飘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