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乱世聂政拜鹤师 楚姒琴音动边城

一处残断的外城墙体上刻着:中山国井陉隘口。

三位行剌而逃的剑客终于停住了马。他们自己也感到可以松了一口气了。

三匹宝马已经累得浑身是水。

燕侠拦住一个农夫:你帮我们把这三匹马喂足,我们会重金相谢。

农夫看到三人气度不凡,而且面带煞气,连连承诺。

三剑客随着农夫向村子走去。

子侠问盲侠:我们走哪条路呢?向西是晋地,那是赵王的老家。往东就到了鲁国和齐国。

盲侠:你是不是还想回魏国?

子侠:如果不去魏国,谁能佑护我们?

盲侠:回到魏国,我们三人必被魏王处死,他会用我们仨人的头,去讨好赵王。

子侠一怔:那,我们已经无路可走了。

盲侠: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到齐国隐名埋名。

子侠:那不如到秦国。从这里穿过晋地,就到了三秦。

盲侠一笑:秦国是不欢迎我们这样人的,他们不会相容我们,那也是死路一条。

子侠思忖片刻,还是听大哥你的吧。反正我们生死都要在一起。

盲侠:我们的马太招人耳目了,不如卖掉,用牛车把我们带到齐鲁。赵国随时都会侵吞中山国,他们从这里寻到我们的蛛丝马迹实在太容易了。

子侠对盲侠十分佩服,连连称是。

齐国都城。

三位游侠乘着一辆牛车,慢吞吞地走了都城的市井间。

这个城市的人物好像个子比较高大一些,市井之内人相多礼,透着一股率朴之气。

他们已经全部换了行装,一点也没有仗剑走天下的那种侠气了,有点像做货殖的小生意人。

他们把牛车泊在一家驿馆前,对驿丞施礼:我们兄弟想在贵国多住些时日,不知大人能否能我们安置比较宽绰一些的房子?

精干的驿丞十分客气:敝国驿馆比较简陋,没有专人伺侯各位客人。如果你们想在这里多住几天,不妨自己打扫客房,自己喂牛。如果用度宽裕,想找个侍仆,本驿馆可以为客人们招来。

盲侠不愿引人耳目,忙接过话:多谢馆丞大人,这些活儿,我们可以自己做了。

馆丞抱歉:多有得罪。馆丞把他们引入馆内。

一座简陋且环房别院的去处。

他们选了客房,子侠牵牛喂草去了,盲侠和燕侠进了客房。

一切都十分简陋。

土房糙木桌椅。

他们上了坑。

盲侠:我们打听一下,得再找个偏僻的地方长住。这里不行,人多耳目也会多。

燕侠:我现在就去找。一年半载后,我们再换个地方。

盲侠有小心翼翼地谛听了一下牖窗之外的声息,倒下先歇息了。

子侠一边喂着牛,一边小心察看这里的环境。

隔墙还有一处院落,显然是为来往的官吏准备的,砖墙深进,院内花木扶疏。间或还是小儿的打闹声。

这里显得比较安静。

新建的土筑房经过修整倒显得十分整齐。深院,高房毗连配房。这里离城里很近,但又十分幽静,从这里可以看到边城城门的热闹情景。

已经长成十五、六岁样子的聂政已经出落成英俊少年。他伏在配房临牖窗的地方翻看书简。院内有鸡和鹅,院门外还种着菜蔬和自家灌溉的土井。

年龄有十八、九的聂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在正房跟母亲一起绩麻,抽丝纺线。聂母此时的额角生出细纹,发髻上渗出了银丝。

院内,花草茂盛,风和日丽。

聂母喊儿子:政儿!

聂政应响出屋,站在上房下:母亲,有什么吩咐吗?

聂母:进屋跟娘说话。

聂政进屋施施礼:母亲,阿姐。

聂母与聂莹相视一笑,说:坐吧。

聂政危身坐在一粗制的杌子上。

聂母:孩子,你已经换了三个老师了,学了解字说文那些古时代流下的学问,还学了礼,有君子谦谦的礼数,还学了乐,雅乐和靡靡之音能分得清楚,就像分清君子之为和小人行事方法一样。还学了经史,知道了上古的典故,除此之外,你还跟老师学了剑术。

三个名师呵,对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跟老师学的这些东西,还只是学问的皮毛。

明白吗,孩子?

聂政:母亲是政儿的真正启蒙老师,我的三位老师也是边城罕见的博学大家,如果他们不是在韩国得不到重用,受奸人排挤,政儿也许永远得不到他们的教诲。我的老师们说,学习是没有疆域的,政儿更认为,学习的根本,就是要益用家国,有益于人间之道和正气。

聂母宽慰地:那,你以后还想学点什么?

聂政:政儿以为,既然学问是一个长久过程,那,我不如在少年时做一些游历,见识比边城更大的天地。

聂母:孩子,你的心大了,你想去哪儿呢?

聂政:政儿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韩国的都城。

聂母沉吟片刻:孩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四处漂泊?那是,我们在韩国都城有仇人。而且,我们斗不过他,随时可能会被他杀掉。

聂政不动声色:母亲,是不是孩儿还没有能力报仇,没有力量去杀他?

聂母:对,所以,娘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聂政:母亲,如果我不让他知道我是谁,他还能杀我吗?

聂母:当然不会了。不过,你得学会忍。你知道这个忍字是怎么写的?

聂政:知道,心在刀的下面都不许跳,跳一下,就会洒一滴血。

聂母笑了:好。你明白就好。

聂政:母亲,政儿能知道这个仇人是谁吗?他给我们结是什么仇。

聂母摇头:孩子,现在,你还不能知道。你知道你现在应当做什么吗?

聂政点头:政儿知道,政儿得长大,得更有力量。

聂母:对,你得继续寻找名师。

远外的井台边,汲水的聂莹和聂母在洗衣。浇完菜园的聂政扛着一块园石在练臂、腰、腿的力气。他赤着上身,布幞扎结的发髻间冒着热汗。

放下石头,他抄着一顶青色的利剑,像一个谦谦君子,柔中带刚,如鹤起舞般地舞动着来。

聂莹远远地招呼:弟弟,别累坏了,过来喝点热茶。

聂政收剑:阿姐,知道了。

聂政向山上一路快跑,他赤着上身,打了绑腿布上赘着沙袋。

聂莹在山上喊:弟弟,吃饭了!

聂政在看不到人影的山上喊:阿姐,知道了。

背负沉重山柴的聂政在山间行走。一个树丛间的一片开阔地间,好像突然冒出了一个草房。这个孤零零的草房好像新筑不久,只是四处看不到人影。

突然,山涧细泉边冒出了一串铮琮的琴响。好像高山流水,又似竹叶落清雪,风形雨影,摄人心扉。

聂政四顾,不见人影,心疑是天外之声,浑然忘俗。

他轻轻放下干柴,驻足谛听。

琴声骤然停歇。

突然,几只白鹤飞来,落在那落孤独的草庐之前。

风影叶动之间,传来一个鹤翁的吟诵:

蔌萍菰秋水,清音拨鹤听;孤山驻荪荻,樵客伐声远。

聂政信口回应:

少年磨筋骨,琴心与剑胆;志在凌云生,踏踩路不平。

一个苍白头发的负琴鹤翁从绿荫深处轻盈走来。老人见到聂政,哈哈一笑,说:我的家鹤以为生人到了我家,就飞来护院来了,原来是个少年樵客。

聂政十分纳闷,穿上搭在柴捆上的衣裳,施礼道:鹤翁何时迁来此地?学生怎么从没有见过?

鹤翁一怔,细着眼睛打量着聂政:你读过什么书?

聂政:只是识几个字,不敢说读过什么书。

鹤翁注意到柴捆间有剑,好奇地:你会舞剑?

聂政:想来鹤翁也会用剑?

鹤翁:像你这么大的年龄,应当拜过名师才好。

聂政:我的老师都是边城人氏,聂政也曾受家母的启蒙。

鹤翁:唔,很好啊。

聂政:老人家能否指教聂政一二。哦,我姓聂,名政。家住山脚之下,是井里人氏。

鹤翁取下聂政的宝剑,挺剑回身亮式,一招一款透着攻略防守的内力。转而形同白鹤翩跹,游龙入水,风随剑影,行云流水。鹤翁舞了一阵就把剑插了回去。

聂政惊喜,行叩拜礼:老先生教我吧!

鹤翁淡淡一笑:我从不收学生的。哈哈。笑声琅琅。说罢扭身就走。

聂政默然。

聂政不见鹤翁出门,便把柴放在草庐门外,径自回头再拾柴而去。

背负山柴的聂政推开了柴门:母亲,阿姐,我回来了。

出门相迎了聂莹问道:弟弟,你怎么才回来?今天遇到什么希奇事情了?

聂政一边放柴,一边对姐姐说:阿姐,我在山里遇到鹤翁了,他会弹琴,还会剑术,我想拜鹤翁为师呢。

聂莹高兴地:这可真是好事,他答应了吗?

聂政:还没呢。明天,我还会送他干柴,不管他答应不答应,我会天天给他送柴的。

说着话,他们进了屋,聂政给绩麻的母亲行礼:母亲,政儿回来迟了。

聂母笑着:哦,我听到你说什么了,求师就得心诚。孩子,你做得对。聂政笑着解下衣衫出了门。

他取出自己的宝剑,开始在院内挥舞。

聂莹:弟弟,歇会吧,别累坏了你。

聂政:不行!你的弟弟跟剑不能相离太久,但天天舞它才筋骨舒展。

那个草庐门前已经堆满了山柴,如同小山。

像平常日子一样,聂政再一次把背来的山柴向高处堆放。

走出草庐的鹤翁冷眼相视,他突然一声断喝:你把它们全部扛走!以后再也不许在这时乱堆杂物了,你看,我爱养的鹤已经没有落脚地方了。

聂政诺诺答应:我把柴般到您的草房背面吧。

鹤翁没有理会,径直携鹤离开。

聂政把如山的山柴向草庐后面堆放,他不遗余力,用力来回奔跑。

天,渐渐暗了下来,

山柴刚搬好。

鹤翁依然没有回来。

聂政取了自己的柴,向山下走去。

披着星辰回家的聂政打开柴门,走到上房下面,轻声说:母亲,阿姐,政儿回迟了。

屋内传来聂母的话:火塘里暧着你的干粮,你自己吃吧。

聂莹:弟弟,瓮里有热汤。

聂政一边往嘴里送食,一边找出剑来,在院内舞动。他的剑法极像礼仪招式,优雅但是没有什么爆发力。

聂政再向嘴里填了点食物,开始抱石练力。

夜色之下,聂政的身影透着少年的活力。

又来送柴的老仙似乎在家等着聂政,见聂政把山柴放到草庐的后面,不悦地说:屋后堆薪,失火如何外置呢?你怎么这么笨?

聂政想了想,说:您说得对极了,是我想得不周到。这样吧,我再把柴堆到了院内,在您的房舍后开个园子,养鹤如何?

鹤翁未置可否,领着鹤又走了。

聂政开始把柴向前院之外。

天色渐晚。

还没有把活干完。

聂政忙个不停。

披着星天的聂政从鹤翁的门前过,他又在鹤翁的门口堆放了山柴。

放完柴,聂政草庐之后,开拓山地,这里已经被开出一大片。

从草庐间出来的鹤翁向房后走来,他持一把宝剑,上前一把拦住聂政,说:来,咱们比一下。

聂政轻轻抽出宝剑,施礼:您请。

鹤翁抖剑向聂政剌来,聂政急忙跳开;鹤翁用剑向立足未稳的聂政回首横劈,聂政并不用剑招架,只是闪身让开;鹤翁似乎急躁,又一次翻身回砍,聂政侧身躲过,横剑守身。

鹤翁收了剑,说:孩子,你出徒了。

聂政不解地:老师,您还没有授课呢?

鹤翁说:一个真正的剑客,最需要的不仅是剑道,而且学得有常人不能忍受的欺辱。真正做到处变不惊;同时,还得有凡人不可缺少的耐心,在没有达到目标之前,只要活着,就不能有任何松懈和理由去放弃。这两点你都能做到。

聂政:老师,我能学会真正的剑术吗?

鹤翁:难得你这么年少,会有这样的恒心和耐心。孩子,你会是我七十岁之间遇到的最好的剑客。

聂政跪下叩首,谢老师点拨,只是,学生还想学你用剑的攻略和定力,您能做到学生还没有做到。

鹤翁笑了起来,说:好。明天你再来吧。你是我第一个学生,也是最后一个。孩子,以后你不要拾柴了,这些柴你可以天天往回搬,我根本用不着。省出时间,我教你用剑。

聂政欣喜再拜。

鹤翁:不过,学剑得先学琴。琴韵才是真正的剑法。

聂政:老师,聂政一定用心学习。

冬天终于来了,雪悄然飘至山间。聂政拥坐雪中学琴。

他抚弄的琴声能把鹤招来了。

鹤翁以鹤相伴,剑舞龙蛇,雪扬风旋,如仙随影,变化万千。

鹤翁突然收剑,说:政儿,你来舞剑,我为你抚琴。

聂政凝神屏息,随着琴声,把剑扬起。

鹤翁的琴声时缓时急,风疏雨骤。

聂政剑舞如封雪落满山,急时浑然如莽雪封山,缓时如细涓浸石;剑力化柔如吟如诉,嘈切时分,剑锋鸣响,似蛟龙斫山。鹤翁突然止琴,说:乐韵变化万千,神鬼莫测。剑术的最高境境就是乐理,密不透风,却张驰有度。

春雷震震,雨季来了。

山中的高大树木让雨水浸得像一棵棵亮晶晶的水柱,遮天蔽日的新绿树冠则像翡翠的筛网。山道如河渠奔涌,山下如洪泽汪洋。

鹤翁和聂政草鞋湿衣,在山坡上窜上窜下。犹如山中的猴猿。

鹤翁一边腾跃,一边大声点拨:政儿,雨中爬山跟负重爬山不一样的地方,前者是脚的腕力,后都是脚下生根的定力。你得比我跑得快才行。

二人像捉迷藏,忽闪忽现。你追我赶。

鹤翁跑到一处山崖之处,突然抽剑相剌;聂政徒身躲剑,一攻一闪,一进一退。聂政在腾挪避闪之间,终于找到机会,用肘磕击鹤翁的手腕,在剑脱手飞起的瞬间,他跃身接过了弹在半空的剑柄。鹤翁飞腿栏截,想在把聂政悬在半空的身子扫开,好再度借机夺剑。

聂政躬身让过飞腿,收势如松扎根般地站在泥水之中,剑指鹤翁。

鹤翁收式之间,剑已易手。

鹤翁哈哈大笑:政儿,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教你的了。鹤翁该走了。

聂政泪流满面,不知雨水还是泪水,他急忙跪地:老师,您不能离开这个地方,我与您情同父子,政儿怎么会让你离开我呢?

鹤翁也鼻子发酸:政儿,你的天地远多我大的得。你还得遍求名师,有我在,你长不大。

说着,他牵着聂政的手,把聂政拽了起来。

二人不知是喜极还是悲极。

鹤翁走了几步,犹有不舍地:我们后会有期。有些东西不是现在能教会你的。

聂政急步赶上,止步于鹤翁身后,再跪:聂政不知什么时候还能见到您。

鹤翁:我再教你的时候,自然相见。只是,你永远不要告诉别人我是你的老师,而且,以后你也不要把我当老师了。

聂政不解地:为什么?

鹤翁不耐烦地:没有为什么!你只管听话就可以了。说完,身体如飘一般隐遁而去。

大山之间,很快就看不到鹤翁的身影了。

在山中负袋奔跑的聂政,突然看到由远而近走来的牛车。

三位侠士客已经换上从前的衣着,又是一副江湖游侠的妆扮。他们从牛车上看到山中一少年在崖隘间腾挪奔跑的身影。盲侠说:这个少年发狂了吗?

燕侠手技发痒,抽出宝剑说:我要跟这个少年比比剑。好久没有抽剑了。

子侠也兴奋起来,说:燕侠,还是我来吧。看样子,这真是个雏儿,最好别伤着他。

燕侠:子侠,看样子,你不一定能斗过这个少年,还是我来吧。

盲侠谛听了一下山里的动静,突然说:你们俩个加起来也未必是这个孩子的对手。

二侠不服:大哥你又没见到这个少年,怎知我们兄弟都不如他?

盲侠自言自语:这个孩子已经把剑术学到了化风为雨的程度,美中不足的是他还缺乏历练;学到的东西也缺少杂家的熏冶,如果再过十年,能跟我们行走五年路程,我敢说这个孩子在中原没有剑客能与他比肩。

二侠有些酸楚地:大哥这么看重这个少年?我们兄弟在中原不是也没有遇到过对手吗?

盲侠:二位兄弟,我没有开玩笑,不信你们试试吧。

燕侠有些犹豫:万一,我不伤他,他误伤我们如何才好?

盲侠:没事的,他的身上还没有杀伐之气,不会伤人的。

牛车停了下来。

聂政见牛车走近,已经不再飞跑,他塞剑入柴,轻轻负起沉重的山柴,想离开。

子侠:喂,那边的少年,请等一下。

聂政平静地回首,眯眼观察跟他说话的人。

子侠:敢问小英雄的姓氏?

聂政:您是谁?

子侠犹豫了一下:我是一个漂**列国的游侠,朋友都叫我子侠。这一下,该你说了。

聂政的脸上浮起灿烂的笑意:我是井里人,姓聂,名政。你可以叫我政儿。

子侠:政儿?

聂政:阿姐和母亲都是这么叫我的,老师也这么叫我。

子侠:你的老师是?

聂政:鹤。

子侠:鹤?是位仙人?

聂政忧郁地:是的。他是位仙人。

子侠抽出宝剑:鹤,剑吻仙姿,高蹈优雅,趾修气轩,非同凡类。我能不能向仙子弟子讨教一下剑术?

聂政高兴地放下山柴,抽出宝剑。

聂政:您来吧,我一个人在山上,还没有遇到不认识的剑客比剑,您是第一位。

燕侠和盲侠不知什么时候下了车,他们负剑侧立,没有说话。

聂政:你们三位一起来吗?

盲侠笑了:少年英雄,胆量过人。我们不能欺负你,一对一。

聂政笑了:从来没有人欺负过我。想来,你们三只剑一齐来,我也不怕。

三位侠士互相看了一眼,笑了。

聂政面不改色,犹如平常。他如鹤般地展开了双臂,凝神屏气,目光如炬地相紧了对方。

子侠藏锋运剑,步步捱近,剑指星曜,如掠云汉,龙隐蛇显,绵里透针。

聂政持剑相对,暗自欣赏。

他的剑若即若离,寻找破绽。

子侠找到机会,突然如蛇引信,直逼聂政咽喉,没料到聂政仰首闪过,一记锋迥辗转,剑逼子侠没法躲避的后腕,他手一软,剑就让聂政磕飞了。

子侠大吃一惊,站住不动了,心悦诚服地:果然是少年英雄!

手腕发庠的燕侠跳进了圈子,盲侠知他不是对手,笑着说:我也来吧,少年不必害怕,我们会手下留情。

聂政刚刚打败子侠,心里更是平静如水。他两目游移,丝毫没有掉以轻心。

双剑夹逼,如双鬼叩门一般,让人觉得剑影来得密不透风。

聂政一剑对双,毫不含糊。

一时风起云涌,风生如蛟龙在搅动。簌簌的落叶被搅得如同三簇漩涡。

不知他们斗了多久,谁也没有占到便宜。

最后,盲侠跳开来,收了剑。

聂政斜剑守了门户,愣住了:怎么了?是不是怕伤到我?

盲侠:不是,是怕你伤到我们。

聂政有些莫名其妙:不是没有比完吗?我也没有讨到两位侠士的便宜。

盲侠笑道:好好好!在不知名的山里,遇到没有听到过名子的少年剑客,而且剑术如此精湛,真是淡云隐辰星,布衣藏公卿。算我们没有白来韩国。

聂政:大侠气度高雅,不是凡类。聂政今日领教了。

盲侠:小兄弟,能看得起我们三兄弟吗?

聂政收了宝剑,行礼道:大侠何出此言,三位当是我的老师才对。聂政岂敢妄自尊大?敢问您的大名?

盲侠:跟我一起的除了子侠,还有这位燕侠。我的双眼坏了,他们都叫我盲侠。

聂政:我记住你们了,如果我们还能相遇,就是朋友了。

盲侠大笑。

聂政:敢问三位侠士将游走何处?

盲侠叹息:江湖为家,家,也就是江湖。我们只知从哪里来,却永远不知要到哪里去。

聂政好奇:游侠都是如此?

盲侠:算是吧。

聂政:能不能请三位朋友到我家先歇息一晚再赶路?今天比剑,已经让我受益菲浅。

盲侠高兴地:承蒙小弟弟如此关照,我们兄弟十分感激。只是不知你的家在哪里?你住在这个山里?

聂政高兴地:我家住山下。家里有老母,还有阿姐,一般很少来客。你们能到我家,她们一定会很高兴。

盲侠快意地:那好,今夜,我们兄弟一同醉一次如何?

聂政有些不好意思:我在家阿姐和母亲都把我当孩子,是从不允我喝酒的。三位大侠如果想喝酒,待我们下山,我把家中的山柴送到市井出售,换酒与三位侠客喝酒如何?

盲侠哈哈大笑:果然是小孩子说的话,我们岂能喝砍柴少年的酒?你不用多虑,我们很有钱。只要借你家宝地一用即可,我们主要是想认识你这个朋友。

聂政:还等什么?我们回家说话岂不更好?

聂政的山柴放到了牛车上,几个人乐融融地一起下山。

几位朋友坐在聂政的炕上,围席喝酒。聂政的母亲和姐姐为他的朋友端水送汤,一家子其乐融融。

三位侠士竟相喝酒,他们劝聂政。

燕侠:哪有兄弟在一起不喝酒的。来,政儿,咱们得喝一盂儿,只要一盂儿。

聂政红着脸:家有母亲和长姐,政儿实不敢造次,望各位英雄海涵吧。我与三位英雄陌路相遇,一见如故,我们的情义也不在区区的酒上,过两年,政儿长大一些也会游历江湖,那时有缘相见,政儿一定与三位大侠同醉未迟。

盲侠:燕侠不必劝政儿喝酒了,说到底,他还是个孩子。说着不禁笑。

奉送汤水的聂母插话说:各位豪杰只管纵情地喝吧,别把政儿当回事,家无父兄,他也不会照顾朋友,有事还得找我和他姐姐支撑着。别理会他就是了。

盲侠:我们与政儿既然称序兄弟,您就是我们的长者,政儿的姐姐也就是我们的姐妹,您不必侍候我们,早点和姐姐一起歇息吧。我们说会话也早点熄火睡了。说着,下坑深揖。

聂母和聂莹还了礼,退了出去。

盲侠重回炕上,纵酒大饮。

子侠问:政儿,序齿几许?

聂政:一十有六。

众人咋舌,这么小就有如此过人的剑术,膂力如此惊人,以后的前程真是不可限量。

三剑客与聂家人告别,牛车已经牵到栅院之外。聂母和聂莹站在柴扉间,聂政送朋友到了边城门外。一路,他们有说有笑。

子侠:你什么时候出游四方,记着打听我们的下落。那时候,可别忘了我们三兄弟。

聂政:岂敢相忘,如果家里无老母和长姐,我现在就想走。

子侠叹息:真是个懂事的孩子。

盲侠:政儿,我们走江湖没有什么踪迹,如果没有别的大事,过两年我们还会回来看你。那时候,你可得陪我们一起醉呵。

聂政:你们常常喝醉的呵?喝醉了挤在一起睡觉,是不是游侠都是这样?以后,我喝醉了也跟你们一起挤吧。

大家哄笑。

聂政在家门外与三位侠客揖礼而别。

韩国边城。

这是一个曾经繁华过的城池,只是如今萧条了。它高大的城墙和排列整齐的房屋足以说明这一切。只是,现在它的街面上人少了许多。临街的商户有许多封了门。

三个侠客穿过长街,投店而去。边城中心还有熙熙攘攘的人流,没有人注意这三个不速之客的到来。两辆木轭彩棚的大车向边城慢慢行走。执绺的汉子戴着斗笠,似乎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脸。

前边的是明显的货车,后面的才是载着家眷的锦辇。后面车内小帘轻拂一角,一个俊美少女(十五六岁的样子)好奇地打量着崇山峻岭的天然景色。同少女同乘一车的妇人显然是少女的母亲,她对女儿说:青儿,不要掀帘儿,这个世界不太平。

青儿:母亲,我们为什么总是把家搬来搬去呢?

青儿母亲:傻孩子,只有养我们的地方才是家,哪儿不养我们哪儿就不是家呗。以后,你出嫁了,有了自己的家就明白了。

青儿:母亲,我为什么要出嫁呢?我们和爹爹这个家不是家吗?青儿只想跟母亲在一起,永远不嫁到别人家里。

母亲疼爱的:净说傻话,唉,你什么时候不说傻话了,才算长大呵。

说着话,车突然停了下来,母女二人吓了一跳。

她们好奇在向前面张望,看到一棵顺山而倒的合抱树由山洪冲刷,横栏在路上。牛车绕不过去。

中年汉子和前车的十三、四岁的样子小店童,下车想一起抬巨树,他们用尽了力气,大树只对轻晃,他们根本搬不动。二人都有些沮丧。

一筹莫展的中年汉子无奈地坐在树身上,在想办法。

青儿:母亲,爹爹搬不动那棵树,我们要不要下去帮他?

青儿母亲:你一个女孩子家家能搬得动呵。你爹爹都没办法。唉,这得等到什么时候,还要等后面的人一起来搬树啊。

青儿也发愁:那,还要等多久?

这时,青儿看到一个英俊的少年有山崖处上下奔跑。他的腿着还着还绑着重物。尽管如此,这个少年依然显得健步飞。

青儿惊呆了。

她努力地想看清那个少年的模样。

聂政把砍好的山柴放在路边,他开始练习奔跑。他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羚羊,身材矫健,脚步如飞,弹跳力不仅好,而且腾空而落的脚步非常稳,跳起来像小豹子,脚一挨地就像生了根。

远远望去,这个少年像是这个山中的小精灵。

这个少年的汗水晶莹得像浮起一层碎玻璃。

青儿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少年,可她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怔怔地对毫无察觉的少年凝神相望。

青儿的母亲见女儿发呆,不禁顺着她的目光向前向望去,她也看到了那个少年腾跳的身影,她又看看发痴的女儿,不禁偷笑,但她又不忍惊动女儿,只是轻轻一叹。

聂政觉得练得差不多了,起身负柴,想向山下走,他的负柴时,看到了停在路上的牛车。

停要路上的牛车及横栏的巨木让他不忍离开,他再次放下柴,向这里跑来,他弯腰问坐在横木上的戴笠人:牛车过不去?为什么不把树木抬开呢?

戴笠人见他是个孩子,不愿说多:抬不动。

聂政:我帮你。

戴笠人打量了一眼聂政,摇头。他站起了身。

聂政微微一笑。打紧了腰带,深呼一口气。只见他双脚站稳,抬树挪移。

树被挪动了!这一切,令戴笠人惊奇万分,

那面赶来的车辆主人也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惊奇极了,以为遇到了神仙。

聂政放下树木,再次运气,又一次抬头木头。树被抱起,他移步把树移开。

道路上移开了能过往车辆的道路。

青儿简直迷上了这个俊美少年。

聂政见路通了,他返身离开,去扛起柴接着上路。

戴笠人撵上前去,拦住聂政:敢问小樵客是卖柴的吗?

聂政驻足:不卖。

戴笠人好奇:你不卖柴,为什么采拾这么多山木?

聂政:我家用一些,给我的三个老师家也送一些。

戴笠人恍然。

戴笠人说:你以后给我家也送薪柴吧,我要在城中街内开了一家客店,用谁的柴也是用,你给我送吧。

聂政有些为难:你要用可以,但我不卖。

戴笠人笑了,说:你卖我买,这很公平。如果白用,我也不会要呵。

聂政想了想:以后,我给你家送柴,折成酒,送我老师行吗?

戴笠人觉得纳罕,想了想,说:也行。现在,你把柴放在我的车上吧。你帮我移木,我帮你送柴。

聂政笑着摇头,径自负柴下山而去。

后面车的主人也走了过来,望着聂政的背景说道:这么个英俊少年,哪来这么大的力气,真的仙人再世呵。

聂政放在柴,荷锸进了菜园铲草。

后面的牛车的主人们把牛车停下,都走了过来。

戴笠人:小樵客,你家的菜卖吗?

聂政扶锸而立,摇头。

戴笠人长叹一声:真是古君子风度呵。跟我这样的商人真不一样。

聂政好奇地:听您说话,好像不是韩国人。

戴笠人摘帽扬风,叹息道:我乃邯郸人氏,因赵都引来剌客,王城内外驱逐带剑的游人,也连累客店不能营生了,我只好携带妻女来边城开个了个店。我是从邯郸带家眷来的。没想到韩国人竟有你这样不嗜利的少年君子。

说话间,青儿也下了车,她满脸笑意对聂政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聂政见她是个妙龄少女,而且美丽得令人不敢逼视,他只好把脸扭到了一边,不与之语。

聂母和聂莹站在院内望见这一幕,相视而笑。

聂莹:弟弟总是这样,他小时候,我总是牵着他的手玩耍,大了,跟姐姐说话有时也脸红。

聂母:政儿这一点,可像你们的爹爹。

边城的护卫司是一处荒凉的,不被人注意的大院落,看不到护门的兵丁戟剑,也看不到将佐的马骑。门前一根悬挂牙旗的擎天高柱上,一色虎旗不仅破旧不堪,而且垂头丧气,打不起一点精神。

从兵备司到正阳门之间,也看不到守城的军士,城上观敌楼上只有四、五个老卒的身影,他们的军衣十分破旧,近处认真一瞧,简真像叫花子。他们的刀戟竟然都没有握在手里,而是随便在置靠在碟圮之间。有的在闲聊,有的拥衣打盹。

从兵备司院子里,可以看到城上城下的一切。

几只羸弱的劣马,拴在圈内。

院内几个兵,有喂马的,也有聚在一起闲聊的。

身材高大的城主看上去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可能喝了酒,面色酡红,他从门栅外叩门:孩儿们,跟爷爷开门!

院内的兵丁们笑:城主又醉了。

在内舍管门的两个兵丁跑去开门。

城主摇晃着就走了进来,可能心里有什么不快,他稍站稳来,对兵丁们说:马,把马给老子牵来,老子要打仗了。

兵们个个发笑,一个兵长模样的老卒说:城主大人,咱们的好马都让人家牵走了,没有好马了。

城主哈哈大笑起来:有马,有马就好,给老子牵来,骑马!

一个马夫模样的老卒把一匹掉毛的劣马牵了过来,那匹长期没有征用的老马不服气地打着响鼻,不肯上前。马夫硬是把它牵了过来。

城主手脚笨拙地爬上了马前,老马一惊,闪身惊跳,城主被摔在地上。

兵丁们不敢乱笑,只得上前相扶。没想到城主脚下生根一般,身子摇晃地站了起来。

他踉跄从庑房刀器架上取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剑,手腕一抖,剑如灵动起来的蛇,活了。

他一边晃着身子,一边在院内舞剑,把城上城下士兵的眼睛都招来了。

栅墙外也聚起了行人。

路人:到底是军爷,好剑法!

牵着牛车进城送柴的聂政与店主,那个戴笠的人施礼,并从车上搬卸山柴。

青儿跑了出来:聂哥哥。

聂政望了一眼,垂首施礼。

青儿:以后,不要送柴了好吗?你其实还有许多事要干,也能干许多大事。这样的事,做得太小了,聂家哥哥,你这样做事是很委屈的。

聂政垂首答道:君子做事无大无小,要紧的是有始有终,政儿不委屈。

青儿倩然一笑:你会长大的,以后,想做什么呢?

青儿:你能天天来么?不只是送柴而来。我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

聂政含笑摇头。

青儿的脸上并无沮丧,反倒浮出一股俏皮之态,对聂政灿然一笑:你怕跟女孩子做朋友,对吧?我们邯郸女孩子,没有你们的禁忌多。

御完了柴,聂政归置好牛车,冲青儿笑了笑:我走了。

青儿好奇地打量着聂政的背影。

边城城中街一阔场地,一男一女两江湖艺人斗剑揽客。围观的人阵阵喝彩。聂政牵着空落的牛车走过,并不扭头。聂政把牛车停要街口的一个客店,叩动窗牖。

窗内问:谁:

聂政:我是政儿。

客店门开,子侠出来,而带喜色,他上前一把揽过聂政进了屋内,随手把门关上。

停在街口的老牛十分耐烦地卧坐在地。

过了一阵儿,三位侠客与聂政一起出来,穿巷上街。

伴着牛车而行的四人,被兵备司外围观的人吸引住了。

他们隐隐看到了剑影。

他们彼此相视一眼,也随之走去闲看。

城主已经脱掉了军衣,他赤身之上,泛着肌肤的强健和色泽的光亮,现在,酒劲已经过半,他的剑用得充满了力量感和杀伐之气,剑术更显得精到而王霸。

四个仪表不俗的看客引起城主的注意,他轻松地收了势。

倚剑而立的城主,冷冷地打量着四人。

聂政想离开,被子侠拉住。

城主有些霸道地一指子侠:你,过来!陪老子使两把剑!说着以手中剑把为头,反投栅外。子侠轻臂猿手,接过飞剑的纤细股柄。

围观的人一声惊叫。

子侠弹脚跳地栅墙,附剑揖礼,笑说:军爷剑技精湛,神惊鬼泣,燕人无名氏讨教了。

兵备司的兵们,为城主献剑。

城主一笑。

子侠和城主二人指剑对峙,开式,博击。

这是两种不同风格的剑法,一个如蛇潜行,一个开山劈路。一个阴柔尖苛,一个阳刚势盛,二人分不出高下,只是不断引起兵卒和看客的惊叹和喝彩。

显然,子侠并不想击败城主。

他跳出场子,拱手道:得罪军爷,小人对您剑术十分敬佩。改日再向您讨教吧。弹手把剑归到十步开放的戟剑架上。

众人又是一阵喝彩。

城主不舍,弃剑跃出栅门之外,重新打量四人:你们有三们是游侠。一指聂政,他还是个孩子,剑艺不会在你们三人之下。

四人面面相觑。

城主恃强:今天,我想跟你们四人一起比,如何?

三剑客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聂政却跟平常一样,面无声色,他微微一笑,想走开。

城主一把抓住聂政:你想走?

四周之人,面露惶恐,看客有的吓得扭身就走。

聂政莞尔一笑,左手抽剑。

城主突然剑架聂政喉前,眦目逼视。

聂政凝眸视剑,面色不改,嘴角掠过一丝轻松的微笑。

三位侠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挺剑而上,三支利剑,尖剌直逼城主的颈项,犹如“个”字,只要城主稍一动弹,三支利剑就会瞬间剌杀。

侠客们的目光寒气逼人。

城主惊得酒意全醒,额上冒出了汗滴。

兵备司的兵卒们好像从没有见过这个场面,个个吓得面如土色,有的人竟然尿湿了裤子。尿顺裤角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