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分手指南

艾明坐在李响妈妈的病房里,安静地等着她做检查归来。

李响的妈妈住院已经三天了,神志已越来越清醒,情绪稳定了不少,也能开口和李响的小姨进行简单的交流了,只是身体还很虚弱。她张口对小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帮我把艾明找来。”

艾明接到李响小姨电话的时候,既吃惊又忐忑,前尘往事劈头盖脸地朝她扑了过来。想当初李响好说歹说也说服不了他妈和艾明见一面,如今都分手了,李响也不在了,她们居然要见面了。谁敢说老天爷没有幽默感?

那时李响他爸刚刚跑去了温哥华,他妈妈成天惶惶不可终日,而李响自己却沉浸在热恋当中。家中的巨变并没有给他造成太大的冲击,反正大部分钱都被他爸转走了,又不是没了。他爸还没有重要到让政府不计成本、费尽周折地把他引渡回来的地步,所以人身安全暂时也没有问题,他妈妈正在办手续,应该很快就会去和爸爸汇合,只要小心低调行事,剩下的就只是时间问题。所以仔细想一想,李响发现确实也没什么可特别担忧的,就回过头一心一意谈恋爱。

李响从来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一个比自己大5岁的女人,有时自己都觉得好笑,身边又不是没有90后小姑娘跟他搞暧昧。李响是个肤浅的人,也承认最初吸引他的就是艾明的外表,足以让人忽略艾明的年龄。

有一次李响前公司同事聚会,他把艾明也带去了。那些比李响还小的男生见到艾明,第一句话就是问她还有没有妹妹或表妹可以介绍,还补充表姐也行。还有曾经的上司,指着他不住地说“You lucky bastard”,李响笑而不语,频频点头。

也许是性格和阅历所致,艾明对自己和对生活的要求都很高,说实话让李响感到有点儿望尘莫及,加上她的书渐渐卖得不错,有了一些名气,钱也越赚越多,让李响不知从哪天开始忽然感到了自惭形秽。

艾明第一次来他家过夜,就先从浴室开始里里外外做了个大扫除,把她看不惯的、早已经不用的,甚至是摆放不合理影响美观的,通通都清理了,垃圾装了满满5大袋子。最尴尬的是她居然在浴室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角落里翻出了一整套女人的化妆品,一看就是小姑娘用的。她抓了其中一瓶举到李响鼻子前面逼问那是谁的。李响确实想不起来了,这引发了艾明对他的一轮严厉训斥。最要命的是,李响后来居然又说想起来是谁的了,艾明差点儿把他吃了。

整顿随后波及卧室和客厅,李响最后连床和沙发都换成了新的,简直是为迎接艾明的到来大换血。艾明又觉得李响家缺乏艺术气息,需要些有品位的作品提高档次。可李响嫌画廊里的画价格太离谱死活不肯花钱,艾明干脆租了个小货车把自己家里闲置的画搬了过来,一鼓作气挂上之后她才觉得痛快了,用她的话说就是呼吸终于顺畅了些。

家里弄得差不多了,她的改造目标转移到了李响身上。艾明嫌李响胖,身材不达标,更重要的是气他不爱运动不注意健康,开始督促他锻炼身体。李响办了张健身卡,一周游泳3次,每次2000米,剩下的时间就去跑步、打篮球。那段时间李响每天晚饭只吃蔬菜沙拉还不放沙拉酱,定时观测体重变化及时向艾明报告。不到一个月,李响大部分的裤子就都变得太肥不能穿了,皮带系到最后一个扣儿还是直晃**,都得重新买。他开玩笑跟艾明说“健康原来这么贵啊!”

大家都觉得李响的变化有点儿太大了,特别是刘天一,老是酸酸地揶揄他为了个女人完全失去了自我。但艾明是目前为止最能激发李响潜藏的正能量的女人。这是李响头一回有动力改掉多年来吊儿郎当的毛病,去尽力弥合他和艾明之间的差距。要是换作以前那些小姑娘,他早让她们滚蛋了,为了艾明他却心甘情愿。

分手之后李响终于想明白,原来在潜意识里,他觉得只有艾明有资格对自己不满意,有权利对自己提要求,而其他人则只有听他要求的分儿。交往还不到两个月,李响就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向艾明求婚。

谈恋爱永远是只属于两个人的,美好的,相对简单的;论及婚姻,就必将涉及双方的家庭。虽然李响从未和艾明讨论过这些,不清楚她父母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但他了解自己的父母。对于观念传统的尤其是李响他妈来说,艾明身上有硬伤——年龄和婚史。李响总有预感,他妈很难接受一个大自己儿子5岁又离过一次婚的女人做儿媳妇。那就先拖拖再说吧,反正艾明也从没流露过要带他见家长的意思。

艾明的态度也一直是李响心中的一个结。自从和艾明在一起后,李响对婚姻是一百个向往,好几次都恨不得拉着她冲到民政局去把证领了再说,而已经经历过一次婚姻的艾明,就理智审慎了许多。尽管她也很爱李响,但一触及婚姻,还是有诸多顾虑,最主要还是觉得李响不够成熟稳重。

“这不废话吗?年龄差距摆在那儿呢,我怎么可能比你成熟?”李响说。

但艾明对他说“婚姻生活比想象中要复杂、残酷得多,更多的是责任和义务,不是只有热情就能摆平。若是冲动结婚,最后受伤害的一定是两家人。我已经失败过一次,不想再犯同样的错。所以除非百分之百确定,不然我不会迈出关键的那一步。”

“嘁!说穿了不就是觉得我还不靠谱,配不上你呗!”

这就是当时李响简单粗暴的理解。最初的龃龉由此而生。

后来李响他爸出了事,抛开最本能的担忧之外,李响觉得也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如果父母相继离开他身边,会给他和艾明的交往减轻不少压力,到时候他们就是真反对,毕竟远隔重洋,也鞭长莫及了。但在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下午,李响意外地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她直奔主题问道:“你现在是不是新交了个女朋友,比你大还离过婚?”

李响毫无防备,像中了埋伏一样,舌头忽然卡住了,不知该如何作答,支吾片刻,说:“是啊。你怎么知道的?”

“你甭管我怎么知道的,总之我不同意。”妈妈的语气斩钉截铁。

“凭什么啊?”李响一下子急了,“我难道连谈恋爱的自由都没有了吗?”

“你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你爱玩我不管你,但你要想跟她结婚就不行!”

“你又没见过她,凭什么这么武断?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啊?你还要给我来个父母之命不成?”

“你这孩子!你爸不在,你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吧?”

李响他妈忽然很伤心,也许是最近家里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的神经也变得更加敏感和脆弱。儿子一听立刻心软了:“哎呀,你别老胡思乱想,怎么会呢?!”

“那你还非要和她在一起吗?”

李响略一沉吟:“这样吧,妈,你先别着急,过段时间你不就要到北京来了吗?我带她来见见你,你亲眼见完了再说,好不好?”

他妈没等他说完就挂断了。

李响看着手机满肚子犯嘀咕;妈妈大老远在上海,怎么会知道艾明的事呢?难道她在我家里装了窃听器?

李响试图重新拨通妈妈的电话,但她死活不肯接了。此后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里,他妈都拒绝跟儿子通话,李响只好发短信给她,每条都上百字,跟写说明文似的,企图通过优美而诚恳的文字打动她,能和艾明见个面。可他妈愣是忍住一个字都没有回——当然很有可能是因为不会打字和发短信——以实际行动向儿子表达她反对的决心。

尽管李响十分在乎家人的意见,但从来不相信家长的反对真能拆散相爱的两个人。可这么久没有和妈妈联络,他的心情还是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加之爱情的温度渐渐回归常温,他和艾明之间的争吵与日俱增。后来看过书才知道,这叫作情感的投射作用。因为在他潜意识里,还是将和妈妈关系的恶化归咎于艾明,加上他和艾明之间先天的差异也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退去,二人各自卸下面具,矛盾就在所难免。

那一晚,李响的大学同学聚会。李响知道喝大酒肯定是免不了的,就提前打电话给艾明,问她晚上如果有空儿能不能开车来接他回家,艾明说应该没问题。晚上9点半左右,当艾明来到聚会现场的时候,李响已经疯得脱光了上衣晃着个大膀子站在椅子上跟同学划拳,输了就直接拎着瓶子喝一不管是啤酒还是白酒!

艾明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副不堪入目的景象,一股鄙夷之情在心中陡然升起。她本能地想撤,又担心男友的安全,踌躇之际,李响已经看到了她,就站在椅子上大声叫着她的名字,把她介绍给在座的人。艾明只好走过来和大家打招呼。

李响那些同学也没剩几个清醒的了,个个涨红了脸,见了美女都言语放肆而不自觉,居然还有人冲她吹起了口哨。艾明的眉头越皱越紧,悄悄拽了拽李响的裤腿儿,暗示差不多了就赶紧回家吧。

李响从椅子上跳下来,说不急不急再等一下,不由分说拉着她坐了下来。艾明无奈只得配合他又向大家炫耀了一通他们的恋爱经过,抬手看表,快10点半了。她凑近李响耳边道:“明天一早我还要去出版公司开会,咱们早点儿走吧。”

“没事,亲爱的!”李响一把搂住她的肩膀,“你先撒吧,不用担心我。”

“可我不就是来接你的吗?你喝成这样怎么回家啊?”

“我一个大男人,在哪儿都能将就一宿,不成我跟旁边的饭店开个房都行。你今晚能来,就是给我最大的面子了,我特别感激,真的。其他的你不用操心,好好回家睡吧。”

艾明将信将疑,可看李响一点儿也不像醉得失去理智的样子,说话还有条有理的,就嘱咐了他几句要注意安全之类的,起身离席而去。

12点半,熟睡中的艾明被尖锐的门铃声吵醒。打开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熏得艾明倒退了两步。李响戳在门口,瞪着血红的眼睛,怒不可遏:“你为什么丢下我自己跑了?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艾明彻底晕菜:“你说什么呢?不是你让我先回家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你走了?!”

这一句李响是用吼的。夜深人静的时候声音的穿透力尤其强,隔璧邻居很快有了反应,可以听到零星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就要打开门一探究竟了。

艾明慌忙伸手想把李响拉进屋里,但被他狠狠甩开,且他的音量有增无减“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对我?当着那么多同学让我下不来台!你怎么这么阴险?”

艾明觉得没法跟他讲理了,气得要把他关在外面,李响一伸脚踢在了门上,将门顶住。就听“咣”的一声,这动静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李响正打算继续泄愤,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了,走出三个保安,见到他立刻围上来,分别抓住他的胳膊和腰就往外拖。哪个多事邻居向物业报了警?李响恼羞成怒,奋力反抗,嘴里不停地骂:“放开我!看老子不揍死你们!”

终因寡不敌众,李响被成功制伏。被拖走前他最后一眼朝艾明看去,她的头抵在门上,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混乱,没再说话,也没有流泪,脸上是出乎意料的平静。李响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20分钟后,艾明收到了李响发来的一条微信,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汽车仪表盘显示时速180公里。

第二天李响接近中午才醒来,脑中一片空白,昨晚发生了什么已完全没有印象。他好久没有喝这么多过了,还以为莺歌燕舞一切如常。他抓过手机,看见有17个未接来电,想当然认为一定是艾明想自己了,还有些小得意,没想到却是个陌生的号码。他回拨过去一个气急败坏的女声迅速占领了他的耳朵“你终于回电话啦?把我车撞成这样也不说一声,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

李响花了一个小时终于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昨晚他醉酒驾车,居然奇迹般地平安回到了家,可停车的时候还是出了意外,把停在他车位旁边的一辆车的前脸撞了个稀巴烂。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醉成了什么样,居然一丁点儿印象也没有,径直回家倒头就睡。邻居早上起来,发现自己的车停着居然也能中枪,立即发动物业保安一起查找凶手。锁定是李响干的很容易,因为他的车也刮花了。可要想把他叫醒就费了牛劲了,据说物业还来李响家敲了10分钟的门,他竟完全没听见。

事实简单清楚,李响也愿意赔偿。只是他还有个不大不小难以启齿的麻烦:他没有驾照。是的,请不要惊讶,多年来李响一直是无照驾驶。大概三年前李响因为酒驾被当场逮住拘留了两天,驾照就被吊销了。本来想补办来着,可一打听,手续极其烦琐,好像还要去听个什么课再重考一遍交规,他头就大了。但他仗着车技娴熟,几乎没出过事故,补驾照的事就无限期延后了,直到今天在阴沟里翻了船。人家的车要走保险,必须报案,报案就要登记肇事司机的驾照信息,若要被发现他无照驾驶,岂不是要罪加一等,麻烦就大了。

这会儿邻居、保险公司的人外加小区的保安都已经到齐,围成。一圈就等李响了。他脑筋急转弯,发现最有效率的解决方法就是找个人来帮忙“顶罪”。好在不是什么大事,反正钱还是他出,只需要借那个人的驾照用一下就好。为了让邻居同意他的“方式”,他还偷偷塞给那女的1000块钱作为“封口费”。

“家丑”最好不要外扬,李响的第一求助人选当然是艾明。他是在完全不记得昨晚在她家门口那场闹剧的前提下给艾明打的电话,不过语气还是很谦卑的,毕竟找人“顶包”也不是件光彩的事。艾明乍一听到男友的语气,还以为他是来道歉的,没想到昨晚的事他只字未提,反而还要请她帮这么个忙,鼻子都气歪了,可这一回她没有发火,反而痛快地答应了。

半小时后,艾明开车把驾照送到了李响面前。李响喜出望外,也没有多想,一把抄过来就去找保险公司的人办手续了。一切顺利得超乎想象,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两个小时所有的手续就都办妥了,绝对人品大爆发啊。他把驾照还给艾明时美滋滋地说:“今天真是多亏了宝贝儿啊。走,我请你吃顿好的去!”

艾明默默地把驾照放进包里,说:“我们分手吧。”

李响的妈妈在李响小姨和护士的搀扶下回到了病房。艾明赶忙起身迎接。

李响妈第一次见到艾明,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抹虚弱的微笑:“真漂亮,难怪李响那么喜欢你。”

艾明居然脸红了,回报以一个害羞的笑:“阿姨过奖了。您身体怎么样了?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儿?”

李响妈在护士的帮助下吃力地上了床。她示意李响小姨把床头摇起来成45度角,这样可以靠着说话,然后叫艾明坐在自己床边,说:“医生说我就是受了刺激,只要情绪稳定就没大事。唉,李响他……”她没说两句就哽咽了,眼泪“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李响小姨赶紧递上纸巾和水,嗔怪道:“你看你,不是说好不提这个的嘛。”

艾明也低下了头不说话,病房中的气氛令人窒息。

李响妈妈抽泣了几声,喝了两口水,稍微平静了一些,接着说:“我知道你可能一直怪我不同意你和李响谈恋爱,我想请你多多理解当母亲的心情。哪个当妈的不想让儿子得到最好的?所以我一直不肯见你,你不怪我吧?”

这下轮到艾明不知所措了,拼命摇头又摆手“阿姨您这是说哪儿的话?我怎么会怪您呢?您别听李响胡说,我从来没有!”

李响妈叹了口气:“唉,现在说这些也是多余的了。人都不在了,怪不怪的也不重要了。”

艾明安慰她道:“阿姨您别太难过了,警察一定会找出凶手的。您还是要多注意身体才好。”

“找到凶手又怎么样?”李响妈苦笑了一声,“能让我儿子再活过来吗?”

艾明不知该怎么接话,卡在一边。这时李响小姨插进来,拍拍李响妈妈的肩膀说:“你不是有东西要给艾明吗,别忘了正事。”

“哦,对。”她稍稍侧身,从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个信封,“我偷看过李响的日记,才知道原来他是真的很爱你。你们的分手,我也有一部分责任。是我先人为主对你有了错误的印象,给了李响不少压力。现在他走了,我想我唯一能为儿子做的,就是和你消除误会吧。

艾明完全没想到李响妈妈会说出这么一番肺腑之言,脸上不知该做何表情。李响妈妈伸手把信封递给艾明,接着说道“我就是收到了这封信,才会铁了心要阻止你们在一起的。现在我把她交给你,希望你看了之后不要再生我的气。”

艾明满腹狐疑地接过信封,从里面掏出一张A4打印纸,展开来,一手漂亮的钢笔字跃入视线。艾明当场石化。

这时李响小姨从身上掏出一把钥匙塞到艾明手里,艾明机械地接过。接下来李响妈说的话,她一个字都没听清楚。李响妈说:“这信是我让他小姨回家里取的。本来我还想让她把李响的日记带来一起送给你,可实在是太多了拿不动。我估计还得在医院住几天,这把是家里的钥匙,日记都放在他书桌的抽屉里,你有空儿的时候,自己过去看看吧。”

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絮叨着,都没有发现艾明的情绪已在一秒之内发生了突变。此刻艾明紧紧盯着那封信,脑袋被眼前的残酷事实撞击得马上就要裂开——

那分明是方程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