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溯流重逢3

猛然间,子曜望见了云鼎阁遍插的商旗,惊了魂一般地惊叫着,“怕……大鸟……”妌雪慌忙抱紧了惊惶的子曜,柔声安慰,才渐渐平息了他的慌乱。辛月心中了然,不再观望云鼎阁这出上演的好戏,只是静静地望向若有所思的武丁。

“恭喜大王,大王子梦见玄鸟,大吉啊……”虞侯跪下大喜道。

“天降祥瑞,这是帝王之兆,预示着大王要早些立储啊……”廪猛然下跪,激动地说道。随着廪的话,云鼎阁中的大臣哗啦啦跪下了一大片,恳请着武丁早些立储。

“立储?”武丁冷笑了一声,牵着辛月的手站了起来,他俊朗的眉眼闪过阴沉,“孤王的太子还在王后的肚子里,难不成众卿都有了预示不成?”

猛然间,云鼎阁中一片死寂,辛月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大王,莫非偏后之子就不是大王的子嗣吗?我大商千秋万代,一脉相承,立储莫过于兄终弟及或嫡长子承,后宫之中身份之重莫过于后,偏后既然子嗣先长,这立储自然是立长。大王,立储宜早,不要忘了‘九世之乱’……”小王子汰打破了平静,与武丁针锋相对。

商王太甲死后,大商内部因王位的争夺发生了惨烈的斗争。大商初,王位的继承没有明确的规则,因此,每一位商王亡故,就会爆发激烈的王位争夺战,从仲丁王开始,经历了外壬、河亶甲、祖乙、祖辛、沃甲、祖丁、南庚和阳甲九代,几乎没有一代商王的王位是平平安安继承来的,这段惊心动魄的历史被大商的后人称为“九世之乱”。

“何为嫡?在孤王的眼中,只有王后辛月所出才是孤王真正的嫡长子!”武丁的嘴角划过冷厉的笑意,彻底激怒了座位中的诸多臣子。

妌雪的父侯脸色漆黑,妌雪的哥哥妌谶捏碎了手中的玉杯,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酒觚,他凌厉的眼像最利的箭,刺向了我,“大王,臣妹出身高贵,是井方名正言顺的大公主,自小七窍玲珑,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在井方欲求臣妹的才俊踏破了父侯府,父侯忠君不二,才将臣妹送往殷邑,献给大王。论容貌,臣妹可谓绝色难求;论才情,臣妹更可谓万里挑一;臣妹的高贵岂是贱奴出身的王后可比?”

武丁握紧了手中的青铜觚,手背上的青筋暴起,突兀在辛月的眼前。

云鼎阁中气氛瞬间变得紧张,双方剑拔弩张。

“哼……”突然,媿昊淡淡的笑声冲破了紧张的气氛,他握着手中的白玉杯,笑得漫不经心,望向了妌谶,低回的声音在云鼎阁中起起伏伏,“贱奴出身?贱奴出身又怎么了?大贤伊尹的身份也是贱奴,若不是他忠心辅佐商王汤,如何开创的了大商今日之鼎盛?臣侯与王后不仅是贱奴出身,还曾是亡国之奴。王后是臣侯的妹妹,是我鬼方的圣女,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唯一的公主。偏后在你眼中绝色难求,万里挑一,王后在臣侯心中亦是重于所有,为了王后,臣侯可以倾城而换;再有任何诋毁王后的行为,臣侯定举兵相谏……”

武丁紧紧握着辛月冰冷的手,辛月静静地望着眼前不远处那个白衣素裹的绝色男子。

猛地,子媚捧着满满的美酒,绕过了所有人,走向了媿昊。她的眼晶莹地透着闪闪的泪花,她的眼中只有风月,再无其他。

“媿昊,这杯酒我敬你……”子媚颤巍巍的手坚定不移地将酒捧到了媿昊的面前。媿昊一愣,他甚至从未仔细观望过子媚,这个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痴心女子。随着子媚清泪滴落,他抬手接过的酒觚,那颗晶莹的泪花静静地滴落在酒水中。媿昊似是有些不忍,仰头,将手中的酒喝得一滴不剩。

“媿昊,你可知我多想在这杯酒里下上穿肠的毒药?”子媚强撑着干枯瘦弱的身子,那张苍白到极致的脸削瘦得令人心痛,“我只想问一问,自始至终,你心中是否有想到过我,哪怕一刻?”

“大公主,我与你是一场误会……”媿昊残忍地开口。

子媚站立不住,纤瘦的身子如同在风中摇摆的枯叶,胸口那口郁结许久的心血再也忍不住,猛地吐了出来。

“子媚!”雀抢先一步,冲向了子媚,伸手抱住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子媚。

“大公主……”媿昊看子媚倒下,下意识地握住了子媚那只瘦若枯柴的手。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怪我……”子媚抓着媿昊的手,两只眼死死地望着他,嘴角泛起了凄惨的笑容,“媿昊,别怪我,我只是喜欢了一个不该喜欢的人,做了一件无法弥补的错事,这些年,我一直活在忏悔中,我知道错了,原谅我吧……”子媚猛地扬了扬苍白的颈项,近似乎哀求地望着媿昊,用最后的气力说道:“我再也撑不下去了……媿昊,无论我做错了什么,己这个孩子却是无辜的,他真的是个好孩子,我求你,替我好好照看他……”媿昊感觉到手中的温度愈来愈冷,冷到感觉不到任何生的气息,未等他许诺,这个可怜的女子再也撑不下去了。突然,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他很想告诉她,他不怪她。

“王姐……”辛月心中一惊,死死地扣住了武丁的手,忍不住双眼朦胧。

那场宴席最后以子媚的死结束,实在算得上惊心动魄。

己在沉香宫中哭了个死去活来,见到我时,立刻抬手擦干了眼泪。

那是媿昊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己。

辛月从雀的怀中牵过己的小手,将他怀中,辛月轻抚己的小脸,轻轻问道,“己,你告诉我,你想跟在谁的身边?”

己抬起酷似媿昊的一张俊容,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落在了媿昊的身上,“我母亲生前最爱他,为了他枯等成灰,我要跟在他的身边,我倒要看一看他有什么值得母亲那样去爱、去等……”

“好。”媿昊缓缓点头。

己自己走到了媿昊的身边,冷冷地瞅着媿昊,“不要指望我会叫你父亲,如果不是母亲的遗言,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己的一番话在我们所有人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最终,己跟着媿昊离开了殷邑。

千红将阿屠剑留在了殷邑。

血月属至寒至阴,当血月出现时,是人间戾气最重的时刻。

尤其午夜子时。

朱雀宫一片黑暗,只有隐隐的红色月光。这一晚,辛月觉得异常寒冷,紧紧地依附在武丁的怀中,武丁搂着她,睡得平稳。

不知何时,四周慢慢变成了白茫茫的雪地,一望无际,看不到天边与地界,辛月冷得浑

身打颤,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雪地中,找不到任何方向。

猛然,前方突然出现了一点比雪地还耀眼的银光。

辛月用力擦了擦双眼,那团银光越来越大,越来越快,眨眼间,一头巨大的怪物出现在我的眼前。辛月尖叫着,望见了那头怪物银色如玉,毛茸茸的九条尾巴鲜血斑斓,突兀地穿过了她的身体……令她惊讶的是,怪物身上竟然驮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被鲜血浸透的长发滴滴答答地流着血水,滴落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中,鲜红得触目惊心。

辛月望着怪物越走越远,冷风突然吹开了女子散乱的血发,刹那,她整个人如坠冰窟,惊得僵冷一片——那女子竟长了一张与辛月一模一样的脸。

“冥月,你再坚持一下,你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就快到了……”远远的,辛月听到了怪物发出了惨烈的悲鸣声,一声声,如泣如诉,尖锐地刺激着我的耳膜……她的心脏像是被人用手活生生地扯了出来,刻骨的悲痛像积累了上万年,一点点弥漫开来将她包裹。那声音熟悉得令她刻骨铭心,那声音温柔得令她牵肠挂肚,她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忍不住尖叫出声。

当辛月惊叫着从**坐了起来,发觉只是一个噩梦。

武丁的手覆上了我她的额头,擦去我她满头的冷汗,担忧地探身地问:“做噩梦了……”

远远地,子夜的更声像是怨灵的哭诉幽幽传来。

辛月心底一颤,还未答,便望见满室的红光妖艳盛开,放在桌案的那把阿屠剑,红得像是侵了血一般。那剑猛地飞起,向着辛月的心脏狠狠地刺来……武丁一惊,伸手想要夺下那飞刺而来的血剑,岂料,那血剑锋利无比,竟活生生地切断了武丁左手的小指,对着辛月穿心而过。这一刻,辛月仿佛听到了心脏绽裂的声音,鲜血喷涌而出,溅在武丁的脸上,染红了整张床榻。

阿屠剑穿心而过,想要杀死的并非辛月,而是辛月身上那缕据比之尸的阴魂。后来,辛月“死而复生”,被信仰神明的大商臣民视为天降吉兆。武丁高兴地祭天祭祖,感谢神的庇佑。

大家都以为雨过天晴,只有辛月心中隐隐不安。

天渐渐转暖,辛月却冷得瑟瑟发抖,这种冷从脚底到头顶,带着浓郁的血腥与不安,肚子里一向乖巧的孩子自我醒来的刹那像是变了性情,疯狂地动作开始折磨着我,令辛月寝食难安。

子画来到宫中请婚时,辛月再一次看到了亘争。

武丁很开心,拉着子商、子画、亘争喝了个酩酊大醉。辛月为亘争开心,亘争终于拨得乌云见明月,拿到了她与子画的一纸婚书。

武丁赐婚,将他们的婚期定在这一年二月的丁日。

酒筵散去,亘争拉着辛月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着她,眉头紧锁,“辛月,岁首之后,我与子画回到朝阳,听说了你死而复生之事,心中担忧,你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不妥?”

“说来那事蹊跷,阿渔在宫中寻到一把精致短剑,说送与我压惊,怎料午夜子时,那把短剑竟对着我穿心而过……”辛月讲述着那几日的惊心,“我即刻毙命,整整一天一夜没有呼吸,后来又突然醒来,许多人还在怀疑我是人是鬼。子昭对我的复活大喜过望,又是祭天又是祭祖,惹得大商子民又以为我是神仙……”

“那醒来后,你有没有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妥?”亘争握着辛月的那只手冷得吓人,一双美眸隐约着担忧。

“除了有些冷,还有肚子里的孩子胎动频繁剧烈,倒也没有什么大碍……”

亘争死死地捏着我的手,捏得惨白,半晌,缓缓吐出了一句话。

“辛月,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那缕仙魂了!”

回到朱雀宫,辛月有些心神不宁,看亘争欲说还休的样子,明显隐藏着惊天的秘密。

半夜,孩子动得厉害,辛月的肠胃像是翻滚了一遍,肚子里,仿佛有一只手,正在用力握紧了她的胃,痛得我冷汗淋淋。辛月翻身,手指苍白地抓住了锦被,忍住呻吟,不想惊醒熟睡中的武丁。这个孩子怎么会如此顽皮?天啊!他搅乱了她的五脏六腑,辛月痛得**在一起……

“辛月……”武丁的手搭在了辛月的额头,却摸到满手冰冷的汗水,他瞬间清醒了许多,借着月光,他附过身,看到了辛月惨白的脸和**的痛苦模样。

“来人啊……”他猛地坐了起来。

帐外,有宫人燃了宫灯。

辛月猛地抓住了武丁,“大晚上的,不要惊动……”

“你瞧瞧你……”武丁翻身就要起来,“找子灵来,看看你到底怎么了……”

辛月靠着武丁勉强坐了起来,偎在他的怀中,感觉好了许多,笑得苍白,“我好多了,可能是这个孩子太顽皮了,刚刚像要搅乱我的五脏六腑一般……”

他搂着辛月,犀利的眸子盯着她,“让小疾臣看看,我也放心,否则这一晚上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辛月拗不过他,只好等来了慌慌张张的小疾臣,以子灵为首的小疾臣挨个为我诊治,每个小疾臣都说王后无恙,一切正常。虚惊一场,竟折腾到夜末寅时,当辛月昏昏沉沉睡去的时候,天就快亮了。晨光微曦,天刚拔白,武丁已经早朝,如癸与亘争的对话惊醒了辛月。

“公主,王后刚刚熟睡不久……”

“我有急事,一定要见王后!”

“等王后醒……”

“我现在要马上见到王后!”

辛月坐了起来,服侍的宫人又夏为她更衣,“如癸,让亘争稍候片刻……”

如癸应了一声,将亘争请进了朱雀宫的大殿。只是隔了一个晚上,亘争的模样令辛月吃了一惊,原本丰神冶丽的她脸上竟毫无血色,眉眼之间的阴郁深得令人心惊。

“王后,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她开口,带着无尽的悲戚。

“你们都退下吧。如癸,你去神遗殿一趟,取我供奉的那串明珠来……”辛月从好地带回了一串稀世明珠,曾经戏言,要送给子画未来的夫人,听说子画与亘争的好事,辛月将明珠供奉在神遗殿七日,图个喜庆。

“是,王后……”如癸带着所有的宫人退了出去,掩上宫门,朱雀宫中死寂一片。

“亘争,到底怎么了?”辛月坐在软榻之中,亘争立于她的面前,久久不语,像是被人施了法术一般,只是死死地瞪着她掩盖在素白宫服之中的肚子。

“亘争……”被她瞧得,辛月心中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王后,你知道,这个世上一直存在着巫觋一族……”她像是回神了一般,锁着哀伤的眉,坐在了辛月对面,诉说着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是随着洪荒大劫,巫觋一族几乎绝迹。上古洪荒,华胥国巫族犯上作乱,引发了大洪水一系列大劫,其中,最严重的是他们血染幽冥,捣毁了恶魔据比的封印,几乎摧毁天地。那之后,巫族被神族唾弃,几近摧毁,如今,残喘留在人间便是我、傅说、韦这样的一脉人,而放眼天下,巫觋后人早已失去了所有的通灵修为,只剩亘国一脉。我很幸运,也很不幸地继承了巫觋一族的神通,因此,我是整个大商,甚至整个大地中最圣神的祭祀……”她苦笑了一声,眼中竟渗出晶莹的泪花,“我这个人一向自傲,不肯服输,事事如此……”

“亘争……”辛月凝视着亘争越来越苍白的脸,隐隐不安,“亘争,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认真地盯着辛月,讲出来的话好似惊涛骇浪震惊了辛月的心,“昨晚,我在你身上看不到那缕仙魂,心有不甘,便使了亘国巫觋秘术——降魂术,入了他的梦,辛月,你肚子里的孩子,你知道他是谁吗?”

辛月身子一颤,有些恐惧地盯着亘争僵死的表情,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可是你身上封印着恶魔据比的残魂,也有着强大的仙元,那仙元强大得神魔难敌,是我连想都不能想到的强大。那晚,血月之夜,那把黑色的剑应该是幽冥的阿屠剑。阿屠剑本不是人间之物,而是神界至宝,传说数千年前,幽冥北海曾经住着一位上神,这把阿屠剑便是上神送给妹妹的心爱之物,如今它突然出现在殷邑,定是幽冥界的人将它带到了人间。阿屠剑没有杀死你,却封住了你身上的仙元,使得恶魔据比的残魂释放,因为,你身上的仙元依旧存在。虽令人感受不到,却让他无法苏醒,因为残缺,他找到了最好的肉身,就是你和武丁的孩子,这个孩子是他重新复活的唯一机会……”

“你在说什么?亘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辛月颤抖的话哆哆嗦嗦地脱口而出,“你到底再讲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辛月,据比之尸是这世间恶魔之鼻祖,是开天辟地时的噩梦。如果你生下这个孩子,他将使整个大商乃至整个人间陷入血海一片。到那时候,大地便是人间炼狱,浮尸无数,他是个真正的恶魔,会毁掉整个人间……”亘争猛地跪在了辛月的面前,脸色犹如僵尸,青白的手指死死地扣住了辛月的衣袍,“辛月,我求求你,求你看在天下苍生的份上,决不能要这个孩子……”

辛月难以置信地瞪着亘争,哽在喉间的话许久才吐出来,“亘争,你……你难道疯了吗?”

“辛月……”亘争凄厉地脱口而出,“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要害你吗?辛月,你可知,据比之尸的复活是一个万年的诅咒,凡是知晓真相的人没有一个可以逃脱这个诅咒,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对你施了降魂术?你可知道我有多后悔入了他的梦?我已经没有退路,辛月,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现在闭上双眼,就会恐惧至极。辛月,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子画迎娶我的那一天……”

辛月俯下身来,伸手握住了亘争冷得已经没有温度的手,望着她僵白的脸上止不住的泪水,心渐渐暗了下来,声音止不住地打颤,“亘争,你说的都是真的?”

“辛月,我愿用巫觋一族的前途起誓,千真万确!”

“那有没有可以挽救的办法,包括救你的性命……”

“我不知道……”亘争抬眸,长长的眉骨微皱,“我只知道,那把阿屠魔剑不是人间之物,能把阿屠剑带来的必不是凡人,我们要先找到阿屠剑的来历……”

“我马上就令人去查!”辛月猛地起身,却被亘争拦住。

“辛月,你切记,此事绝不能泄露,知道此事,终难逃一死……”

打开朱雀宫的大门,辛月迎面望见了匆忙而来的暮春,心中一滞。

亘争像是见了鬼一般死死瞪着暮春,冷冷道:“你听到了什么?”

“臣刚来,有要事向王后禀告,并无偷听的嗜好……”暮春与亘争擦肩而过,明亮的一张脸像极了灿烂的春花,眩人眼目,**漾着清冷的涟漪,仿佛瞬间,便扫去了朱雀宫深藏的阴霾。

亘争深深望了辛月一眼,转身,离开了朱雀宫。

“王后,鬼方反叛了……”暮春立于辛月的面前,带来的消息令她如置冰窟,冷得连着心脏都在冰裂。

“你说什么?”辛月紧紧抓住暮春的手腕,问道。

“王后,鬼方国主媿昊联合了土方、舌方、孤竹各国反了大商,如今,大商之北岌岌可危。今日朝堂之中,群臣非议,有人拿王后说事,大王怒不可遏……”

“你说……媿昊反了大商?”辛月缓缓垂下双手,后退几步,摇摇着头不愿相信:“怎么可能?他怎么能?媿昊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情,我不信……”

“王后……”暮春一把扶住了辛月。

辛月再也站立不住,扶着暮春大口地喘气,死死地瞪着他:“大王在哪里?我要见大王!”

玄武殿中一片狼藉,百官众臣都已散朝离去,武丁遣退了所有的侍卫,孤零零地坐在宝座之上,他凝视着地上被他掷成碎片的骨甲,紧锁着眉骨,一言不发。

辛月轻轻打开了玄武殿的大门,他不悦地抬头望向了辛月的方向。看到她的瞬间,四目相视,无需言语便知道对方在想什么,辛月看见了他眼底的温暖和深情。

“子昭……”辛月颤巍巍叫道,顾不上怀着身孕,顾不上所有,只想立刻冲过去,将他拥进怀里,静静陪着他。

“小心些……”他一把抱住了辛月,责备的话却是无尽的温柔。

辛月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颈,窝在了他的怀中,热泪滚滚而下,“子昭,他们说的都是真的吗?我不相信,哥哥会背叛大商,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媿昊……”武丁握紧了辛月的手,双眼满含怒意,盯着她许久,“他真的反了大商!”

辛月控制不住战栗的身体,痛哭出声,捏痛了他的手,“对不起,对不起,子昭……”

“傻瓜……”他喃喃轻语,抬起了辛月泪湿的脸,“鬼方造反,又不是你的错,永远不要向我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听……”他骄阳般的脸绽开了一贯的笑意,仿佛这个世界覆灭了,他都可以用他坚强的背脊和笑容为她挡住最冷的风和雨。

他擦干了辛月的泪,吻了吻她我的唇,牵着她的手,大踏步走出了玄武殿……

“大王……”

“大王……”

“大王……”

韦、沚彧、雀、望乘、西戉、唐、师般、傅说等贴心臣子齐刷刷地跪在了玄武殿的大殿外,暮色即将来临,每个人脸色沉重,期望着武丁。

“韦,今日都散了吧,孤王饿了,你们就不要打扰孤王和王后的晚膳了……”他牵着辛月的手,径自离开了玄武殿,回到了朱雀宫。朱雀宫摆宴,望着满满的佳肴,辛月却食之无味。武丁盯着她吃了些东西,拉着她来到了神遗殿中。

神遗殿,静寂无声。

武丁神情肃穆,令贞人永将取用的龟壳进行焦灼,占卜征伐。

“大王,不需要牺牲祭祀吗?”永迟疑地跪在神遗殿。

武丁猛地取过匕首,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将血滴在了神遗殿中供奉中,淡淡道,“莫要惊扰其他人了,用孤王的鲜血祭祀,也算诚心了吧!”

武丁默默地盯着永认真小心地将龟壳以明火灼之……

辛月垂着头,为他包扎着手腕上的伤口。

当辛月听到龟甲因为烧灼发出了崩裂的声音,身子一哆嗦,忍不住抬起头望向了龟甲上所裂纵横之纹……永用舌头舔着龟壳,大拇指用力按、捏、擦龟甲上的火点,用唾液将艾绒、火草烧出的黑灰在龟甲上轻轻涂抹,龟甲上触目惊心的纹路清晰地在神遗殿中无限放大……

“恭喜大王,征伐吉兆,可克之……”永抬头,微微一笑。

一瞬间,辛月死死地拽住了武丁的衣袍,心中越来越冷,越来也痛,像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想爬却无能为力。

大殿中,死一般地沉寂。

“永,你退下吧……”

永行礼告退。

辛月一把刚要拾起那斑斓裂痕的龟甲,整个人惊呼了一声,被武丁用力地搂进了怀中。他紧紧地抱着辛月,因为长年征战布满老茧的大手摩挲着她的脸。

辛月抬起眼睑,望进了他带着为难的眸子。

“对不起,辛月……”他的手火热,令她留恋。

辛月全身微微颤抖着,想绽开无谓的笑容,眼泪却不知不觉涌满了眼眶,“子昭……不要这么说……我不怪你,不要向我说‘对不起’,我也不喜欢听……”

“大商北地岌岌可危,鬼方不得不克,如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媿昊兵戎相向……”

“我知道……”辛月握住他轻抚着她脸颊的手掌,与他十指紧紧相扣,泪光晶莹的眸子凝视着他,“子昭,你是大商的王,我是你的王后,我应该支持你,为你分忧。我真的不怪你……”

“化解北地危机,我会还给你一个美丽的九候城,相信我,你永远是九候城中最美丽的公主,我武丁最高贵的王后……”他沙哑的话化作了千万细雨落进了辛月的心坎上,慢慢地愈合着她那痛楚的伤痕。

“我相信,子昭,我相信你……”她的红唇融化在他的热吻中。

这个男人即将率领大商铁骑踏上她的故乡,与她的亲人展开生死搏战。而她能做的便是与他携手一起,金戈铁马。

第二日早朝,武丁令雀配合周侯季征集五千将士先行征伐鬼方,武丁下令对鬼方国主劝服为主,实在不可行再考虑征伐。

二月丁日,初春的气息弥漫了整座殷邑,阳光微寒,却被整座王宫的喜气冲散了,每个人心中暖意融融。这一天,子画在殷邑王宫中重建的流华宫中迎娶亘争。武丁将殷邑城中流萤水榭赐予亘争为别馆,子画遣使者浩浩****的队伍前往流萤水榭迎娶新妇亘争。

辛月与武丁盛装而来,陪着子画等在流华宫。流华宫红色帷幔影影绰绰,子画穿着大红的礼服与一群人弹弄着丝竹,茶香、酒香、宴席的香气不断传来,子画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充斥着难掩幸福的笑容。

迎亲的使者离开流华宫不久,一个浑身是血的喜娘连滚带爬地跌到了流华宫的门外,她声音凄厉,充满了恐惧,“大王,大王!不好了,新娘子疯了,新娘子疯了……”

子画身子一颤,第一个冲到了门外。

眼前的喜娘令我心中一惊,不由作呕,她满脸是血,未砍断的胳膊挂在身侧,摇摇晃晃地匍匐在地上,哭得惊天动地,“新娘子疯了,见人就杀,谁也拦不住……”

一瞬间,辛月脸色惨白,脑海中浮现了那日亘争绝望的话:

“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要害你吗?辛月,你可知,据比之尸的复活是一个万年的诅咒,凡是知晓真相的人没有一个可以逃脱这个诅咒。你可知道,我有多么后悔对你施了降魂术,你可知道我有多后悔入了他的梦,我已经没有退路。辛月,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我现在闭上双眼,就会恐惧至极,辛月,我都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子画迎娶我的那一天……”

子画什么话也没有说,疯了般地冲向了马槽,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武丁刚要紧跟其后,却被辛月一把死死地拽住了手,“带我去,求你,子昭,带我去……”

辛月没有血色的脸令武丁一怔,他迟疑了一下,召来了马车,带着辛月直奔流萤水榭。整座流萤水榭死尸一片,清澈的池水被鲜血染红。辛月用力捂上了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瞪大了双眸,难以置信地瞧见了流萤水榭中那个身穿红火嫁衣的残酷身影……

亘争手提长剑,上面滚动着未干的血水,冷冷地瞅着满地满池的尸首。

猛然间,她转过头,美丽的新娘面孔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除了那双令人惊悚的血红眸子。她好似修罗地狱中的僵尸,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惨烈得只剩下死亡的颜色。

子画趟过了血水,冲向了亘争。

“子画……”

“王兄……”

“国主……”

子画悲痛地去夺亘争手中的长剑,却被她重重地摔在地上。亘争好似恶灵附体,力大无穷,无情地将长剑高高举起……子商与侍卫冲了过去,五六个宫中高手围拢了亘争,却被亘争抬脚踢翻在地,其中一个侍卫的眼珠活活被亘争踢飞了出来。

“王兄,快,夺下她的长剑……”当子商忍着剧痛,爬起来,死死地抱住了亘争的后腰,四个侍卫分别死死制住了亘争的双手双脚。子画冲了上去,硬是夺下了亘争手中血红的长剑,亘争凄厉地长吼了一声,用尽全力甩飞了制服她的所有人,血红的眸子闪着霍霍光芒,有些兴奋,极致疯狂,冲向了子画……她苍白的右手像是注入了铜铁,坚硬无比,急遽地扼住了子画的脖颈。

“争儿……”子画艰难地哽咽出声,心死如灰,一瞬不瞬地盯着亘争血红的双眸,“蹉跎了这么多年,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今天是你最期盼的日子……你……不记得了吗……”僵尸般死寂的亘争一动也不动,静静地瞅着她手中即将断气的子画,像是在回忆,像是在挣扎,血眸渐渐复杂了起来。

武丁接过侍卫递过来的长弓,行云流水般地张弓,却被辛月一把抓住了他手中的长箭,“子昭,求你,不要……”

“亘争已经疯了……”武丁试图说服辛月。

就在此刻,谁也没有想到,亘争扯过子画手中的长剑,凌厉的白光划过长空,刺进了自己的心脏,鲜血喷薄而出,溅在了子画的身上、脸上……

“争儿——”亘争犹如一株迅速凋零的红花,软软地倒在了子画的怀中。

流萤水榭中传出了子画凄惨的哭声,那个总是眉清目秀,处事不惊的子画此时抱着心爱的女子痛哭失态,他紧紧地抱着怀中已经没有气息的人儿,死也不肯松手。

辛月手中攥着武丁的长箭,呆呆地瞅着刚刚发生的惨幕……

猛然,辛月冲向了亘争,蹲在了子画的身边,伸手握住了亘争那双冰冷血红的手,眼泪渐渐涌出眼眶,“子画,你……你怎么……能够……你怎么……”

子画血红的脸紧紧地贴着亘争冰冷美丽的脸颊,吐出的话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好似幽冥寒冰,“她刚刚求我,说,如果我喜欢她,就一剑刺穿她的心脏……”子画的眼泪顺着亘争的脸流淌了下来,“她这一生是那么爱我,为了得到一句我喜欢她的话,好事、坏事统统做了一遍;她追随我到朝阳,委曲求全,受尽我的责难,始终不肯离去;我生病,她大雨中为我祭祀祈福;我巡猎,她为我舍命挡住野兽的攻击;我求雨,她歃血做法……一桩桩,一件件,数也数不清。人心都是肉长的,我知道自己爱上她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开心,却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当我可以证明,我喜欢她的时候,却要一剑结束她的生命……”

“亘争……”辛月喃喃唤着她的名字。这个害她贬为贱奴,这个为她而受诅咒的女子爱得坦坦****,恨得轰轰烈烈,却这样惨烈地结束了生命。

辛月的手不由地摩挲着自己的肚子,痛恨这个世界的残忍。

桑叶贵贱,梅花点额。春抽丝般地绽开了它明媚的身躯,王宫中弥漫着青草的幽香和春花的灿烂。阿渔哭哭啼啼地跑来找辛月,说,腓腓不见了。辛月让如癸陪着她找了许久,都没有找到。阿渔拉着辛月的手,恳请辛月与她一起寻找腓腓。废弃的桑梓宫,尘埃满地,犹似藤蔓般的蜘蛛网一道又一道,衰败,毫无生机。她们在布满灰尘的角落中找到了双眼精亮的腓腓。它舔着辛月的手,猛地钻进了神像后……

“腓腓……”阿渔叫了一声,冲了进去。

威武的神像是司天之厉及五残的西母娘娘。

就在此刻,布满灰尘的宫门被人猛地推开了。

辛月与如癸不约而同地步入到神像的后端,如癸一把捂住了阿渔的嘴巴,她们吃惊地望见了妌雪花一样娇艳的面孔。跟在妌雪身后的男人快速地合拢了桑梓宫的宫门,整座阴暗的桑梓宫瞬间被暧昧的气息弥漫,除了窗棱中偶然射进的点点日光。那个与武丁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带着七分潮红、三分苍白,他大力地抓住了妌雪纤细的蛮腰,妌雪的身子被抵在供桌之上,双唇已被他疯狂地覆盖。

辛月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子汰,听我说……”妌雪欲推开疯狂的子汰,岂料整个身子酥软得没了半点力气。

当他们褪了衣裳纠缠在一起,阴暗中充斥了无尽的呻吟和糜烂。

如癸身子僵硬,死死地搂着阿渔,手紧紧地捂着阿渔的双眼,阿渔有些恐慌,小手用力地抱着腓腓,腓腓一双妖艳的黑眸亮晶晶地瞪着我,带着兴奋和了悟。

一刹那,辛月似乎明白了许多东西,她望了腓腓一眼,耳边听到了他们的争执。

“子汰,这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当武丁离开殷邑攻打鬼方时,你便和媿昊里应外合,占领殷邑……”

“雪,我不能,你想过后果吗?那是引狼入室,我大商千年基业会毁于一旦……”子汰的额头布满了汗珠,手颤抖着握着妌雪白皙妖娆的楚腰。

“你难道宁愿我和子曜就那么卑微地活着吗?“妌雪猛地推开了他的身子,**着双肩剧烈地颤抖着,“你难道看不出,武丁眼中只有那个该死的辛月,他不会承认子曜,永远不会。子曜最终会像你一样,被他们放逐,可怜地在天之一边苟且偷生……”

“雪,我永远不会离开你们,我会一直陪着你和子曜,我会努力地为子曜争取太子地位……”

妌雪挂着残泪的脸泛着冷笑,她嘲讽地瞪着面前的男人,“如若他们驱逐了你呢?谁来保护我们母子?不要忘了,子曜是你的儿子……”

声声的质疑,惊心动魄。

“我看得出,子昭喜欢子曜,他那么爱子曜,已经把子曜当作了亲生儿子,再过一些……”

“你这个没用的男人……”妌雪猛地打断了子汰急切地辩解,上前咬住了子汰的肩头,血痕一片片渗了出来,她忍不住哽咽着倒在了他的怀中,“那个王位本就是你的,你要是有他半点雄心,也不至落魄到今日。子汰,我恨他,我恨辛月,你不明白吗?武丁从不会多看我一眼,从不会碰我,他怎会怜惜子曜?我不要我们的儿子卑微得像你一样,我要他光明正大……”

“雪……”他用力搂住了她颤抖的身子,喃喃道,“我是那么爱你,那么爱你……”

“非得反吗?”子汰勒住了妌雪的手,双眸痛楚。

“你不是爱我吗?”

“爱……”子汰一把拥住了妌雪,下巴摩挲着她光洁的额头叹道,“爱,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回到朱雀宫,辛月恍惚了很久,像是做了一个不真实的噩梦,迷迷蒙蒙难以醒来。

“王后……”如癸体贴地陪在我的身边,担忧地接过她手中的茶。

“阿渔呢?”

“睡了,我已经告诫了阿渔,听到的每一句话都不能说……”

“那就好……”辛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抬眼,望着如癸,幽幽地开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告诉大王,他们是死罪难逃。”

“大王那么喜欢子曜……”辛月望着梅花窗棱,“子曜是个很好的孩子……”

“可是子曜是……”如癸愤愤地止住后面的话,跪在了辛月的面前,握住了她冰冷的手,“王后,你也可以为大王生下王子,你的孩子会是大商最尊贵的太子……”

“是吗?”辛月抬起右手覆在如癸柔顺的长发上,绽开了苦涩的笑容,“我也希望可以为子昭生下一个王子……”可是上天允许吗?她清醒地明白,有一天自己会像亘争那样疯狂,甚至比她更不堪,因为,她必须亲手杀死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她和子昭的骨血,她深深爱着的孩子,像阿渔一样,有明亮的眸子和灿烂的微笑,有最善良的心和好听的声音……

她却必须,亲手杀死他。

“王后……”如癸惶恐地接住了辛月滚落的泪珠。

辛月别过脸,挣脱了如癸,站起身,望着外面温暖明亮的春阳轻轻道:“我不想子昭难过,他心底还是爱着子曜这个孩子。”

有些话,不能说出口。

有些事,必须被埋葬。

有些罪,不得不背负。

那一日,风轻云淡,韶华满园。

甘盘瘦削的脸阴霾深沉,挺直的背倔强坚定。如癸将所听所见毫不掩饰地告诉了甘盘。

“你说的当真?”甘盘震惊地站立,难以置信地瞪着如癸。

“冢宰,如果我要害妌雪,如何会等到子曜长这么大?我根本就不会让她生出子曜!如今此事事关重大,这关系着大商上千年的基业,我们轻率不得……”辛月静静地看着甘盘。

“赐死妌雪,立子曜为太子!”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定格,春的风回**在宫闱中,久久不断。

辛月抬眼,那满园的春光旖旎,透过薄纸般的窗纱,灿烂地绽放了满眼,绚烂得令人难以呼吸。

“若是不立子曜为太子,子汰和井方的势力必会反叛,如今西土动**,若是子汰和井方出了乱子,这大商怕是真的摇摇欲坠,我与子昭便成了大商千古的罪人。从身份上说,子曜是子汰的儿子,阳甲帝的嫡孙,立为储君也不为过,立子曜为太子,可平息各方力量,令朝廷坚不可摧,可是我怕难以说服大王,唯有……”辛月坚定的眼直直地落在甘盘的身上,“依靠冢宰了!”

“王后为了大商千年基业委屈了,一切但凭王后吩咐!”甘盘猛地跪在了我的面前,布满褶皱的老眼中一片动容和了然。

长信宫。

春草如丝,桐月萋萋。

暮春封锁了整座长信宫。

妌雪苍白如纸的脸上一双美眸星光点点,跪在地上,震惊地瞪着辛月。

“冢宰,你宣本后的旨意吧!”辛月坐在长信宫中最明亮的长座中,淡漠着双眼,望着浑身颤抖的妌雪。

“偏后妌雪不吉不迪,颠越不恭,暂遇奸宄,欺罔破律,**宫闱,执左道以乱政,赐死。”甘盘朗朗清晰的话令浑身颤抖的妌雪刹那间崩溃,她双眼直视着我,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

“你们凭什么这么给我定罪?我要见大王……”

“见大王?”辛月站起身,缓缓走到妌雪的身边,火红的凤袍停驻在她的面前,居高临下,辗转一笑,心中百感滋味。

这么多年,妌雪与她并不陌生。

从朝歌第一次相见,辛月匍匐在地上,到今日,妌雪几欲崩溃。这些年,她们虽未交心,却不曾生死相见。辛月不喜妌雪,可从未想要过她的性命。

只是,这一次,辛月不得不杀她。她引来阿屠剑要她性命,辛月该杀她;她生下子汰的孩子惑乱宫闱,辛月该杀她;她挑唆子汰叛乱大商,辛月该杀她。她是子曜的母亲,辛月更该杀她。如若子曜继承大商基业,成为未来的商王,辛月不能令他拥有一个如此不堪的母亲,个人恩怨与家仇国恨,孰重孰轻,糊涂得分辨不清。辛月要让子曜的身世烂在岁月中,便会给他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

辛月要武丁一直那么爱子曜,像亲生儿子一样。

“妌雪,阿屠剑是千红给你的吧?”辛月突然开口令妌雪一诧。

“你们想要我的性命,可惜,我竟死而复生,令你们失望了……”辛月冷冷地注视着呆滞震惊的妌雪,“有些事,我不想告诉大王,我只怕告诉大王,你会死得更惨……”

“你……”妌雪垂死地像一条蠕动的僵蛇,惨白,无助,绝望,“你凭什么栽赃到我的身上,你赐死我,就不……不怕他们叛反……”

“你要赐封子曜?”妌雪猛地跪爬几步,死死抓住了辛月的宫袍,苍白的指尖剧烈地颤抖着,“我凭什么相信你?”

辛月低眸,认真怜惜地望着倔强的妌雪。

刹那间,每个人的心剧烈地跳动着,长信宫中的桃红李白弥漫着绝望的空旷,辛月看见了妌雪大口地喘气,濒死安静地令人发狂。

“偏后,老臣可以向你保证。”甘盘冰冷的话打断了长信宫中的窒息与死寂。

猛然,妌雪爆发出一声长啸,随即而来崩溃的哭声尖锐地回**在长信宫中。

“辛月……”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晃动着鲜红的豆蔻长甲,愤然地指向她,紫色宫袍上那朵彩蝶翩然欲飞,令她想起了那日她绝美的舞姿,“辛月……我始终输给了你……从那日朝歌艳阳的相遇,我便输给了你……我自知不堪委身小王,可是,你可知在我心中自始至终只有大王一个男人?娉娉袅袅最好的时光遇见子昭,我未入殷邑便已经钟情于大王,大王鬼迷了心窍疯癫了般寻找你,我有多恨你。我来到殷邑,自甘贱婢,只为守在大王身边,我多希望他眼中有我,心中有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做,都比不得一个亡国的你,被贬为贱奴的你,他从未认真看过我一眼,就连那晚酒醉缠绵,他口中声声唤得都是你‘辛月’的名字……辛月,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我妌雪哪点比不上你辛月,我好恨……我恨你……恨武丁……”

“所以,你恨得失去了所有的理智,为了儿女情长,你可以放弃大商千年基业,联手鬼方祸害大商……”辛月一把抓住了妌雪的手腕,凌厉的眸子冷冷瞪着妌雪,“你是子昭的偏后,身上担负着大商千万百姓的祸福,你怎能糊涂至此……”

妌雪一僵,苍白的手举在半空,像一个没了生气的木偶,呆呆地喃喃着,“我……我……我……”

软软地,她倒在了辛月的脚边,泪水滴滴滚落,抱紧了双肩,哭得哆嗦成一团。

“如癸,给偏后斟酒!”

清澈甘甜的酒香在冷寂的空气中回旋,如癸白皙的手娴熟地斟酒,泠泠的倒酒声是黄泉中索命的断肠声,在长信宫中徘徊,再徘徊。

“娘娘,请用……”如癸跪在了妌雪的面前,双手奉上青铜酒觚。

妌雪咬破了双唇却浑然不觉,她死死瞪着眼前的青铜酒觚,一字一句,珠泪滴落,“那年井方下了漫天的大雪,很冷,我随着父侯见到了他,火红少年张弓开箭,似行云流水,射穿了雪地中一条紫狐,也射进了我的心……”

穿肠毒酒总是烈性,就似这世事无常的人间,烈得容不得你去挣扎。

七窍静静地流淌出鲜红,鲜红得惊心。

辛月静静地望着脚边的女子慢慢地凋零,萎缩,死去,鲜血轻轻地滴落在宫中的青玉石中,凝固在她端庄的宫鞋边。闭上眼,辛月嗅到了一股子隐隐的血腥气。辛月抬脚缓缓离开长信宫,回首,辛月望向了沉重的宫门,吩咐着,“暮春,长信宫中的宫人一个不留,这件事到此为止,关于偏后与大皇子的事情谁也不许提起了。”

如癸抱着熟睡的子曜,跟在辛月的身后,离开了长信宫。

三千年前,七宝山玄京的那只白首赤足的石猴被冥月所救,逃到人间,躲在小次山中,修行三千年,常幻少年俊美,竟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惦念着九天之上救命之恩,以冥月赠名“朱厌”自诩。这三千年来,他在西土参与了人间无数战役,后来世间皆曰:“朱厌出现,则大兵,天下归一。”西土各方国都视朱厌为神,无一敢得罪。

为了攻克大商,隗昊做好了万全准备,最重要的是到中曲山取得蟠龙印。

中曲山很大,山中多雄黄、白玉和棠梨树。中曲山中有一只凶兽,形状像马,白身黑尾,独角,叫声似鼓,凶残无比,叫做驳。驳常年守护着中曲山中的蟠龙印,直至隗昊的到来。

隗昊可以降服驳,可以寻得蟠龙印,可以封印朱厌元神,是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他已经忘却了洪荒之中的那场因他而起的大劫,也忘记了三千年前九州之间的血雨腥风,他从无间地狱之中逃离,逃到了六道轮回之中,以为逃脱了芸芸众生,以为逃脱了地狱之苦。

殊不知,遇见辛月,才是他自己真正的无间地狱。

隗昊做好了万全准备,叛反大商。

他与辛月,果真如傅恒所言,最终向害相杀。

昆仑墟下的酒泉。

大漠的尽头。

昆仑墟像世上巨大的神龛震撼着辛月的心灵,雄伟、浩瀚、瑰丽、神奇。遥望着昆仑墟,云雾浓浓,莽莽苍苍,望不到那山巅的端头,巍峨矗立。白玉河与墨玉河之间流淌着一汪醉人的泉。东西大河势如奔腾,婉若游龙,水流端急,从昆仑山巅奔流而下,在初夏灼灼的光耀中,蜿蜒旋卷,撼人心魂。

那汪泉白雾袅袅,娴静寂寞,令人心驰神往。辛月凝视着曲折流转,犹如碧玉连环的酒泉,遥望着变幻莫测昆仑墟,一时间,仿佛很久以前我曾到过这里。闭上眼,她听到了女子声似银铃般的笑声,在那遥远的记忆中,久久回**,不绝如缕。

酒泉的隔岸,媿昊雪白的战袍,似乎没有沾染过一丝尘世的烟火,静静地矗立。

“媿昊,你在羌方等的不是我吗?”辛月与他遥遥对视,没有一丝退让,他那一贯动人的眸光中闪过令辛月心死的残酷,“你既然要与他决于生死,我是他的王后,今天在酒泉,我们二人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想要与武丁决于生死,你必要先踏过我的尸体!”

媿昊温柔的眼波微微颤抖,闪动着残忍的冰冷,猛地举起了手臂,转瞬间,姜邑带领着彪悍的羌方的军士,冲进了酒泉,向着大商疯狂而来。

西戉一马当先,亲率两千军士冲进了酒泉。

辛月紧握着手中沉重的青铜钺,盯着渐渐血红的酒泉。酒泉中,爆发着砍杀的嘶吼声,西戉与姜邑怒吼着,在血腥残忍的酒泉之中斗在一起。血气弥漫着整座酒泉,甚至那袅袅烟雾中渗出了腥热的血珠,整条酒泉被鲜血染红,成了一条蜿蜒的血泉。

正在此刻,谁也未想到,媿昊身边的朱厌猛地一跃而起,腾飞至西戉的身边,一把揪住了西戉的衣襟,随着西戉暴雷般的怒吼声,他竟被朱厌远远地甩出了酒泉……霎时间,无数条火舌顺着血腥的酒泉冲地而起,西戉的咒骂声含在口中,像个傻子般地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望着大火疯狂的酒泉。他转过僵硬的脑袋,看着矗立在身旁静默不语的朱厌,硬生生地吐出一句,“谢……谢……”

“朱厌……”隔着冲天的大火,一向处事不惊的媿昊爆发出了怒吼,“你疯了吗?”

“鬼侯,你一直都知道,我从未真心跟随你,如若不是螭龙印,我朱厌怎肯向你俯首称臣?”朱厌清澈的眸子中闪过嘲讽。

“你不怕我毁了螭龙印?”媿昊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巧精美白玉雕琢的龙印,那龙印被冲天的大火映衬着,剔透晶莹,散发出璀璨的光芒。

“既然此刻敢反了鬼侯,我朱厌早就做好了魂飞魄散的准备……”说罢,朱厌不再看媿昊一眼,大踏步向着辛月的马车走来。

火光中,辛月看见的是白首赤足的朱厌那双清澈无尘的双眸带着点点动人的微笑。

在如癸的搀扶中,辛月冲下了马车,迎向了朱厌。

“王后……”在朱厌即将向她下跪之时,辛月一把握住了朱厌毛茸茸的手。

“朱厌……”隔岸的媿昊疯了般地发出了嘶吼,竟将手中的螭龙印扔进了熊熊燃烧的酒泉之中。

辛月颤抖着握着朱厌的手,僵硬着身体,难以置信地望着隔岸那个疯狂至极的男子。

媿昊已经疯狂,再也无法平静。

“王后,我们没有时间了,元神已毁,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朱厌挣脱了辛月的手,依旧恭敬地跪在我的脚下,“昆仑墟是神界与人间的隔界,昆仑墟下深藏着可以毁灭万物的炼狱之火。洪荒时期,青丘那个癫狂的少主为了幽冥的一位上神在昆仑墟下杀尽了巫族,巫族人的血浸润了昆仑墟山底,成了这一方醉人的酒泉,每当鲜血浸染酒泉,炼狱之火就会熊熊地燃上一天一夜,诉说着千万年前那场洪荒浩劫!如今,朱厌已是将死之身,朱厌愿用噬魂之术将据比之尸的残魂引到自己身上,投身这炼狱之火,便可毁灭据比之尸的残魂……”

突然间,辛月腹中的胎儿似乎感受到即将而来的命运,疯狂地动了起来,有一双横暴有力的小手愣生生地捏断了辛月腹部第一根肋骨,辛月发出了凄惨的惊叫声,瘫软在地上。

“遭了,王后要生了……”如癸跪在我的面前,紧紧抱着辛月,恐惧地望见了鲜血浸过她的长袍,缓缓流了出来。

所有人围拢了辛月。

突然而至的痛楚一阵比一阵加剧,辛月强烈地感受到腹中的胎儿勇猛有力地想要冲破她的身体,那双残忍的小手竟捏断了她的三根肋骨,将辛月的五脏六腑搅得翻天覆地。

“遭了!”朱厌脸色大变,惊悚地握紧了辛月的手腕,疯狂地叫道:“王后,您忍一忍,决不能生下他,否则我纵有天大本领,也引不到据比的残魂……”

“来不及了,孩子的头已经出来了……”随着如癸的尖叫声,朱厌那双颤抖的手瞬间呆滞,他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起来,眼底一片绝望,死死地扣住了辛月的手,硬是从嘴中挤出了一句话,嘶哑死寂,“完了,王后,完了……”

孩子疯狂地想要挤出辛月的身体,辛月尖叫着,一阵比一阵凄厉。

猛然,朱厌像疯了一般,一掌而下,圈禁了一层厚厚的光,所有人都被遮挡在外,刺目的光环中是绝望的朱厌和抵死痛楚的辛月。

光环中,静静地,除了辛月的惨叫声,所有人疯狂的吼叫声都被隔离在外,安静地像是死了一般。

朱厌趴在辛月的耳边,她感觉到他滚落而下的泪水,“王后,孩子已经要出来了,就算魂飞魄散,我也救不了你了……”

“求求你……朱厌……救救……救我的……孩子……”辛月的祈求声混着惨叫声响彻了昆仑墟。

“王后,我马上就要魂飞魄散了,你切记,如若念着天下苍生,三界安详,便在这个孩子脱离母体前用噬魂术将据比的残魂封锁在自己的身上,切记,一定在孩子脱离母体睁眼前,你要投身炼狱之火,否则,这个孩子一睁眼,整个三界便完了……”朱厌说着,抬手将噬魂之术的咒语刻入了辛月的脑海,那紧握辛月的手渐渐冰冷,冷得没有一丝温度,朱厌随着那渐渐暗下来的光环消逝,没有一丝踪迹。

“朱厌……”辛月的脸上还感受地到朱厌滚落的热泪。

“王后——”如癸凄厉的呼喊声落尽了辛月的耳边,辛月感觉到有人七手八脚地开始为她接生。

那陌生、晦涩、复杂的咒语在她脑海越来越庞大,像是诵经一般,一遍又一遍,叫嚣着,尖利地冲破了辛月的双唇,辛月感觉到腹中胎儿的痛楚,他扭转着身子挣扎着,当孩子落地的刹那,那股疯狂的力量被紧紧地滞留在辛月的体内,四窜着,重击着她的四肢骨骸,五脏六腑。她耳边响起了一个苍老可怖的声音,“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是个王子……”如癸抱着出生的孩子惊喜地叫着,所有人爆发出狂喜的吼声。

辛月用着所有的力量,撑着残破的身体,在傅说的搀扶下坐了起来。

“王后,您快看看小王子……”

辛月一把推开了如癸,她不敢看他,哪怕她是如此渴望,她感觉到越接近这个孩子,她身体的那股子力量越强大,她根本无法驾驭。辛月远远地靠着傅说,眼望着震惊的如癸,断断续续地说道,“如癸,把他抱远些,离我远一些!”

辛月撑着傅说的手,猛地站了起来,血染的长裙惊心触目。

她抬首便望到了眼前这片熊熊燃烧的酒泉,这是炼狱之火。

大火红得像武丁那耀目的身影,双眸流转,辛月望见了大火隔岸疯狂的男子,媿昊被炼狱之火阻隔在对岸,开始癫狂,辛月的泪水不知不觉布满了眼眶。突然间,大地发出了惊心的颤抖,那是快马狂奔的疯狂,很远很远,大商张扬的玄鸟旗帜飞舞在长空中,火红地映衬着这熊熊疯燃烧的炼狱之火。

“王后,是大王的军队!”韦惊喜的声音响了起来,“大王竟然赶到了昆仑墟……”

辛月身子一颤,忍不住向着那狂奔而来的军队遥望,这是命运,鬼方叛反,隗昊调虎离山之计令武丁全力攻打鬼方,自己却在羌方昆仑虚与她对决。辛月很想看到武丁那熟悉的身影,那火红的身影,那令她痴迷的身影,很想很想。

为什么?他不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呢?辛月好想好想看到他……

猛地,辛月身体那股子疯狂的力量冲进了她大脑,撕裂着辛月所有的记忆和思绪,似乎想要冲破她的头,破脑而出。

“如癸,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告诉他,他叫做阿载,他的身上承载了他的母后和他的父王所有的希望和爱恋……”辛月颤抖着说着,抬眼又望向傅说,紧紧地握住了傅说的手,忍不住落下了眼泪,“傅说,你是我的哥哥,我这一生的哥哥。我要你为我给子昭带一句话,告诉他,辛月这一生欠他一个解释,可是辛月这一生只爱了他一人!”

“辛月,一切都过去了,孩子平安无事,你胡说些什么?”傅说紧紧地想要握住辛月冰冷的手,却被她一把推开。

“王后,你快看,小王子要睁开双眼了……”突然,如癸惊喜的叫声像是催命的毒咒刺入了辛月的心脏,不舍地痛楚丝丝裂开,辛月整个人完全崩溃。

所有人都如获是宝地围拢了抱着小王子的如癸。

辛月摇晃着,忍着眼中的泪水,望向了那群狂奔的军士,努力地、努力地睁大了双眼,她终于望见了,望见了尘埃漫天中,那个红袍似火的身影。那身影红得像天边最绚烂的彩霞,红得像初夏最温暖的阳光,红得像此刻熊熊燃着的炼狱之火,吞噬了她的整个人生。

在所有人的尖叫声中一个纵身,辛月跃进了无尽的熊熊大火。

这可以毁灭万物的炼狱之火疯狂近似贪婪地吞噬了她的身体。辛月的世界一片大火,逐渐陷入黑暗。辛月似乎听到了武丁那犀利狂暴的吼声,尖利地响彻整个昆仑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