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巴成附体

(壹)

上海临海的雾气散去了大半,仿佛淡成了一层磨砂的玻璃,可以看到氤氲背后透出一廓淡雾的船影,就像是海市蜃楼般的雾影。

那是一艘白色的高速艇,犹若雾气似地朦胧微茫,几乎消融在了海雾之间,可见小强总的哥哥强富荣正站在船头,就像他之前毒品交易那天,前往俞味河鲜的故弄玄虚,也是这般只身驻定在船头。

但跟当时的情景相较不同,此时的强富荣正面露焦急,望向计划中救生艇驶来的方向,隐约可见前方一海里星梦奇缘号游轮的方位,其形似一只怪兽趴俯在水面的巨大剪影,剪影的上方便可见那三架列阵的直升机,这让强富荣越加心急如焚,不清楚弟弟已经到哪儿了。

由于高速艇的范围有限,这让强富荣不时地蹲下又站起,站起又蹲下,高高低低,错落有致,就像是在做引体向上,从而缓解其内心的紧张及期待的情绪。

一廓橙红色的救生艇乘雾,沿着水流减速,正徐徐地飘来,强富荣的表情面现惊喜,兴高采烈地紧忙站起身,便朝往船尾的方向移步挪去。

想必,强富耀之前没少开过游艇,操控救生艇也是一开即溜,平稳地停在高速艇的身旁,小强总打开舱门,一眼望见了对方,面露惊喜的神状。

“哥!”

强富荣也是满面的喜悦:“富耀,我总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两艇相隔不过半米,救生艇的舱门完全打开,强富耀跳上高速艇,来到了哥哥的身边,跟强富荣一拳击掌,回头正见陆甜甜搀扶着母亲探出头,便连忙搭了把手,将陆母拉上了高速艇,陆甜甜也跳到了艇身,总算一块大石头落回了肚子。

陆母刚刚站稳,正打量四周的环境,面现满腹的疑惑道:“这不是富荣吗?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强富荣暗含一口怨怒的生硬:“这就要问您的好丈夫——陆董啊!”

“我丈夫?”陆母愈加一副茫然的傻眼:“横生怎么了?”

强富荣摆出不客气的冷面:“你丈夫命他小舅子,也就是你弟弟大头绑架了我弟弟,悄悄带来到上海,并且安排人在我的饭里加入洋地黄,导致我心率失常差点过去,看守所民警便把我送到附近的医院进行治疗。他趁机安排医生给我递话,说让我自己想办法到上海的外海待命,随时接你们母女俩到安全地带,所以我只得避开民警的眼线,千辛万苦地逃出了医院,在这儿等老嫂子已经整整一夜了。”

作为一个家庭妇女,根本没经历过这种荒诞离奇的事件,陆母自然彻底懵圈:“大头——大头他为什么要绑架你弟弟,而你们又为什么带我们到安全地带?”

结合父亲和舅舅的行事风格,陆甜甜大体明白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之所以绑架自己的男朋友强富耀,多半已经预测此次潜逃海外凶多吉少,故而特意留下了后手,至少要确保她们母女平安。

如此看来,强氏兄弟秘密解救她们已实属不易,因而不可能回去救援父亲和舅舅了。

陆甜甜望了一下远空正盘旋着的那三架警方的直升机,只得叹气地闭上了眼睛,眼角沁溢出泪水的同时,她连忙收拾了一下心情,便笑脸相迎,睁眼站在男友的角度招呼道:“那真是有劳大哥了!”

“弟妹,”强富荣的眼中也不隐藏揶揄之情,那意思是在叫嚣你们只能仰仗我,难免语气轻佻道:“我知道你喜欢我弟弟,富耀再花心,我也希望他能安定下来,而且你们的感情不错,所以我当然要力保你跟你母亲的平安无事。”

陆甜甜展颜微笑:“那真是谢谢大哥您费心了!”

“可是——可是——”陆母哑哑着嗓子,求助般望向女儿:“你父亲和舅舅——”

“妈,”陆甜甜打断母亲:“您还没听明白吗?这就是父亲和舅舅的态度,他们让我们母女俩平安无事。”

“是啊!”强富荣一脸主持大局的强势:“老嫂子,还是先按照陆董的意思,我把你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再做下一步的打算吧!”

陆母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其表情既是担忧又是恐惧,便仓促地望向女儿的同时,则是被陆甜甜抓握手腕,眼见对方正面带微笑,是在安抚自己的掌心,这让陆母感觉心跳稍稍一猝,那分明是种大难临头的预感,因而心率停摆般一窒,但迅而就恢复了正常。

同一时间,苗佳佳正通过望远镜透过直升机的舷窗,关注星梦奇缘号游轮顶层甲板上的情况:邵洪涛一行被捆绑在了一起,被扔在船员的中央,陆横生的打手用枪比着,大头更是一副洋洋自得的狂妄,表明局势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姐夫——”大头凑到对方的身边:“我安排手下放了强富耀,眼下已经过去大半个小时,姐姐和甜甜肯定到了安全的位置,我们可以放手大干一场了!”

陆横生没有表态,而是环顾了现场一眼,便望向头顶的直升机,将目光盯视向苗佳佳所在的飞机。女人明显吓了一大跳,特别是她拿着望远镜,似乎对方正直直地盯视向自己,她赶忙将身体一缩,把脑袋藏在舷窗下。

“那就从俞城市禁毒总队开始吧!”陆横生很满意自己的威慑力,嘴角带出了一抹淡笑的狂妄:“问问他们考虑清楚了吗?是不是都要跟着他们队长一起殉葬?”

“好!”大头走过去,船员们迅速闪躲到了两侧,特别是那个大副屁滚尿流,横移着臀部蹭到了一旁。眼看对方面朝自己走来,邵洪涛立马挺直了胸膛,表明跟毒贩将抗击到底。但大头根本无视他,而是跨过这位禁毒队长,便径直一把揪起了孟严:“刚才,就你叫得最厉害,你这小子忠勇可嘉,还真是豁出了性命,衷心护主啊!”

孟严将脖子一横,主动露出左侧的主动脉,那意思是要杀要剐随你,老子绝不虚你们这群毒贩的威势。

“哈哈!”大头狂笑:“是条汉子,老子喜欢!”

“你这个变态!”孟严因为被捆,不然当拳一喝,将这个混蛋的喉管给咬碎。

“好了!”陆横生发出剔牙般的慵懒,是在提及孟严身后的蒋快:“问问他旁边那个。”

大头愣了一下,起初没反应过来,随而便看到孟严身后的一个影子,正战战兢兢地缩向邵洪涛的背后,显是一副十足孬种的怂样,当即露出尖牙利齿的匪气,就笑呵呵地走到了对方的面前。

蒋快本来就年轻,更无成为人质的经验,此时浑身正瑟瑟发抖,一脸吓尿了的怂样,他愈加朝往队长的身后缩去,直恨不得将自己完全缩不见,灰飞烟灭,烟消云散,也就无此面对敌人的惊惧了。

尽管蒋快没抬头,但已然感受大头临面压来的暗影,便缩着脖子往后退了退,正好撞在了同伴的身上,他回头瞧见对方怒目而视,很明显是在指责自身孬种。

邵洪涛恨不得给这下属一耳光,但无奈双手被捆,只得压制着怒火,提高嗓门道:“我们俞城市公安局禁毒总队可没孬种!”

“对!”孟严也是满腹的看不起,因而提高了嗓门地闷喝:“我们禁毒总队可没孬种!”

其他被绑架的同事们也都纷纷附和:“我们禁毒总队都是英雄好汉!”

在这气壮山河的浩瀚声势中,唯独蒋快则是张了张嘴巴,其瘪着嗓子没有发出声息,当眼被陆横生抬眉望见,面冲大头递去了个眼色。

“那你呢!”大头微微一笑,咧出猩猩似地趾高气昂,像是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其硕大的脑袋抵住蒋快,似笑非笑地吊嗓道:“你也是跟他们一样视死如归?”

“我——我——”蒋快显是被吓到了,他倒退着身子挣了挣,是想摆脱对方的威胁:“我——我还这么年轻,我不想死!”

“对啊!你还这么年轻,死了多可惜啊!”陆横生抓住禁毒总队内部的裂缝,其扁瘦的身体朝往这裂缝间盘踞而坐,摆明了是要撕裂警方内部的统一战线,所以露出颇为欣喜且鼓励的笑容:“这世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答应不参和你们队长的舍身取义,我就安排你去吃夜宵,那可是我们昨天晚上没吃完的半只烤羊腿,还一筷子都没动呢!放进烤箱里热一热,保管喷香冒油,让你吃得停不下来。”

蒋快不自觉地咽了口吐沫,其肚子并伴随着“咕啦”一响,这表明他的警察立场已有所动摇。

“蒋快——”孟严恨不得一口吐沫星子钉死这个败类:“你他妈为了一只羊腿就将我和队长卖了是吧?”

“可是队长——”蒋快发出孬种的哭声:“我一点都不想死,我还这么年轻,我还有大把大把美好的人生,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是啊!”陆横生欣喜于这个年轻警察的倒戈,便走过去,蹲下身子,着重语态道:“你还有大把大把美好的人生,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对!”蒋快显然被对方催眠似的声音魔障:“我——我一点都不想死,我不能死啊!”

孟严忍不住高声咒骂:“操你妈蒋快,你这个叛徒,孬种!”

“随他去吧!”邵洪涛绝望地闭上眼睛,并且狠狠地咬住下嘴唇:“我们俞城市公安局禁毒总队没有这样的孬种,更没有这样的叛徒及败类!”

“对不起,队长!”蒋快怂包地大声哭诉:“我不想死,我爸妈就我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们失独,不然我就太不孝了!”

“谁他妈不是独生子女呀!”孟严咒爹骂娘地大叫:“就你他妈的命最金贵!”

蒋快被骂得抬不起头来,其埋头抽噎悲哭的同时,肚子也是不争气地乱叫,简直是丢脸丢到家了。

“哈哈!”陆横生发出狂笑:“小兄弟,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嘛!爱生恶死这是人之常情,更是人的本性,没什么好丢脸的。你听听——你这肚子都在教你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啊!”

蒋快的脑袋更加埋垂得厉害,抑制不住哼哼唧唧的委屈道:“昨天——昨天晚上,我们八点就从俞城马不停蹄地赶来,连晚饭都没吃。”

“蒋快,你他妈什么都透底了!”孟严暴躁地狂怒:“你是要向毒贩讨饭吃吗?”

“别说得这么难听嘛!”大头满目看笑话地走到对方的面前:“人都贪生怕死,这是人的本性,再正常不过。”

邵洪涛瞋目裂眦,眼白透出暴怒的血丝,他恨不得将眼球撑爆:“你们要把这叛徒带走就赶紧的,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队长!——”蒋快发出背绝的大叫:“我也不想这么做,我这也是没办法啊!”

“从现在开始,我不是你队长!”邵洪涛直恨不得将自己的心脏喷唾而出:“你滚吧!”

陆横生就是要这种离间的效果,冲其身边的手下提高嗓门道:“来人!带这位警察同志去餐厅,好吃好喝招待着!”

蒋快似乎并不想成为叛徒,其哀嚎地大叫队长的同时,则是被大头的两名打手簇拥着带去游轮一楼的餐厅。

星梦奇缘号游轮的领空,苗佳佳正观察着甲板上的发生,虽然她听不到双方对话的情况,但见蒋快被两个绑匪带走,她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见蒋快哀嚎的表情,以为这个傻小子凶多吉少,便不自觉地捏紧了望远镜,因而没注意驾驶舱传来上海警方呼叫的信息。

突然,驾驶舱的领队回头,满目惊喜地望向她:“苗姐,上海方传来了消息,他们顺利截获了强氏兄弟一行!”

“什么?”苗佳佳的面状先是一愣,继而放下手中的望远镜,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忍不住露出了兴奋的大叫:“这么说来——老大有救了!”

半个小时前,上海警方的巡逻艇泊在距离强富荣的高速艇五百米左右的位置,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莫中汉正用夜视望远镜,眼见强富耀驾驶的救生艇,像是一条橙色流动的水波,其拨开磨砂玻璃似的海雾,便一溜烟朝往目标的方向驶去。

这样,莫中汉看到高速艇只身驻定的强富荣,其嘴角淡撇笑容道:“你们做好下水的准备了吗?”

几个身穿潜水服的警员从莫中汉身后的巡逻艇舱内走出,为首的下属冲领导点了点头,莫中汉便拉下头戴的潜水镜,咬住了浮潜呼吸管,示意行动即将开始。

他们八人相互之间轻轻颔首,莫中汉带头入水,一个轻轻地猛扎,无论是声音或水花都消失在了砂玻璃的海雾之中。八人浮出水面,莫中汉环视一圈,清点了一下人数,大家便朝往目标的方向摆臂游去。

此次出逃为了避免行踪暴露,强富荣没有带下属,他亲自驾驶高速艇,想必也是为防止节外生枝;陆母本就晕船,再加上受惊及心事重重,便越发晕眩呕吐得厉害,正由女儿陆甜甜陪护在船尾。

陆甜甜安抚哭泣中的母亲,母女俩突遭如此惊天变故,又漂泊在无边无际的大海,未免有种孤苦无依的落难之感。

强富耀正陪哥哥坐在驾驶舱内,他望冲母女俩的方向叹了口气,便转脸看向强富荣:“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

“从这里到附近最近的海岸线便是台州,不到一百海里。”强富荣摆弄了下方向盘道:“我现在没办法加速,以免引起雷子的警觉;但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以台州为中转站,把她们母女俩送去东南亚。”

“什么?”强富耀的神情一诧:“你是准备偷渡?”

“怎么?我这算是仁至义尽了!”强富荣凶狠道:“陆横生把你绑架,跟我谈条件,我就应该假意答应他,只要安全接到你,我就可以把她们母女俩丢下不管,让她们葬身海腹。”

“大哥,你不能这么做!”强富耀着急道:“她们两个女流之辈,特别是陆伯母,根本就不知晓陆横生做的那些事。”

“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强富荣磨牙凿齿:“不就欠他们陆家那点儿钱吗?至于跑到密湖山庄去大闹场子,让我们兄弟俩脸面尽失,在剿龙及其一众下属面前下不来台。”

尽管强富耀回忆当时的情景难堪,但认为事情已经翻篇,没必要一再揪着不放:“但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可没过去!”强富荣满脸的麻子好似喷发的火山,其脸红脖子粗,胀满了一肚子的火气。

不想,强富荣的话音刚落,有如从水中传来了意韵深远的鲸歌,莫中汉如同海怪般从船头一跃而起,他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比起了手中的消音枪。

“强富荣,你们被包围了,举手投降吧!”

其余七名潜水警员从四面八方冒头,犹若鲸鱼般围剿高速艇,陆甜甜发出了一响尖叫:“啊!警察!——”

(贰)

密湖山庄的地下室内,宋鸢竟是面状痴柔,似乎无法想象一个四十来岁的成熟女人,如何能够保有少女热恋那样的纯真目光。

随而,女孩便揭穿了对方的阴谋:“你是故意打电话给你外婆的吧?”

戚剀倒也并不否认地笑言:“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我还是想看看我的养母——即吕霞的家人,所以我打电话到养母住家的街道办事处,养母小时候的那片老房子居然没变,因而工作人员就找到了她母亲。”

“那之后呢?”宋鸢继续追问:“你和你的亲生母亲——葛容之后又发生了哪些故事?”

“之后?”戚剀露出一副自嘲的可笑。

吕霞安葬后的第三天,戚剀整理养母的遗物时,无意间翻到了一本相册——正是戚木森带去老人福利院的那本。相册里多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全家人在镜头面前笑容如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第三者,好似养母依然活在这个家中,他们一家人仍旧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

直至戚剀看到相册底部唯一一张父亲跟外人——即葛容的合影,那时候两人都很年轻,戚木森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相片上的少女至多十二三岁,但戚剀却是一眼认出了对方。

戚剀脸上的笑容**然无存,是被冰冷的现实拉回当下,也正是这张照片把曾经一切虚假的幸福击碎如粉,让他忍不住抱着相册失声痛哭。这样,他也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养母的逝去——吕霞永远离开了他们戚家,且永远离开了他们父子俩。

戚剀不知自己是不是杀死吕霞的刽子手,他曾经威胁养母跟窦满舟彻底断绝来往,他只是想让家庭生活重回正轨,所以绝没想到吕霞会选择自杀。如果一早预料到是这样的结果,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捅破这层窗户纸,将养母推入进了心灵的深渊与绝境。

地下室像是破了一个心灵的豁口,沉默的凝滞不停地填充进这豁口,这让两人之间的气氛不至于像是一潭死水,而是流动着彼此交汇的脉脉温情。

宋鸢不清楚戚剀想到了什么,总之——这个看起来职业、理智、稳重、周密、强悍、自我的男人在那一瞬间瞧似有些失神,他先是左边的泪水滑落,然后是右边的伤感盈下,尽管面无表情,但止不住的眼泪双箭齐发,一时把宋鸢给彻底惊呆了。

“你——你怎么哭了?”

然而,戚剀沉浸在自己的哀伤之中,他正呆呆地凝视面前的女人,这令宋鸢感觉到了毛骨悚然,身体不自觉退了退,抵住椅子靠背,全无后路可退。

就在女孩惊讶的表情间,戚剀像是活转过来,“噗通”一声跪地,他没等对方有所反应,便膝行到宋鸢的面前。

“妈,我对不起您,是我害死了您!”戚剀越发悲伤如泣,竟是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他一把搂抱住女孩的腿,将脑袋埋在对方的怀里,居然嘤嘤哭得像个孩子似地满腹委屈:“如果——如果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说了,更不会威胁说告诉父亲那样的话。……如果您想跟那个男人在一起,只要您能感到幸福,我会尽我的全力帮助您、爱护您,只要您不自杀,您不以死亡的方式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您这是对我的惩罚吗?对我的警告与威胁?所以——您采用了自杀这种最决绝,也是最强有力的惩罚力度和手段。……但您是否知道——您的这个惩罚像尖利的刀子刺入进我的心口,就再也拔不出来了,它再也拔不出来了呀!……”

戚剀放声大哭,恰令宋鸢的身体一颤,女孩不知该作何反应,这是她第一次眼见这个男人的脆弱,虽然在她十五岁时两人便初次见面,但对方凶神恶煞的警告盘踞如噩梦,惊扰了她这么多年;如今整整七年过去了,命运像是兜了圈,直到毒品杀人案,她跟这个男人的命途被再次牵到了一起,这次她是警察,而对方是匪徒,好似命运就在等待两人这一时刻的相遇及审判。

无论是在医院的前几次见面,亦或是这次绑架行为的偷袭,这个男人都有一种不可一世的强大控制力;即便在一个小时前,他也是自信满满且洋洋得意地向宋鸢展示监视警方在其住处的一举一动,但唯独当讲到他的养母吕霞,所有的外在坚固都崩塌不见,所有的高墙屏蔽皆土崩瓦解,所有的表面伪装均灰飞烟灭,所有的冷漠掩饰尽不堪一击……唯有他对养母的这份悔恨及不舍却是真实刻骨的情感流露。

“小剀,我已经原谅你了!”宋鸢也不知道为何会在当刻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好像是被吕霞移魂附体,尽管她只匆匆见过那个女人一次,且还是在那种肉欲交织的情况下,但以旁观者的角度,倾听了一夜的故事,她觉得自己应做点儿什么,为这个终生隐忍的母亲做点儿什么,便不由自主用想象中逝者的声息安抚:“小剀,放下过去吧!放下心中所有执念的自责与悔恨,开始你全新的旅途和人生,这样——也才能不枉此生!”

戚剀的身体轻轻一颤,似乎是没料到会听到回复,他缓缓抬起湿漉漉的泪脸,正痴柔地望向面前的女人:“真的吗?母亲,你真的已经原谅我了?”

眼见戚剀用那双柔靡的眼神正望向自己,嘴角噙着孩童般幸福的笑容,女孩便感觉心脏纤纤地一动,目光好似幻化成吕霞的双手,正轻柔地抚摸对方的脸颊:“是啊!小剀,我已经原谅你了!因为你过得幸福比什么都重要。”

戚剀再次搂抱住宋鸢的腿嚎啕大哭,但这次并非忏悔的眼泪,而是得到原谅后的释然,更是其心境得到释放后的重归平静。

戚剀大概是有些累了,他趴俯在宋鸢一侧的腿边,便依偎着脸颊慢慢地睡着,就像是在养母的怀中安详地入梦。

宋鸢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算她被绑在了椅子上,但双腿可以自由地活动,完全可离弃摆脱这个男人依偎其而眠的睡姿,但她不由自主表现出恻隐之心,僵挺着后背一动未动,这使得偏瘫的身子很不舒服,但她咬牙不吭一声,就像之前对这个男人的不肯妥协。

与此同时,戚剀住处的客厅内,葛容正跟唐仕桪相视而坐,可以听到卧室传来技术科勘察的声音,这使得两人之间的沉默气氛越显压抑。

逢慈正不太适应地看向队长,眼见唐仕桪的目光咄咄明视,他只得闭紧了嘴巴,以免显得太过多事。

终于,唐仕桪再次重复:“就说说你是如何训化巴成的吧!”

说话的同时,这位刑警队长对手上拿着的那份材料不感兴趣,而是随手丢在了面前的茶几,以极尽放松的姿态靠着沙发,双臂抱胸,面含微笑,那意思是在强调:我有耐心等你一定会开口!

葛容死死地盯视着面前的男子,两人隔着茶几,茶几上是女人的资料,她看了一眼那叠文件,突而露出笑容道:“你想知道我是如何训化巴成为我所用?”

显然,葛容将她的亲生儿子戚剀排除在外,看似将所有的罪责均揽到自己身上。

唐仕桪不想对此细枝末节较真,便镇定地颔首道:“对!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我想看看你到底研究到何种地步,让那个杀人犯成为了一个绑架者。”

“唐队长,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了!”葛容露出了诡异的笑容,就在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她一个迅烈的起身,越过了茶几的阻隔,便单膝跪地靠在唐仕桪的面前。

逢慈大吃一惊道:“老大,小心!”

逢慈脱口而出的同时,他以为这个女人要伤害唐仕桪,便本能地挺身挡在队长的身前,度宽等一行人也都趋身保护。

唐仕桪倒是显得从容淡定,面露平静地抬手挡了挡,便止住了下属们的紧张,其目光平和地望向面前的女人,他是要看看葛容究竟想要干嘛。

逢慈便坐回到一边,让出了队长的视线,密切关注着葛容的一举一动,一旦她有任何图谋妄动之举,便可将嫌犯当场控制。

然则,葛容诚挚地注视向唐仕桪,目光一动不动,眼神饱含深情,她看起来就像是在面对恋人,但又有一种抽离事外的漫然,这让其神情幻彩出上帝之眼的一抹冷静。

唐仕桪依然一动未动,好似回以热切的眼神,但同样带着一股抽离事外的漫然,表明了是要跟对方一较高下。

葛容恍然无视,她只是动情地望向对方,就像是终于看够了男子,这才开口语速暄和道:“巴成,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我也知道你的妻子——甘妮、甘泰、罗井芬一家三口——他们统统都瞧不上你,我看到了那些报道对你的评价,也看到了很多不相干之人的妄自揣度及对你的诋毁,但更重要的是——我也看到了报道没写出的那些事实真相,特别是无人查探亦或被忽略了的那些留白——那才是真实的你!”

“对!”唐仕桪配合女人的讲述,他看起来是被巴成附体,那是坐井观天的杀人凶手——有如被相片记录定格时的样子。隔了半分来钟,他迟缓地点头:“人们看不到的那些才是真实的我。”

“所以——你相信我是上苍派来拯救你的吗?”随着情感的催动,葛容握住唐仕桪放在腿上的双手,她像是一个来自上苍天启的圣母,心怀慈悲,光耀大地,普照圣徒,而她的使命就是为了解救迷途的羔羊,特别是前来拯救眼前的这个杀人凶手。

逢慈的面色一紧,正要抬身制止时,被队长用眼角余光压下。他瞧出唐仕桪的眼梢微光莹动,倘若不是这么多年的搭档,两人之间早已心生了默契,如此细微之举如流星闪过,一般人早就忽略了。

于是,逢慈也抬眼配合地压住了度宽等人的行动。

这群下属愈加绷紧身体,不敢有一刻的放松懈怠,他们目光牢牢盯视事件中心的两人,身体状态蓄势待发地随机而动,这让每个人的呼吸皆略显凝重,反倒是葛容和唐仕桪沉浸于人物状态,因而显得比较放松。

葛容跟唐仕桪相互对视,两人就像是一对老朋友,又像是一对老情人,犹若要将彼此的魂兮望穿。

“怎么拯救?”突然,唐仕桪站了起来,他不理会逢慈等人诧异的眼神,而是展翅振臂高呼地自由发挥:“外面到处都是抓我的警察,他们一点也不理解我,更是无视我呐喊的心声……他们不知道我在甘家所遭受的那些白眼,所遭受的那些非人的待遇,所遭受的那些让人痛不欲生的各种屈辱……不光是甘妮、甘泰、罗井芬他们一家三口看不起我,整个社区都看不起我,整个南京城都看不起我……甚至——我在甘家的地位都不如那只看门狗,那只整天面冲我汪汪狂吠着的畜生……”

“对!”葛容用狂热刺激的目光鼓动对方继续说下去:“巴成,把你心中的痛苦、压抑、怨恨、愤怒、呐喊……以及对甘家所有的不满统统发泄出来吧!面冲我发泄出来吧!我就是你的听众,最为忠实的听众,因为我们的灵魂是互为一体的!”

“那你来看看我这身上的这些伤吧!这些都是那只畜生狗仗人势,在我身上留下的!”唐仕桪撸起衣袖,用力抓挠着胳膊,从而抓出了一道道血痕,惨不忍睹的一道道抓痕,度宽和廖长面色一惊,正要上前阻拦,却是被逢慈抬手压下。

此时此刻,唐仕桪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完全投入进了巴成的角色:“我受够了他们的白眼,我受够了甘家的摆布,我更是受够了甘妮把我踩在她脚下的那副高高在上的无情、狂妄、鄙俗和无知……然而,我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一个自尊好强的男人,一个拼搏上进的男人……凭什么我就应该遭受那些根本不了解我之人的唾弃与辱骂?!”

“放松!巴成,你在我面前尽可放轻松!对!就像现在这样!”葛容快步走到唐仕桪的身边,她再一次抓握住对方的手,那双手带出炙热滚烫的温度,好似爱情铄石流金的高温,这高温是要将浓烈的炽腾将他们两个合二为一:“我在你身边,我可以帮你!我不辞辛劳,千里迢迢从俞城赶来到这儿,就是为了帮你!”

帮我?唐仕桪抬起眼睛,就在那一瞬间,他已经不是被巴成附体,而恰恰成为了巴成本人,其眼神里透露出了空洞和无望的哀绝。想必,这个男人在失去曾经的爱人柳桢时,多半也是这样极致到无望的哀绝吧!

那时候,他们都快要结婚了呀!——

“唐警官,来接女朋友下班啊?”

“唐警官,你们还真是恩爱!”

“唐警官,最心疼我们桢桢了。”

“那是当然!桢桢怀孕有三个月了吧?唐警官,你可要抓紧啊!再不领证的话,孩子都该出生了。”

唐仕桪乐呵呵地回答:“我们准备下个星期去民政局扯证。”

“是啊!”柳桢抚摸着肚子幸福地回应:“我们连日子都已经选好了!”

……

岂料,另一侧的耳边则是传来自己抱住未婚妻的哭喊声:“桢桢,你别闭上眼睛,忍忍,你再忍忍,我现在就送你去医院,我们去医院!……”

漫天弥地的大雨将柳桢喷涌而出的鲜血浇成了一片汪洋。

……

所有跟柳桢的相关记忆,不管甜蜜还是亦或痛苦,皆爆炸般一股脑涌入进了心脏,疼得唐仕桪几乎无法呼吸,他将双手捂住胸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便抱着脑袋哀嚎痛哭。

(叁)

“啊!警察!——”

不能说陆甜甜那响尖叫够透够亮,透亮至可飘到一海里外的星梦奇缘号游轮,但大概正是由于父女之间的心灵感应,陆横生皱眉地望向高速艇所在的方位。

邵洪涛坐在甲板闭目养心,当命运掌握在别人的手中,不如让自己蛰伏如闪电蛇,静候蓄势待发的破敌之机,以避免减少不必要的伤亡。

“老大,”孟严凑近队长道:“我们该怎么办?”

邵洪涛慢慢睁开眼睛,他环视向周围的情况,自己的下属们看起来有些疲态,起初的斗志也已经消沉了下去;那些船员相互交抱在一起,正横七竖八地躺在甲板上,由于现在是夜色最冷的时候,一些船员身上盖着毯子,彼此之间都在相互取暖。

船员们似乎害怕遭到无妄的殃及,距离他们这些警务人质,大概相隔两三米的距离,便自动划为了两个区域,这就像是楚汉之界,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虽然邵洪涛也有些倦意,但他强撑着没表现出来,而是靠后地挺了挺脊柱:“我们该怎么办——这就要看敌人的下一步行动指向了。”

大头扫视现场的情况,眼见两人正窃窃私语,便大步走过来,用枪指着邵洪涛的脑袋。

“说什么呢?不许交头接耳!”

邵洪涛微微一笑,抬头望向陆横生站着的船尾,可见其一脸心事重重的担忧。

“别威吓我们了,”这位禁毒队长用脸指了指其主子的方位:“还是关心一下——你姐夫的担忧吧!”

大头回目,他瞧见陆横生正凝视无极的虚空,那恰是与强富荣约定的营救之所,海风吹起了男人的边发,看起来越显其忧心忡忡的老态。

大头疾步走了过去,其面露担忧的神情:“姐夫,你怎么了?”

尽管陆横生充满心焦和忧虑,眼见这漆夜与海雾的交错,好似这疑窦笼罩下的至暗,但他明白专心应付眼前跟警方的对峙要紧,所以像是摆脱杂念般摇了摇头,便清了清嗓门,略浮出笑意道:“没事!可能是我多心了!”

大头切中要害:“你是不是担心姐姐和甜甜?”

陆横生久久没有回答,终于长叹出了一口气:“你说,如果强富荣不信守承诺,接到他那个不中用的弟弟后,不管她们娘俩怎么办?”

大头举起手中的土枪,露出一脸爆燃的凶相:“那我就一枪崩了他!”

迎着那支黑洞洞的枪孔,夜空传来炸雷似的喊话,是上海警方的直升机传来了义正辞严的警告——

“星梦奇缘号游轮的绑匪,你们听好了!——我们有重要的证人握在手上,如果你们不想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以及不可收拾或挽回的态势,那就赶紧束手就擒,放了人质,你们可能还存有一条生路!”

大头的目色一惊:“是姐姐和甜甜?”

陆横生的心头也是“咯噔”一惊,但没有表露出来,其低沉着嗓门道:“还有强富荣兄弟俩。”

“那姐夫,我们现在怎么办?”大头的样子看起来有些着急。

“大不了鱼死网破,同归于尽!”陆横生已经完全黑化成其身为毒枭的狠辣及阴毒:“我们拉几个警察来垫背,我就不相信了,警方敢对她们娘俩动手,不给她们一条活路。”

“对!”大头也是发狠道:“姐姐和甜甜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是无辜的!”

陆横生的眼神犹若恶魔,正淬毒似地回望向对方,其语态越发低沉:“各个爆点都准备好了吧!”

大头颔首:“都准备好了!”

“那就不要让兄弟们知道,带着他们一起上路吧!”陆横生环视了一眼甲板上的情况,特别是那些显得不知所措的打手,其中一人正横冲直撞地向他们跑来。

“好!”大头举起了中的土枪,也是一副豁出去的气势:“十八年后,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大哥,大哥!”那个横冲直撞的打手尖叫:“警方说他们手上有筹码,该不会是嫂子和小强总他们吧?”

“可——可他们明确提到有证人。”

“那好啊!”陆横生淡淡一笑:“雷子想交换证人,那就跟他们喊话——让指挥官亲自带着证人上船,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谈、好好谈。”

与此同时,孟严拧身挪到了邵洪涛的身边。

“老大,上海警方喊话有重要的证人握在手上,这是什么情况?”

邵洪涛凝眉分析道:“这说明有两种情况:一、上海警方虚张声势,想通过谈判的方式,接近陆横生,以寻找机会解救我们。”

当即,孟严感受到了生的希望,面露惊喜道:“那第二种呢?”

“第二种就是——”邵洪涛目**光:“上海警方的确握有很重要的证人,而这证人不仅可以保下我们,还可以救我们。”

“能救我们?”孟严定额沉思:“这就说明证人的身份很重要,那会是谁?”

两人的目光同时对视:“是陆横生的老婆和女儿!”

同一时间,蒋快坐在游轮一楼的餐厅。果然,那只烤羊腿在烤箱的加热下,正散发着油滋滋的香气扑鼻,特别是那孜然的味道简直是这郎朗馥郁的一抹彩云,为这香气涂抹上了瑰丽迷人的色彩。

那两个押解的绑匪多半饿了,他们各自盛了一碗白米饭,两人也不使用任何的刀具,就着一双脏手撕下羊肉,便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如果说之前的怕死带有演戏的性质,那这一刻便是实实在在地饥肠辘辘,蒋快完全放弃了伪装,他清楚趁此机会多吃,只有恢复了体力,也才能有力气及机会营救队长和同事们。

“还是你小子识时务。”大概吃了半饱,便有精力说话,年龄大的那个绑匪用油乎乎的手指摸了一下油腻腻的嘴巴,但这样的擦拭完全没起到任何清洁的效果,以致其眉开眼笑说出的话音都是油垢污秽:“不像你们队长和那些死雷子硬扛,我们老大——啊!也就是大头,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别说卸胳膊卸腿,命案也背了三四条。”

蒋快正吃着一块带筋的脆皮,原本之前感觉肚腹饥躁难耐,但多吃了几口,味道不过如此,特别是第二次进烤箱,难免羊肉失去了水分,肉质有些发柴,他便抻了抻脖子,顺下了一口气,察觉胃囊垫底,这才说道:“你是说大头有命案在身?”

另一个绑匪面容一惊,便用手肘怼了怼同伙:“你少说几句,省得被老大知道,小心他卸你的胳膊和腿。”

那个年龄大的绑匪愈加乐出油乎乎的黏笑:“不要告诉老大就好了!”

蒋快趁着两人松懈,正在一边咀嚼不停,一边溜目四处打量,他瞧见餐厅一角放着一个黑色的塑料桶,既突兀又诡异,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面现奇怪。

“啊!”那个年龄大的回头看了一眼:“那是工业酒精。”

“工业酒精?”蒋快奇怪道:“运输工业酒精干嘛?”

“谁知道呢!”第二个绑匪回答:“这都是老大的安排。”

“我能过去看看吗?”

蒋快起身,正要朝往那只黑桶走去,却是听闻了一声喝止道:“小子,别得寸进尺!”

那个年龄大的从腰口摸出土枪,霍地站起身,蒋快也没看清楚对方的动作为何如此迅猛,黑洞洞的枪孔便用力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蒋快感觉额侧一疼,脸色闪过一道对抗,他本想闪身地躲开,但如此势必暴露其真实意图,便控制住身体练家子的驱动,而是装作被吓坏的样子高举起双手:“哎!大哥,别激动,别激动!开个小小的玩笑嘛!”

“小小的玩笑?”那个年龄大的面露怀疑,正偏着脑袋打量向对方:“你之前在甲板上被吓尿的样子,该不会是演戏,想借此偷偷打探我们的军情吧?”

“不是不是!”蒋快立马屈膝下矮桩道:“大哥,我真不想死,我们家就我一个独子。”

“你们城里人,都是独生子!”绑匪笑道:“不像我们贵州山穷,所以一心求着多子多福!”

蒋快赶紧套近乎:“听来,大哥的生活似乎也不容易啊!”

“是啊!”这个绑匪叹气地将枪放在桌上:“容易的话,谁会带着弟弟来干这马仔的活儿,受人驱使,当牛做马!”

“唉!”蒋快夸张地长叹了口气:“大家都不容易!那你们兄弟俩叫什么名字啊?”

弟弟回答:“我叫贵根,我哥叫贵土,我们哥俩相差十岁。”

“贵根,贵土?”蒋快先是面露震惊,随而便傻笑地点头:“这两个名字倒是很有特色。”

哥哥贵土道:“我知道——你们城里人觉得我们农村人起名字土。”

“还好,还好了!”

当即,气氛回到尴尬——这对来自贵州山区的兄弟,也是埋头苦相地默默吃饭。

一顿夜宵吃了半个来小时,蒋快眼看吃得差不多了,他用纸巾擦拭满手的油污,附带擦嘴的同时问道:“我想去卫生间。”

“我也去!”哥哥贵土也用纸巾抹了抹嘴巴,顺带打了一个臭气响亮的饱嗝。

原本,蒋快是想趁单独去卫生间的机会,查看游轮有什么漏洞,或是存有布控的情况,特别是其他地方是否有这种类似的黑桶,但眼下被绑匪贴身跟着,他不可能有太大的动作,便跟着贵土来到了餐厅一侧的卫生间。

两人赤诚相对地并排在小便池撒尿,蒋快走到盥洗台前正在洗手,可见盥洗台下方的实木柜子,墙上的金属纸盒已经没有纸巾了。

蒋快心念:天助我也!便大着嗓门说道:“这没纸巾了,不知道这柜子里没有没!”

“哎!你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贵土骂骂咧咧地走了过来,眼见蒋快已经打开了桶盖,可见里面装有淡黄色的粘稠**,一股刺鼻的酒精气味正迎面扑鼻。

就读于警校时,蒋快粗浅地学习过各类炸弹方面的知识,他立马反应道:“硝化甘油?”继而脸色惊变:“糟糕!这——这是**混合炸药?”

蒋快的心中立马拉响了警报:陆横生该不会是想跟我们警方玉石俱焚吧?!

(肆)

戚剀住处的客厅内,唐仕桪放下柳桢,坐回茶几的一侧,就像两人开始对峙那样,相互之间用目光对视,或绞视或平视,或傲视或敌视,但更重要的是探视,相互刺探各自心底的那份军情。

葛容毫无半点的怯意,忽而犹似爆燃的烟花,竟是发出狂肆的大笑:“你在这里跟我浪费时间,你就不怕陆横生带上你的同僚玉石俱焚?”

唐仕桪的呼吸恢复顺畅,脸上的泪迹也已经干了,其眉头微微一皱:“既然你对我们警方这么了解,那应该很清楚我跟姓邵的那棒槌不对付吧?”

“那好!我们就回到眼前——”葛容便大大方方地翘起了二郎腿:“这下,你应该很清楚我是如何训化巴成的吧?”

唐仕桪也是极尽放松地贴靠沙发:“我听明白了,你训化巴成就是很简单的心理学——看似将心比心、感同身受,站在对方的角度,同情且思考问题,但说白了——这就是煽动,就像那些传销组织所惯用的手法与伎俩一样——表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但实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葛容微笑地承认:“但你不觉得这种最基本且最具煽动性的方式,对巴成这种没多少文化的人最有效吗?不然,那些传销组织为何通常欺骗的往往都是刚踏入社会的大学生,即便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但初入社会,生活经验和智慧皆不足。另外,就是老年人与家庭妇女,他们对社会新科技的认知和判断力较弱,导致很多传销理论看似荒谬,但由于极具**力,使得这群意志力薄弱、判断能力较低,以及社会经验不足的人很容易接受,进而上当受骗。”

“还有一种情况——”唐仕桪语态优雅地补充:“同乡带同乡,因为信任及共情,他们通常没什么文化或涉世不深,也让这种人容易信任他人,以及被蛊惑或是利用。”

“对!”葛容姿态典雅地颔首:“唐队长作为资深多年的老刑警,自然对这方面的破案经验很丰富。”

“错!”唐仕桪嘴角邪笑,端出领导的官派:“通常传销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案件不必我亲自出马!”

葛容不用邪笑,即便浅吟莞尔,已是风情万种,其嘴角发出响尾蛇般“沙沙”的笑声:“这么说来,我很荣幸了!”

“你是说戚剀?”

尽管唐仕桪没说话,但眼神所指明确道:不然,还会有谁?

葛容的面色倏而悬肠挂肚,甫现出复杂且柔情的慈爱:“也许——母子之间天生就具备这种天然的症状吧!”

“但我很难理解。”唐仕桪摇了摇头:“亲属之间怎么可能会存在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这种不正常的情感依存?亲情不应该是一种爱的本能?怎么会利用这种心理学的策略?这不是给伟大的亲情蒙上了一层羞耻的颜色吗?”

葛容愈加笑容深沉:“你认为他是在利用我?”

“难道不是吗?”唐仕桪的目色回淡:“大概因为我跟父母之间就是很正常、很寻常,也是很幸福的父子、母子及家人的关系,因而无法理解这种假借以爱之名的亲情利用。”

葛容淡淡微笑,神色和煦普照,她显然不屑回答如此没有技术含量的警方提问。

密湖山庄的地下室内,空气很平静,氛围很平静,人心也很平静……但这让宋鸢也越发感受到时间难熬,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安静了,是两个对抗之人的内在安静——人质与绑匪之间的内在安静。

他什么时候醒啊?我身体僵硬得快不行了!我不是应该采取比较激烈的手段吗?怎么能容忍嫌犯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宋鸢感觉左腿麻得没有知觉,身体已经僵挺到了极限,她准备调整一下坐姿,特别是后背杵得难受,便微微俯下了上半身,动作尽可能轻盈舒缓,是希望借此蓄势待发,不要震醒这个脆弱的男人。

由于宋鸢弓下身子,当眼看清戚剀睡姿的侧颜,这个男人居然也算是好看,但并非那种气息强大的好看,而是有种不经意的淡息绵长,跟唐仕桪的浓烈队长气质完全不同。

宋鸢想起唐仕桪也曾在自己面前展露其脆弱的一面,男人的脆弱因为并不轻易地外泄亦或展现,所以往往比女人的脆弱更加让人怦然心动,并且与之产生共情。

女人的脆弱通常带有明显示弱、寻求保护、博取同情、表达臣服的表演性质,但男人的脆弱却是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与其强大的荷尔蒙形成反差剧烈的对比,因而更具这种差异化的魅力及吸引力。

大概也正由于如此,男人的脆弱常常呈现一种共性,宋鸢在戚剀的身上,看到了爱人的影子——他们都是那种瞧似强悍掌控的外表下,孑立隐匿着一颗柔软而敏感的内心。

但宋鸢的腿实在太麻了,以致此般欣赏无福消受,她便小心翼翼地收了收,虽然动作极尽轻柔,但还是弄醒了戚剀。

“啊!对不起!”戚剀发现自己失态,略带紧张地解释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睡着了。”

宋鸢显露其超脱年龄的成熟:“你能睡着,这也算是一种交心的表现吧!”

戚剀狐疑地望向对方:“你不恨我把你绑架至此?”

“但至少,你现在还没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宋鸢拉回正题道:“你亲生母亲跑去给你养母吊唁,你们母子俩匆匆见了一面,但之后她如何被你拉来,完成了你的这个复仇大计?”

戚剀没有急着回答,他盘旋着身子,活动了下四肢,拉着之前坐过的电脑椅,依然面对椅背,横跨身子坐下,他将下巴放在了椅背处,就像是一只安静的金毛。

“所以你认为——我利用了我的亲生母亲?”

“利不利用,你们母子俩觉得心安就好!”显然,宋鸢的言外之意是下表态:母子之间血浓于水的复杂情感哪能用简单“利用”一词概述得清楚亦或表达得明白。

戚剀淡淡一笑,难得跟女孩心意相通,便讲述接下来的发生——

安葬养母的一个月后,戚剀偷偷查看了父亲的手机,他找到了葛容的电话,两人相约在咖啡馆见面。

那是一家毫无特色的咖啡馆,放着轻缓低调的爵士,之所以说那音乐低调,是指音律好似沉在地板表面,母子俩说话无需耗费多大的气力,就从那音乐的背景中便自然浮现。

“你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看我和你父亲唯一的一张合影。”

“是这张吗?”戚剀将那张唯一的合影推到了对方的面前。

葛容歪头看了一下,露出满面的笑容道:“没想到——你父亲也保存着。”

“这是我们全家福之外,父亲唯一留有跟外人的合影。”看来,戚剀暂时还不想承认对方亲生母亲的身份。

葛容并没有在意,而是关切地问道:“你母亲离开了一个月,你父亲现在的精神状态怎么样了?”

“每天都在诊所,看似认真工作。”戚剀如实回答的同时,而是观察女人的反应,再者——这“看似”一词也让人感觉韵味幽深。

葛容的手指修长,而且保养得很好,她看起来不像四十五岁的样子,说是三十五也不为过。当下,她轻轻捻起杯把,小酌了一口放下,舒展着语态道:“你父亲都没有什么未来的规划或是打算吗?”

“怎么?”戚剀的目光跟随女人放下的咖啡杯,便下意识地将双手交握放在了胸前,这才面带笑容:“您觉得自己有机会了?”

葛容的嘴角轻轻一抽,显然是被戳中了心事,但转而用风轻云淡讨教的语态道:“你说我通过医美——”女人用修长的手指抚摸过出现鱼尾纹的眼角:“回到二十来岁的样子,你父亲会不会重新爱上我?”

葛容先是一愣,随而像是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她居然没有生气,则是发出格格巧笑的少女气息:“你这脾气倒是跟我有七八分相似。”显然,她在暗自言说:这个亲生儿子倒是跟自己的气性相投。

戚剀顺水推舟道:“这么说来——您接到我的电话,并且肯愿意来赴约,是来认领我这个亲生儿子了?”

“你这么聪明的一个孩子,就算我认不认领,你也已经确认无误了吧?”葛容转换着话音:“但对于自己不是吕霞亲生儿子的这个事实,一定感到很失望吧?”

戚剀摇了摇头,面带出笑容道:“戚家总算待我不薄,特别是我的养母。”

“是啊!”葛容回答:“吕霞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不然——我也不会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给她抚养。”

“那您能具体说说——您和我父亲是怎么有的我吗?”

戚剀知道双亲结婚的故事:戚木森在考上牙医资格证之前,一直在祖父的中医馆帮忙,二十二岁那年——即一九七七年的某天,中医馆照常对外营业,门口倒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吕霞。当年,吕霞声称自己来俞城找亲人,但没有找到。戚木森及其家人见这个女人可怜,又因为发高烧,就收留了对方。戚木森对女人一见钟情,便细心照顾对方,进而产生了感情。

吕霞来俞城一是为了能找到窦满舟,二是为了远离家乡的流言蜚语,但既然没有找到前者,她在俞城又无依无靠,病好后没有去处,戚木森说服双亲,便让女人在中医馆帮忙。一来二去,戚木森知道对方更多的信息,他没有想到女人跟自己同龄;而吕霞实在无处可去,加之再三接受戚家的温情及好意,她也就自然答应了戚木森的求婚。

但跟吕霞结婚了三年多,养母没有任何怀孕的迹象,这让戚木森有些着急,又由于他本身学医,多半猜到两人的身体可能存有某种问题,便提出到俞城市人民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那时候葛容二十一岁,恰在俞城市人民医院实习,是她给吕霞亲自做的检查,发现对方没有生育功能。

“得知消息那天,”葛容的声音十分柔缓:“那天你父亲喝醉了,来敲我宿舍的房门,因为无法跟深爱的女人拥有共同的孩子,这让他感到很痛苦。”

“所以——”戚剀明白地点头:“你就接受了我父亲的投怀送抱,也可以说是他的酒后乱性?”

面对儿子略带调侃的口吻,葛容并不以此为耻地笑道:“就像你刚才说的,你父亲从没爱过我,一直把我当作小妹妹来看待,如果那是此生唯一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

“是啊!”葛容毫不避讳:“半年后,我便带着你,挺着大肚子,向你的养母耀武扬威。”

大概怀孕了半年后,葛容前往戚木森夫妇俩经常去的那片菜市场,装作跟对方意外偶遇。

由于葛容帮自己检查了身体,吕霞又听丈夫说两人是邻居,从小一起长大,戚木森便把葛容当作自己的妹妹来看待,因而吕霞看到葛容时,显得很高兴,远远地打招呼,因为意外见到女人怀孕,吕霞以为葛容结婚了,顺而询问其丈夫的情况。

葛容装作漫不经心地扫视过戚木森,对方自是回避的眼神,葛容便说自己没结婚,只是怀上了心爱男人的孩子。

当天晚上,戚木森惴惴不安,生怕妻子问起葛容的情况,但吕霞什么话也没说,而是照常做饭收拾家务。在餐桌上,吕霞照例给丈夫夹菜,并且跟公公婆婆有说有笑,夫妻俩依然没有话题可聊,这让戚木森愈发心怀鬼胎,担心妻子瞧出端倪,但又不便直言询问。

那天夜间夫妻俩躺在**,戚木森尝试着跟妻子亲近,则是被吕霞以身体不舒服为由拒绝,他便猜测对方多半已经瞧出了端倪。

第二天一早,戚木森便来到葛容的住处,询问其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葛容直勾勾地望向对方笑而不答,但一切事实已经昭然若揭。

“你想拿这个孩子怎么办?”

“我想拿他怎么办?”葛容吃惊地抚摸着肚子:“这是你的孩子,你问我想拿他怎么办?”

戚木森决绝地说道:“我不会离婚,更不会跟你在一起!”

葛容一脸生气道:“大不了——我一个人将他抚养长大!”

不想,门外传来吕霞的声音:“你是一个单身母亲,未来还要结婚,组建自己的家庭,恐怕——带着这么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不方便吧?”

戚木森面露震惊,他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口,就见妻子推门走了进来,面目平静地望向两人。但是那表情太过平静无波,那种平静好似如镜的冰川,面对丈夫的出轨,甚至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吕霞没有表现出愤怒,却是接受的淡定自若,这让戚木森感觉心口一疼,直觉这三年来的婚姻生活根本就没有任何的意义。

也是经历了这番较量,葛容便明白自己败了,而且败得彻彻底底,败得体无完肤,败得万劫不复,败得没有任何的还手之力,更是败得自己好似一个可笑且卑劣的小丑……在这个女人身为妻子的恬淡气场下,葛容作为一个小三的身份,已然毫无任何翻身的可能。

吕霞站定在两人的面前,横眼扫过了双方的反应,她判断无误后说道:“既然她怀的是你的孩子,而我又没有生育能力,你又不肯跟我离婚,同时她又没有结婚……综合这多方面的现实考量,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这孩子生下来后,由我们来抚养,名正言顺地给他一个戚家的名分。”

咖啡馆内的音乐愈加低沉,戚剀定视地望向面前的女人,其表情也如他养母在面对丈夫的出轨时那般纯和宁淡。

“所以,您就把您的亲生儿子交给了您的情敌?”

“我可能连你养母的情敌都算不上吧!”葛容苦涩的笑容就像是没有加糖的黑咖啡:“你父亲说他很后悔,说他听到无法跟吕霞有孩子,便借酒消愁,酒后乱性,也才会铸成如此大错,所以跪地恳求你母亲的原谅。当时,我就明白即便怀上你父亲的孩子,你父亲也不可能真正地爱上我。”

戚剀没有说话,而是以柔和的目光望向亲生母亲,很明显是在刺激对方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葛容露出自嘲可悲的笑容:“我成为了自己眼中最讨厌的那种女人。”

终于,戚剀从聆听间恍然回神:“因而生下孩子后,您把我交给养母,就自动消失离开了?”

“对!”葛容颔首:“我想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

“但您似乎并没有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啊!”戚剀遗憾地摇头:“我母亲去世后,您便再次出现,是认为自己的机会来了?”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忘记你父亲。”葛容叹了口气:“不过,我想不明白你母亲为什么自杀?”

“因为——”戚剀用极冷的声音道:“她从没爱过我父亲,她爱的是另一个男人,那个让她终生无法再次生育的男人。”

葛容大概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她流露出苦涩难过的笑意,看似毫无价值地摇了摇头:“这人生的爱情啊!——兜兜转转了这么多年,回头想想还真是无聊。”

戚剀依然保持其面具般的冷漠:“但很多时候,人忙忙碌碌就是为了这份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