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归心似箭3
但是,当时谁也不会想到会坚守这么长时间。
这个地方,以后叫李家寨,这个中国味浓厚的名字,是因为李克己营的坚守而得名的。
李克己既然选择不走了,就命令战士们收缩防守,抢修工事。当时,他们的防守范围是一个长方形,长700余米,宽不到300米。李克己在这个长方形的周边布置了八个火力点,每个班坚守一个火力点。一个连有九个班,剩下一个班怎么办?这个长方形的外围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树枝上的气根落地生长,又长出了二十多棵小榕树。其实不能叫小榕树,还应该叫气根。所以,严格意义上说,这是一个巨大无朋的榕树,它的主干一丈二,树冠覆盖面积七八平方丈。剩下的这个班,就坚守在这棵榕树上。
榕树距离长方形主阵地,不到300米,它既能瞭望日军的动向,还能作为前沿阵地狙击日军。
榕树上设置了一个轻机枪阵地,全班战士都藏身在榕树上,榕树下掩藏了 200颗手榴弹,手榴弹的引线都用树藤连接着。不知道的人从树下走过,碰到藤条,就会拉响手榴弹。
李克己营长的防御阵地形成了,外围日军的包围圈也形成了,方家绩所在的重机枪连,要通过日军的包围圈,进入李家寨增援李克己。
重机枪连选择在午夜零时穿过日军的封锁线。为了避免被日军发觉,他们踩着水落芭蕉的声音,一步一步小心走了进去。午夜时分,露水增大,滴落在阔大的芭蕉叶上,响亮而有节奏。
由于方法得当,方家绩他们顺利进人了李家寨,而日军毫无知觉。
现在,李克己营终于有了重机枪了。
方家绩所在的机枪连来到后,大榕树上的兵力得到了加强,放置了一个排。一个排放置在大榕树上,而且还不让日军发现,想想这棵榕树会有多大。
李克己营被围,但是李克己一点也不着急,不但他不着急,而且还劝战士们不要着急。李克己不着急的原因在于,他相信飞机会从新平洋起飞,来给他们送给养;他也相信孙立人会派人来解救他们。这些想法,都出现在《缅甸**寇志》里。
在蓝姆伽训练的时候,对于防御有相当精确的要求,甚至具体到了营、连、排、班。在营一级的防御章节中,要求防御,必须重视侦察和警戒,在前沿增加各种观察、巡逻哨,设置各种照明器材和警报装置,力求及早发现对方。
而且,处于防御的营,要把地域分为三等:警戒地域、前方防御地域、预备队地域。
在蓝姆伽训练出来的这一营人,就严格按照这个方法来防御。
每天早晨,晨雾尚未散尽,李克己就派出了警戒哨,偷偷潜入距离日军最近的前沿阵地,秘密观察日军的行动;而等到夜幕降临了,警戒哨才会悄悄撤回。
前方防御地域,则是这棵大榕树,树上不但有轻重机枪,树下还有一个机枪掩体,可以在60度的范围里阻击日军。透过树叶树枝的缝隙,中国军人把日军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而日军却无法判断哪里藏有人。如果对着大榕树射击,层层叠叠的树叶树枝会阻挡枪弹。榕树的枝条极具韧性。
前方防御阵地,除了这棵大榕树,还有那些手榴弹。
在大榕树前方30米的地方,设置了很多陷阱,把手榴弹藏在矮树草丛中,引线连在一起。日军白天攻不进去,就改为夜晚偷袭。满地都是藤条草丛,总有一根会缠住日军,总有一根会绊住日军,这样手榴弹就爆炸了。爆炸声响起后,从睡梦中惊醒的中国军人这才朝着夜晚的火光处射击,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撂倒一批日军。
方家绩说,依靠这种办法,在被围的那些天里,日军夜晚的偷袭始终没有得逞。
为了节省弹药,李克己要求,一定要把日军放到50米之内再射击。热带丛林,树木茂盛,50米之外射击,徒靡弹药,枪弹会被重重的树干挡住。而再将日军放进,则风险增加,毕竟日军的兵力远远超过中国军队。所以,0米到50米之间,是最佳的射击距离,枪枪致命。
在蓝姆伽训练时,防御的三个关键词是:依托火力、依托工事、固守待援。前面写到的都是工事,要依托火力,要固守待援,枪弹来自哪里?援兵来自哪里?
枪弹会有飞机空投,援兵此刻正在赶来的路上。
方家绩说,当时,弹药、粮食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缺水喝。
热带雨林气候是生活在温带的我们无法想象的,热带丛林也是生活在城市乡村的我们无法想象的。在那里,头顶上是密密层层的树叶,空气湿热,不动弹也会一身汗水。越出汗水,体内越需要水分补充。可是水在哪里。
飞机有过补充,可是,也是青黄不接,有时候相隔三四天来一次,有时候干脆隔四五天来一次,而且,因为飞得太低,还会遭到日军的炮击。而且,李克己营只占据了那么大的一块地方,即使空投也不能保证每次他们都能投放到准确的地点:
因为没有水喝,战士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在芭蕉根下挖一个碗状的小坑,经过一个夜晚的蓄水,小坑里就会蓄满水。但是,这点水供不应求,有战士砍断树藤,发现树藤湿漉漉地,于是就把树藤斜砍下来,在树藤断面钻一个小孔,倒置在钢盔里,水滴就一滴一滴滴落下来。滴上一天一夜,居然会有两三升水。依靠这种办法,就解决了饮水问题。
李克己营在这里并不是消极防守,他们有时候还出击。这种出击的办法,
很像八路军游击战术中的麻雀战,目的只在于消灭日军,打完就走,而日军要反击,却找不到目标。纵观“二战”历史,每个国家都有那么多的军队在开展敌后游击战,但只有八路军把游击战上升到了战略的高度,而且总结出了一整套非常有效的游击战战术。
因为李克己营防守严密,机关巧妙,日军始终打不进来。而大榕树的两边,又是两片开阔地,因为有美军飞机定时送给养,弹药粮食从天而降,李克己营的后勤补给也不成问题了。
弹药充足,战士们就决定出击。
出击,不是突围。突围会冒着极大的风险;出击,是向日军偷袭。
李克己派出一些经验丰富的老战士,编成几个小分队,像毒蛇一样悄无声息地钻出包围圈,偷偷地绕到日军阵地的外围和侧翼,观察日军。等到日军开饭或者幵会的时候——这时候日军最集中,防范意识也最差,突然就从不同的方向对着日军扫射,毫无防备的日军横七竖八地倒下了一片,没有倒下去的,气哼哼地拿起枪支,怒冲冲地四处张望,而小分队已经在满心的欢喜中三蹦两蹦,蹦进了密林深处。然后,等到暮色降临,能见度降低,他们又悄悄地回到包围圈里。
依靠这种麻雀战的奇袭方法,打死了很多日军。
后来,日军加强了警戒,连吃饭的时候,也要抱着枪支,全班围成一个圈,面朝外,眼睛连手中的搪瓷缸也不敢看,紧紧地小心翼翼地盯着丛林。
日军加强了戒备,中国军队却又想出了另外的办法。
临近半夜时分,日军刚刚睡着,包围圈里的中国军队突然枪声大作,喊声如雷,冲锋号滴滴答滴滴答地吹响。因为是夜晚,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有月亮,月光也无法穿透密密的丛林日军像掉进了深井里的老犍牛一样,浑身力气使不出来,他们人数再多,也不敢追击,担心中了埋伏,掉入陷阱,只能手持各种武器对着包围圈里的中国军队射击。
日军炮弹枪弹发射再多,也伤不到中国军队一根毫毛,因为中国军队藏身在掩体里吹号打枪。日军一还击,他们马上停止了射击,互相对望着,一脸坏笑。
此举的目的,是为了消耗日军弹药。中国军队的弹药不成问题,美国飞机隔几天就会空投,他们还担心这些弹药用不完。而日本就不一样,日本的弹药是辛辛苦苦,一路爬山涉水从加迈基地运来的,运输成本可不小啊。
几天后,日军适应了冲锋号,中国军队夜半再吹号冲锋的时候,日军像一群死狗赖皮一样,就是不挪窝,假装睡着了。中国军队又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次,不再吹冲锋号了,而改吹牛角号,牛角号也是军队联络的一个信号。吹牛角号的士兵,爬上高高的树枝,躲藏在稠密的树叶背后。新一军的每个战士,都是爬树的高手,背着二三十斤的装备,手脚并用爬上几十米高的大树,是小菜一碟。
牛角号凄厉的声音,像绳子一样在密林中**来**去,像绳子一样**向了日军的脖子。牛角号声中还夹杂着机枪的声音,很密集。中国军队有的是弹药,根本就不在乎这点弹药。这些弹药打出去了,就是胜利;留着不打,才是罪过。
既然冲锋号不是攻击号,那么牛角号一定是的,宁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日军慌乱中紧急集合,又是对着黑暗中一阵扫射。忙碌半天,还是连中国军队一根头发都见不到。
中国军队在哪里?中国军队在堑壕里偷着乐哩。
方家绩说,包围圈中的中国军队,日子过得比包围他们的日军还舒坦。
日军在这种惊恐的日子中生活了一个月,以后就改变策略,深沟高垒,无论中国军队怎么挑逗,他们也不挪窝。
而中国军队也不突围。为什么要突围呢?天上掉的是牛肉罐头,地上盛的是玉露琼浆,四周有重机枪阵地把守着,藏在深深的战壕里,空气凉爽湿润,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干嘛要突围呢?
日军以前和中国军队作战,只要中国军队被包围,面临的就是悲剧。不是弹尽粮绝,全部牺牲;就是拼死突围,遭受重创。可是,在112团一营面前,说是一营,其实连半个营都不到,在这半个营面前,日军所有的经验都失效了。
日军完全没有想到,飞机会定期飞过来给包围圈中的中国军队送给养,包围圈里的中国军队想吃什么就送什么,想要什么就送什么,有一次居然送来了几大包雨衣和书籍,包围圈中的中国军队不但有了物质生活,还有了精神生活。相反的是,包围了中国军队的日军倒吃了上顿没下顿,缺乏弹药。
这种情形,倒像是日军被包围了。
蓝姆伽训练课上,训练教程上明确写着,被包围时,要“依靠火力,依托
工事,固守待援”。现在,这半个营就在等待援兵。
火力足够,轻重机枪都有;弹药也足够,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就差重炮坦克了,因为重炮坦克没法在这么狭小的区域里空投,要不也会把大炮坦克空投过来。大型运输机载重能力很强,我在后面会写到:几个月后,在攻打密支那的时候,中美特遣队穿过原始森林,突然占领了日军的密支那机场。然后,所有日军都看到了异常震撼的一幕,天空中出现了蝗虫一样的大型运输机,这些运输机落下来,舱门打开,从里面吐出了一辆辆重炮和坦克直接开到了阵地前沿,它们对着日军疯狂轰击。
包围圈中中国军队的工事也很坚固而巧妙。大榕树上是机枪阵地,他能看到你,你却看不到他;大榕树下还是机枪阵地,你出现了,他才会把机枪拉出来打;大榕树的前面是手榴弹阵地,手榴弹遍地都是,被中国军队当成了地雷用,只要你碰上一根树藤,就会炸得满天飞。而阻击阵地的纵深则是防御阵地,中国军队都躲在堑壕里,即使用重炮轰击,也丝毫不起作用。
那么用重炮对着大榕树轰击行不行?也是不行的。密密层层的树枝树叶像一张柔韧的网,炮弹根本就无法打进去。
日军像一头饿狼,中国军队像一只刺猬,刺猬蜷缩成一团,浑身针刺,饿狼毫无办法。
日军就这样,打,又打不进去;撤,又不甘心。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干等着。他们居然就这样等了47天。
47天后,日军等到了孙立人领着的援兵。援军中,有一个炮兵营。
这次带来的,是整整24门重炮,比日军大炮的威力大,比日军大炮的数量多。
孙立人来到后,没有立即渡河,而是隔着河架好大炮,对着日军的炮兵阵地狂轰。
这些天来,因为欺负中国军队没有大炮,日军的炮兵阵地连最简单的防御工事都没有修建,而且连转移大炮的道路也没有修建。上面说过,炮兵在对射的时候,每打一发或者几发炮弹,要赶快转移阵地。可是,这些天里,日军欺负中国军队没有大炮,连大炮也不转移。十几门大炮就那样戳在地上,被丛林包围着,现在想挪动也无法挪动。
日军大炮被树藤树木绑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变成了中国军队大炮的死靶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打几下就打几下。两排炮弹过后,日军的大炮全部变成了哑巴。
和中国驻印军的炮兵比,日军的炮兵明显差了好几个档次。
孙立人摧毁了日军的炮兵阵地,还不罢休。他指挥大炮对着日军的兵营狂轰,看看是日本人的脑壳硬,还是大炮的炮弹硬。炸了日军兵营,还不罢休,把日军兵营和工事前的植被树木全部炸倒,让后面的步兵能够清楚地看到日军的阵地,而不会被树木遮挡视线。
至于炮弹,有的是,过一会儿美国的飞机还会空投的,总不能把多余的炮弹再背回去吧。
一名参加过攻打八莫的老兵告诉我,在中国军队围攻八莫的时候,炮兵指挥官坐在指挥部里,用望远镜看到八莫城,然后坐在地图前,用红笔画一个圈,对着话筒喊:“坐标多少多少,轰击500发。” 500发炮弹就带着巨大的啸声轰击出去了。500发打完了,指挥官又举着望远镜看一会,在地图上再标一个地点,画个圈,又拿起话筒说:“坐标多少多少,轰击500发。”炮弹多的是,不害怕没有炮弹,而害怕炮弹打不完。中国驻印军的阔绰,让国内战场的士兵,想都不敢想。
当时,孙立人指挥24门重炮,像剃头一样,把日军阵地前的植被全打光了。
日军,暴露在了中国军队的视线里。
缅北战场上的日军,他们的武器和中国驻印军不在一个档次。而中国战场上的军队,他们的武器也和正在交战的日军,完全不是一个等级的。
如果日军能够像孙立人这样使用大炮,长7300米、宽300米的李家寨,早就被炮弹炸得底朝天,日军也早就占领了李家寨。而日军之所以不愿意像孙立人这样使用大炮,是因为日军的炮弹严重缺乏,打几发炮弹,就要等从加迈基地的汽车运来炮弹;而加迈基地,也没有多少炮弹,因为加迈基地的炮弹,还要从仰光港口运过来;仰光港口的炮弹,又要从日本本土运过来。日本本土的炮弹也不多了,战争打了这么多年,日本国库已经被打空了,他们连制造炮弹的钢铁都不能保证。就算制造炮弹的钢铁足够,就算日本本土的炮弹也足够,但是也要走太平洋运到仰光港口,而当时的太平洋战场,美军已经占据上风,大群轰炸机像鹰群一样在天空中呼啸而来,飘然而去,拦截轰炸日军的舰船。
这时候,日本人已经骑虎难下了。这场战争,打,也得打;不打,也要打。谁让你没有金刚钻,当年偏要揽这瓷器活。
围攻李克己营的日军有多少?他们人数是李克己营的五倍。李克己的加强连,加上方家绩所在的重机枪连,一共不到500人,而日军多达2500人,是第 18师团55联队的主力。
2500人围攻500人,打了 47天,对500人无可奈何,这也可以算是中外战争史上的奇迹了。
第五节新一军爱唱《八路军军歌》
电视剧《亮剑》中有一个情节:李云龙带着独立团把日军围在了平安县城,但是因为城墙坚固,独立团久攻不下。危急时刻,把缴获的日军山炮拉出来,一炮轰过去,城门塌了。独立团就这样占领了平安县城。
《亮剑》尽管是虚构的,但是,大炮在战斗中的决定性作用,由此可以看到。
新一军和八路军极有渊源。
严格意义上来说,新一军不是国民党的队伍。
军长孙立人不是国民党党员,更不是黄埔系,而且在他的战争生涯中,一直遭受黄埔系的排挤和打击;在他的前半生,他不属于国民党中的任何一个帮派;在他的后半生,他被蒋氏父子关押长达年。他是一个悲情人物。
新一军中也没有建立国民党党部,它也不受国民政府领导,国民政府也没有给他提供任何装备援助。新一军中的著名将领,没有一个是黄埔军校毕业的,他们都毕业于欧美的著名军校。和当时国民党军队中普遍存在的腐败和军阀作风不同,新一军自上而下廉洁清明,财务公开,官兵一致。孙立人始终和战士们在一起吃饭,剌着光头,手拿冲锋枪,和战士们在一起冲锋。当年的国民党军队中的军长师长,我不知道有几个能够做到这一点。
新一军是一支中国人组成的军队,它在缅北战场上创造了一个个奇迹。
当年,八路军在敌后开展游击战,牵制了大量的日军,取得了非常辉煌的成绩。
孙立人在缅北,也常常采用这种战法,在缅北战场上避实就虚、迂回包抄、集中优势兵力消灭敌人。
事实上,新一军的战士们,最爱唱两首歌曲,一首是《新一军军歌》,一首是《八路军军歌》。《八路军军歌》的歌词,太符合他们孤悬海外,艰苦反击的心境了。《八路军军歌》是这样写的:
铁流两万五千里,
直向着一个坚定的方向!
苦斗十年锻炼成一支不可战胜的力量。
一旦强虏寇边疆,
慷慨悲歌上战场。
新一军全体官兵,从中国到缅甸,从缅甸到印度,又从印度反击回国,这一路上可能也走过了两万五千里。他们一路向东,直朝着一个坚定的方向,这个方向就是回家。回家,就是祖国的方向。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住回家的脚步。他们这一路上,打得日军丢盔撂甲,损失惨重。
回头再说说于邦之战。
孙立人让重炮对着日军炮兵阵地疯狂轰击。仅仅两排炮弹过后,日军的大炮就全部变成了一堆废铁。
没有了大炮,日军就像饿狼没有了獠牙。
然后,孙立人和114团团长李鸿,命令全体渡河,解救李克己营。
这条河叫做大龙河,是中国军队进入胡康河谷遇到的第一条河流。
渡过大龙河,顺流而下,就是大龙河渡口,而渡口旁也有一棵大榕树。这棵大榕树比李克己营坚守的那棵大榕树还要大。李克己营坚守的那棵大榕树仅有20条气根,而这棵大榕树有30条气根,每一条气根,一个人也不能围抱,主干更是需要两三个人才能围抱。这棵大榕树覆盖的面积,足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北方干旱少雨,根本见不到这么大的树木;即使在湿润多雨的南方,这样的树木也是极为少见的。
李克己营在那棵大榕树上放置了一个排的兵力,而日军在这棵大榕树上放置了两个中队的兵力。日军两个中队有200人左右。
两个中队的日军,把大榕树当成了阵地,不但树上有日军的机枪阵地,而且树下还有机枪阵地;不但树上有狙击手,而且树下也有狙击手。日军在这棵
巨大的榕树上下都建立了立体防御阵地。
李克己营的那棵大榕树,阻挡了日军47天,日军无可奈何;日军这棵更大的大榕树,能不能挡住中国军队的增援部队?
中国军队给日军狠狠地上了一课,告诉日本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打。
李克己营的那棵大榕树,日军的炮弹打不进去;日军的这棵更大的大榕树,中国军队的炮弹也打不进去。
所以,只能智取,不能蛮干。
孙立人颁布了这样几道命令。
首先,用迫击炮对着大树根部猛轰,摧毁树下的机枪阵地和狙击手。
其次,借助树木掩护,靠近大榕树,猛甩手榴弹,消灭躲藏在死角的日军。
再次,轻重机枪顺着大榕树的主支干,直上直下地射击,歼灭树上的日军。
这是攻取大榕树的好办法。
命令下达后,114团的两个连作为突击队,进攻大榕树。一个连借助树林掩护,悄悄接近大榕树;另一个连埋伏在小径两边,准备增援。
当年的《大公报》记述了这样一个细节:在攻打这棵大榕树时,中国军队的一名机枪手来到树下,与树上的日军机枪手对射,身体负伤。班长看到他负伤了,就要求他下去疗伤。他边射击,边狠狠地咬着牙根说:“狗日的日本人,我一定要把这个狗娘养的打下来。”话音刚落,和他对射的那名日本机枪手就倒栽葱掉了下来。这时候,这名不知名的机枪手才把机枪交给别人,下去裹伤了。
在树下与树上的日军对射,应该说中国军队占了便宜。树下的中国军人负伤了,没有大碍;而树上的日军负伤了,那就得掉下来,即使负伤不死,也会被摔死。从十几米或者几十米高的大榕树上掉下来,就像从五六层高的楼上掉下来一样,即使是钢铁侠,也会被摔成零部件。
激战还在继续,徐炳新连长牺牲了,彭克立营长带着预备队亲自上阵,与敌厮杀。彭克立,就是上面写到的那个倔强的营长。在第一次缅甸战役中,他因为驻防腊戍而与新38师分开,后来跟随66军一起撤回了国内,拒绝任何部队收编,以超人的毅力,带领全营步行千里,登上飞机来到印度蓝姆伽归队。
大榕树攻坚战结束后,日军两个中队中,仅有三名被俘虏,其余的不是被打死,就是被摔死。
大榕树被打得千疮百孔,树皮没有一块是完好的。
大榕树日军被歼灭后,114团继续挺进,来到了日军的工事前。双方展开了对射,相距仅有25米左右。因为超过了这个距离,就会被树木挡住视线。
日军异常顽强,工事久攻不下。114团团长李鸿很生气,于是呼叫河对岸的炮兵延伸射击。
按照炮兵相关规定,己方步兵与敌方阵地相距2300米以上,才能炮击敌方阵地。可是,现在只相隔25米啊。
相隔这么近,炮兵依然轰击,而且每发炮弹都直接命中目标,毫无偏差。由此可见远征军炮兵技术的精湛。神枪手是依靠子弹喂出来的,神炮手也是依靠炮弹喂出来的。
日军阵地被摧毁了,一部分日军跑出阵地,一部分日军躲在阵地里顽抗。中国军队手持火焰喷射器,觉得哪个窟窿里可能有日军,就喷一下。躲在里面还幻想着打冷枪的日军,立即浑身着火,鬼哭狼嚎,瞬间就烧得只剩下一副黑骨头。
参加过腾冲战役的日本兵吉野孝公在战后写了一本书,叫做《腾越玉碎记》,里面写道,日军最害怕的武器,就是这种火焰喷射器。
侥幸逃出了工事的日军,自以为捡回了一条性命,没想到却又落人了李克己营的圈套里。114团的攻击一开始,李克己就命令守卫战士,偷偷向日军阵地后方移动。这一带的地形,这些战士非常熟悉,他们这些天里一直在这里打游击。
日军一在李克己营的面前出现,李克己营就愤怒射击,把这47天压在心中的憋闷全都发泄出来了。日军一看此路不通,扭头再跑,就跑到了河边。
河边倒是风平浪静,阳光明媚,鸟语花香,一派旖旎景象,日军高高兴兴地跳下河去,游向对岸。没想到,树林里突然冲出了一群中国军队,他们拿着冲锋枪,根本就不瞄准,直接扫射,这些步兵和那些炮兵一样,也成了死耙子。
日军的尸体随波逐流,鲜血染红了浪花。
这就是于邦大捷。
于邦大捷中,中国军队仅仅伤亡20人,日军伤亡多少呢?
不计算缅甸军,只计算日军。《大公报》的记者看到,不算河水里的日军和被大炮炸死的日军,就有1200具完整的尸体陈列在丛林中。而如果计算所有的日军,贝丨J有2500多名日军被歼灭,1名日军被活捉。
活捉日军数量为什么这么少?一个重要原因是,在114团进攻日军阵地时,日军拼死反抗,惹恼了炮兵。炮兵瞄准后,直接轰击,顽抗的日军都被炸飞了。
死亡的2500名日军中,包括日军第18师团第55联队联队长藤井小五郎大佐。在中国正面战场上,要打死一名日军的联队长,那是很不容易的,往往一些大型会战,几十万人参加,也打不死日军一个联队长。而中国远征军才刚刚踏上反攻的路程,就已经打死了日军主力师团的联队长。如果算上前面那个查不到名字的联队长,截止现在,反攻刚刚开始,日军已经有两名联队长一命呜呼。
第18师团是新一军的宿敌。
当时,新38师有一名美国顾问名叫施坦恩,他在第二次缅甸战役前夕,去
了一趟被日军占领的上海。
现在,当施坦恩看到新38师歼灭的是日军第18师团第55联队2500人后,兴奋地对孙立人说:淞沪会战的时候,就是这个第18师团在周家桥、刘家宅和税警总团打,伤亡很大。第18师团为了复仇,在周家桥立了一块石碑,作为警示。这个师团是日本最精锐的师团之一,在中国作孽很多,没想到在缅甸战场上还能再碰在一起,真是冤家路窄。
新38师一路高歌,新一军的另一支部队新22师在哪里?
此刻,新22师共有三个团:64团、65团、66团。65团已经进入了胡康河谷,64团和66团正在赶往新平洋的路上。
新38师已经建功立业,新22师岂能袖手旁观?
比起新38师,新22师更是背负血海深仇,他们在蓝姆伽和雷多枕戈待旦,
焦急等待,早就想上战场了。
第一次缅甸战役中,新38师几乎没费多大周折,就来到印度;而新22师,这一路上实在太过艰辛了。据杜聿明在《中国远征军人缅对日作战述略》中介绍,新22师兵员有9000人,战斗死伤人数2000人,撤退死伤人数200人,只有 4000人来到了印度,还不到兵员的一半。
而实际上当时大撤退的时候,第五军直属部队和新22师一起撤退,出发时的5万人,除过中途改道的新38师和96师,最后来到印度的只有2000人。新 22师途中的伤亡数字不详,但肯定超过了3200人。
在这条远征军的苦难之路上,平均每公里死亡2人。
这么多一起患难与共的战士倒在了缅甸,倒在了野人山中,倒在了日军的枪口下,新22师怎么能够咽下这口恶气?
一个名叫戈登西格雷夫的老外,写过一本《缅甸外科医生的归来》。这本书中有这样的文字:
“我要去看一看那一段路,那里有许多中国第22师的士兵阵亡……第二天一早,我们幵始向Mu Bum山艰难地攀登。路况还是很好,逐渐上升。开始我们看到了不会超过50或者60具中国人的骨架,但是现在我们发现每100码就有10到30具的骨架堆积在一起……”
1码约等于0.91米,100码还不到100米。
这是一种怎样的惨状啊,这是一种怎样的仇恨啊,能够活着走出野人山,并且又杀回野人山的新22师的战士们,谁不想报仇?
新38师绰号叫“鹰”,新22师的绰号则叫“虎”。从他们的外号上就能够看到这两支部队的特点。鹰在攻击的时候,讲求策略,一击致命;而虎在攻击的时候,雷霆万钧,不顾一切,直到把对方咬死才罢休。
新22师的先锋部队65团这次出征,史迪威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是帮助新38师112团第三营,巩固拉加苏的防地。可是,新22师65团冒着抗命杀头的危险,不去增援新38师112团三营,而是直接插到了日军的后方,攻取大洛。因为大洛的日军比拉加苏的日军多得多。新22师太想打仗了,太想狠狠地揍敌人,太想给死难的战士们报仇了。结果,他们一战而拿下大洛。
攻占了大洛后,新22师的弟兄们把日军的头颅挑在枪尖上,排队游行。这种情形被美国顾问看到了,美国顾问认为这种行为严重地违反了人道主义的原则,要求辞职,不和新22师这些“疯子”呆在一起。
美国顾问哪里能够理解新22师心中的痛苦啊!
孙立人带着新38师展开反击的时候,廖耀湘还带着新22师屯兵雷多。
中国驻印军在展开大反攻前,所有的权力掌握在史迪威手中,史迪威是东南亚盟军的副总司令,又是中国驻印军的总指挥,他实际上掌握的兵力,也只有中国驻印军这几万人。所以,史迪威将自己的权力发挥到极致。中国驻印军下面只有一个军,这就是新一军。而军长郑洞国、副军长兼师长孙立人、师长廖耀湘,连指挥一个营的权力都没有。
史迪威去重庆向蒋介石汇报工作的时候,又把中国驻印军的权力交给了另一个美国人,驻印军参谋长鲍特纳,而鲍特纳又是一个同史迪威一样刚愎自用,但是能力又远远不如史迪威的人。结果,胡乱指挥。让中国军队的营长、连长、排长损失了十几位,这是整个反攻作战中,中国军队损失最大的一次。
史迪威回到雷多后,将鲍特纳撤换,将新38师的权力放手交给孙立人,让孙立人前去解围。然后,又将新22师的65团交给孙立人指挥。
现在,史迪威信任孙立人,但仍然不信任廖耀湘。
虽然史迪威将新22师65团交给了孙立人指挥,但是史迪威仍然要干涉这个团的行动。他对这个团下达的命令是,前去拉加苏解救新38师112团第三营。
新38师112团三营,此时在防守拉加苏,与数倍兵力的日军旷日交战,战斗极为艰苦。
拉加苏在新平洋基地的南面,而此时已经被孙立人用大炮开路所占领的于邦,在新平洋基地的东面。两地相距不但遥远,而且中间还隔着重重关山。拉加苏有难,于邦也帮不上。
新22师65团在团长傅宗良的带领下,星夜向南进发。此时的65团,说是一个团,其实只有两个营。另外一个营和廖耀湘率领的其余两个团在后方。
这是新22师缅甸反攻的第一战。这些满怀仇恨的中国士兵,扑向日军。
史迪威的命令是,让新22师65团南下拉加苏,援救新38师112团第三营。可是,新22师65团没有在拉加苏附近停下脚步。他们绕过拉加苏,赶往了比拉加苏更南面的大洛。
团长傅宗良和副团长罗英以及两个营长商量:围攻拉加苏的日军才有多少啊,根本就不够吃,干脆一竿子捅到底,把日军老巢大洛攻占了。大洛是日军的后方基地,粮草弹药都在这里。攻占了大洛,拉加苏的日军断了后路,自然慌乱,只能向南退缩。他向南退,我们正好伏击他。
这个战术,在孙子兵法中有,叫做“围魏救赵”。
可惜,史迪威不懂什么叫“围魏救赵”,他只知道他的命令下达了,而65团没有执行,这是蔑视他的权威。他向重庆统帅部报告说:新22师65团团长傅宗良上校,擅自改变作战命令,请求撤职查办。
重庆统帅部居然同意了史迪威的报告。
没有资料证实,此时奔袭在大洛的团长傅宗良是否听到了他已经被撤职查办的消息。估计傅宗良还不知道这一消息。因为65团在向日军后方基地奔袭的时候,是偷偷穿插,两个营的人马在密密的丛林中开路前行,电台关闭,神不知鬼不觉。不但日军找不到他们,连中国军队也找不到他们。
日军密集的大洛,就是他们前进的方向。
1944年1月11日,65团尖刀连在连长邱中岳的率领下,一路爬山过岭,挥刀开路。突然,先锋排排长吴如冈在一道山谷中发现了日军的脚印和粪便。脚印在山谷中到此消失,那么就判断日军没有沿着山谷继续前行。左前方有一条小径,估计日军是从这条小径上山了。
山上有日军,打不打?打了就影响穿插任务,不打就便宜了这伙日军。怎么办?打,肯定打。送上门来的日军,肯定不能放走,放走了就是罪过。
死神张开翅翼,扑向这伙日军。死神是一坨屎带来的,一坨屎暴露了日军的行踪。
可见,随地大小便,后果严重。
缅北人迹罕至,山岭荒无人迹,荒山上即使有小路,也是飘忽不定,时断时续,要爬上山顶,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连长邱中岳站在山下向上观察,突然看到有一群猴子正在上山。对于荒山来说,猴子才是主人,而人类只是客人。主人对它的家,永远比客人熟悉。
邱中岳命令两个排哨悄跟在猴群身后,觅路上山。另外一排,在山下警戒。
两排战士跟在猴群的背后,悄悄摸上去。就在猴群即将到达山顶时,突然不再上山,纷纷爬上树梢。邱中岳仔细观察周边情势,判断山顶上一定有日军。猴群害怕日军,就爬上树去躲藏。
迂回包抄的那个排来到后山,准备向山顶上偷袭时,被日军狙击手发现。躲在树上的日军狙击手击倒了走在最前面的两名战士。
行踪暴露,只能发动强攻。这个连在击毙了日军狙击手后,向山顶进攻。日军的吸引力全部集中在了后山。
老兵们说,缅北最不缺的就是树木,缅北的树木多得像广州火车站的行人,而广州火车站,是地球上人口密度最高的地方。缅北的树木都非常高大,树木和树木之间,又用树藤连接在一起,树藤密密麻麻,像渔网一样,密密地织满了每一个空间,这些树藤,粗的有小臂那么粗,细的有手指那么细。人走在这样的树林里,视线只能看到一二十米远的树林。这里从来没有人类来过,这样的树林生长了几万年几亿年,要在这样的树林中行走,每走一步都需要砍断面前的藤条,所以,有时候一天只能行走一两百米。
丛林作战和在别的地方作战不一样。丛林作战一开战就是近战,因为双方都只能看到自己周围一二十米远的距离,一二十米远之外的视线被树丛遮挡。
在这么近的距离搏杀,中国军队手中的武器大占便宜。因为当日军第一发子弹打出后,还没有来得及打出第二发子弹,中国军队手中的冲锋枪已经打出了至少十发子弹。
后山吸引了日军的注意力,而前山的中国军队另一个排悄悄抵近山顶,架起迫击炮,对着山顶狂轰滥炸。山顶上的日军处于两面包围中,逃无可逃。
最终的结果是,日军小队长井则觉及9名士兵全部被击毙,无一漏网。而中国军队则伤亡7人。
干掉了这支日军小队后,65团又钻人了密密的丛林中,消失在了缅北的茫茫林海。即使坐着飞机在空中侦察,也不知道机翼下的热带雨林中,有一支中国军队,正像一支暗箭一样,射向日军的心脏。
距离大洛愈来愈近,而遭遇日军的机会越来越多。
1月14日,65团又与日军一个小队遭遇,将其包围全歼。
1月18日上午9时,与一股日军遭遇,将其击溃。
当日下午5时,65团终于赶到了大洛附近。日军看着从天而降的中国军队,目瞪口呆,仓促组织抵抗。
中国军队一共有两个营,一个营在前面作战,一个营休息;等到前面那个营打累了,再换休息好了的这一营。
中国军队将日军赶入了两条河流组成的三角地带,两个河流阻挡了日军逃跑的脚步,中国军队只需要从一个方向进攻就行了,而这个三角地带全是芦苇,并不能摆放那么多的军队。
对于日军来说,地形不利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中国军队的弹药好像永远也打不完,他们呼叫飞机,飞机将战略物资源源不断地空投下来。
而失去了制空权的日军,只能翘起屁股,让中国军队打。
因为中国军队留给日军的,只有挨打。日军唯一的选择,就是选择一种比较好受的挨打方式。
大洛是日军的后方基地,这里有一批刚刚从日本本土来到缅甸的新兵,尚未结束训练。因为战事激烈,日军伤亡惨重,这些新兵仓促走上阵地,与中国军队作战。
新22师的士兵是什么?都是从野人山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一个个身经百战,他们的作战经验,岂是这些日本娃娃兵能够比拟的?在战场上,作战经验排列第一,武器第二,而现在中国军队不但作战经验丰富,而且武器也占据绝对优势。仅从单兵作战武器来说,中国军队一个班有班用机枪,有两支冲锋枪,其余的是新式步枪。而且,这个班可以直接呼叫炮兵增援;而这些日本娃娃兵呢?他们手中拿着的,是退役的三八大盖,残破不堪,枪带都没有了,用麻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而且膛线都磨平了,打起来子弹还总卡壳。日军的新武器呢?新武器都用在了一线作战部队。大洛是后方,后方训练新兵,只能用这种老掉牙的退役步枪。
而现在,中国军队突然兵临城下,还没有训练好的日军,不得不拿着这些破武器来作战。
一没作战经验,二没先进武器的日军新兵,怎么会是新22师65团的对手?所以,很快地,日军新兵就丧失殆尽。当中国军队看着这些日军竟然拿着用麻绳串起来的步枪时,一个个笑得直不起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