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因功获罪囚死牢 隶司相救引虚惊

青儿客店,楚姒携侍女翩然而至。青儿见楚姑娘来了,笑着说:刚才,我把阿井吓跑了,他跑得比兔子还快!她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笑。

楚姒有些莫名其妙:他怎么得罪你了?你把他惊得跟兔子一样?

青儿和侍女不禁笑。侍女:想不到我家姑娘也会说笑话了。

楚姒严肃:这也是笑话了?说着,不禁莞尔。

青儿:他竟敢哄我,说政儿回来了。

楚姒的脸一下子软了:他没哄你,政儿真的回来了。

青儿再次瞪圆了眼睛:楚姑娘,我觉得你绝不会比阿井跑得慢。

侍女忍俊不禁。

楚姒的脸上却毫无笑意:我想见他,又怕见他。

青儿:你到底见到他没有?

楚姒:没呢。就先来这儿找你。

青儿:哼,找我?你真会那么恋我?转而又笑:楚姑娘,别开玩笑了,来,你们主仆,还有我,咱们也喝酒。男人能喝,女儿家为什么就不能喝。说着,牵着楚姒的手进了店门。

她们依窗而坐。

窗外,隐约又传来琴声。

三人都怔了。

楚姒:广陵曲,政儿在弹呢。

青儿一下子呆了。

聂政家内,聂政弹地曲子慷慨而激烈。

少年们喝酒醉得东倒西歪。青儿、楚姒和女侍三人对坐而轻啜慢咽。他们倾听着夜空中传来的那支似有似无的广陵曲。

侍女:姑娘,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楚姒眼有泪光,轻轻摇头。

侍女:为什么不肯去?我们不是来了吗?

楚姒:我知道她在这个城里,心就安宁了,不要看他了。

青儿疑惑:这是鹤儿还是政儿?鹤儿怎么像政儿?

楚姒突然起身:青儿姑娘,鹤儿就是政儿,我们现在就去找他。

青儿让楚姒弄得一惊一乍。

楚姒幽幽地:姑娘早就知道的。

青儿的脸红了。

楚姒倩然一笑,上前牵住了青儿:你不想他?走吧。

如白鹤飞至,楚姒一般白色裙纱,像一团雪绒花,像柳絮,像芦花轻盈地飘扑聂政的门前,青儿和侍女,一人着表色短裙,一人着嫩红窄衣,随之而来。

三个姑娘一下子聂家之门映得如满月般清澈起来。

聂政似乎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到来,他依然痴迷地沉浸在自己的琴声诉说中。

一曲终罢,他从琴台上立了起来:二位姑娘,政儿回来了!他深深一揖。

楚姒:这支天下绝无的广陵曲,有一个名叫鹤儿的仙人在都城弹过,你是不是与这个仙人有过神交?

聂政:广陵曲出世不算太久,政儿听说它已经流传到了列国之中。可以说,这是一支广为传吟的一曲壮士的悲唱。

青儿:很久了吧,我一直在韩国的都城内听到它,它好像是一个远行而去的白鹤,发出的最后的长唳。让人记不请它的模样,却又余音不绝。我在客店听过,那只白鹤也在我家店中住过。他,是另一个聂政。

聂政:青儿姑娘快人快语,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两个聂政?

楚姒一笑:那只鹤会跳舞,闻乐而舞。

聂政:楚姑娘仙人容颜,翩然舞姿,倾倒一城,聂政愿为姑娘献上一曲。

大家起哄,醉意消了一半:走,看楚姒姑娘的跳舞。

楚姒退身行至院外。

众人相随而出。

如洗的月光之下,楚姒展裙如翼生两臂,转如鹤旋,俯如鹤翔,惊鸿掠翮,羽芒零落。

众人席地端坐不出声响。

聂政的琴声如泣如诉,泉流叮咚。突然,弦断了。

众人一惊。

楚姒走近:政儿,你我相知如此,鲸筋之弦都痛断了,你不给此琴一个相守生死的承诺吗?再要它再等多久?

聂政:弦断了,曲,也终了。楚姒姑娘,我们之间,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楚姒绝望地退身,向月光升起的地方跑去。

侍女拼命紧追:姑娘!

聂政、青儿的脸煞白。

众人从醉中惊醒:楚姑娘怎么跑了?

青儿推聂政:还不快追!聂政起身向街口跑去,街上黑暗一片。

纱曼滤过的阳光如雪光倒映。

楚姒在乐府宫廷舞女中机械地按集体乐舞安静,典雅,韵律节奏和按序就班的表演型式流动着。她的神色绝望,颊上似有泪痕。

身着常服的韩王危坐塌上,认真地观听着宫乐和舞蹈。宫女们傧立一侧相陪,韩王低声问一内侍:那个领舞的美人儿,是乐府长史的女儿?

内侍堆着笑:正是,她叫楚姒。

韩王色咪咪地打量着楚姒。

内侍在一边察言观色,少顷,问:君王是否召她她侍奉?奴才这就传唤。韩王笑而不语。

内侍趋身走近危坐乐席主琴位的琴父:长史大人,你家有喜了。

琴父一惊:内官所言,老夫不明白。

内侍:君王要召楚姒姑娘侍奉巾栉了,也许,只要楚姑娘伺侯得好,您不就成了王室内戚了吗?

琴父脸色冰冷:琴父爷俩供职乐府,不是内宫,请回君王,琴父辞谢了。

内侍急了:您怎么这么不通事理?邦国之内,皆是王土;滨疆士人,莫不是君王的臣子,你敢抗命吗?你现在就把君王的美意告诉令嫒,时刻准备君王的宠幸吧。

琴父面如土灰,目光呆滞,一下子急得昏了过去。

宫内一下子慌乱起来。

楚姒急切的奔了过来:爹爹?爹爹,你怎么了?

琴父一时说不出话来,手直哆嗦。

内侍连忙令人:快把长史送出去,宫乐开始!

车辇从长街驰向门前。侍从扶琴父入内。

楚姒满脸惶恐和绝望之色。

琴父卧房内,琴父让侍从退下,身边只留下了楚姒。琴父说:孩子,韩王打你的主意了,你说,咱们还是跑掉,还是你躲起来?

楚姒表情黯然:跑?我们怎么能跑得过韩王的铁骑?躲,怎么能躲得开满城兵丁的眼睛。她一边说着,一边起身站在了窗前。

琴父:那个政儿,他怎么样了?你们一起跑吧,如果他真的在意我的女儿。

楚姒痛怆地:爹爹,不要提他了,我与他原本就是陌路人。

琴父急剧地咳嗽,脸色通红,泪水流下:苍天,把我们这一对可怜的父女要推上绝路?

楚姒急扶父亲,她黯然一笑:爹爹不要急,女儿会有办法。

琴父担忧地:孩子,你可不能犯傻啊,爹爹老了,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

楚姒凄惨一笑:爹爹不要担心了。说着,她推门出房。

琴父喊:女儿,你要去哪儿?!快,来人!

侍从进来一二,问:大人,有什么事?

琴父上气不接下气:别,别让她出去。

韩国都城太仆神庙外。

束发扎在巾幞之内,一身素麻长衣,面如土灰的楚姒跪在荒凉的神庙阶前。

太仆出来,躬身问道:香客有什么疑难之事要醮占吗?

楚姒:乐家女想舍身太卜神庙,清扫厅堂,暮鼓晨钟,终生与香烛相伴。望太卜恩准。

太卜为难地搓手:神庙之内没有女身,这不太好吧?请女香主回去吧。转身要走。楚姒移上前拉住了太卜:太卜慈悲,若太庙不能相容,乐家女宁愿触死庙门,到冥灵之域找神说话。

太卜无奈地:请进吧,不过,你要遁迹形声,不许见客。行吗?

楚姒:只要能归我神庙,乐家女别无所求。

太卜稍放心:好吧,你随我来。

太庙之内。太卜引楚姒进了一间庙后阴暗透光的小房:香主可安身此外,自行打扫。用膳食,会有人叫你。他刚走几步,回身问道:香主劫难尘世,心灰如死,难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你一丝牵挂了?

楚姒略一迟疑,摇头。

太卜叹息:香主可想好,一但遁世,红尘了断。不过,本庙看你年纪尚轻,如若想重回尘世,本庙依然准你。

楚姒:我心已死,太卜不要疑虑。

太卜:看你形貌,绝非寒舍人家女儿,如若有不决的事扰烦太庙,香主切记俗缘只能自己了断,千万不要给太庙招来祸端。切记。

楚姒:我记住了。

太卜无言地退身而去。

王宫之内琴父的坐位空着。

韩王不快地对内侍说:乐府长史的病还没有好吗?他病了,难道他的女儿也病了?你找人抬也要把长史抬来!

内侍连响应答。

韩王内侍乘马带领十多个武士到了门前,推门而入。

琴父急迎,内侍推开,厉声呵问:你女儿呢?君王要即刻召见。

内侍带武士冲进各门,吓得仆从战战惊惊。

琴父呵斥:大胆狗才,你欺负老夫人老力衰,怕不能跟你拼吗?说着,琴父挥着老拳向内侍打去,一拳砸在内侍的鼻子上,血流如注。内侍一脚向琴父踢来,琴父被踢倒地上。

仆人和武士们分开了二人。

进到查看的人纷纷出来:报内官大人,没有找到楚姑娘。

没有搜到楚姒,内侍喝令:把他抬走,面见君王。

几个武士抬着琴父出了门。

内侍紧随其后:不知好歹啊你?我给你们家办好事,你出老拳打我,瞧瞧这血。

琴父一路叫骂:狗才,狗才,气死老夫了!

楚姒的侍女匆匆赶来:聂政!聂政!她的声调中透着惊恐和无助。

她一气跑进了内院,正宰狗的聂政一惊。

侍女进门:不好了,不好了,楚姑娘跑了,琴父让宫中内侍抓走了。

聂政一惊,扔下屠刀,一边抹擦手上的血污,一边说:别急,你慢慢说,是怎么回事?

侍女上气不接下气:韩王要召幸楚姑娘,我家姑娘听说后,万念俱灰,便舍身了仆射太庙,遁避尘世。没想到宫内来人搜捕要人,就把长史大人打伤后,又抓走了。

聂政惊异的瞪圆了眼睛。

侍女:聂大哥,求你救救楚姑娘吧!说着,侍女下跪。

聂政扶起侍女,问:楚姑娘现在太庙?

侍女:我只是听说,还没有见到。

聂政急洗手换衣,夺门而去。

韩王起身,绕着软塌四周转。宫女和侍从们个个神色紧张。

内侍跑进仆地:禀奏大王,长史把奴才打得鼻破血流,现已领旨把他抬了过来。楚姑娘她,她!

韩王:楚姒呢?

内侍:听说她舍身仆射神庙,遁避红尘。

韩王笑:太仆神庙不就是寡人的家庙吗?她还是躲在我家里,嘿嘿,是不是一定要寡人去请她回出来?一个宫中之人,敢不顺从寡人,岂不是要反天?哼,寡人决不会放过她。

内侍捂着鼻子直哼哼。

武士已经架着琴父进了宫内,武士行跪,奏:我等已经请来了琴父。

韩王冷笑:长史大人,您这是为何呢?难道一定要寡人请你来不成?

琴父傲然侧立,不预礼拜。

韩王:你可知道君王之怒会是做样子?

琴父大笑:无非一死。

韩王:好,你不怕死,难道也不怕楚姒也会死吗?

琴父身体一颤,哆嗦,说:你如此寡廉鲜耻,难道不怕遭上天报应?韩国懦弱到将亡的地步,你身为社稷之尊,不理朝政,任用奸佞,长年沉迷酒色,形同桀纣之王,是的,我有女儿,她不怕死,我一把枯骨又何惧死?只是,你如此荒**,也不怕殆祸子孙?

韩王意外的笑了:好,好,骂得好。寡人不杀你,因为你的女儿还活着。寡人逐你宫外,夺回你的封爵,收回你的宅舍,寡人倒要看看,你这把老骨头能硬多久!来人,把他逐出宫外,查封家门!

门外武士应命架出了琴父。

琴父一路大笑。

笑声渐远。

内侍上前:大王,不如把他杀掉,把他女儿抢过来。

韩王一怒,上前踢了内侍几脚:这是你办的好事,狗才,你也敢误君王?要杀就杀你!

内侍哀叫: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韩王不再理会内侍,冷笑道:楚姒,除非你死,不然,只能跪在寡人的脚下!

负剑跃过大门,聂政飞身跃上殿台,推门而入。

仆射出门忙拦,聂政拂开深入。

大殿无人,聂政向后殿找去。

仆射紧追:神庙圣地,你敢擅闯!

聂政毫不理会,推开了后殿侧的暗房之门,阴暗处,他看跪在草垫之上,面如白纸楚姒。聂政一下惊住了:姑娘,你真的不想离开这里了?

侍女:姑娘,快走吧,王宫内是不会放过姑娘的,再说,这是什么地方啊?

万念俱灰的楚姒寂然而跪坐天神像前,毫不理会聂政和侍女的到来。

侍女哭道:姑娘,你真的心凉如铁了吗?聂家哥哥,不是来救你走出这看不见的深牢大狱的吗?姑娘,咱们走吧,以后不论穷困潦倒,我会也追随侍候你,求你离开这个人间牢狱。

聂政:楚姑娘,请跟我们一起走吧。

楚姒微开眼睑:我已心如寒石,现在,一次都晚了。

聂政无奈地:再不走,就迟了。

楚姒面无血色:不怕的。你们走吧。

门,突然撞开了。

琴父出现在门口,他一下子扑到女儿面前,老泪纵横:孩子,是老父害了你,啊,原谅老父把你带到这个人间魍魉的世界来,孩子,起身跟父亲走吧,咱们爷俩终老深山,不再回到这种不见天日的世道上来,好吗?老爹求你了孩子!

说着,琴父竟然跪在楚姒的面前。

楚姒的眼角沁出泪来,哽咽道:爹爹,您走吧,您的女儿已经死了。

琴父抱着女儿痛哭:孩子,快走吧,阿爷求你了。

说话间,太庙之外人声喧哗:韩王诏令,宣楚姒即刻进宫!

暗房之外,兵丁已经如铁紧箍。

聂政操起室内一根长木,抱起楚姒向门外冲去。

戟剑如林。

聂政抡木而扫,一片军士被打翻在地。

聂政向前冲打,军士们已经吓得让出一条路来。

琴父,侍女紧跟而上,聂政扛着楚姒打出了太庙大门。

前面走着扛着楚姒的聂政,后面是如蚁的兵丁。他们相距不远也不太近,一路浩浩****地向城门而走。

城门的门丁见聂政扛着一个姑娘,向前走,身后追着无数相逼的军士,他们洞开着城市,连忙闪到了一边。

聂政如入无人之境。

聂政、楚姒、侍女还有琴父四人被重重而围。

琴父:聂公子,老夫求你带楚姒跑吧,她的心里只有一个人,没有那个人,她是活不了的。那个人就是你。

聂政:琴父,政儿不能这样,政儿一定要把你们父女送出去。

琴父:聂公子,小女丑?傻?不干净?不,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儿,难道她不配与你为妻?聂公子,求你带她快走!

聂政望着形容枯槁的楚姒:楚姑娘,我给你们杀出一条血路,你们快逃,求你放过政儿,我们再见,只待来生!

琴父:聂公子,老夫给你跪下,求你带小女走吧。说着老泪横流。

楚姒突然地微笑了,她好像根本不知自已身处险境,目光温柔地望着聂政:哥哥,你走吧,楚姒会在一个你看不到的地方等着你,快走!说着,她用力推聂政。

军士们忽然听到远处骑兵轻骑而来:内廷传令!楚姒除死之外,必请回宫!不得有误!

兵丁们挺着戟剑涌下前来。

聂政舞木翻扫,平地起尘,木卷风生,如龙侠黄雾,风卷蛇隐。前排的军士们皆被挟风裹尘的狂浪掀翻后跌,戟剑跌落如黑色的秋叶,覆了一层。

聂政喊:楚姑娘快走!

一支剑弹落在楚姒的脚下。

楚姒轻轻拈起,笑看寒光。

天边的霓云,渐渐遮住了血红的落日。

楚姒剑一横,云发遮面:聂家哥哥,楚姒在来世等你!

言犹不及,她直直地倒下了。

聂政飞身接住她倒下的身子,楚姒的眼瞳已经神散了。

琴父抱着女儿大哭!

围堵的兵士也有人不禁掩面流泣。

他们不再相逼了。

兵器垂地。

聂政绝望地跪在楚姒面前,全然不顾四处围上的兵丁。

他双手捧着楚姒向荒野走。

兵丁们闪出了一条路。

阿井、门丁和少年们默默地跟了过来,他们的表情有悲愤,也有震惊。

荒野花草丛中,楚姒如睡一般地躺在那里。

侍女和琴父跪坐在楚姒身边。

少年们在不远处以挖着墓穴。

黄土堆积起来。

离楚姒很近的聂政在抚琴:楚姒,今夜,你还愿意听政儿弹琴吗?这是我们初次弹奏的曲子。聂政像平时一样,面色从容,好像在与睡梦中的楚姒说着话。

青儿无声地跪坐在了聂政的身边。

微风拂过,楚姒的发丝在颤动。

聂政:我会把我们在一起弹过所有曲子再弹一遍,在我们来世相见的时候,能溯着琴声找到你和我。

青儿以手掩面,无声地哭泣。泪水,沁出了指缝。

月亮在云海中飘浮着。

琴声撕裂着宁静的夜幕。

广陵曲从明亮的琴声中骤然逸出。

天,亮了。

琴声震撼四野。

像小山堆一样的黄土冢旁,聂政一人在抚琴。

他对着黄土新坟自言自语:小神仙,政儿重弹一遍我们相识以来所有弹过的曲子,假如真的有来世,你会觅音找到我吗?

楚姒,假如有来世,政儿一定伴你回家。

琴父走到聂政身边,他把背负的古琴解了下来。对着石碑摔碎了。

琴父:女儿,你把琴收好吧。它伴着你走了十八年了,爹爹把它还给你。

聂政似乎什么也没有听到,只顾埋头弹琴。

琴父不禁悲泣:孩子!我们爷儿俩一起来的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现在,爹爹只能自己离开了。孩子,你睡吧,爹爹要一个人上路了。

爹,走了。

琴父一个人,孤独地走入傍晚的幕霭之间。

聂政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只顾抚着琴,轻吟慢奏。

天际间最后的一抹光亮也隐去了。

聂政依然一个坐在那里弹琴。

他已经面无血色了。

聂政:楚姒,哥哥再给你弹一遍吧。

早上的太阳悄悄地升起。

聂政收起了琴,侍立。

潇潇雨下。

聂政:楚姒,我已经弹了三遍了,你可记住了?

他似笑非笑:琴弹完了,政儿要去找那个逼死你的人了。

我走了。

聂政走进雨中,不再回头。

聂政躲在**,头敷热巾,他面无血色,嘴皮干裂。

聂母在一边垂泪。

阿井等人坐在一边看着聂政。还有几个少年在帮着聂家清除打扫,烧柴煮肉。

聂母:要是他姐姐在家就好了,由他姐姐看着他,我也不用这么操心。

阿井:阿婆,你不用担心,阿政够朋友,有信义才会有这么多朋友听他的,他的事也是大家的事。

聂母:阿娘怎么不知自己的孩子,政儿性子太刚烈,天天让阿娘担惊受怕。

阿井:不要怕嘛,阿政自己从不惹麻烦。只是,有些事是麻烦到了他。

聂政醒来,有些吃惊地看着大家:母亲,政儿睡着了吗?

聂母:政儿,你能活过来就是万幸了!

青儿抱着木盒送饭进来,她向聂母施了一下礼:政儿醒了?

阿井:青儿姑娘,你给阿婆施礼,为什么不跟我们也一一施礼呢?这可是你不对。

青儿碍于聂母在,不好意思地:好,青儿跟阿井见过礼了。

她微微一躬身。

严仲子率铁骑停在了城门口外,听韩王宣召。

很快,内宫仪兵出门列迎,宣诏使骑马宣令:着大韩国巡疆戍卫统兵大夫,上卿主帅严仲子复交锡仗兵符,另赐官袍上殿觐见大王。着令随军就地安营,洒食赏赐。

兵骑下了马。

严仲子解掉甲衣和佩剑,由近卫奉还金册和锡杖。

鼓声三响。严仲子重新更衣,上马随宣诏使轻骑进入城内。

街头两侧站满兵丁。

严仲子轻骑走过。

大家议论纷纷:

严大人怎么跟从前一样?怎么不见他的兵呢?

这不是打仗胜了,君王会祭礼神坛,设仪门接受降国之将,韩国不是没有跟魏国打起来吗?

不打仗的主帅当然不威风了,你们看着吧,严仲子肯定不招君王的喜欢。

唉,将回君侧,没有几个有好下场的,看吧,他早晚也得让人家收拾掉。

严仲子的表情略有不安,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

严仲子被拦在正阳门外。

内城宫门两侧全是兵甲,严仲子狐独在站在正阳门外。他的烈马让守城校官牵走了。

严仲子正在犹疑间,内城上响起鼓声。从内地角楼执“韩”字大纂和旗旌的仪兵簇拥韩王坐在麾锦之下的平台之上。严仲子抬头看到了韩王。

城上传令使大喝:严仲子拜见大王!

严仲子行叩拜大礼。

韩王在城上说:严仲子统驭大韩铁骑,不思进取,擅改政令,有误君之过。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严仲子正在惊疑之间,已经被武士绑了起来。

远远观望的人们都大吃一惊:原来严仲了也是个奸贼呵?

议论:他自作聪明,偷奸耍滑,误了军国大事。

韩王君臣已经等在大殿之内。内官对大殿一声大喊:罪臣严仲子进殿面君!

侠累和犬耕、东门,面带幸灾乐祸之色。

被捆绑的严仲子被武士推入:跪下!

韩王:严仲子,你可知罪吗?

严仲子:臣知罪。

韩王:说说你的罪款。

严仲子:臣用兵专断,擅改军令,妄自调和齐魏两国争端,不授君命自作主张。

韩王:你身为上卿,拥兵边界,胡乱更改用兵之策,可知按律应当何罪吗?

严仲子:臣出我国门之际,君王令我用兵专权,只是仲子好大喜功,不肯授受君命的深意,事也至此,严仲子愿承受大王的惩诫。

韩王:你这个泥鳅也知道认错了?寡人可以不追逭你的罪名,可狱司会放过你吗?你先委屈一下,到狱司住几天,寡人念你远征边域,并无极大的罪恶,会向狱司衙门保你活命的。

严仲子浑身一颤,感到震惊不已,但他还是叩头谢了恩:我王仁厚,仲子叩谢君王不杀之恩。

廷内武士把严仲子推了出去。

聂政:母亲,万一政儿不能回来,你只须跟阿井走,他会把你送出城门,一直送到我姐姐家。

聂母:你要干什么?

聂政:儿要剌杀韩王。

聂母流泪:孩子,你怎么才能接近韩王呢?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十八年前,你还没有出生的时候,阿娘一心一意想把你和你姐姐抚养大,盼你长大为父亲血海深仇,现在,你们真的长大了,你可是由阿娘看着一天天长大的,现在阿娘不像从前那样想事了。他韩王的命不及我儿子的命值钱,如果你不是一直想复仇,早点跟楚姑娘好,她也不会这么不清不白地死掉。

聂政面色铁青:阿娘,我若能杀死韩王,就是对您和爹爹尽得最大的孝道,也是这么多年一家骨肉阴阳两界,十八年隐名藏身活着的公理争讨。韩王不公不义,残害无辜,泯灭人伦,儿子活着,就是要向他讨要这个公平。虽然他形成猪狗,但是,只要聂政活着,他就不能活在这个世上。

娘,由儿去吧。

聂政跪地不起。

聂母泪流满面。

厅堂之上,狱司长史走出案几,亲手搬来一个鼓椅:请上卿大人坐下说话。

严仲子意外:进这个门,可能我是第一个享受坐下的囚犯吧?

狱司长史:大人英雄名气传遍列国,到此,也只是一时将星蒙尘。过一会儿,我专门给大人弄一间净室,酒肉伺侯。

严仲子:这里关过废相,关过大夫,也关过将帅,能出去的人算下来,一定廖若晨星。长史大人,仲子能在此相扰几日即死,原不是什么憾事。如果得遇长史的厚遇最好,值仲子家尚未抄检,仲子所需糜费请向我家人索要即可。

说着,他起身一揖。

狱司长史感慨:进这个门的将相皆有,但像上卿大人如此达观自裕,风度翩翩的绝无仅有,不是詈骂本官,就是卑躬屈膝,真可谓丑态百出。

严仲子:身系缧绁,仲子何敢放肆?

狱司长史:只是,下官意外在此相遇上卿,不知是不是缘。

严仲子:缘?何讲?

狱司长史:对你,遇我是福,下官不会让你受委屈;对我,也是福,眼福。在此见识了韩国的一代豪杰。

严仲子:大人取笑了,仲子一个将死之人,能苟且活几日,且厚遇于大人,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说着话,狱卒过来:净室准备好了。

狱司长史:请!

严仲子有点不敢相信,他目露疑惑地随人而去。

灯火烛照,黑暗的石房内只有吃饭的小几上光亮一片。鱼肉酒器已经放好。

严仲子坐下。

狱司长史问:上卿大人,先不要用食,听下官问你一句。

严仲子一惊:请大人问话。

狱司长史:此生,如果你将死,会有何要说的?如果出门放生,你又有何说的?

严仲子:活着,第一件事就是要与你醉一次;将死,就请你告诉宰相大人,仲子一生非常佩服他。

狱司长史:佩服宰相什么?

严仲子:坚忍刚毅,杀伐果断,不失韩国当世第一人物。

狱司长史无声地一笑:此是鸩酒,入口封喉,即时毙命,这是宰相大人所赐。

严仲子端盂要喝,司狱长司拦住:切慢!说着,他把毒酒拿开。取出一只木桶,其中全是酒。

狱司长史:记得你刚才说的一句话吗?生,要与我一醉。这是美酒,我的,本官要在此与上卿对饮求醉。

严仲子:仲子早晚一死,何必连累大人?

狱司长史:生死之间,下官见得太多,自己的命也看得淡了。来,咱们醉了再说。他先一盂而尽。

严仲子苦笑:谢过大人,算是我策杖归国第一杯。说罢也尽饮。

二人哈哈大笑。

严仲子:大人身居酃都府职,悬命生死一线,如此任事放达,仲子死前终长一见识。你我非亲非故,为何如此相待仲子?

狱司长史:先喝,然后再说。

严仲子不存他想,慨然地:好!喝。说罢又饮。

狱司长史也喝尽了。

严仲子想端第三盂,手被捺住了。

狱司长史:请大人把衣服脱尽。

严仲子一惊,开始脱衣。听天由命的样子。

狱司长史:来人!

二狱卒入。

狱司长史取出毒酒对他们说:把衣物、酒和肉,赏隔壁的囚犯。

二卒端酒和肉退去。

严仲子惊疑地看着狱司长史,说不出话来。

一会儿,二狱卒入:人死了。他们手中拿着一套新衣。

狱司长史:请大人穿衣,走吧。

狱卒把严仲子的衣服取走出去。

严仲子惊疑地向狱司长史一拜:大人再生之恩,仲子必当回报。

一狱卒领着严仲子出去了。

另一个狱卒扛着穿严仲子衣袍的死尸扔在了地上。

狱司长史稳坐不动,对狱卒说:来,吃。没人跟咱们抢食了。

走在都城大街上的严仲子和狱卒分手。

狱卒:千万小心。说着,把一个布包交给了严仲子。

严仲子不及相谢,人已走了。

已经改头换面的严仲子匆匆走进了青儿的客店,他用巾帽遮脸:要间客房。

说着,自己向客房走去。

青儿答应了一声,就随他而来。

佯做收拾衣物的严仲子没有回头,说:姑娘,麻烦你找一个名叫聂政的人。

青儿奇怪地打量着严仲子:你是谁?

我是他一个朋友。他就住在城门西,是个杀狗的。

青儿一步一回头,感到很奇怪。

严仲子见青儿出了门,急忙关上了门。他面带劫后余生的慌乱之色。

急匆匆走来的青儿,在聂政家院外喊:聂政,出来一下。

内院走出一个人影:是青儿,这么晚,你找我有事?

青儿上去一把拉住聂政:走!有人找你。

聂政边走边问:谁?

青儿:看不清,好像是一个怪人。有些吓人。我猜一定是你在山里的朋友吧,他不太愿意让人看请他的脸。

聂政凝了下眉,走得很快。青儿紧追:等我呀,你慢着点不行?接着,青儿哟了一声。聂政返身:怎么了?

青儿故意:脚扭着了。好疼。

聂政急得想帮她,又不知如何下手。

青儿:快背我吧,我走不了了。

聂政无奈,背着青儿就跑。青儿直哼哼,疼,慢着点。

聂政站住:该下来了,来,我扶你。

青儿一笑,跳了下来:没事了,走,我领你走找他。

聂政直摇头。

他们一进店门,青儿拉住聂政,取下了墙上的宝剑:城主让我交给你。聂政取下了宝剑,轻轻一抽,只觉寒气逼人。

聂政:青儿,谢谢你。说着,拎着宝剑向客房走。

青儿紧跟他的身后。

聂政一进门,严仲子把他拉了进来,把未及进门的青儿关在了门外。青政定睛一看,刚要说话,严仲子一下子堵住了聂政的嘴,小声说:侠累要害我,这是死里逃生。说着,解下方巾。

青儿在门口听不到里面的动静,耸鼻做了一个鬼脸。

狱司长史与狱卒都喝醉了,一个身着官衣的人,在狱卒的引领下进来了。

官衣人推了一下狱司长史:大人,宰相问严仲子在哪里呢?

狱司长史睁着朦胧醉眼问:宰相要严仲子什么事?

官衣人:宰相要严仲子再活几天!

狱司长史惊得酒醒了:什么?要他再活几天?

官衣人:怎么?他已经死了?

狱司长史瞅了一眼死尸,一口气吹了灯,推着官衣人出了死牢。走过灯光极暗的过廊,狱司长史问:要他活几天?

官衣人:我哪里知道?那得听相府下令。

狱司长史:请复宰相大人,下官照办。

官衣人:我得看看严仲子在不在。

狱司长史一边推他出去,一边说:别沾晦气,你别进去住就行。这里戾气重,刚死了一个人。

官衣人放弃了念头,走了。

狱司一回头,找到送严仲子的狱吏,小声说:快更衣,无论如何也要找回严仲子,相府要活的!

狱吏也吓了一跳:这么晚了,我到哪儿去找呢?

狱司长史:找不到他,侠累找不到人,我们都得死。

狱吏:我们报严仲子死不就完了吗?

狱司长史:想得太简单了,如果严仲子哪一天突然冒了出来,让宰相知道了,我们还能活吗?

狱吏头上冒出了冷汗:好吧,我去找吧,找不回来,我直接死在外面不用回来了。

狱司长史一笑:放心,严仲子跑不远,你准能把他找回来。

惊慌失措的狱卒在街头乱找。

青儿客店的门口,一片光影,只是街上几乎看不到人了。

狱卒好像见了一道曙光,他急步向这里走来。

客房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口透出的光亮照在他们的脸上,聂政和严仲子相对而坐。

聂政:请大人放心,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出城去。城门的人都跟我熟。出门后,我回头给大人弄一匹马;你可以到边城北山,先找我一个朋友,他叫髡头。如果找不到他,边城城主也是我的朋友,你说我出的名子,他会收留大人。先住几日再做打算吧。

严仲子:仲子死名已经定,如果一但名传世上,就会连累狱司长史。所以,从此仲子就得改名换姓。这样也好,能上山入草,倒也省去了官场的烦恼。只是,我一但隐姓埋名,回不到都城,政儿,你有什么打算?

聂政:我必杀韩王。

严仲子:韩王若死,侠累必然拥立新君,还会主政韩国,只可恨仲子手无兵权,不然会打回都城,把这个奸邪小人根除干净。

聂政叹息:只可惜政儿不能随你而去,家仇私怨不共戴天,更况韩国天地暗,活在此间,形同活在人间鬼域。只要政儿想起来家父蒙受血火之痛,就恨不得立即飞进内城,与韩王同归于尽。

聂政:好,政儿知道了。

严仲子:政儿,你先回去吧,明天我们在此相见。

聂政把剑放下,说:此是城主相赠,明天你带回边城,睹人思物,城主会与你成为朋友。严仲子神色穆然。他们正在说话,突然听到了厅常上的动静,二人急忙捂住了嘴。他们走到门后,听外面的动静。

衣着便装的狱卒坐在店堂,让人一看就不是一般客人。青儿过来问:客人要住店吗?

狱卒傲慢地摇头。

青儿:天色已晚,小店要打烊了,是不是客人换家店去坐?

狱卒放下一骒赤金:我想打听一个人。

青儿:什么人?

狱卒:刚住店的单身客人。他着装跟我一样,只负青色包裹,戴巾幞,是个伟岸的丈夫。

青儿一惊,忙摇头:今天没有见过这样的客人。

狱卒一笑:你的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他在。你跟他说一声,他的朋友来了。有要事。

青儿眼瞪圆了:没有就是没有,我到哪儿找这样的客啊?

狱卒一拍案:如果你找不到我的朋友,我立刻把你的店烧掉!说着,一脚跺翻了案子。

聂政出来了,他冷冷地打量着狱卒。

狱卒有些惊慌,但他还是大声地说:我的朋友是严仲子大人,你们敢说不认识?

聂政也愣了。

躲在门后的严仲子打开房门,从光影中看到了狱卒,他忙关了上了房门,一时不知进退。

他的目光落在了关闭的牖窗上。

外面树影直晃。

严仲子一时不和该进还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