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行走江湖志未靖 风雨驿道人归晚

秋天的韩国都城,海棠花开满了青娘客店的窗牖之外。

青娘一边依窗望着海棠花一边想着心事。大病初愈的店主在收拾着台柜,一边说:女儿,你天天看着海棠花做什么啊?

青娘:政儿说过,海棠花开的时候,他会回来。

店主:你听,还有喜鹊叫呢。

青娘一惊:会不会有贵客来?

说着话,一个宫廷内侍模样的人,带着四个役使进了店。他笑着说:我算不算贵客?说着坐在了中厅。

店主:来的都是贵客,请问官家,您想?

内侍:我是给侠累宰相送礼的,给我准备十瓮上好的醪酒,过几日就来取。说着,放下了定金。

店主:小店一定给您留着,什么时候来取?

内侍瞄了一眼望着窗外出神的青娘,说:青娘,就是这个姑娘?

店主:小女乳名,客人也这么叫她。

青娘回眸,恰与内侍对视了一眼。青娘没有理会,回后房了。

内侍:这么俊的姑娘,宫中选才人,店主是不是花了钱没有应征吧?

店主吱唔:哦,我这姑娘有点痴,选不上的。

内侍:没看出了呀,不是挺灵的一个俏佳人吗?

店主的脸拉长了,不愿再多说了。

内侍:深山鸣俊鸟,野店藏佳丽,可惜了。说着抬屁股走了人。

店主冲着内侍的背影嘟哝:不知安什么心,哼!

侠累相府内,内侍走进相府,揖过侠累,笑:宰相大人,我兄弟选派县邑的事,劳您费了心,过几日是您有喜辰,小宦从青娘客店给大人定了十瓮佳醪,聊表一点心意。

侠累:老夫岂敢劳尊宦破费?一家人何必如此客气。

内侍:相爷,您知道我在那个小店看到了什么?

侠累:老夫有所不知,请尊宦明示。

内侍:那个小店的姑娘,算得上都城少有的美人。

侠累:唔,那,这与老夫有什么干系吗?

内侍:宫廷选征女侍,这家店主肯定隐而未报,这可是犯了王法的。

侠累:尊宦的意思是?

内侍:小宦想拿她家一个短儿,顺手送她进府侍候相爷如何?

侠累摇手:老夫从不亲近女色,何敢劳尊宦费心这类蒂芥小事。不可,万万不可。

内侍一笑:等宰相见过这个小美人再说吧。

齐王宫内殿,严仲子叩拜齐太后:仲子叩见太后。

太后坐在软塌边,倚仗危坐,面带忧色:仲子啊,你为韩国的安危不顾性命,奔波疆域,九死一生,可不能护庇家小,老妇不忧小女的安危,可不能不为你担忧呵。

严仲子:太后所言极是,仲子为家国计,也会与侠累这个老贼拼个死活。请太后放心,仲子一定不会放过这个奸人。

太后:齐国在韩齐之界,陈兵十万,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你这个齐国宗室的女婿撑腰,也是为齐国人找回尊严。

严仲子:太后放心,仲子必除此人,只是不便过于彰显形迹。

太后:侠累一心想制你于死地,为求存立命,你得跟他斗,不斗和输都是死,只有赢他才有一条活路,明白吗?

严仲子:太后教诲,仲子谨记。

太后对内侍说:请女君见过她的夫君。

说着话,夫人已经疾步走来,上前扶起跪在地上的严仲子,俩人已是泪眼相向。太后把头转向一边,说:你们夫妻下去吧,何时回韩国,只须说与老妇一声,就可以。

夫妻相拜于太后膝下。

夫人止不住哭泣。

太后侧面拭泪,对女儿说:你还要惹母亲陪你一起流泪不成?快走!

严仲子拉着夫人退身而出。

齐王宫外,严仲子与夫人并肩坐在锦辇之内。

车后随着三位侠士及侍从的马队。

严仲子挑帘问近侍:你们可查到了聂政住处?

近侍答:就在城外。

严仲子:夫人,委屈你了。

夫人:大人,你可终于回来了,你的妻子把齐国的城墙都快望断了。

严仲子:夫人,仲子身在关山之外,无时不心系于你。我们夫妻生死相依,荣辱与共,仲子誓为夫人讨回公平。

夫人:你的心,我懂呵。

严仲子:夫人,请放心,我必杀此贼!

此时,聂政在家内菜园莳弄小草。他远远看到一队车骑向这里走来,凝眸相望一下,立即回上房喊:母亲,严仲子大人和三位侠士来看您了。

聂母慌着出了房,车,逐渐走近了。

聂政:我去宰鹅,煮鸡去。他们人不少。

聂母:我来吧,你进城取酒。这么多人,不要怠慢了客人。

严仲子下了车,先行施礼。

三位侠士也随之施礼。

聂政忙着还礼。

夫人也款款地下了车,上前行了礼。

聂母和聂政被她美丽而高贵的气质所动,还礼而无言。

严仲子:阿婆、政儿,远避闹市,在如此清静的地方幽居,实在是高洁而过于清冷。仲子想约阿婆带着政儿回韩国的都城,我们兄弟也好能相伴左右,不知可否?

聂母:大人的美意老妇心领了。政儿性子火燥,在此幽居几年,可以让他淡泊性情。

三位侠士:我们与政儿情同手足,分别太久,相思也苦。

聂政:过几日就是母亲的寿辰,待政儿与阿姐陪母亲过了生日,再做计议。正好,母家令政儿出门游历,回都城拜见各位尊长只是时日的长短。

严仲子回身嘱侍从取一百金来。

聂母和聂政都有些吃惊。

侍从二人抬着重金吃力相献于院内。

严仲子执聂政的手说:令慈寿诞,仲子等兄弟可能不及驱身礼拜,聊表我和夫人及兄弟们的一片心意。

聂母:荒山凄凉,足以自给,此物放在此间离开也不好驮运,大人千万不要留,母女会因为它们太扎眼而恐慌不安。

夫人:阿婆所言有理,不如用此金在都城置办一处良宅,足够阿婆和政儿安身了。

严仲子说:还是夫人考虑周全,请拿回吧。

聂政母子谢过。

严仲子:若是如此,我们也不在此耽搁了,我们在都城等你们回来。

聂政母子送严仲子他们车行走远。

聂母:上卿大人会对你有所用,阿娘担心我儿会舍命相随于他。

聂政:母亲放心吧,如果儿守在您的身边,政儿不会舍您再做任何危险的事。

聂母:你读过点书,也学过六艺,缺的是历练,过了中秋,你可以出门走走,看一看前人圣贤走过的路,体味他们当时的心情,总是在一方小院,是长不成大树的,况且,你现在不是幽居山野的年龄。

聂政:母亲教诲的极是。

清晨,聂政家门外,聂政牵马到了门外。此时他一身白衣,背负长剑,并打了一个青色的小包。

聂母策杖出来,说:儿呵,你是访友还是访古?

聂政:儿是访古。

聂母:如果是遁着前人走过的路走,最好,就不要骑马。你只有脚踏在泥土上,才会一点一滴回味前人的辛苦,也有多思古人的想法。你说呢儿子?

聂政把马牵了回去。出来后,聂政向母亲磕了个头,说:儿走了,天寒之前,必然回来。

聂母:不要担心阿娘,你不是还有阿姐?

聂政起身上路同,黄土道上,聂政在路上遇到许多衣破人瘦的流民。

他们目光是茫然的。

路上他还看到华乘彩棚的车辇后的豪仆相随,游猎走马的人物。

路上也有和他一样的苦行者。

聂政思忖:这些孤独的苦行者,他们把生命的苦难放长在没有尽头的路上;对于圣贤来说,苦难是智慧的源泉;而苦难遍布了人世之道,苦难就变成了杀人的利剑。

一个侠士是不可能成为圣贤的,可是侠士又是什么?

侠士是把生死许与道和义的人。

在这个不公的人间,道和义,不是天赐神授,而是良心的求索。

天下是天下人的,不是某一姓氏的,谁祸害天下人,谁是天下人的敌人。

侠,就是不公不义的讨伐者。

聂政,你是从生下来起就被逼上这条路的,现在,还有回头路吗?

古渡口,泊船在傍晚。聂政在破陋的小船上过夜。他耽着小包和剑,透过天上的星辰,他的眼睛显得很亮。躺在一侧的艄公问:公子,你溯颖水,要赶往何地?

聂政答:箕山。

艄公:哦,有一个名叫许由的人,他为了逃避做九州之长,跑到过箕山藏了起来。是这个地方吧?

聂政:这个故事你也听说过?

艄公:天下人无不争名夺利,正是有过这样的一个人,这个世界才不显得那么肮脏。

聂政:哦,天下有这样的人,世界就干净了吗?

艄公:你是墨翟的后世弟子?他的弟子也都是苦行者,心存仁义和博爱,不畏生死,而且极有智慧。

聂政:不是。

艄公:师学老聃?庄子?是逍遥仙人?

聂政:你也是个读书人?如何在此避世?

艄公:我不识字,只是从这条船上走过的人太多,我只是听他们议论过。

聂政:哦。

艄公:你可不爱说话。

聂政:不是,我也喜欢说,只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艄公:你一定是个侠士,与人不能语的人。

聂政一惊:侠士,是不能与人说话的人?

艄公:侠士心结的块垒就像你枕下剑一样,要么不说,要么,以血说话。

聂政:真有意思,这是我第一次听人这么说。

箕山,雨落。一个如箕斗的荒山上,还有着离离的枯草。聂政在此间游走,希望能看到一个人,可他竟没有找到。

他仰头长号:呜呼——

——这是箕山!!!

——许由在哪儿!!!

没有任何回声。

风掀衣衫,大雨滂沱。箕山隐在一片烟雨迷茫之中。聂政让由风雨扑打,孤独地打坐在雨水之中,放声向天地问话。回答他的是极大的风雨声,如鼓如铮。

青娘客店的草檐也是滴雨。青娘客店果然有两个年轻在帮忙。阿井和一群少年在喝酒取乐。一个内侍打扮的年轻人,带着一群兵丁走了进来。内侍进店就大喊:取酒!

店主趋身上前:哦,官家,您要的酒早就准备好了,在廪房。说着,引内侍走。

内侍一边走,一边劝说:店主,你家女孩子,还是进宫吧。你老儿也不用如此操劳这些膻腥啖食的小事,再说,你也没有儿子,总不能靠一个女儿家养一辈子呀。

店主已经开始在廪房向外搬酒,他听这样的话不对脾气,就生气地回应:官家,小店卖酒可不卖女啊。

内侍恼羞成怒:不知好歹你呵,宫中招榜你家没有应召,以经犯了王法,是不是要本官,着令拿问你的全家?

阿井听到争执,过来把内侍叫到一边,小声说:官家,您听过王城之外的琴声吧?那个人,极好剑,侠累大夫也从不招惹的那个人?

内侍脸色有变:他,他与这老儿是父子?

阿井郑重地点了点。

内侍着人把酒装走了,一拂袖,闪到了门外。

这一切仿佛与青娘无关,她依然望着窗牖之外,雨中的海棠。阿井过来安慰说:青娘姐姐,我敢赌你家一瓮酒,政儿快来了。

青娘闻此言,心里一惊,冷冷地看了阿井一眼:你又哄我的酒喝吧。

阿井正色地:不信走着瞧,等他来了,你得输我酒喝。

青娘:阿井,你说,海棠谢了之前,政儿能来?

阿井:一定,不信你试试。

说着话,严仲子和三位侠士进了店。两个店中的年轻人见到严仲子,放下手中的活计忙施礼:见过上卿大人。严仲子呵呵一笑:在这里跟在上卿府做事是一样的,日后本卿必有重赐。

两个年轻围着严仲子:大人要在这时会客?

阿井上前跟严仲子和三位侠士打了招呼。

严仲子坐在靠窗的一个位置,说:只管取酒肉,阿井,你们也过来。

阿井和少年们很高兴地坐了去过,纷纷坐跪行礼。

青娘有些害羞地躲在阿井他们后面,严仲子示意青娘过来,青娘走到严仲子侧身后跪坐:大人与青娘有什么吩咐?

严仲子相告说:我和三位侠士在齐国见到政儿。

众人皆惊喜:政儿提到我们了?他说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严仲子慨然地一指窗外的海棠花,说:等它谢了,政儿就该来了。来,上酒!

众人皆捧起了酒盂。

大家一饮而尽。少年们个个殷勤地倒酒。严仲子郑重地为青娘捧起了酒盂:青娘,你也喝一杯,仲子愿你和政儿都情有所归。

青娘哽咽:谢大人。她慢慢喝了一点,一闭眼,一饮而尽了。

大家喝彩。

店主也红光满面地过来说话:小女不听阿爷的,可她听上卿大人的。

严仲子连忙相让:店主,快来请坐,我们一起喝。

店主忙辞退而去。

魏国都城内的客店,聂政从一家客店的马厩草丛中起身,他抖落了一身的草屑,向外走去。在客店后堂忙碌的人们非常吃惊:这个人什么时候睡这儿了?谁知道!

聂政负剑游走街市,他走到了城中的一条清水河边,把自已的衣服解下,在水边洗了起来。由于过往的行人比较少,偶然来往的人也不太注意。他把洗过的衣服搭在了荆木树上,几乎赤身**的躺在青草坡上,吹着草叶,等晾干的衣裳。

几个市井少年过来,偷偷地把聂政的衣裳偷拿走,想戏弄聂政。他们抱着湿衣在河边的野树丛中躲藏。聂政瞄了他们一眼,干脆睡去了,装做不知。几个少年觉得聂政不找衣裳,把衣服放在一边,空手过来。一个高个儿少年:嗨,小子,你光着身子在这里躺着,成什么样子?给小爷置酒喝,小爷给你找衣裳去。

聂政二话没说,从身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块金骒子,扔了过去。接着睡觉。

衣服落在了荆树上。

几个少年一哄而散,找地方喝酒去了。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越升越高。聂政在河边洗了脸。抖了抖衣服,觉得干了,穿衣,束带。上了河坡,城市真正就地眼前了。魏国的都城十分繁华,酒家很多。从河坡向街巷走去,他就像一条游走了城市里的鱼,在喧嚣的市井间自由地游走。聂政选了一家客人较多的店进去了。

那些戏弄他的少年也在喝酒,他们看到了聂政走了进来,彼此交头接耳。聂政也看到了他们,抽身退了出来,他并不想招惹他们。

在另一个比较清静地小店,聂政住了足。

魏国市井就是为酒家和少年们设置的。聂政在这个不起眼的小店,要了酒和肉,凭窗而坐。挑开的窗牖可以看到魏国市井的各色人物。突然,他感到身后有动静,那一群少年也进了这家店,就坐在他的背后。聂政尽快地喝完了酒,匆匆离开了。

他回到了城内河,向古桥走去,坐在了桥上。这里,是城内的一个制高点。临风望去,魏国王城的宫殿和广厦,在高大或低矮的房舍间,隐隐可见。

桥下,有船伐往来,赤身只围裙裤的汉子们哟喝着撑着载重的船儿。

正在悠闲之间,那些尾追而来的少年们已经围住了聂政,那个高个儿笑嘻嘻地凑到聂政脸前,涎着脸问:你不是我们魏国人吧!

聂政一笑:我本是此地人,回家看看。

高个儿:好,好样儿,怎么样?我们一起到闾阖去玩儿?那里的美女可好了。

聂政摇头。

高个儿:你有金骒子,那玩艺美女们喜欢。

聂政从他们中间挤了出来,下桥就走。

没想到,前边站着三个汉子,叉手抱胸地挡在前面:你小子背着个剑,到处乱转,一定是一位豪杰了?

聂政无语。

中间站着的汉子:你敢不敢用你的剑把我们三个人都杀了?

聂政笑着揖手:不敢。

汉子说:如果不敢,就从我们的裆下爬过去,再叫我们一声爷爷。

聂政收住了笑,轻轻拨剑。

三个汉子瞅着聂政拨剑,面带嘻笑。

聂政剑一挑,中间汉子的衣带就断了。衣裤掉了下来。汉子不动,指着胸:往这儿来。

众人大笑。

聂政笑:衣裳解了,还是洗洗身子吧。他一纵身,拎起汉子胳膊,就扔过了桥栏,汉子被送进了河里。剩下的二人想跑,聂政没有追赶,回身对少年们说:你们也下去洗洗?

少年一哄而散。

石桥下面,被扔下的汉子在水中骂:你小子等着,爷爷上去再说。

聂政坐在河边笑着看。

少年和汉子的伙伴过来了,他们有的手中握着棒子。

聂政瞅那个落水的汉子刚上来,他一把提了起来,抡了两圈又一丢手,汉子又跌在河中。聂政打趣:再洗会吧。

周边的同伙们吓坏了。一齐瞅着河中的汉子喝水,有些沉浮不定。

一个船从这里过,聂政纵身跃船,捞起了喝足水的汉子,把他摁到船沿,他的肚子被船沿挤压着,笑着说:吐会吧,一会儿我再丢你下去喝。

那个汉子:你是谁?

聂政笑:你爷爷。

汉子:爷爷,饶了我吧。

聂政:怎么个饶法儿?

汉子:有酒,敬你老人家。

聂政:好,买酒去。拎着汉子上了岸。

河边少年和三个汉子簇着聂政坐了下来,大家转着喝酒。

聂政捧过酒瓮说:等我喝醉了,你们好一抬我扔进河里,是不是?他一指落水的汉子。那个汉子惊慌失措,吓得脸而白了。

聂政:还用我动手?

汉子主动跳进了河中,在河边露个脑袋。

其余人有的想遛。

聂政:别跑,都下去。

一群人争先恐后地下了河。

聂政捧起酒瓮一边喝一边说:等我喝完你们再上来。

远远的围了许多人。

聂政喝完了酒:都上来吧。

一群淋漓的人爬上了坡。

聂政说:你们一起来吧,把我扔进河。

众人连忙跪下:不敢,再也不敢了。

聂政取出一块金骒子,对高个少年说:多买点,要些肉,咱们接着喝。

众人惊喜交加。

汉子说:不瞒小爷说,我们在这个桥上弄翻了多少豪杰,您可是让我们第一次开了眼!真是神人。

众人奉承:神人!就是神人!

少年们抬着酒过来了。他们从河边又喝到了一个小客店内,到了太阳偏西,那个小客店内中厅之上已是横七竖八,聂政与从市井无赖在一起喝得酩酊大醉。

酒瓮翻在地上,人与人不是抱着,就是压着,东倒西歪。店主看了一眼也不敢过来。

聂政从他们人堆里爬了出来,放下金锭,踉跄地出了门。他一路向城北走去,从城门

走了出来,步履踉跄不稳。聂政一路心里感叹:我怎么能像猪狗一样活着?我输给了他们。我怎么能顺从了他们的活法?一个大丈夫若不能干出一番大的事业,至少也应当顺从自己本真的意愿活下去。聂政呵,你应当怎么活呢?混迹酒肆?饱食日夜?纵横市井?还是耕耘山野?哦,读书识字和练就一身的武艺又是为了什么?学好武艺,对于侠士来说,就轻蔑邪恶,就是如剑一样的锋利的轻蔑。读书识字,是为了让自己认清世间的道理。

他感到十分痛苦,为这些自问自答的问题。

没有回头,聂政离开了魏国。

过了魏国,就是韩国。韩国边城内山道上,聂政在髡头的地窠间已经找不到人了。

他茫然地在山里乱转。

他走到了从前聂莹等他采薪下来的石泉边,曾在这里与阿姐一起采果伐薪的欢声笑语和浓浓的亲情仿佛就在眼前。

阿姐,鹤翁;你们都走了吗?

他坐了下来,开始发气。

聂政身上大汗淋,头顶冒热气。

鹤翁站在他身边说:好,把血中的酒气全排干净。你的血中不应有酒气的。一个真正的侠士不能依靠麻醉来思考问题的。

剑有血气,但不能有酒气。

聂政一惊,急抬头四顾,鹤翁没有了人影。

聂政大喊:鹤翁仙师,你在哪儿!

他突然发气斩木,飞针如梭;他的剑影无形,身边山泉水起,水由剑引,如水龙缠身。他望山崖攀行,如狻如猊如猱。他把白昼跑没了,山间之夜,聂政端坐云水间。他的全身凝着一层清霜。等他把清霜坐到太阳烘没时,路,还得走。又是黄土路上,聂政背对着斜阳,一路走。

天地廖廓,人间沧桑。

齐国聂政家外,身着便装的严仲子与三位侠士一起乘马赶到了聂政家门前。他们下了马,没有看到聂政的身影。四人下马,推院栅门进。

严仲子:政儿可在家?

聂莹出了门,见到严仲子和三位侠客,施礼:聂政出门游历去了,四位贵客请进屋说话。

严仲子:阿婆可好?

屋内。躺在**的聂母起身,她的一条腿上敷着草叶一类的药物;聂母:是仲子大人,三位侠客,你们快坐!

严仲子:阿婆,你的腿疮又发作了?让我看。

聂母:哦,政儿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疽疮迸开了,流了脓水。

严仲子:这种药不能敷在疮肤之上,脓水挤不出药性渗不进的。

聂莹:阿娘怕疼的,肿得厉害,这可怎么办?她急得眼中含泪。

严仲子轻轻地揭下了药沫,疮口尽显:这种疮军营中很多,可能是水土不和。非吮不能止疼痛。若再任由迸发,还会危及性命。让我来吧。

严仲子口吮疮口,吸了一下。他回头吐进木盂中。

脓血沾了他一嘴。

严仲子再吮。

聂莹大惊:大人,这应是女儿做的事,让我来。

严仲子不说话,摆手示意。

聂莹急取清水和新药。

严仲子漱了口,把新药敷上。

聂莹给严仲子跪下了,感动地流泪不止:谢谢大人救我母亲。

严仲子笑,扶聂莹起来:仲子与政儿是兄弟朋友,若我母如此,他也会。他又对聂母说:阿婆,我在都城已经为你们买了新房舍,你跟政儿回都城吧,在山下生活过于粗陋,不宜您这个年岁的人了。

聂母:仲子盛意,如何再推辞啊。等政儿回来吧。

严仲子:我与三位侠士还要去齐都,明天我过来看您。如不再胀疮,明天就会好一些。

聂家母女叨谢不止。

齐国上都客店外,四人牵马到了一家较大的店。马由店仆牵到了后院。四人进入。店主把他们引入了客房。

这是一处较好明亮的大房间。

四人坐下。店主送来的热汤水。严仲子:我们在此住两日,待聂家阿婆疮伤好了再离开吧。政儿现在在哪儿我们也不清楚。

盲侠:上卿果然是丈夫胸怀,男儿心肠。

严仲子:明天我们早点去聂家,天气渐凉,若政儿天寒前能迁至都城,我们一起行围打猎,围炉饮酒不失是一件怡人之事。

燕侠:去年冬雪之天,我们和城主,政儿在一起打狼捕鱼的情景,好像就在昨天。

严仲子:是呵,这一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如果不是三位侠士护佑于我,仲子恐死于非命了。

盲侠:大人不必客气,我们三兄弟得遇大人也是幸事,跟你这样能做大事的君子相谋于事,也不负平生志气。大人的人品和侠气,实在令我等十分佩服。

严仲子笑:仲子与三位侠士平生志趣相投才得相遇,也算是神鬼相佑了。

他们又到了聂家。

聂政家内,四人再次来到了聂政家,显然,聂莹昨夜没有回城,住在了这里。家里收拾得十分鲜亮。

严仲子:阿婆,来让我看看疮口好些了没有。

聂母:好多了,昨夜就不痛了。你瞧,肿也消了不少。

严仲子:那就好。明天,如果您的疮口比今天还好,我们就回韩国了。昨夜,我们兄弟四人还说冬雪天气行围打腊的事。若能象去年一样,大家还能在一起围炉喝酒,吃上腊肉。

聂母:只是莹儿嫁得远了些,从前在都城的时候还没有觉得怎么样,到了齐国才知道这母女分别的滋味。仲子,夫人没有回来?

严仲子:哦,没有。我和三位侠士是专门来看政儿的。

聂母:韩国还有还是老样子吧?

严仲子:还是从前的样子,只是我没有多少事可干,闲散的时候多一些。

聂母:夫人在韩国住得惯?

严仲子:她深居简出,我除了朋友没有什么朝中的朋友,就是喜欢跟江湖的朋友喝酒打猎。国家没有大事,我就没有事做。

聂母:那就好。天下太平,士大夫也太平,苍黎百姓也太平。

韩王宫内浴堂一片氤氲,韩王与两个前朝留下的舞女,三人一同泡在一具厚木围拱的水池内。续放热水和侍奉巾栉的宫女们默然往来。韩王抱着一个,身边依着一个,他对二人说:这波水之间,你们和我像什么?

一舞女:象三只鱼和水,鱼水欢恰此间。

另一个舞女:君王像天上的白云,广施雨露;我们像云边的风,伴着殿下布泽天下万物。

韩王:你们两个像一对会说话的鸟儿,听你们说话比听大夫们说话要受用得多了。你们说,是寡人好还是父王好?

两个舞女不敢多说,媚笑着:您说呢?

韩王:还是父王好,他想把你们带到冥神那里相伴万年。寡人只想让你们伴一个今世。你们说哪个好?

两个舞女:大王,您说今朝好还是冥间好?

韩王:今朝有温水,有美人相伴;冥界宫寒,寡人也怕冷。

两个舞女:大王不怕,我们一左一右护着,殿下就永远不会觉得冷。韩王宫内宛,侠累好象是在等着韩王出来,他在宫外徘徊。一个内侍:宰相大人,要不您在外廷歇着?大王出来后再叫您?

侠累从衣袖中取出一锭金,放入内侍手中:什么时候大王更完衣,再报老夫。告退。说着,匆匆离开。

内侍摸了摸金锭一笑,自言自语:还是宰相大人好。

韩王宫寝宫内,已经更换了白色宜服的韩王与舞女三人,相倚相偎倒在帐后的软塌上。宫女们侧立帐外,不敢抬头。

两个舞女一边一个,为韩王揉肩捏腿。

韩王一把搂住一个,那个舞女倒在韩王的身侧。另一个舞女在为韩王款款解衣。

韩王宫外廷,一群大夫在殿内交头接耳,个个面露紧张之色。他们见到侠累走进来,都噤了口。犬耕上前说:宰相大人,大王今天还出来理政吗?犬耕有军务相奏。

还有的大夫也想说话。

侠累摆摆手:众位大人,今天不再议事。如果非议不可的事,还是由本相代奏吧。

犬耕:宰相大人,韩城移主一事已经过期了,前去接受的戍卫营依在在城外扎寨等待。此事重大,还望君王圣裁。

韩赵相约是严仲子谈的结果,这几天也不见他的踪影,犬耕大夫,这事是不是由你和仲子一同协办?前去交涉的事情没有仲子怎么能行?

犬耕:仲子不在,下僚不敢不报君王,宰相大人,您看?

侠累:赵国那方面怎么说?

犬耕:赵国人说,他们移城只移严仲子,以后秦赵有事也要找严仲子。

侠累:这种事太可笑,他们不看条款只认人的做法,简直就是市井无赖的做法。如果他们不移师,我们就得统军相压,给他们造点威胁了。

犬耕:移师西调,破费太高,如果没有君王敕令,下僚也不敢妄动大营。

侠累:君王后宫无嗣,忙着呢。

大家面面相觑。

侠累:犬耕大夫,你得派人去找严仲子,得让他说话。

犬耕:严仲子没有在家,他家的门口下官都派人守着着,一有他的消息就会立刻回报。

侠累:严仲子恃功自傲,擅离都城,蔑视纲纪,简直无法无天!

犬耕:是不是上卿与宰相成见过深,不愿与大人一同上朝?如果是这样,卿相不和的事,也应由君王周济才好。

侠累:这个严仲子,从前投身前相,处处与老夫过不去;现在,觉得有靖边之功,根本没有把本相放在眼里,此人傲慢不群,早晚是朝中的祸害。

东门:不如大家一起合议,把他黜出朝中,没有这个人,韩国不是没有人物,他做的事别人会比他做得更好。

侠累:他此时正得君王宠信,你们又能把他奈何?

众大夫议论纷纷:这卿相不和,不能同朝议事,也不是办法啊。

侠累眼睛一转,说:此时犬耕大人不要管了,既然这件是由严仲子起了开头,后面的事原应由他来管。至于赵国还不还韩城,什么时候还,责任不在你而在他,看他回来如何面君吧。到时候,本相自有话说。

严仲子府外,匆匆回来的严仲子还没有进门,门外就有人说:严仲子大人,犬耕大人有军国要务找您商量,快跟我来。

严仲子对三位侠士说:你们先回去歇息吧,我去去就来。

说罢,调过马头随人就走了。韩王宫外,严仲子把马交给宫门侍卫,自己就快步入了宫。严仲子进入韩宫外廷殿外,见回廊下站着许多人。站在殿外的侠累见到了严仲子,脸拉长了,他不高兴地:仲子大人,你几日没有在都城,这么无视朝纲,太过份了!

严仲子讥诮:仲子不敢临朝论事,实在怕家中再次被抄检,不得不守着家门不出来。

侠累:你出了都城,无人不知,何须狡辩?

严仲子:你敢派人天天监管于我?这也是你做宰相的职权?

侠累:你不用说太多了,韩城愈期没有讨还,韩赵和款由你约定,如果一但讨不回来,殆误了邦国,本相不是不能依款与你论罪?

严仲子大笑:你想谋害与我又不是一年两年了,仲子何时怕过你?你尸餐素位,外不能和睦邻国,内不能修政清明,若论殆误邦国,你就能算得上是国蠹!仲子临朝而来是面君的,羞于与你这种人为朝议政。

众大夫纷纷劝解。侠累被严仲子骂得脸色红胀,浑身哆嗦。

东门:上卿误了大事还敢垢詈首辅,你不觉得过份吗?

严仲子:仲子入朝多年,从没见东门大人有什么主张,除了追随依附,助纣为恶之外,没见你办过什么好事。你不配跟我说话。

东门气极,上前相打架。

犬耕急忙拉开,说:东门大人消消气,犬耕还要跟上卿商议光复韩城的事。说着,拉着严仲子就走。

侠累叫道:犬耕大夫!军国大事,你不与本相商议难道还要私党议论大事吗?你过来!

犬耕:宰相大人,您不是说此事是仲子应负的大事吗?怎么可以不跟他商量呢?

侠累:你是不是从此不想听我的了?

犬耕:下官不是这个意思。

侠累:那,你是什么意思呢?你要与老夫绝决吗?

犬耕不敢再走,沮丧地站住了。

严仲子:侠累老贼,别人怕你,严仲子不怕,哼!韩城的事,我只与君王面陈,误了大事,仲子愿陪你一起进司狱。

说罢,拂袖而去。

大夫们听得目瞪口呆。

侠累咬牙切齿:早两年,老夫非要你粉身碎骨!

东门:哼,不就粘着是齐王的亲眷吗?真是小人得势了。

犬耕想离开,侠累叫住:犬耕大人,你陪严仲子走了一趟边戍,老夫总觉得你回了国门,翅膀好像硬了。

犬耕面红耳赤,不敢应对。

侠累:老夫告诉你们,我跟严仲子誓不两立,不是鱼死就是网破,何去何从,你们看着办吧。说着,他瞄了众大夫一眼,大家都低着头,一言不敢发。

东门:齐王又怎么样?他还能做韩国臣民的君主不成!早晚让严仲子为今天的事付出代价。他得意得太早了!

严仲子府外,严仲子骑马而归,脸上带着嗔色。

夫人在内院听到马蹄声,急着奔了出来:大人,出了什么事?她望着严仲子变色的脸,心忧忡忡。

严仲子强笑:没有什么,赵国愈期没有归还韩城,君王不临朝议政,大夫们在庙堂争吵起来。

夫人略微放了心:哦,大人不要急燥,大事临来,宜缓不宜急,总是周全的机会。

三位侠士侍立在严仲子身边。

盲侠说:大人,如果您受了威胁,我们三兄弟可以替你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