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杀(《回忆师·逢慈前传》下部) 第三十一章 陈年旧情

(壹)

密湖山庄岑寂萧索,戚剀手捧一只金属托盘,周身带着家常的烟火气,便回到了阴暗的地下室。

原本,宋鸢趁绑匪离开,正闭目养神,以保存体力,但她听到门开,急忙睁开眼睛,其面目保持高度的警觉,将身子本能地稍稍后仰,便带出了防备的架势。

但戚剀没有看向人质,他将托盘放在电脑桌,可见盘内摆放着两份海鲜意大利面、醋溜肉片、清炒木耳海带丝、一盆紫菜蛋花汤,以及一瓶基安蒂酒(Chianti)和两只高脚杯。

“你不用这么紧张,至少——我目前不会对你有所举动。”

但宋鸢并没有放松警惕:“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对我有所举动?”

戚剀于嘴角露出无声的笑纹:“至少,也要等你的心上人发现你失踪啊!”

宋鸢的目色一愕:“你想对仕桪做什么?”

“仕桪?”戚剀笑出声道:“叫得好亲热啊!”

宋鸢挺直身子暴怒:“你到底想对我们干嘛?”

戚剀淡淡一笑,则是答非所问:“这是我从山庄厨房的冰箱和橱柜找到的一些食材,你不吃点儿吗?你应该从中午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了吧?”

说话的同时,戚剀端着一份海鲜意大利面,便踱步来到了女孩的面前,可见两只油焖大虾金灿灿地蜷在醒目的位置,扑鼻的香气倒也勾人食欲。

但宋鸢将脸别向了一边,并不接受对方的好意道:“你绑架我到底想要干嘛?”

戚剀挑了挑眉心,那意思是说不想吃啊!他拿起了盘子一侧的银叉,似乎有意勾引女孩的馋虫,便大口吃了起来:“这就要看你男朋友对我想要干嘛。”

宋鸢咬了咬嘴唇:“你已经无路可逃,我们会将你绳之以法!”

“哈哈!”戚剀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走到电脑桌旁,拿起托盘内的红酒开瓶器,便“砰”地一响拧开了木塞,朝往其中一只酒杯斟满,摇晃地举到眼前,通过微弱的顶灯,可见玫瑰红的酒液陈酿挂杯,将其笑容晕染出梦幻的感伤。

“这是意大利最著名的红酒——Chianti,配海鲜意大利面最好,你真不来一杯如此佳酿美馐。”

宋鸢喷出冷笑道:“没想到,你对美食还挺有研究。”

“略有研究罢了!”戚剀举起了酒杯,双目透过杯身,像是在注视自己:“不然,以剿龙那样的土豹子,他经营这家山庄,怎么会知道哪些美食搭配美酒足够上格调、上档次,特别是这些彰显身份的装逼路数。”

宋鸢微微愣神地颔首明白:“你由于母亲的自杀,为了报复窦满舟,不惜靠近他的地下女婿,甚至教剿龙装逼,更是教他制作毒品……这些都是你计划的层层套路?”

戚剀放下酒杯,坐靠着电脑桌,于嘴角露出了一抹苦涩的笑容,那笑意里凝聚对命运的无奈及生命的无常,带出了对于母亲的亏欠,以及对父亲的深彻悲悯——那分明是一种爱而不得的深彻悲哀。

“不要总是说——这是我的套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突然,戚剀笑了起来:“你知道四年前,他说服窦娟不惜拿出制鞋厂那边的所有积蓄,也要买下这幢烂尾楼,打造这座山庄的目的和用意是什么吗?”

宋鸢自然问道:“是什么?”

“哈哈!是因为他自卑啊!”戚剀发出瞧不起的笑声:“剿龙的家是这俞城附近的农村,在他高三那年——也就是十九岁时,父亲被查出得了脑瘤。他的父亲没有医保,所以他只能终止学业,进城打工,为父亲筹集医药费。在这期间他遭遇了无数白眼,更是受够了身为穷人的痛苦与折磨,但还是没能挽救回其父亲的生命。”

宋鸢颔首明白道:“所以——他不惜一切手段,发誓要成为有钱人?”

“对!”戚剀继续讲述道:“他打造这座密湖山庄,就是想用来结交政府高官、商贾贵胄,特别是那些有钱人,因而他做这个地下赌场,也是为了让那些曾经对他翻白眼的混蛋,将钱乖乖地送进其口袋。”

“那你的言下之意是说——”宋鸢试图挖掘剿龙性格特质更为深层次的那面:“剿龙之所以攀上窦娟,仅仅是为了出人头地,他并非对这个女人心存真爱?”

戚剀对此不感兴趣:“他们夫妻俩的事,这我就不清楚了。”

宋鸢一时沉默,似乎是在思索剿龙对窦娟是否真爱,她抬头望见对方正研究地看向自己,虽然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那种害怕,但还是感觉很不自在道:“你——你看我干嘛?”

“在医院遇见你那次,我就明白——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落败了!”戚剀略微压下的眉额,一双狼嚎似的低冷目光,受伤般望向面前的女孩:“我准备计划之后的全身而退——彻彻底底地落败了。但剑身已经出鞘,刃锋凛冽,杀意铿锵……我没办法抽刀断水,转身离开,所以只能咬碎牙齿,硬挺着脖梗吞入进肚子,将整个计划贯彻实施下去。”

宋鸢不理解道:“为什么不能抽刀断水,转身离开?为什么不能及时止损,亡羊补牢?为什么要让情况变得更坏更糟,一定要将这整个计划贯彻地实施下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哪这么多为什么?”显然,女孩这一连串的“为什么”拉爆了戚剀心中那个血淋淋的隐痛:“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经历过失去母亲的切肤之痛!”

绑匪的呼啸迎面砸来,宋鸢的面目一愣,她张了一下嘴巴,感觉到嗓门既干又哑,好半天才低回着喉音:“能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终于,戚剀止住了由于愤怒而疼痛发抖的身体,他的脸色好似蒙上了一层淡雾,那淡雾下是看不出质地的白霜,让这个男人瞬间有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孤绝,显然是为失去母亲感到悲恸,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泪迹,却是满目风霜的憔悴与苍凉。

“我之前已经说了——”戚剀从冰雕幻活的同时,将后背贴靠着电脑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面;这样,他的视线跟女孩保持水平,不再是刚才那般高高在上,而是以平视的姿态安详地望向对方:“我在父亲的木森牙科诊所,看似对你的那番威胁,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当时我心里感到极度害怕罢了!”

“感到极度害怕?”宋鸢诧异地反驳:“但当时,害怕的那个人应该是我啊!”

“我害怕你将看到的情况向外散布,”戚剀显露出深彻的疲惫,他低头掩饰满面的倦容,停顿了一下才络续说道:“所以——也才摆出了那副凶相,目的是为了让你闭嘴。”

宋鸢微露错愕,便明白地点头:“正所谓家丑不能外扬?”

“对!”戚剀颔首:“当时,我就像现在这样,坐在诊所大厅的服务台背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以及面对治疗室内的情况。我就像是一个被好奇心击中的孩子,偷看到了不该瞧见的真相,更是那种无法承受及罪孽深重的真相。”

是啊!跟窦娟从宋鸢口中得知其父亲——窦满舟**真相时的反应如出一辙,一个儿子怎么能忍受最为敬爱的母亲跟父亲以外的男人**,并且还是以那种**且情欲的方式一丝不挂呈现在自己面前,将最为隐晦的肉欲及肮脏横陈在自己的眼前。

宋鸢的面容些许震动,她没想到对方承受如此巨大的痛苦、悲伤、压抑及隐忍,这是她这七年来完全沉浸在自己被要挟的恐惧当中,更是通过噩梦的方式反复回忆、演练、放大、周而复始……她从未想过或是感同身受威胁者自身所承受的无尽伤痛,因而一时不知道该用以何种面目回应。

“所以——”戚剀继续讲述道:“我就坐在诊所接待室的服务台背后,将自己隐藏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这么做的目的一是为了他们办完事,如果走出治疗室,不会与我尴尬碰面,二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局面,我当时——我当时——我当时已经完全——”

戚剀的面色泛起窒息般的潮红,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羞愧难当,显然不明白自己为何出现在那种母子两难的境地,所以嘴唇颤抖地说不出话来。

宋鸢点头明白道:“但你没想到我意外来到诊所,和你一样,也看到了不该瞧见的发生。”

“对!”戚剀长长地出了口气,压下脸上泛起的红潮:“我威胁你——那只是权宜之计,在那种突发状况的情形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想用威吓的方式,赶紧让你离开,但没想到——你咚咚咚跑出诊所的声响,惊动了母亲和那个男人。”

宋鸢颔首猜测道:“所以——你和你母亲撞了个正着?”

“对!”戚剀用双手蒙捂住脸颊,是无法面对当时的情景,以及心怀满腹的后悔与哀伤:“大概——由于无法面对我和父亲,当天晚上,母亲便选择了自杀。”

“什么?”宋鸢的面色微震:“你母亲是因为这事自杀?”

“是啊!”戚剀苦笑道:“你们警方调查我及我的家庭状况,多半从街道派出所得知的情况是——我母亲因为抑郁症而自杀身亡。”

“对!”宋鸢点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女孩不顾双手被反捆,则是努力坐直了身子,以便这样可以将真相听得更加清晰且明了,其目光更是无比渴切地望向对方。

(贰)

戚剀讲得有些口干舌燥,他站起身,眼见桌上的酒杯,酒醒得差不多了,就将酒液一口干下,但这样明显不过瘾,戚剀便抱起酒瓶,仰头灌了个大半,低眉呼呼喘气,这让他看起来像是一只受伤了的野兽。

酒精的浓度给他带来了莫大的勇气,戚剀浮现出微醺的醉意,便一屁股跌坐回了地板,摆出了一脸无声而压抑的嚎啕,但嗓子干涩发不出任何的声息,也看不出他是在哭亦或是在笑,只能瞧出其情绪是无法控制的失态。

半晌,这个男人终于稳定住情绪,背靠电脑桌轻轻地喘气,那样子就像是苟延残喘,进而证明这七年来他到底活得有多憋屈及压抑,比他那个一无所知的父亲还要憋屈及感到压抑,犹若堕入进暗无边际的深渊泥淖。

宋鸢也不催对方,她在戚剀的脸上看到了莫大的隐忍和悲恸,他犹若一个失去了母亲便无家可归的孤儿,其心跳缓慢地沉放进了肚子,就像于脾胃的底部端着一碗凝心定神的良药——尽管苦口,却是多滋。

“那天——”戚剀如同活转了过来,他将身体坐正,背抵着电脑桌,呼吸似地讲述道:“我逃离了诊所,在大街上游**,一天都心不在焉,不知道该如何回家面对母亲,以及对此一无所知的父亲。”

戚剀一直拖到晚上八点,眼见整座城市万家灯火,那一盏盏灯火背后是无数家庭的温馨团聚,但唯独则是没有自己的容身之处。

父亲打来电话,问儿子在哪儿,今天周末为什么不回家吃饭;戚剀这才慢吞吞地回到家中,母亲照常做饭,安静地收拾家务。

父亲自然不知晓这天一早在自己诊所内的发生,由于母亲在前一天以跟团旅游为借口在外留宿,因而父亲便询问游玩的情况。

母亲笑容温和地回答:“这种市内一日游最没意思,以后还是不参加了。”

母亲的言下之意应该不会跟窦满舟持续任何的往来了,这让戚剀暗暗松了口气,至少母亲并非无药可救,他们一家三口的关系还有回归正轨的可能。

父亲笑道:“我要照顾诊所,小剀也因为考上了医科大学,多是在学校住宿,我是怕你独自呆在家里寂寞,所以鼓励你多出去走动走动。”

吕霞温柔地给父子俩盛饭,她始终皆和善地面带笑容,合格表现出一位主妇为这个家庭的默默付出。那天晚上,他们一家三口像之前无数个夜晚,十分平静地吃过了晚饭,特别是吕霞一贯保持其从容镇定的悠淡。

那时候,戚剀并不知晓母亲这么多年以来的这份从容与淡定——自他记事以来的这份从容与淡定,就像是沉默于心湖之下的一座死火山,将其内在的那些炙热和欲望寂静沉淀,看似死水微澜,却是蓄发能量,一旦遭遇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便随时都有可能喷发出炽烈的爱的岩浆。

所以,当吕霞跟曾经的初恋于异乡再次相遇,这就像是火星撞击地球,那份年少时的曾经悸动,以不可遏止的喷发之势,正岩浆滔天地冲撞天色,因而唤活了母亲心中那番克制压抑已久的少年春情,就像是重新活过了一次。

“整个晚饭,我都不敢看向母亲,更不敢看向父亲。”戚剀好似回到了当年的情景,此时此刻——他连宋鸢的目光都不敢对视,而是低头望向水泥地板暗夜似的反光:“那一瞬间,我明白我的目光跟他们任何一个对视,定会击破防线,随而泪如雨下,那我该如何向父亲解释我的失态,我的悲伤,我的难过……以及——满腔对母亲的痛恨不已。”

显然,宋鸢被这个绑架者的讲述带入进了其内心深处的那份无助及伤感之中:“所以——这七年来,你都生活在痛苦和自责当中?”

戚剀没有回答,则是络续描述:“吃过晚饭,母亲便招呼我一起洗碗,那真是一个漫长无边的深邃之夜啊!”

是啊!那真是一个漫长无边的深邃之夜啊!好像那碗筷怎么也洗不干净,怎么也洗不完,怎么也洗不痛快……戚剀和吕霞站在洗碗槽前,母亲负责洗碗,儿子负责擦碗,水龙头正发出“哗啦啦——”的流水声,这使得母子之间的沉默愈发阴冷入髓。

吕霞将最后一只碗递给儿子,她意识到该说什么了,仍是那副慈母的柔情:“小剀,你是不是对我今天的行为特别失望?”

戚剀的神情一愣,手中的瓷碗差点脱落,他死死地扣住了碗边,绷持着面目,紧咬下嘴唇,这是为了避免脱力倒地,他不顾唇角甫出了鲜血,依然死死地紧咬住了下嘴唇。

“您别说了!”当时当刻,这个男人力图维持家中亲情关系的平衡与稳定:“我不会跟父亲提及我今天所看到的那一切,希望您尽快跟那个男人断了,我就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我们一家三口还像以前那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像以前那样?”吕霞无声地笑了起来:“小剀,你觉得这可能吗?我们母子俩的关系可能回到今天上午之前的原貌吗?”

是啊!七年前的那天上午,当儿子发现母亲跟初恋之间的那场外遇,就已经注定了无法挽回之后的悲剧发生,因而也自然就回不到之前那个看似和睦、实则无趣的三口之家了。

虽然戚剀明白这不可能,但他依然嘴硬地回复道:“可以!我可以做到!”

吕霞苦笑地摇了摇头:“但我做不到!”

母亲是在无言地强调:我做不到忘记曾经初恋的那段感情,就算按照了你说的我跟窦满舟断了,但也无法做到完全回往过去那种一家三口的稳定状态,没有出轨行迹之前的那种雁过无痕。

“做不到也要做!”戚剀望了一眼厨房外面,可见客厅内闪动着的光亮,是戚木森正在观看夜间新闻:“我不想让父亲受到伤害。”

“我也不想让你父亲受到伤害。”吕霞望向面前的虚空幽幽地说道:“但我管不住自己的感情,那是我的初恋,是我的初恋啊!”

吕霞一边说话的同时,一边扶着洗碗槽,无力地蹲下身子,纷纷雨下的泪水宛如寒彻的雪花,就在那一瞬间冻住了儿子的固执。

戚剀的面色一木,他张了张嘴巴,不知该说什么,嗓子更是干涩地发扁,喉头仿佛紧缩在一起,这让他感觉到窒息地难受。

戚剀低了低身子,他甚至抬起胳膊,是想拥抱住母亲,就像母亲曾经拥抱安抚年幼时的自己:曾经年幼时蹒跚学步摔倒的自己,曾经年幼时考试不如意的自己,曾经年幼时被同学欺负的自己,曾经年幼时因独自入睡而感到恐惧和害怕的自己……母亲皆用她温暖柔和的拥抱抚平了儿子那一次次滑过心头的各种伤痛。

但戚剀还是止住冲动,他挺直身子居高临下,是在用自身的道德绑架母亲:“这对父亲不公平。”

“是啊!这对你父亲是不公平。”好不容易吕霞慢慢地站了起来,恢复其一贯的从容悠淡,听不出她对丈夫的抱歉,却是满腹心灰意冷的绝望与寒彻。

当下,戚剀只顾维持家庭表面的稳定道:“既然对不起父亲,那您就更应该跟那个男人彻底了断,重新回到父亲的身边,这也是为了回到我身边,我和父亲都可以既往不咎。”

“哈哈!既往不咎?”显然,儿子这番优越感的盛气凌人将吕霞给逗笑了:“那小剀——”女人用讨价还价的口吻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根本就不是我跟你父亲的孩子,你会不会心里好受点儿?”

什么?我不是戚木森和吕霞的孩子?五雷轰顶,当脸焦黑!

戚剀面目呆滞,缓神了好半天,脑神经才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其脸色茫然一惊:“我——我不是你们的孩子?”

“是啊!”吕霞用清淡的语态道:“你是戚木森跟其他女人的孩子。”

明明做了吕霞二十三年的儿子,但当被“亲生母亲”告知血缘真相,戚剀不知该如何反应及接受,其表情如同脱落的面具般踉跄落地,好像都能将厨房的地面砸出一个血淋淋的深坑。

“但——但怎么会?”终于,戚剀嘶哑着喉头:“我——我怎么会不是您的孩子?不是您跟父亲的孩子?”

吕霞仍是那般清淡如水的从容,但这清淡利似刀锋,直戳进儿子的心口:“我自从跟窦满舟有了孩子之后,就没办法生育了。”

“窦满舟?你是说今天跟你发生——”戚剀脸色阴鸷难堪地没有吐露出“关系”这二字,此一瞬间,他直觉这两个字简直脏污了自己的口,因而便本能地刹停住了接下来的话音。

“对!”吕霞落落大方地承认:“窦满舟年轻时曾落户到我的家乡——”

戚剀快速反应道:“您是说您的家乡重庆永川?”

“对!”吕霞继续:“那时候,我们因心生爱慕,两个人走到一起,所以我怀上了他的孩子。”

什么?自己不仅不是母亲的亲生骨肉,母亲还跟父亲以外的其他男人——也就是其初恋怀上了亲生子。

也是在这一同时,戚剀满目的震惊,二十多年的家庭幸福于顷刻间便彻底覆灭,原来夫妻恩爱、严父慈母、贤母良妻、父仁子孝……此般种种都是这个组建了二十三来戚家的最大虚伪与谎言。

好不容易,戚剀大喘着粗气,接受眼前的实情:“那个人知道吗?那个人知道您怀上了他的孩子?”

吕霞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为此感觉到愧疚!”都这个时候了,但母亲仍旧一心思虑的是如何保护对方,这让戚剀感觉心里满是翻江倒海的难过。

……

多半讲得有些累了,戚剀慢慢地站起身,他拿起电脑桌上的手机,随意看了一眼时间,已是夜里的零点过。

戚剀擦了下眼角的泪迹,目光恢复了冷漠的寒意,嘴角甫出淡笑道:“上海那边的战事已经开始了吧?”

“怎么?”宋鸢的神状一悚:“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叁)

浩瀚无边的外海区域,三架警方的直升机排兵布阵,以等边三角形的方式定立水面,搅起茫茫水雾,顿扬杀气腾腾,螺旋桨将海雾打散了又重新聚拢,犹若开启了风云变幻的正义之门,表明警方誓要将身下这一众嫌犯绳之以法。

与此同时,上海警方领航发出了第四次喊话警告道:“星梦奇缘号游轮上的乘客和工作人员听好了,你们已经被我们警方包围,不要再有任何无效的抵抗,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血案与牺牲,不然我们警方就不客气了!……”

星梦奇缘号游轮的顶层甲板,陆甜甜被螺旋桨搅起的风速抽得睁不开眼睛,大头一脸虎气地望向头顶的警情,而陆横生则是不自觉捏紧了拳头,表明大战在即一触即发。

“姐夫,我们现在怎么办?”

陆横生愈加攥紧了拳头,表情却是平淡,看向小舅子道:“船上的工作人员有多少?”

“也就二十来号吧!”大头回答:“我向上海星梦国际旅行社有限公司支付定金包船,说我们这边的乘客不多,也就十几二十个,因而要求他们精简工作人员,还特别提到姐夫您携家带口出来旅游,图得就是一清静自在,这也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嘈杂人等。”

“那好!”陆横生点头:“那你带来的手下具体有多少?”

大头回答:“那十七个都是我的心腹。”

陆甜甜的脸色一愣,明显有种不好的预感:“爸,您要干嘛?”

“甜甜,”陆横生转向女儿交代:“你回房间照顾母亲,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陆甜甜急了,大概是预感得到了证实,着急地拉住父亲的衣袖:“您——您到底想要干嘛?”

“甜甜,听话!”大头也在招呼外甥女道:“你回房间,照顾你母亲——也就是我姐姐,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陆甜甜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是无法遏制的恐惧和担心,她更加用力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袖:“爸,您该不会是想将那些船员作为要挟警方的筹码或是条件吧?”

显然,女儿的猜测直切陆横生的要害,父亲寒浸的面色没有说话,则是面目生冷地注视对方,那意思是在无言:你没必要知道这些!

此时此刻,头顶传来警方第七次喊话的警告:“星梦奇缘号游轮上的乘客和工作人员听好了,你们已经被我们警方包围,不要再有任何无效的抵抗或是执迷不悟,一旦我们下海实施抓捕行动,你们就不是投案自首,而是负隅顽抗,警方将采取一切正当合法的手段将你们抓捕归案,甚至必要时——将采取就地击毙行为!……”

当即,这“就地击毙”一词像是手榴弹般撞击陆甜甜的耳髓,弹簧撞针失去平衡地爆响,便开花似地在其耳边崩裂,让她顿时便感觉四肢发麻,面容更是瞬间失去了血色。

陆甜甜顾不得耳廓想象着爆炸后的灌血回音,她死死抓住父亲的衣袖,以致指关节青白地发紫:“爸,您一旦将船员绑架成人质,这性质就变了,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陆横生的面目满是充血地发狠:“我本不求回头路。”他望向身边的小舅子:“把她带回房间,你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爸,您不能这么做啊!您这是跟警方公然对抗为敌啊!”陆甜甜一再恳求道:“您想想我和母亲怎么办?我们一家三口怎么办?……”

陆横生喃喃自语:“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陆甜甜几乎是被大头生生押进四楼的总统套房,大头将外甥女朝内一推,其庞硕的身体抵在门口,那意思是说:甜甜,你就在这儿好好呆着吧!

陆甜甜几次想突破门口的防线,但都被其舅舅大头给抵了回来,她只得不顾正躺在**睡着的母亲,焦急地跺脚道:“舅舅,你让我出去,干嘛把我关起来?”

“甜甜,听话!”大头不为所动:“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

陆甜甜心急火燎,胸膛像是被火烧,眼睛更是着急地直冒火:“你们到底想要干嘛?该不会真要将船员作为人质,跟警方谈判吧?”

不想,大头答非所问:“甜甜,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铤而走险,重操旧业吗?”

啊!——陆甜甜的神态一愣,这才意识到问题的核心,便面容呆滞地摇了摇头。

大头的声色微现悲怆:“因为我们老陆家破产了,你不要觉得我们老陆家表面看似光鲜亮丽,但其实里子已经糟糟絮絮,早前我之所以急着找强富荣还款,就是因为补我们老陆家的窟窿。”

“但——”陆甜甜的脑袋昏沉,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好半天调整语气道:“但爸爸今年年初还盘下了菲律宾的一块地皮。”

“那是你父亲两年前布的局,国内的房地产稍有紧缩,你父亲便试图开拓海外市场,但由于最近两年投资亏空得厉害,不足以开发东南亚那块地皮,国内的资金链也已经断了——”大头喘气地继续道:“所以你爸爸趁剿龙遇害,便重操旧业,这是我们老陆家绝处逢生的最好时机。”

“绝处逢生?”陆甜甜越发茫然地望向对方。

“所以甜甜,你就好好地呆在房间里吧!”趁着外甥女发呆,大头临门一脚,顺手就关锁上了房门。

“但舅舅——”陆甜甜拍打着房门:“我可以帮忙干点儿什么,你们千万不要跟警方做对,这可是死罪,挨枪子儿的罪啊!”

然而,大头离开的脚步声,令陆甜甜心凉发颤,她将后背贴靠门板,身体滑坐在地,就像是遁入冰凉的海水,半晌喘不过气来,她也没打算喘气,反正也不是真正的溺水,正常的呼吸可本能地维持。

好半天,陆甜甜重新恢复清醒,她看了看**的母亲,陆母正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沉入置身事外的平稳睡眠,也许这是对抗警方抓捕的最好方式,沉陷在无为而为的清宁与安静当中,也就什么都不用担忧亦或操心了。

陆甜甜走了过去,默默地坐在床边,她望向母亲安详宁和的睡姿,便躺上床用双臂拥抱住母亲,内心略感稍稍的安定。

同一时间,密湖山庄的地下室内,戚剀拖来一把电脑椅,身体倒坐,面冲椅背,跟宋鸢眼对眼神对神,嘴角露出鬼魅的笑容。女孩有些累了,又因没吃东西,嗓子有些发干,但她又不肯示弱,求饶讨水喝,便闭目养神,以节省体力。

“你说——”戚剀已经抹去了之前念母的悲戚,用好玩的样子研究对方的忍耐道:“你说——上海警方那边是否已经将陆横生一行给一举拿下了?”

宋鸢慢慢睁开眼睛,似乎对此不感兴趣,其目光浅印着淡淡的明澈:“还是说说——你和你母亲吕霞的故事吧!洗过碗之后,你们又发生了什么?”女孩有意要刺激对方地补充道:“特别是——当你发现你不是你母亲跟你父亲的亲生子。”

戚剀眼底研究的火苗一灭,重将思绪拉回到自己身上,他将双臂盘踞椅背,下巴磕放在手背处,好似不忍继续回忆当天的一系列发生,其发青的瞳仁是无法掩饰的深彻疲惫。

足足沉默了五六分钟,戚剀迟缓地开口说道:“我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是母亲的临终遗言。”

地下室的灯光闪了一下,一如那天夜晚的厨房顶灯,也是毫无征兆地闪了一下,表明电压不足的样子。

戚剀大喘着粗气:“那个人知道吗?那个人知道您怀上了他的孩子?”

吕霞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为此感觉到愧疚!”

“哈哈!”戚剀似乎为母亲感到既悲伤又难过:“那个男人居然都不知道跟你有过一个孩子的存在,哈哈!哈哈哈哈!——你们今天最亲热的时候,您都没告诉他?您这是在忌讳什么,难道——仅仅是不想让他为此感觉到愧疚,还是怕他无法接受——那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孤崽?”

这种无法接受就像他当时当刻依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什么不是吕霞跟戚木森的孩子一样。

“不!”吕霞饱含惭愧的泪水:“是我对不起你哥哥,所以我实在说不出口。”

这样,戚剀才想起询问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他怎么了?”

戚剀停止了笑声,定定地注视母亲,其眼神有种喘不过气来的嘶哑和黯淡。

“我将那个孩子生下,由于无力抚养,就丢在了永川县政府的大门外,对!那时候,永川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县城。”吕霞像是不忍回顾当时的情景:“那是一个秋末暴雨的夜晚,天气很冷,我穿得又十分单薄,为避免被人戳戳点点,指我们老吕家的脊梁骨,因而我必须趁夜将孩子送走。小剀,你应该知道,一个小县城,乡里乡亲大家都认识,我不能让大家知道我生下了私生子,我不能让我们老吕家在当地抬不起头来。”

“所以——”戚剀明白地点头:“那个孩子是在福利院长大?”

“对!”吕霞颔首的同时,脸上流满了热泪,那是一个母亲的痛悟与悔恨:“那个小小的县城当时没有福利院,后来我听家人提起,那个孩子被送到了重庆市的儿童福利院。”

“重庆市的儿童福利院?”戚剀淡声道:“从那以后,您就再也没见过他?”

“是啊!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孩子,那也是我唯一的孩子。”吕霞的脸色苍白,用手撑扶住橱柜:“也正是由于那次,我的身体被雨淋坏了,回到家里便高烧不退,因为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便失去了生育的功能。”

戚剀的脸色冰冷,看起来无动于衷,但唯独眉角稍稍上扬,明显是在心疼母亲,虽无生育之恩,但有养育之情,他对母亲实在恨不起来。

“你们母子俩在干嘛?”客厅里传来戚木森的声音:“怎么洗个碗洗了这么久?”

“啊!”吕霞擦了擦脸上的泪迹:“洗完了,我正跟儿子谈心!”

当天晚上,吕霞以洗澡为名走进卫生间就再也没出来,她宛如淹没在浴缸里等待盛开的一朵睡莲,那情景像是一根刺永久地扎没进了戚剀的心脏,让他随时随地一想便疼。

生命的戛然而止,不但没有终结爱恨情仇的戛然而止,甚至激发出戚剀内心的愤怒及仇恨,他无法接受母亲的自杀离开,尤其无法接受是自己将母亲逼迫身亡,所以他便策划了这么大一个局,将母亲的初恋窦满舟收入局中。

宋鸢颔首明白道:“因而——你到重庆市儿童福利院,打听那个孤儿,知道他被新加坡的某对夫妇收养?”

“不!”戚剀摇头回答:“是重庆本地人收养了他,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国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收养法》,这才逐渐开放外国人收养中国孤儿的情况。但冯保罗出生于一九七七年,显然其青少年阶段在这法律之前。”

宋鸢追问:“那他怎么又是新加坡籍人士?”

戚剀回答:“那对重庆夫妇下海经商赚了不少钱,上世纪九十年代便移民至新加坡,所以把他也带了过去。”

“原来是这样!”宋鸢颔首:“难怪听不出其有东南口音。”

“对!”戚剀点头:“因为他本身就是中国人。”

宋鸢继续追问:“那你去新加坡找到了他?”

“嗯!”戚剀闷哼出声:“三年前,我作为博导向华院长的助理,借到新加坡学术交流的机会,找到了冯保罗,并且告诉他——我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弟弟。”

“什么?”宋鸢的面色一愣:“你撒谎?”

“哈哈!”戚剀冷笑道:“倘若不骗他,装作同仇敌忾的亲兄弟,如何能让我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加入到我的复仇计划当中?”

宋鸢不解:“但你恨的是窦满舟,为何借刀杀人,杀了这么多人?”

戚剀站起身,他将电脑椅转了个圈,并拍了拍椅座的靠背:“曾徒和毛刺可不是我杀的。”

宋鸢扭了扭僵硬的身体,原本是想站起,无奈身体顿地,便坐了回去,只得喘气道:“但——但是你安排屠术成为了剿龙的杀手,剿龙由于担心跟强富荣的交易暴露,因而便安排屠术杀人灭口。”

“行啊!”戚剀拍手赞叹:“这都猜到了!”

“猜到这点并不困难吧!”宋鸢展开其身为警察的职业推理:“因为你的安排,冯保罗以创业为名,从新加坡来到俞城,开办了那家挑战拳击馆,那家拳馆之所以就在龙星皮鞋厂附近,这恐怕也是你的刻意安排吧?而屠术多半就是那店里的拳客,这给你提供了拉拢他的机会。”

“错!”戚剀纠正道:“屠术不是店里的拳客,他是店里的临时工。”

“什么?临时工?”这倒是令宋鸢没有想到。

“对!”戚剀语态清淡地点了点头:“他就是店里的一个临时工,但也是一个天赋异禀的杀手,让人感觉自心底充满了力量,以及不寒而栗的杀戮之气。”

(肆)

戚剀回想起第一次在挑战拳击馆见到屠术时的情景——

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看起来手臂比一般人略长,正躲藏在里内的某个角落,双拳撞击空气虎虎生风,并不时地看向擂台上的教练,从而纠正自己的拳姿和技巧,满脸一副认真的模样。

戚剀由冯保罗带领参观馆内的情况,他们二人看起来不算亲近,相互保持大概一米的距离,在拳馆新漆混合与汗水淋漓的荷尔蒙效果下,双方维持表面上的亲兄弟关系。

“这里的环境还不错吧?”很明显,戚剀的样子是在没话找话。

“不错!”冯保罗看起来很满意:“这里离龙星皮鞋厂也近。”

戚剀面露好奇道:“你已经看到那个男人了?”

“嗯!”冯保罗轻轻颔首:“昨天晚饭后,遛遛达达到鞋城那边,正好看到窦满舟跟他女儿女婿驾车离开了厂区。”

“他那女婿的外号对外声称是剿龙,”戚剀将计划成竹在胸道:“所以——我们可以从拉拢他开始。”

冯保罗眯缝着眼睛不解:“在新加坡时,你说窦满舟是害死了我们母亲吕霞的间接凶手,那要报复也应该是窦满舟,但为什么要牵扯他的女婿?”

“我要让他感受到我失去母亲超过百倍,甚至是千倍万倍的痛苦。况且——”戚剀的眼神亮出犀利的电光:“这个男人很可能是贩毒。”

“什么?贩毒?”冯保罗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对!”戚剀点头:“我一直在寻找他的弱点,通过我这半年来对剿龙的跟踪及观察,发现他跟贵州一个房地产老板走得很近,二十多年前,那个贵州老板曾经来俞城走毒被抓,因而服刑了三年。”显然,这个贵州老板正是贵州景生置业的当家人——陆横生。

冯保罗认为这个推测不靠谱:“但这也不能证明他就贩毒啊!”

“我获得的信息当然不止这点。”戚剀建议道:“你不是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理学院的应用化学专业吗?你可以用讨论化学的方式接近他,看他是不是我调查的这样,也好为我们的计划所用。”

“什么?”冯保罗的面色一惊:“你是让我用毒品的方式接近他?”

“你这么理解也没错!”戚剀没有否认:“刘招华配方——你应该听说过吧?”

“嗯!偶尔看过相关报道。”冯保罗点头:“就是那个说——人家曾经用鸦片打开中国的大门,我也应该可以用冰毒打开他们的大门——的福建毒枭?”

“对!”戚剀颔首:“就连北美毒王都在重金寻求他的配方,你作为应用化学专业的高材生,通过外网资料——还原刘招华配方,这应该不难吧?”

“你放心!”戚剀打量店内的情况:“通过这个拳馆,我们总能找到握在手中的那把刀。”

当时当刻,就在戚剀重音强调“那把刀”的同时,两人踱步来到了擂台的附近,戚剀一眼看到那个正冲空气怼拳的年轻人,表情先是疑惑,随而眼神一亮,就像是找到了难得一见的珍贵宝物。

“那个小伙子不错!”尽管面前没有任何的练习器具,由于器材已经被拳客们占满了,但这个年轻小伙一点都不偷懒,按照擂台上教练跟学员的对招操练得很认真,这自是引起了戚剀的兴趣:“虽然动作看起来不是很到位,但架势够足,出拳也够狠,拳风快速凛冽,他是你们这儿的会员?”

“不是!”冯保罗笑道:“他是我招聘临时工。”

“临时工?”戚剀越发感兴趣:“他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冯保罗摇头:“前几天,我在店面外贴出招聘临时工的告示,不到一个小时,这小子就跑来应聘,说他高中没毕业,也没有办身份证,但拖地、扫地、清理家具……这些杂物他都会,他也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只管包吃包住就行,住的地方也不需要专门的宿舍,就在拳馆打地铺。我想有这么好的事,那就让他留下来观察几天,发现这小子手脚挺麻利,干活也勤快。”

屠术本名萧鹏陆,是广域传媒投资控股有限公司董事长萧启诺的私生子,从小在萧家大院长大,尽管十八岁生日当天离家出走之前,他并不知道自己是管家周妈的孩子,但因为除了跟自己的小妹妹冰语,就是跟周妈最亲,自小帮母亲干了不少家务事,其手脚自然也就勤快且利索。

戚剀再次看向那个冲空气一板一眼练拳的男孩:“他似乎对打拳很感兴趣?”

“嗯!”冯保罗点头:“每天晚上,客人走了,打扫清洁完毕,他就对着沙袋练习到深夜,累了就以擂台为床,平时也不怎么爱说话,没事就在店里练拳玩,简直就是店里的活招牌,这倒也省了我请人偶做宣传的钱,因而——如此这般也挺好。”

“那你管他叫什么?”戚剀望向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亲哥哥”:“但总要有个称呼吧!”

冯保罗回答:“他说可以叫他老陆,因为他在家里排行第六。”

“老陆?”戚剀笑了起来:“那他家的人口可真多啊!”

冯保罗好奇地望向对方道:“你看起来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你不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意思吗?”

戚剀一脸玩味的的神态看向冯保罗,你猜不透他心里面作何打算,犹如他此时此刻正看向宋鸢,平静的神态好似一汪深潭,微微的面状泛起几丝涟漪,但这反而越显其心机深沉,内在气韵含而不露。

(伍)

星梦奇缘号游轮顶层的甲板,二十多名船员已经被大头及其打手,拿着几十把自制的土枪,对着主要人物的后背心,特别是大头满面横肉的凶残,他正用枪孔抵着船长的眉心,其长相本就矜牙舞爪,自带煞气,瞧似随时都有可能要人命的架势。

这位船长正是经历了游轮路过南京时抓捕巴成的轰动事件。当时当刻,虽然他的样子看起来很害怕,但还好保持一船之长的持重,抿着嘴巴沉声道:“你们到底想要干嘛?”

然而,船长的话音未落,旁边的大副便大声讨饶,完全一副吓尿了的怂样。

“不要杀我,千万不要杀我!”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大副就差跪地求饶:“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尽管向我们船长提!”

船长的嘴角抖动地一抽,险些问候其祖宗十八代:向我提有用吗?没看到头顶是警方的直升机,上海海事局的执法船从后包抄围剿,这他妈上天入海全线围得形如水桶,向我谈条件有用吗?

“我们的要求——”大头一脸似笑非笑地邪恶道:“这就要看天上的雷子是什么态度了!”

陆横生始终没有说话,他坐在附近游泳池的沙滩椅,隔着棕榈树的遮挡,望向正在耀武扬威的小舅子,目色是平淡安详的极度冰冷。直升机的螺旋桨在他的头顶处盘旋,巨大的风速将棕榈树帽子似的枝叶几乎削落,俨然警方的眼线已经压低到不能再低的半空。

直升机内,孟严紧张地望向队长:“老大,陆横生和大头把船员拉来当人质,这摆明了是要跟我们警方鱼死网破啊!”

“哼!”邵洪涛阴狠道:“我就不相信他老婆和孩子都在船上,他不想活了,要带着妻女一起玩命!”

邵洪涛及其下属关注甲板上的情况,特别是人质被归拢在甲板中心,大头领着打手形成了个包围圈,人手两把土枪,颇有土豪装逼的风范。虽然那枪身看起来有些粗糙,但散发出锈铁的红光,表明那是死亡的味道。

“怎么?警方不喊话了?”大头露出挑衅的叫嚣,其迎着直升机的漩涡,站在人质外围来回地踱步:“那好啊!如果你们保持这样的僵持,我每隔半小时就枪杀一个人,这里一共有二十四个人质,可以陪你们警方玩十二个小时,玩到天亮完全没问题!”

“别杀我,千万别杀我!”那个大副愈加鬼哭狼嚎地跪地求饶:“你们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可以跟警方提!”

“你让我提条件?”大头玩味地蹲下身子,目光带出调笑的逗趣:“这我倒要好好地想一想,不然——还真对不起他们警方当下的如此排面。”

“你小子怎么这么怂啊!跟强家那个不争气的二小子一样。”大头是在提及强富耀之前在密湖山庄的地下赌场,被自己带去的一众兄弟同样吓尿裤子的糗事。

“别杀我,别杀我,千万不要杀我!”大副屁股翘起,双膝跪地,已经顾不得丢不丢人,他只管磕头保命要紧。

大头对这种怂包没兴趣,正站起身的同时,一漂火苗脱膛而出,其手上的土枪走火,将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当刻燃爆,于浓黑的海雾间亮光一闪,就被墨汁的夜色吞噬掉了。

众人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那个大副像是被触发了机关,身体一弹,发出惨叫,表情痛苦不堪,用手捂住大腿,一注鲜血从压着的手指缝间涌出,可知是其右侧的大腿破了个枪洞,难免发出疼痛连连的尖叫。

直升机内,邵洪涛正带队密切观察游轮甲板上的情况,突见异变,他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而苗佳佳的面容悚然一惊:“老——老大,他们对人质动手了!”

“操!不是说半个小时吗?怎么现在就动手了?!”邵洪涛心中暗骂,只道时不待我,便看向驾驶舱:“通知上海警方,我们下船,现在,马上!”

孟严耸眉一诧:“老大,我们现在上船,会不会更加刺激绑匪,对人质下手?”

“他们都已经下手了,难道还真让他们每隔半小时就大开杀戒,真要将血案持续到天亮啊!”

可以听得出来邵洪涛的声音火了,语态大杀四方,背景则是传来驾驶舱紧急通报上海警方的电音。

“队长,”由于蒋快没说话,大家当他没存在,他一直盯视着舷窗,当下突然炸声,尽管声音不大,倒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聚来了后舱所有人的视线。

但这小子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观察,根本没察觉周围望来怪异的眼神,便自说自话道:“如果我们在前方三十米的位置,以上海警方的直升机作为掩护,加之海雾的遮挡,就可以做到尽可能悄无声息地下船。”

的确!顺着蒋快手指的方向,甲板船头的位置浓夜的漆黑,乘风破浪时顶开浓稠的雾气,如同破开了滚滚狼烟,打碎的海雾重新归拢,进而带来了高深莫测的神秘氛围。

邵洪涛面色一愣,正回脸望向蒋快,似乎平生第一次看向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甚至有些笨拙及傻气的下属,居然还能时不时冒出一些略显独到的想法。

空气豁然撕裂,拳锋临面砍下,就像船头撞开浓雾,从之前的挥拳乱招,不得章法的横劈直跃,到准确地攻击向半空中的某个虚点,屠术的拳风招招式式皆是快速长进,可知他在挑战拳击馆没少下苦功夫,如同水波似地无声哗开……

密湖山庄的地下室内,戚剀与宋鸢依然保持面对面地交流,他继续讲述着跟屠术相遇时的情景——

开张一年的时间,每隔一个星期,戚剀都会去挑战拳击馆看看那个自称是老陆的年轻人。这是第二十个周末,已经是深秋的季节,全馆二楼顾客盈门,大家不是在擂台上跟教练对招,就是在各类沙袋或健身器材前练习。

那个少年仍旧在擂台附近的角落,就像是一个隐形人,对着空气击打操练。

短短大半年,少年便褪去了之前的稚嫩,他的身手跟随着击打的节奏和韵律,脚下滑步也是进攻防御皆行动自如。由于老陆穿着贴身的紧身背心,露出前身后背精壮结实的肌肉;他的手臂也不是第一次印象中比一般人稍长而已,而是有种凶悍无畏的勇往直前,摆明了是将所有的练拳者,甚至包括拳击教练在内,没将任何人放在了眼里。

戚剀不知道这是萧家大院自带的气质,甭管有没有本事,私生子亦或正牌妻子的孩子,萧启诺的儿子们个个狂傲不羁,萧鹏陆也天生具备家族的气韵,从骨子里散发出着冷漠的气场,令人对其实力不可小觑。

即使在这热火朝天,戚剀稍稍靠近少年,也感受到临门的拳风,这拳风不是练拳之人的硬抵硬,而是带有传统武术的刚柔并济,并非拳击一味地好勇斗狠。同时,这个少年右侧的眼角边有颗淡痣,就像是女人的泪痣,给他平添了一股凝澹安静的味道,让他不至于凶残得好似一头狂兽。

那个少年犹若从来不知晓疲倦,也不知道其不大的年纪,哪这么多的恨意和坚持,居然可以面冲空气练习一整天,也从未表现出敷衍倦怠的状态,而是一心一意要将自己变得无比强壮、凶悍及残忍,其摆明了铆足劲儿是要成为这世界上最厉害的男人。

戚剀感觉心中一阵窃喜,就像是发现了一块宝物,显然,这就是他对冯保罗提到的“握在手中的那把刀”,只是这把刀还需要他的教化及锤炼,也才能最终成为一把真正出鞘的雷霆万钧。

密湖山庄的地下室内,戚剀已经由之前坐着的姿态,改为在房间里正来回地踱步。宋鸢依然坐在冰冷的地上,但因为坐久了麻木了,也就不觉得有多难受。

宋鸢颔首明白道:“你是在等屠术更成熟一些,拳风更厉害一些,性格更稳重一些,好为你所用。”

“对!”戚剀没有否认:“那个年轻人一看练拳的招式既狠又毒,每一拳都充满了憎恨和敌对,似乎是将空气作为其想象中的假想敌,因而我就清楚他一定能为我所用。”

“我不必了解!”戚剀用狂妄自大的口吻道:“我只需要利用这两点就足够了。”

宋鸢略显失望:“那你能说说——你是怎么把他安排到了剿龙的身边?”

也不知戚剀为何今夜如此有说话的欲望,竟是有问必答,绝不拖泥带水:“那是他在拳馆呆了两年,他打败了所有的会员,包括拳馆的特训教练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场比赛名为“挑战拳击馆内部排名赛”,戚剀故意让冯保罗印刷制作海报,张贴到拳馆附近的大街小巷,这自然也包括有龙星皮鞋厂。排名赛那天,剿龙由于看到海报,便跑来拳馆看热闹,他亲眼见证了屠术打遍拳馆无敌手。也正是那次,剿龙认识了冯保罗。

宋鸢因被捆,没办法鼓掌,不然她真要为对方鼓掌喝倒彩了:“你们两兄弟算是联合将剿龙正式引入进你们谋划了两年之久的这个圈套之中。”

“是啊!”戚剀洋洋得意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话还真他妈亘古不变!”

宋鸢则是讽刺地冷笑:“但你不仅欺骗了冯保罗的血缘亲情,当他没有利用价值,便弃如敝履,将他于登机的最后一刻干掉,这手段可真够狠辣且阴毒啊!”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面对女孩的讽刺,戚剀倒是一点都没有生气,其面目淬出恶魔般的寒光:“但冯保罗既然是我母亲吕霞的亲生子,而且是她唯一的儿子,既然母亲自杀,是因为不爱父亲,为了初恋殉情……然而直到现在,我父亲都不明白母亲当年自杀的理由。所以——这是冯保罗亏欠我们戚家,使我不能成为母亲的亲生子,难道——他不应该去那个世界替我敬敬孝道?”

“这话还真是光面堂皇啊!”宋鸢厉声严斥:“借刀杀人——这是你最擅长的武器,兵不血刃,总是能置身事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可真是好手段、好谋划啊!……如果不是我发现了你母亲跟窦满舟的隐秘关系,你是不是就脱身事外,将这起连环杀人案撇得明净如窗?”

戚剀面现无奈地悲叹道:“一个人一旦出手杀人,为了掩盖更多的谎言,那就只能杀更多的人了——但其实,我也不想这样。”

这话如同冰冷的丝弦,“铮”地一响割断了两人之间的空气,飙出了空气中的火星。

“给自己找这么多借口有意思吗?”

“是啊!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戚剀素来自傲,难得露出佩服的神貌,当下居然喋喋称赞道:“不过——你这么一个小小的实习生,整个刑警总队都没关注到的这个小小的细节,却是被你给发现了,你还真是厉害啊!”

戚剀看起来有些疲惫,他没有回答,而是定在电脑桌旁,便拿起桌上的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屏幕显示为凌晨一点过。

“想必,战斗该是正式打响了!”戚剀望向虚空,看似无来由地叹了句,表情流露深彻的凄凉,似乎表明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包括星梦奇缘号游轮上的所有人——也都彻彻底底自绝了回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