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亡国不言政

当范蠡跟着勾践来至吴王行宫时,心中仍在奇怪,为何吴王这次竟然想起来召见自己了,也是蛮令人惴惴不安的。勾践心道,吴王一向自视甚高,偶尔召见自己必要进行一番羞辱,也是因为勾自己虽然战败被俘,但在身份上毕竟也是同吴王一样的一国之主,所以可能会让吴王觉得很过瘾。而范蠡不过是越国的士大夫,在吴王眼中,范蠡甚至都没有被他亲自召见羞辱的资格呢。进入吴王行宫的大殿后,范蠡注意到吴国的几名重臣都肃然在列,从他们的神情上判断,应该不是简单的宴会享乐,而是有重要的国事商谈。

范蠡一想到之前鱼鹞带来消息说,齐鲁两国使臣最近同时来到了吴国,遂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果不其然,在范蠡和勾践行以奴仆之礼拜之后,吴王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勾践,头几日,齐国使臣来见寡人,说齐国意欲与我们吴国联合征伐鲁国,事后齐吴共分鲁地。寡人即想答应齐国,但又怕这其中有什么猫腻,上着了齐国的道,一时有些犹豫,不知你对此有何看法呢?”

勾践不知道吴王为什么问自己这些,他侧头瞥了瞥一旁的范蠡,希望范蠡能给他一些暗示,然而范蠡却对勾践的求助,却视而不见。

勾践只好回答道:“大王啊,败军之将不敢言勇,亡国之君怎敢言政,对此等大事,勾践实在不敢在您面前轻言啊。”

吴王一挥衣袖,嗔怒道:“少在寡人面前装可怜,你但说无妨,无论说的对与不对,只要你如实说出你的想法与见解,寡人都不会难为你的。”

勾践又瞥了一眼范蠡,见他依然毫无提示后,只好硬着头皮道:“贱奴......勾践窃以为,齐国的建议是为可行,鲁国本就弱小,齐、吴任何一国便能将其击败,更何况集两国之力乎?”

听完勾践的回答,伍子胥不由得嗤笑一声,反问道:“勾践,我且问你,计然以齐国一国之力就能击败鲁国,他又为何要与我吴国联合攻鲁呢,事后还要分我们一杯羹呢?此非多此一举乎?”

勾践呵呵冷笑,片刻后,咳嗽了几声,继而侃侃而谈道:“上将军此言差矣啊!齐国固然能够以一国之力击败弱小的鲁国,但同时齐国也必将出动举国十之七八的兵力呀,届时齐国难道不担心吴国,会趁此机会北击齐地?因此,齐国才会提出意欲联合吴国共同攻打鲁国,这样一来,虽然会分一部分战后利益给吴国,但却极大地规避了自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风险呢。”

吴王问道:“你说的黄雀是我吴国?”

勾践道:“正是啊,我王。”

伍子胥则一脸不屑,显然认为勾践的一番见解都是荒谬可笑的,伍子胥那如鹰隼一般的目光,又直射在范蠡身上,铿锵有力问道:“范蠡,你也是这么以为的吗?”

范蠡心中自然不是这么想的,但他却没有丝毫表露半分,反而是连连点头附和着勾践的说法,回道:“小奴认为,勾践所言极是。换言之,吴国想要北渡长江入中原争霸,首先必须从齐鲁两国那里打开一个缺口,但是齐国强大不好下手,鲁国虽然弱小,但若是吴国攻鲁到时候齐国也必救之。”

范蠡看向吴王,接着道:“想来大王也是早就有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才只陈兵长江南岸,而迟迟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如今,齐国鼠目寸光想要联合吴国一起攻鲁,岂不是正好给了大王可趁之机?到时候吴国瓜分了鲁国一半的土地,不就正好在长江北岸有了立足之地了嘛,这岂不就是吴国日后的图霸中原大业的起点吗?”

吴王看了看勾践,然后又盯向范蠡:“你俩人真是这般想的吗?”

范蠡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岂敢在吴王神威面前说谎藏言?”

吴王呵呵冷笑道:“量你们也没胆量和脑子。”然后他看向座下的吴国群臣,问道:“诸位以为他们俩人所言可有道理?”

“鼠目寸光,一派胡言!”一道宏亮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接着只见一名穿着鲁国服饰,头戴儒巾的中年人大跨步走了进来,边走边道:“吴王若是听了这俩人的话,恐怕你们吴国将要亡矣!”

吴王冷声咆哮道:“殿外何人啊?竟然敢如此狂妄,不怕寡人活剥了你吗?”

走来那人不卑不亢,一副凛然的样子,对吴王行一儒生之礼后,方才不急不缓地回道:“我乃鲁国使臣,孔子学生,子贡是也。”

范蠡看着吴王与子贡,嘴角冷笑几下,心道,这俩人显然是在故意做这虚假样子给自己和勾践看呢。

只见吴王又问道:“你刚才何出此言呢?”

子贡答道:“我且问吴王,如果你占领了我们鲁国一半土地后,会派多少吴国兵将镇守鲁地呢?”

吴王道:“小小半阙鲁地,万人足以。”

子贡冷笑一声,又问:“一万吴国兵将能够威慑半阙鲁地,可到时又怎么能够防范,几乎三面合围鲁地的数十万齐国大军呢?”

吴王又道:“哼!到时齐国若敢背信弃义,我二十万吴军必将北上破齐,挥师灭之。”

子贡道:“大王啊,你真要敢率吴国二十万大军北上,到时就不怕吴国后方空虚,被楚国、越国趁机偷袭吗?诚然这两国刚刚被你们吴国打败到元气大伤,但若是两国真要以举国之力复仇,您敢说能在迎战强大齐国的同时,还能有余力对付这两个国家吗?”

吴王道:“放肆,给我拉出去斩了。”

伍子胥上前道:“大王,休怒,且让他说完,若说得不对,再杀不迟。”

子贡将其中的利弊一一给吴王陈述后,看到吴王脸上已经露出了犹豫的神情,突然话锋一转,指着范蠡道:“我早就听闻越国范蠡范先生长谋善断,可刚才他给大王的建议,却只图蝇头小利而鼠目寸光。依我看,这恐怕是范蠡有意而为之,目的就是蛊惑大王北上攻鲁,到时他们越国好坐收渔翁之利,趁机复仇吴国!范蠡刚才所言表面是为吴国牟利,实则是想置你们吴国于险地,其罪当诛也!”

范蠡跪在地上,埋着头口中直呼不敢,但此时无人能够看见他的眼神中其,实已经寒光冷冽,心道,这个子贡啊,真是阴毒,竟然想借吴王的手杀掉我!

勾践自然也在一旁叫屈不已道:“大王明鉴啊,我和范蠡真无此心啊,实在是我俩人真的愚钝、鼠目寸光,这才说错了话......”

吴王也不言语,只是在范蠡和勾践的身上来回扫视,许久后才缓缓收回目光,哈哈笑道:“子贡多虑了,他们俩人若是有你一半的才学见识,今日也就不会在我这里为奴养马了。哈哈哈,他们想要跟我耍阴谋诡计是假,正如他们俩所言,做事愚钝、鼠目寸光倒是真的!行了,把他们押回马厩吧。”

伍子胥站出来劝说道:“大王啊,莫要太看轻了这俩人,依我看,刚才子贡所言颇有几分道理,大王还是尽早将这两个居心叵测的越人诛杀,以绝后患才是!”

吴王见到伍子胥又在大庭广众下跟自己唱反调,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寡人命令既然已经下了,相国就莫要多说。”

看到范蠡和勾践又被完好无损的押了下去,子贡的嘴角抽了抽,心中大呼可惜,于是又道:“大王,我想去勾践、范蠡所在的马厩去看看,不知可否?”

见吴王有些疑惑,子贡又解释道:“大王难道没听说过我本身也是商贾出身吗?世人评价天下商贾,常把范蠡放在首位却把我放在范蠡之后,我实在是很不服气,以前未尝得见今日即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好好跟他讨论一下商道,一较高下,将自己的名字排在范蠡之前。”

一个鲁国使臣在吴国去见一个越国俘虏,吴王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是听到子贡这么一解释,也就无所谓了,很快就安排了下去。当范蠡看到子贡随后就跟来马厩时,并没有过多地感到奇怪。

子贡将自己带来的棋盘和棋子摆在了一处石案上,随后向范蠡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世人常言兵道如棋道,却不知道棋道亦可包含商道。子贡不才,今日就以棋道向范蠡兄讨教一下商道。”

范蠡自然没有拒绝,他也想一探这个几乎能与之齐名的鲁国商道天才的虚实。俩人的棋路都非常稳健,轻易不肯涉险冒进,步步为营、稳扎稳打。这也是一个成功商人的基本素质,不贪利冒进。下了一会儿后,稍微有些沉不住气的子贡开始暴露了棋风,他总是会故意设一个小陷阱引诱范蠡,但是范蠡却依旧稳健,一次也没有钻进子贡设的小陷阱内。

子贡见范蠡迟迟不肯上当,又故意激将道:“范兄的棋艺很一般啊,刚才我的一个小失误,你竟没有看到,可惜我现在已经把自己的那个小失误给弥补上,你恐怕再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范蠡轻笑一声道:“我虽然愚钝,但还是看得出来什么是失误,什么是陷阱的。”

子贡继续试探道:“是吗?那可真厉害,可是范兄之前在吴王面前的表现,可不是这样子啊。”

范蠡苦笑一声道:“子贡兄又拿我说笑了不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亡国之臣不宜言政。俘虏在胜利者面前,本就应该表现得愚钝一些才好,所以大王最后不也是没有听了子贡兄的蛊惑而诛杀我吗?”

这局对弈一直进行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结束,最后是范蠡输、子贡胜,原因是范蠡最后终究还是在防不胜防中,钻进了子贡设的一个大陷阱内,导致满盘皆输。

范蠡想再来一句,此刻他眼神通红,像是一个输急眼的赌徒,这与他平日里的表现完全不同。远远看到范蠡这样,勾践和雅鱼同时想起了范蠡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我从来不赌博,但是当对手以为我是一个赌徒时,往往他就已经输了,因为当对手以为我是一个赌徒时,就表示对手已经进入了赌局,而我则还在赌局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