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仙师点拨成大器 英俊少年志弥坚

侠累相府内已经是烛火通明时分,从后室转出来的侠累面带沉郁之色。

他看着室内那么多的侍卫,十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整个府内,有些草木皆兵之感。

侠累:传令府内,但凡夜间入府之人,不用活捉,乱箭射死!

藏身武士们:遵令!

账幔之内,韩王与两个同塌的舞女正在寝起,侍奉韩王的宫女们往返不绝。

门窗透出了炫目的光晕。

宫外,传来如沐春风的琴乐。

韩王对内侍说:那个弹琴的人,怎么一直不走啊?你去问他,要不要到宫延乐府作一个琴师?他这个苦苦等待寡人听琴的良苦用心,寡人是明白的,如果天下苍生都这么虔诚于宗庙,天下岂不太平无事?

舞女奉承地:大王洞察天地,识稔人心,韩国自然会长治久安。

韩王高兴地:你们这两个娇人儿,真会哄寡人高兴。

舞女云鬓松软地轻倚韩王:天下太平,就不用劳心君王,君王不用劳心,就可以与奴家朝夕相守。天上的神仙也不过如此。

韩王坐在睡塌边漱口毕,宫人沐巾试唇,韩王惬意地微合眼:美人儿,伴君如伴仙;此间之乐,神仙未必知啊。

舞女:奴昼夕与君王相随,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韩王用小梳为舞女梳着头,说:来,寡人能梳理邦国,也能为你们梳理云丝。

舞女乖巧地坐在塌下,任由韩王抚弄。

另一个舞女取出铜镜与韩王相看。

不一刻,一个侍从进来:启奏殿下,那个名叫鹤儿的琴师只愿为君王献艺,并不想入乐府做事。用不用把他禁起来?

韩王随意地:哦,好吧,等寡人祭礼天地的时候,可以召他入宫为寡人演奏。只是,他的曲子金石声太重了,缺少乐府曲谱的雍容平和气象,你们给他选个好曲子。

内侍应答而退。

韩王独坐在内城阁上,四周环拥美女和内侍。堞圯之上,彩色旄纂随风舒展。

宰相侠累率臣子在城下拜过了韩王。

韩王在城上的阁内行了祭祀天地之礼,由宫人搀扶回坐软塌之上。

宫人传令:请琴师为君王和诸臣僚佐弹奏宫乐。

内城门下,列兵一直排到宫城之外。宫门之外旗纂飘**。显示出这是一个王家的节庆日子。

从城外负琴去剑,一身白衣的聂政孤独地向宫城之外走去。引领他的是一个身着桔色仪服的内廷礼官。

他抬首向宫城望去,面无表情。

聂政:这是我第一次要见杀死父亲的仇敌,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琴箧将会变成百支木箭穿透那个昏暗君王的胸腹。我会在退出宫门之际,也会为万簇羽箭穿身而过。

以死相博的时候到了。

穿过兵丁重重的外城,进入内城下。阳光在外城门洞遮掩片刻后,再出跳了出来。

聂政:这会是我最后一次看到那轮已经看了十八年的太阳。这一刻,聂氏一门,已经苦苦等待了十八年。

他回头望了一下,身后空空****:母亲,阿姐,政儿去了!

他走进了瓮城之间。

在瓮城,他行叩拜之礼的时候深深吸了口气,他平视了一眼前方,没有看到韩王。稍一抬头,看到韩王竟坐在巍峨的王城之上。

太高了!

剌杀根本不可能。

韩王身边的武士在他腾身投剑于韩王的几步之内,就会把韩王转移开了。然后,他就成了众目睽睽下的囚笼中的虎狼。

聂政一下子脑头上沁出了汗。

侍者在他行礼面君之礼后,把他引向了锦塌之上的琴台,侍者嘱咐:奏宫乐。

聂政轻抚古琴,金石之声在四面铁墙之间轰然回响。

坐在城台之个的韩王俯瞰聂政,脸上溢出了微笑:果然是名琴师,弦在斯人手中,确实不同凡响。好,很好!

一曲抚罢,韩王传令:赏!重赏!

今天是君王之家的吉日。这种讨喜气的赏赐显得十分随意。

侍者:要不要再来一曲?

韩王有些懈怠地:寡人今天有些累了,回宫。说罢,由宫人扶起,转角楼而入宫墙。

聂政仰望一方天空,心,立即就空了。

弹奏琴曲的聂政四周围满了倾听者。人群中:这个琴师专给韩王奏过雅乐。

一个豪奴过来:琴师,今天有空吗?我家主人请你入府演奏。有厚重仪金相赠。

聂政漫不经心:哪位大人?

豪奴脸一红:不是官宦之门,是商家。

聂政索然地:好,请引路。

众目之下,聂政起身负琴。

众人闪出了道儿。

聂政有些呆了,他没有想到,除了达官显贵之家,平民之家也有如此奢华的地方,甚至比大夫门第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深的院门内,首先见到的花园;花园之内才有错落的房子。

整个院子有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院内种植着许多花木,是城内少有的小园林。

院子的主人身着绮丽,在一所有院中院的房前等侯。

聂政走进房厦之内,厅房之内,已经高朋满座,人声喧哗。这真是闹市之内隐藏着的一个世外园林。

富商家,已经把谢仪置入在琴台一侧。

聂政不愿抬头,问主人:要听什么曲子?

富商连声:要宫廷雅乐,宫廷的。

聂政把韩王听的宫乐演奏了一遍。人们连吃带喝,听着琴乐,个个显得十分陶然其间的快乐。

放眼望去,这里的市侩之气更浓一些。

富商:大家听到了吧?这可是宫中的雅乐,是专门弹奏给君王听的,真是仙乐呀?凡间有几人听得到呢?

众人奉承:尊府之上听到了宫阙中的仙乐,我们岂不像诸侯公卿一样尊贵了?!

哈哈哈!

负琴行走在街头的聂政分外惹人瞩目,大家都认得他:哦,这不是鹤儿,你们瞅,他身边总跟着一只鹤。

行人追着问聂政:这只鹤怎么不怕人呢?

聂政笑着答话:它有主人随着,就不怕有人会伤它。

行人笑:好奇怪,鹤也会懂人间道理啊。

与店僮抬着着菜筐青儿与聂政相遇。

聂政也不答话,抢过菜筐一路轻走。

抹着汗水的青儿小步快追:你今天又去哪儿府第了?一天都没有看到你呀。

聂政也不答话,他随手解下包裹递给了青儿。

青儿感到一沉,一下子明白了:这么多呵。

倚着挑开牖窗的楚姒远远望到了聂政和跟在他后面的青儿。

楚姒连忙坐好,目不斜视,面带微笑。待聂政向客房走去时,她轻咳一声,聂政扭头。楚姒:怎么,今天没有到王宫前弹琴吗?

聂政:鹤儿在王城之外等待奉召呢。说罢想走。

楚姒:不和姑娘说话了?还生我的气?

聂政站住,没有回头:没有生气。

楚姒站起:还能听你弹奏吗?

聂政:只是鹤儿今天有些累了,我会在客房弹给你听的。说罢就走。

楚姒站着,不知该如何。青儿进了厅间,楚姒一回头,两人意味深长地互相看了一眼。

青儿:楚姐姐,你一直在等鹤儿吗?

楚姒点头微笑:我刚才见你们一起回来了。

青儿:鹤儿帮我抬蔬菜,他是个好人。

楚姒若有所思:好人?好人算是什么人?

青儿:好人,你琢磨一下,好人到底算什么人呢?那要看谁说他是好人了。如果大家都说是好人,可能那只是一个老实人。如果是一个女孩子说的,也许,就是心上人了。是这样吧。

楚姒一惊:他?是你?心上人?

青儿脸儿微红:姐姐看行吗?

楚姒慌乱地:行吧,不过,他也这么想?

青儿俏皮地:姐姐帮我问他?

楚姒不安:我,怎么好问这样的话?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你真的很奇怪。

这时,聂政的房里传来琴声。

楚姒:这是他自己编的广陵曲。

青儿:我不知是什么曲子,只是喜欢听。

楚姒拿出自己的笛子,和声吹了起来。

青儿吃惊:你们合在一起,真的太好听了。

她有些陶醉。

乐曲声招来了路人,他们进了店。一下子,店内热闹起来。

聂政客房,有人叩门。

聂政止琴开门,楚姒站在门外:能进吗?

聂政一笑,退了一步,把门开展了。

在厅堂忙碌的青儿有些神不守舍,一个劲地向聂政客房这里张望。

店主:傻孩子,你在这里看有什么用?如果你喜欢他,为什么不告诉他?

青儿不耐烦地:爹爹啊,你胡说什么呀。

聂政的客房内传来琴笛的合奏。店主抱怨:你再不说,以后恐怕没有机会喽。

他们的合奏结束了。两人互望一眼,都有些不自然。

楚姒:那天,我说得话过份了,我想向你道歉。请不要计较。

聂政:我从没有计较过。

楚姒:我今天听宫内人说,你不想当宫廷乐师,为什么?你不是曾跟我爹爹说,想当乐师的吗?

聂政:我不想随波逐流。

楚姒:那,你为什么为韩王专门演奏呢?

聂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面色忧郁地:有些事情,您不要问了。

楚姒:我第一次感觉现在的你,像我一位知音朋友。非常非常神似,只是,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离开我,走那么远,让我怎么也触摸不到。

聂政:也许,人跟人要走的路不一样吧。

楚姒:如果他是你,又会怎么样?

聂政:可惜我不是他。

楚姒:你绝不是一个贪图富贵,趋炎附势的人,可是,我依然想不明白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不是非常特殊的原因,我可以肯定,你就是他。说着,嘤嘤而泣。

聂政一下子变得目光柔软起来:楚姑娘,不要这样。你要知道,这个世道人间,人只中沧海一粟,既使曾水花一起飞腾起来过,瞬间它们也会错失交臂。有些人,是注定要忘记的。人生在世,只能关心非常实际的人和事,如果这一切变得非常虚幻,倒不如什么也没有。人,是不能活得太累的。

楚姒:你这样活着,难道就不累吗?苦苦的迥避,死死地独守一个人的角落,有永远解不开的谜,你不觉得这样活着太辛苦,太绝望吗?我永远忘不了跟他牵手奔跑如飞的那一刻,阳光即使是夕阳时分,也灿烂得令人欲仙欲死。你,曾有过那一刻对吗?只是不愿再回想。

聂政一下子变得绝望起来,他面向墙壁闭上了眼,任泪水流下。

楚姒:你哭了?

聂政抑制自己:没有,只是觉得眼睛有些疼。

楚姒跺脚,闪身出门。她差点撞到青儿的身上。

青儿惊呼:楚姐姐,你去哪儿?

楚姒回过头,含泪笑:哪儿也不去,我想跟你一起喝点酒了。

青儿高兴地:太好了,我请你,还有鹤儿,好吗?

楚姒不知该说什么,只顾一边笑,一边抹泪儿。

青儿心里也发酸:没有人懂得女儿家心里的苦。楚姐姐,可我懂你。

韩国宫城外,聂政背着包裹,坐地抚琴,鹤姿翩然。

突然,他收了琴,负剑挑起行囊,斜背古琴,一边吹着笛子一边向城外走。

听笛的街井闲人一路跟着。人,起簇越多。

从宫门听,笛声渐远。

聂政家门前荒凉地闭着大门。门前的圆石和檩木已经是青草半掩。

聂政没有回头。城门之下,与他相随过的城丁好奇地听着他的笛声。

门丁问:琴师要离开都城?

聂政收笛。

门丁:欲往何处?

聂政:游历泰山。

门丁:哦?那可是个仙人的去处,你可能不回来了吧?

聂政笑:还回来,只是这个城市太清冷了。

说着,他一边又吹,一边飘然而去。

人们停在了城门内:这个琴师真怪,来无影,去无踪。那只陪伴聂政的鹤突然飞起。

倚窗望人归的青儿神色有些焦灼,她向窗外望,看不到人影,又跑到门口再望,巷口依然看不到那个等待出现的人。

她只好解下罩裙,一路向大街跑去。

王宫门外,除了几个守门的兵丁和稀落的行人,琴师弹奏的地方空空****。

青儿的脸色变得煞白。

泰山之上,聂政在一路山道上走着,鹤儿陪着他上下翩跹。

他的眼前慢慢出现了瀚海红日,云海如波。泰山之顶,聂政跪坐着,一位形同鹤翁的仙师与聂政对面而坐:政儿,你的鹤师教你的是术,我教你道。

术,技巧也;道,方矩也。

术如花草;道似四季仪象。术是臣驭手段;道是天下襟怀。道可载术,术不会为道;犹如子附母体。

道,对一个侠客来说,就是要他有可为,有不可为。侠客应是剑之道。世上万象皆由心生,心生万象秩序者,为道也。

术而无道,形同豺狼;

道引术行,上合天仪,下立本命;无所不往,极致也。

聂政低首叩拜:学生愿听尊师教诲。

仙师:你先与我摩崖洞下面壁吧,凡行君之子道者,必收回心猿意马的心性,让心如潮海,岸堆辖制之内,不可泛滥。修性,亦修真体,真性,真心。

仙师起身而行,聂政身影相随。

高崖之下,聂政与仙师一左一右,跪坐洞前,双手掌心朝上,目合犹睡,静心打坐。

聂政与仙师山巅拜别,望山下走,身轻如燕,飘飘欲仙。

聂政横笛驿道,笛声悠扬。

仙师:家族相聚,而邦国;家失邦国,乃流离者。一人愤恨的人,是一介匹夫;万众之恨,是国贼。伸邦国之恨,浚天下不公者,是豪杰,圣贤也。

你可细思量。

聂政:政儿一介离离荒草,尚不能报壤土之恩,忧愤难平。况杀我父的人,乃天下蠹虫,此害不除,邦国难安。老师请体谅政儿吧。

仙师:我不是你的老师,你的老师是仙翁。你下山吧。

叠影透出。

聂政走在黄土道上的身影。

阳光眩目,黄尘**起。看不到来路又望不尽来路。

聂政笛声幽怨难平。

边城外聂政家外,聂政风尘仆仆,他的怀里抱着两个大鹅,他把鹅丢在院内,走到上房前,对家门而跪。

聂母从上房出门,见到聂政揩泪。

聂政:政儿走了那么久,让母亲担忧了。

聂母:政儿,你没有饿着吧?阿娘觉得你瘦了,孩子气少了,不走那么远的路,不受那么多的苦,你不会一下子长了这么多。

聂政:政儿无能,没能杀掉仇人。

聂母把聂政拉了起来,牵手进了房内:孩子,你杀掉了他,阿娘也没法见到你了。以命相换,阿娘不舍得你。回来了,你就不用再走了吧?!

聂政摇头,含泪而笑:母亲,我去了一趟泰山,遇到了鹤师的朋友,儿子拜他为师,学了不少人间道理。

聂母欣慰地:孩子,那是你与仙人有缘。

韩王在坐塌之上,召见侠累。

韩王:多有时日没有听到宫外的琴师弹琴了,这个琴师跑到哪儿了?是云游四海还是藏在都城之内?你可知晓?

侠累跪坐王塌一侧,他揖礼回话:回奏国君,这个白衣人来路不清,臣未敢推荐他入宫为大王侍奉琴乐。据臣所知,这个人弃上都而走,据说是结交什么仙人去了。现在诸国争端不断,侠谍潜行暗伏,不测之事常有发生。

韩王:此等行为神秘的人都是危险人物,你一定要用心防范。这样的人,往往就是心腹之患。

侠累:臣记住了。

韩王:寡人内宫养疾很久了,一直没有跟臣子们说话,现在列国之间都发生了什么事?

侠累:据边城相报,近日齐魏开战,秦国派出说客到边城,与两国说合。

韩王:怕是渔翁求利吧?秦国是虎狼之国,他们会跟牛马相争的事说合?他们是想找机会下嘴呢。

侠累:大王圣明,臣也是这么想。

韩王:那四个行剌宰相的游侠现在有没有线索?

侠累:一直没有找到。

韩王:据寡人思量,此等之辈不会是敌国指派的,自寡人君临邦国以来,韩国没有惹犯过这些难缠的邻居,他们自然也不会对韩国的君臣下黑手;如果有人想在韩国搞这类行剌的把戏,也只能是那些不臣的大夫,你把这些朝中废黜的卿相盘算准了,就盯住他们,一但抓住把柄,卿可痛下杀手,斩草除根。韩国不能滋生此类萌芽。这是韩国长治久安的必须手段。

侠累感动地流下泪来,叩首道:君主如此体察臣子,真是千古不遇,侠累报国之心惟君王知道。

韩王笑道:寡人知道你是个忠臣,不好酒色,不喜音乐,忙碌国事,犹如古之名相。与那个只知喋喋不休,好战生事的废相不能相提并论。当年,卿提剑入宫的情景寡人犹记在心,你有丈夫胸怀,亦有热肠侠心,敢作敢为。以后国朝之事,卿可费心,寡人有疾,难理政事,卿可体察。

侠累闻言,跪在韩王面前流泪:臣当年持剑上朝,绝不应是臣子所为,只是非常之时,君侧不清,臣难展报国赤子之心,臣知罪!说着呜咽出声。

韩王也泫然泪下:卿不必如此。你我君臣得遇,上托祖宗之福,神仙相佑;下赖社稷祥瑞。寡人知你辛苦,也知你的相府狭隘,怕不易防范奸人窥探,寡人拟旨合并你周边的民房,修造数倍当下的相府,迁走邻户,卿意如何?

侠累感动得不住哽咽:臣死都不能报君恩万一。

韩王一挥手,两个舞女走近。他对侠累说:这是寡人的私爱,你可收纳。韩王对两个舞女说:以后,你们一定要像伺侯寡人一样伺侯宰相。

两个舞女花容失色,战战惊惊地:奴已经侍奉过君王,如转赐相国,我等不如以死相报。说罢抽噎。

侠累重跪:大王万万不可!臣犹死不敢从命。

韩王大喜:起来吧,他揽起两个抽抽噎噎的两个美人说:寡人朝夕与她们相伴,此乃寡人之疾耳。宰相既不愿染疾,寡人只好另行赐你美人。

侠累流泪不止:侠累日夜宵衣旰食,国事忙碌,惟恐辜负君王美意,冷淡了宫帷佳人,请君王收回成命,侠累深感莫名。

韩王抚弄着两个丽人的脸颊,你们与宰相如此忠诚,寡人生有何忧?甍在山陵,又有何忧?

韩王传令侍从:我要在此赐筵宰相。

内侍听命退去。

侠累叩谢。

废相府旧宅。残破冷清的厅房内,废相孤独地面壁而坐。门厅之外的内房看守送过冷饭。

饭盘之上,陶器内放着熟谷之物,没有其它。

废相匍伏爬到饭前,用手抓食物吞咽。

看守:大人需要我做些什么事吗?

废相抬头,边吃边说:谢过兵爷,能不能给我找来简帛,我想上书韩王,辩白沉冤?

看守目光中,既有看不起的神色中夹带着怜悯:您就甭费心了,您在这个荒院子里已经连累多少人了你知道吗?许多人白白死去了。都是因为你那个莫名其妙的辩冤。

废相很快吃完了陶碗时的饭食,问:兵爷,还有吗?

看守无奈地摇头。

废相像没有腿的狗一样,又爬回了草窝。他眼睛一亮,向看守招手,看守回望了一下,小心的过去蹲下。

废相指了一下墙角,悄声说:那里面有金,如果我死了,你想办法把它们挖走吧。

看守怜悯地摇头:您不是真疯了吧?这个屋子已经挖地三尺了,别说赤金,就是一棵针,一根线也让人家都搜走了。

废相闭上眼,眼角沁泪:为什么没人信我的话呢?

看守敷衍地:好,我信,我信行了吧?说着把餐具取走。

废相见看守走了,他移身墙角,以手相叩,能听到空洞的声响。门外又传来脚步声,废相立即装做睡着了样子,闭上眼。

一佩剑小吏进来:上官大人有令,命你面壁自省,想想还有什么惑乱朝政的劣迹,着实报来。

废相:我又想起了一条,现在就说吗?

小吏来了兴趣,蹲下:说罢,我先听听。

废相:有一次,我到侠累的家,啊,我说错了话,是到侠累宰相的家,看他家有美僮,就夸了两句,没想到侠累,哦宰相当晚就把美僮送到了我府。这条罪恶实在太大了,夺人所爱,君子不耻,我自己也没有料到我怎么会这样做。

小吏阴笑:没想到大人也爱好娈僮?嘿嘿,一个门道没走对,这不,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废相羞愧地:没想到,那个美僮还真有骨气,进门就触柱而亡,就在那个柱子上。他哆哆嗦嗦地胡乱指着。

小吏脸一冷:又胡说了,这里哪有柱子?说大事,本官没有功夫听你胡编乱扯。

废相做出可怜的样子:我不好男风,听说宰相大人有此雅爱。

小吏生气地起身踢了刻相一脚:呸!

废相满足地又闭上了眼,假睡。

几个看守无聊地晒着太阳。

一看守:在这个屋里,听废相讲故事也不错,从知那么多没听过的事。

他们哈哈在嘻笑。

小吏出门呵斥:你们不想要命了?在这里胡说八道的,已经有几个没命了你们不知道吗?

看守们立即噤了声。

小吏望了一眼太阳,懒洋洋地:今天可是个好日头,喝点闲酒倒是个好时辰。

看守们互相望了一眼,回话:小子们想孝敬您,可个个空囊,要不,咱们从这个院内再找些值钱的换酒去?

小吏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这个院子除了你们,只有老鼠了,找哪个换酒?

看守们试探地:要不,您老人家请我们,回头,弟兄们再请你?

小吏:睡梦没醒呢你们!说罢怏怏地出了门。

看守们嗤鼻。

这时,门外有人招手。身着绮丽衣装的子侠站在门口。

看守一二人出门。

子侠对他们说:我是宰相府内的人,过来看看。

看守们笑脸相迎:相爷有什么吩咐?

子侠笑着丢下几块金骒子:相爷看你们辛苦,想给你们赏点酒钱。

几人夺过金骒子,个个欢天喜地。

子侠:把那个废相也照顾好点,他要死了,你们谁也活不成,宰相留他有用。

说罢,转身而去。

几个人望着子侠的背影面面相觑:这个人没见过啊?

一看守:管他是谁,天天送金骒子才好呢。得,咱们弄点好吃好喝,让那个废相也叨点光。

另一看守:嘿嘿,咱们是叨废相的光吧?

几人心照不宣的笑着。

弄到酒食的看守们凑在门厅外吃喝起来,一个看守取了一点酒食出了内房。废相见看守送来酒食,有些好奇:你们也懂得孝敬了?

看守悄声说:不许胡说,快吃快喝,别让人看见,吃完就闭眼躺着。

废相望着酒食,眼睛直发光。伸手就取之往嘴里填。

看守嘟哝:还真的不怕死的,敢虎口送金骒子。

废相狼吞虎咽,听到后,问:谁送的?

看守:别问了,问多了我们也没命。反正不会是上卿大人严仲子。

废相:严仲子?哼!

严仲子内厅大门悄悄打开一条缝,严仲子亲自探头向院内张望了一下。门被打开了大半,他的身后闪出了三位侠客。

三位侠士客已经换上黑衣,盲侠:大人,我们久居此地早晚会走失风声,我们得出去躲些日子。

严仲子:好。仲子一但找到侠累的破绽,定会想办法转告你们。

盲侠:过此日子,我们会找上门的。

三人揖礼拜别严仲子,纵身上了房。

从城上观望,三个黑影像夜游神一样,房子和墙壁都不是他们的阻碍,他们穿街上房,一路直奔城墙。他们躲避的只有巡兵。

城下,三个黑影躲过巡城的兵丁,攀附城角的砖缝,如蜴般从城下上了城头。

上了城的三个黑影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从容地滑下城外。

城墙对他们来说,只是一个门坎。

子侠腾身上树,如猿一般攀到树冠的草窠子里,取出树冠上的包裹,弹身下落。

三人把包裹打开,赤金在夜光下熠熠闪光。

三人放下心来,盲侠切齿:我们早晚 回来,侠累你等着吧!

三人相携离开了树林,向远处一路快走。

官家气象的楚姒家,绣楼倚木槿,小窗透花香。

琴父的锦辇出了门,楚姒依门相送。

琴父的替车远去,楚姒令仆从关了大门。

一侍女随着楚姒上了楼阁。

楚姒凭窗望去,府外房院连毗远去,都城的城墙依稀可望。

院内花木上鸟儿在啁啾。楚姒一叹,闭了牖窗。

阳光透着窗纱,光线显得十分柔和。房内花木扶疏,软塌之上楚姒半倚半卧,似有愁绪。案几之上,古琴幽光宜人。

侍女:姑娘,别闷坏了身子,心里烦了,不如出门走走。

楚姒:这个都城已经没有什么好走了。

楚姒问侍女:你喜欢上了一个地方,会因为什么而喜欢它?你能说清吗?

侍女摇摇头,说:我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那是要看在那个地方能不能活下去,而且不会受人伤害,只要它能让我好好活着,我就喜欢它。

楚姒笑了,摸着她娇嫩的脸蛋说:你比我还要傻。

侍女好奇:姑娘,你喜欢都城吗?

楚姒面带忧郁:已经不喜欢了。

侍女:你曾经喜欢它,对吗?

楚姒:那是因为这里有一个人,他让我心里一直挂着,现在,他又走了。

侍女:他不喜欢你?这怎么会?你是多么美丽的姑娘,他会不动心?

楚姒:他知道,可有什么用呢?楚姒似一惊,说:你说,我真的很美?

侍女:嗯。

楚姒:可惜,你不是他。

侍女:如果我是他呀,一定会娶你,让你跟我养许多娃娃,其实,我也想。

楚姒羞得脸通红:你胡说什么?掌嘴呀你。

侍女一惊:我是说,我也想有个男人喜欢我,比如你是个男人,我会的。

楚姒:不跟你说了,女孩子家家,什么也说!

侍女:姑娘,你们做上人的,跟我们想的就是不一样。

楚姒:你有点像青儿姑娘。

侍女:姑娘,你比她好,你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能让人着迷。

楚姒:又胡说了。

侍女不敢再往下说了。

楚姒:如果,你是我会怎么样?

侍女向往地: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对那个人说,娶我吧!

楚姒又惊又羞,下塌要捉侍女。

侍女故意尖叫:救命!姑娘要人家说的呀,就那么一点小心思还藏着掖着。

楚姒生气了:我不要你了,你走吧!你简直坏透了。

侍女见楚姒真的生了气,吓得跪了下来:姑娘,饶了我吧。求你了。原本人家是要哄你开心的嘛。

楚姒被气笑了,好了,起来吧。不过,以后再胡说立即让你走人。

侍女讨好地:姑娘笑了,你一笑,我也开心了。

楚姒心头又涌起一丝愁绪,一叹。

侍女也皱了眉:姑娘,如果你真的想他了,不如我们去找他,我倒要问问他,他有什么了不起!怎么说走就走,不跟我们姑娘说一声竟敢呢!如果他敢硬嘴回我一句,姑娘,你瞧我怎么收拾他吧。

楚姒被侍女逗得笑意浮在了脸上,说:你怎么收拾他,说给本姑娘听听。

侍女:我跟他比剑!如果输了,我再跟他比琴!再输了,就比吹笛!

楚姒被逗得不禁笑弯了腰,打住她又问:如果再输呢?

侍女无奈地:不敢说了。

楚姒:你说吧,本姑娘不怪你了,倒想看你还有什么伎俩。

侍女:什么也没有了,只好把姑娘您,输给人家了。

接着跪下:姑娘恕罪吧,谁让奴家这般无能。

楚姒笑得直揉肚子:住嘴吧,千万别再说了,我要死了。

楚姒由随身侍女相随,在街头浏览。她们不苟言笑,一举一动,透着宦门的气象和乐府人家的迷人风采。

主仆二人,一对丽人,引人瞩目。

侍女悄语:姑娘,人家已经走了,不用再找了。

楚姒一脸肃然:又胡说,又没找人,上街走走不行吗?

侍女低眉顺眼不敢再吱声。

楚姒嫣然一笑。

阿井突然站在她们主仆之前:楚姑娘,阿井有礼了。说着,阿井深深一揖。

楚姒和侍女怔了一下。阿井瞟了侍女一眼,侍女面飞红霞,佯做不知。楚姒:阿井,你不屠狗了?听说你也做了门丁?

阿井:阿政走了,做什么也没意思,楚姑娘有阿政的消息吗?他说过要回来的,怎么这么走了这么久?

楚姒忧从心起:他真的说过要回来?

阿井又望了侍女一眼,说:都城有楚姑娘在,他一定还要来。

说着话,严仲子带着几个侍从,骑马从城门方面而来。严仲子见到楚姒和阿井,下了马,走来一揖:楚姑娘可好?

楚姒抱手腰际,稍一鞠躬还礼:楚姒见过上卿大人!

严仲子:楚姒姑娘,你可有聂政的消息?下官可以派人去寻找。

楚姒:像像白鹤一样,踪影难寻,楚姒没有他一点消息。

严仲子安慰道:楚姑娘不要忧心,他只要不出韩国,很快就会有他的消息的,到时候下官一定报楚姑娘知道。

聂政舞剑,风起沙扬,一片剑影。

鹤立一旁,似在观望。院内,鸡鹅又是一堆,显得非常热闹。

城主和髡头坐在菜园之内,以树桩为桌,以菏叶包肉,喝着闲酒。

院内积着像小山一样的柴,田畴之内,冒出了尖细的菜芽。

聂母坐在院中缝衣。一派田园风光。

城主对髡头说:贤弟,如果有一天你不占山卖路,置一田畴,筑一草房,娶一良妇,养三五儿女,天天与朋友有酒肉消遣,不知意下如何?

髡头:近日齐魏开衅边事,死了那么多人,一但我和弟兄们一但放下刀剑,就会形同待宰的牛马,像政儿这样身怀奇术的剑客都难以安居乡野,更况我这样的草莽。城主大人,如果真的有一天边城沦为兵家战乱之城,我看,你还是丢官与我相伴吧。

城主哈哈大笑:真到了那一天,我只能身死孤城,不会有第二条跟可走。十年谋食国家膏梁,不殉职此城,岂不成了不仁不义的小人了。兄弟呵,你的情,哥哥领了。

二人同饮。

髡头:城主最近有没有都城消息?

城主:你关心都城的事?

髡头:我听说最近侠累遇了剌客,只是没有剌成,韩王恩准他筑了新相府,我担心的是那三个游侠的生死,他们是我兄弟呵。

城主:你这个人粗中有细,有情有义,本城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

髡头:盗亦有道。孔圣人也这么说过。

城主:哈哈,你也读过孔老二的写的文章?

髡头:哈哈,我哪时耐烦知道他?我是听政儿说的。

聂政收剑而来,坐下端起酒盂:城主大人,髡头兄长,刚才你们说齐魏开战,政儿也曾想从戎沙场。

城主:哦?不过齐魏开战,跟韩国无关啊?

聂政:政儿早就不想了。从前是阿娘不允,阿娘说,国家的事,不是一兵一卒能说了算了。现在,我早就没有了这种念头。韩国是没有指望的。

城主:政儿,你从上都回来,对上都人物有什么看法?

聂政:君昏臣暗。

城主:没有一个好人?

聂政:似有一人还算得上丈夫。

城主:谁?

聂政:严仲子。

韩国都城外野河汊边,严仲子带着二十几个人一起围猎,他们在撵一群狼。

猎队越跑越远。

狼群被撵到了野渡河边,它们沿河奔命。

严仲子悄悄掉了队,他的身边只有一个仆从相随。

猎队走远了。

严仲子信马回到渡口,招手要了一支船。

船向野河汊走去,艄公摘下遮脸的斗笠:燕侠一笑。

船泊野淀的荒坡,苇草深处走出了盲侠和子侠。他们一拱手,严仲子带仆从上了滩涂。

盲侠和子侠领严仲子进了草棚之下。小灶上,煮着鱼。

严仲子坐了下来:我出城时,还有可疑的膘骑跟着我们呢,现在,把他们甩了。最近侠累的新相府已经扩大了。他一边说,一边用草棍在地上划着图。这是宰相府的外院,这里有藏兵的兵道。这是内院,侠累一般在这上房暗室睡觉,他的上房内也有暗兵。

这个进门的二进门的中厅,是侠累议事的地方,现在韩王沉缅酒色,几乎不问政事了,所以,侠累有时议事,就把大夫们招到这时谈论政事。

如果行剌此贼,从中门杀入可行,只是没有退路。

深夜袭击,更是深入虎潭。三位侠士,现在行剌侠累,几乎没有万全之策。

盲侠和二侠一起陷入沉默。

燕侠:倘若路边袭击呢?

严仲子摇头:侠累夜晚是不出门的,白天呢,武士环偎,兵丁众多,一但行剌不成,极易陷入死地。

盲侠:他不会没有破绽的。

严仲子:对,说得对,那就只好等时机了。

盲侠笑了笑:不用等,他实际上就死在眼前了。

众人皆惊。

围猎的人在喊:上卿大人!上卿大人你在哪儿!

他们肩上扛着五、六匹死狼,在野河附近一边奔走一边大喊。显然,它们行猎非常成功。

严仲子闻声渡船上了岸,他向人声鼎沸的远处相望。严仲子的贴身仆从小声说:我们快过去吧,这里面有侠累的人。

严仲子点了点头,牵马纵身而上。隐在苇荻中的燕侠扔给他一只兔子,他用剑挑了起来。

仆人会意一笑,他们迎着寻找的队伍快骑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