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死神的面具

夏忆回到家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餐桌上已经准备了一桌子饭菜,还都是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

“不知道味道怎么样,只是一直都让小忆为我做饭,哥也想为你做点什么。”澄空将满满一碗米饭递到夏忆手里,催促她赶快试试味道如何。

夏忆夹起一块炸排骨,默默地吃起来。不知道是排骨炸过头的焦味,还是心底涌出的情愫作祟,想开口回应一脸期待的澄空,咽喉却漫开一阵苦涩,难以发出声音。

“太晚了……我是说,哥的炸排骨捞上来的时间太晚,有焦味了。不过,按第一次的水准,我给60分吧。”夏忆说着嫌弃的话,嘴巴却没有停下来,一块接着一块吃起来。

澄空忙夹起一块提醒道:“小忆别一个劲吃炸排骨啊,这道菜我也喜欢,给我留点。你看,还有很多你喜欢的菜,先试试其它的。”

“差点忘了,小时候哥你经常跟我抢盘子里最后一块炸排骨。”夏忆嘴里咬着一块炸排骨,碗里放着一块,筷子还夹着一块。

“记得,每次都要靠剪刀石头布决胜负。”澄空笑了笑,用空闲的左手握了握拳头,自己每次都出石头,被每次都出布的夏忆包裹着。

“哥是故意输掉的吧?”夏忆笑着将筷子夹着的那块炸排骨放到了澄空碗里。

“今天,悦音被警察带走了吧?”夏忆知道澄空最近在悦音帮忙的心理咨询所里进行催眠治疗,今天悦音被逮捕的时候,澄空肯定也在场。

“小忆相信吗?”澄空放下碗筷,眼睛却还是低垂着,没有看夏忆。

夏忆略微思索了下,轻叹口气道:“警察找到了属于悦音的钢笔,还有杀害爸妈的刀。不过真奇怪,为什么会有两把刀呢?到底哪一把才是刺进爸妈身体里的呢?”澄空惊恐地察觉到,妹妹提起刺进父母身体、夺走父母生命的凶器时,口吻轻松得像是谈论别人家发生的事情一样。

妹妹这种异常的轻松态度,让澄空想起当初他们带着那把同样沾染着父母血液的刀逃走,火车上,夏忆笑着将冒热气的玉米递给自己的样子。那分明是一场违背良心和道德,为了洗脱杀害父母嫌疑而逃跑的懦弱之旅。现在想来,夏忆当时完全是一副轻松出游的模样,像是终于结束煎熬,迎来崭新人生启程般清新爽朗。

“我指的是,相信悦音是无辜的。小忆,我相信悦音是无辜的。就算她真的是18年前梁晨生自杀前送去孤儿院的孩子,也不会是杀害我们父母的凶手。”

澄空对悦音的维护,在夏忆看来,不过是对心上人的盲目信任,忍不住提醒道:“哥,你之所以到心理咨询所去接受催眠,是为了找到杀害父母的真凶吧?为你催眠的专家老师不也说了,你很可能被催眠下了暗示。那犯人肯定是懂得催眠术的人,我知道悦音一直在自学催眠术。”

澄空突然抬起头,清亮的目光紧紧注视着夏忆:“悦音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我总觉得你不太亲近她这个朋友。现在看来,其实你很了解她啊。无论是她擅长催眠术,还是她腰间有月亮形状的胎记。”

夏忆脸色有些难看,并没有回应澄空的话,只是埋头继续吃饭。

“小忆,我觉得,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澄空有生以来,初次那么强烈地希望时间能够如催眠世界中一样逆流。重新回到那个夜晚,那个梦游症的自己获得自由,能够推开房门走出来的夜晚。可惜,童年时代所幻想的时光机器不曾出现,现在也不会来到他们面前。

“哥指哪里开始呢?制造假现场?带着栽赃嫁祸在哥手中的凶器逃跑?”夏忆突然对哥哥这种拖泥带水的态度感到不快,冷笑着提醒他,一开始他们所做的事情,冒险做那些事的目的。现在目的已经达成,杀害父母的犯人被逮捕了,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却开始质疑第一步就错了吗?

澄空无力地摇头,垂落在餐桌底下的双手紧紧抓住膝盖。骨头间似乎发出“咯咯”响声,微弱而隐约响起后,马上被澄空的声音掩盖掉:“犯人杀害爸妈的动机,说不定我们弄错了。因为高贤突然跑来提起十多年前的事情,将我们的思路引向错误的方向。我们一直认为爸妈的死和十多年前的事情有关,是十多年前事件的相关者的复仇。会不会从这里开始就错了呢?”

“我明白哥的心情。就我而言,更希望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是虚假的梦。”夏忆不知何时也放下了碗筷,认真地正视对面的澄空。

“那一夜……”澄空重复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觉得喉咙里像是无端生出一枚硬邦邦的鱼骨,刺得生疼。

正好在夏忆身后墙壁上的时钟发出整点报时,夏忆透着凉意的声音随着沉闷的钟声传来:“爸妈被杀的那一夜。”

报时钟声结束,夏忆从椅子上站起来,端起碗盘走向厨房。

“小忆,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锁着门睡觉的?”澄空将剩下的碗盘送到厨房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深夜归来,看到夏忆留在大厅的便签,想看看房间里的夏忆是否安然入睡,却发现房门锁了的事情。

夏忆把水龙头开到最大水量,“哗啦啦”的自来水冲涌出来,撞击在横七竖八放在水槽里的碗盘上,溅起水花。

冷冷的水花飞扬起来,溅落在夏忆白皙的手臂上,漠然的脸上,乌黑的发丝上。

晶莹透亮的水花渐渐被染成鲜红色,无数鲜红色的水花喷溅在白皙的手臂上,漠然的脸上,乌黑的发丝上。

那张漠然的脸,戴着死神的面具,看不到真实的面容。

“哥?发什么呆?锁着门睡觉的习惯吗?很久前开始就这么做了,总觉得这样比较有安全感。所以才给你留便签啊,怕你打不开我房门,以为我出什么事。”夏忆往水槽里加入洗洁精,开始刷洗碗盘,不一会水花都变成了白色泡沫横飞,澄空眼中的血色也消散了。

澄空失神的眼睛渐渐恢复光彩,认真地望着刷洗碗盘的妹妹承诺道:“哥会保护你的。让你像小时候一样,不用锁上房门也能安心入睡。”

从澄空清澈的眼睛里看到近似恳求般的神采,夏忆笑着点了点头。夜里回到房间后,夏忆关上房门的时候,习惯性地按下反锁。手指触碰到冷冰冰的锁时,突然缩了回去,想起澄空的话,打开了门锁。

黑暗中,倚着门板,身体疲软地坐在地上的夏忆低声呢喃着:“像小时候一样吗?怎么可能呢。”

江俊在医学院实验室里仔细清点所有药品后,发现氰化钾减少的剂量和使用登记表上的数据对不上号。

由于氰化钾的特殊性,如果犯人是从实验室这里取走,中间肯定进行过安全处理才带到酒吧去,混入酒中。江俊考虑到这一点,便在实验室里寻找犯人可能用来处理氰化钾的相关物品。

“江俊,怎么样?确认完毕了吗?记得把报告提交给警方。”导师紧张地赶来询问情况。江俊边把一些看起来最近才使用过的容器和手套放进袋子,边反问导师:“老师,我没来实验室帮忙的时候,都有谁来使用实验室?”

“基本上都是夏忆在这里吧,我让她帮忙整理资料,观察培养皿的情况。你现在手里拿着的不就是她的手套嘛,嫌弃我这里的太旧,还特意带了新的来。”导师指了指江俊手中的手套。

“那最近您在这里指导的实验中,有没有用到氰化钾的实验呢?”江俊话音刚落,导师慌忙摇头摆手澄清:“绝对没有,所以要是从那些器皿里检测到氰化钾成分,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江俊望着手套蹙了蹙眉头,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套一起塞进袋子里,准备全部带到警察局里,请鉴定科人员进行检测。

江俊带着一袋子东西到警察局的时候,夜色已深。

空寂肃穆的警察局大厅里,悦音的父母互相倚靠着,看起来心力交瘁。律师则在一旁轻声安抚他们:“没事的,现在虽然出现不利于孙小姐的证物和证词,但疑点重重,根本没有能够证明孙小姐杀了人的确实证据。”

江俊如实告诉警察,实验室里的氰化钾的量确实少了,而且应该不是最近实验中使用而减少的。将带过来的一袋子器皿和手套之类的东西交给警察,连警察也不禁称赞江俊心思细密和谨慎。江俊提出想见一见悦音的要求,警察为难地摇了摇头告诉他:“嫌疑人现在还在接受问话和调查,也没到保释时间,不方便和你见面。”

“带了那么多东西来,不想放过一点可能性和蛛丝马迹,是因为我相信悦音,想帮她证明清白。”江俊真诚地说出这种话,让警察不禁一脸惊讶。

被害人高辉手机号码中称为“儿子”的江俊也好,宋绍峰和李芳的儿子宋澄空也好,他们作为被害人的亲人,却纷纷表示相信孙悦音是无辜的。见过类似案件的警察,从未见过被害人亲属会那么信任嫌疑人。宋澄空和江俊对孙悦音的这种信任,无形中已经摘下了孙悦音脸上的死神面具。

“你们能那么信赖曾经的朋友,这份友情确实难能可贵。不过,最终还是要看真相来定论孙悦音到底是杀人犯还是无辜的。”警察肯定江俊对朋友的情谊后,还是不忘提醒江俊,说完便提起那一袋子东西朝鉴定科走去。

回到医院的时候,母亲早已入睡。江俊守在病床边,伸手轻抚母亲肿起来的眼睛。夜班的护士小姐低声告诉江俊:“你离开之后,你母亲一直哭,那种撕心裂肺的样子,怪让人难受的。”

江俊觉得母亲的痛哭,有一半是为了高辉的死,还有一半是为19年前就死去的江汉城。因为从此以后,母亲这一生爱过的两个男人都不在了。自己呢?或许也该为这一生都不能面对面喊一声“爸爸”,让爸爸的大手摩挲自己脑袋回应一句“乖”而恸哭一场吧?没等自己学会喊“爸爸”就死去的江汉城,自己还没鼓起勇气将那句“爸爸”喊出来就死去的高辉。

病房里用来隔开病床的白色布帘上,映照出江俊拼命忍住不哭出声来而剧烈颤抖的身影。

澄空躺在**,却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比恶梦更可怕的现实,好不容易回想起来的真实画面,便不断浮现眼前,逼近自己。

那张狰狞的恶魔脸孔撕碎了妹妹的身体,戴着死神面具的人挥起刀子刺进父母身体。

同样是死寂的深夜、“滴答”行走的时钟、虚掩的房门、无助的呼救声、刺鼻的血腥气息。

不同的是,8年前的残酷事件发生在妹妹的房间;8年后的惨剧发生在了父母的房间。无论8年前妹妹的悲惨的哭喊声,还是8年后父母的求助声,自己一次也不曾听到,不曾向他们伸出援手。

因为自己一直沉睡着,从未醒来。毫无知觉和意识地行走于漆黑深夜的自己,确实如母亲所说,犹如行尸走肉般可怖吓人。

18年前,母亲抱着2岁大的夏忆回家,父亲一直反对领养来历不明的孩子。争强好胜的母亲便宣言夏忆是她亲生的,就算是她一个人的亲生孩子也要将她留在宋家。大男人主义的父亲,对母亲的一时气话耿耿于怀,和母亲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8年前,母亲第一次因出差在外留宿,父亲的情绪从晚饭时候开始就有些不对劲。当时,自己一心想着这一夜不需要被母亲锁在房间里,并未察觉那颗潜伏在父亲心中多年的炸弹已经开始倒计时。

杂乱的回忆挤满澄空的脑袋,很多人说话的声音四处传来,清楚的模糊的画面快速闪现。

“可为什么梁晨生的女儿一定要到宋家来杀人,还要连宋绍峰也一起杀了呢?”他们最初怀疑父母被杀案和19年前的事情有关,认为是母亲李芳的报道惹来的仇杀时,曾经提出这个疑点。

如果悦音真的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想为梁晨生报仇,大可以在其他地方设计杀害母亲一个人,根本没必要冒着被好友夏忆看到的危险跑到宋家来,更没必要杀了完全无关的父亲。

犯人杀害父母的动机弄错了,怀疑的对象也产生错位。一切看来有理有据,顺理成章,却很可能都是虚假的。

悦音曾经在高中时代摔伤划破了腰,腰部做过缝针小手术,当时夏忆也在场,应该看到了她腰部的月亮形状胎记。夏忆是什么时候知道,梁晨生送去孤儿院的孩子腰部有相同胎记的呢?

澄空从**跳起来,翻箱倒柜找出高贤曾给自己留下的名片,拔通了上面的号码。

“没错,你妹妹是从我这里得知这个情报的。具体什么时候知道?应该就是这两天吧。”高贤正埋头在一堆资料里,紧张地准备提前写好报道,等警方找到足够证据起诉孙悦音杀人罪,自己的报道就可以首发。抽了不少烟的办公室里烟味呛人,高贤的报道正卡在一半进行不下去,突然接到澄空的电话,被问起这种奇怪的事,也无心去深究。

澄空得到高贤的回答后,也没有继续其他话题,匆匆道了谢便挂断电话。高贤疑惑地将手机放回桌面,没有多余的精力猜度宋澄空打这通电话的目的,重新纠结要如何写好这篇报道。

跨时近20年,涉及4个家庭两代人的错爱、阴谋、背叛、复仇,高贤有信心,这篇独家首发的报道一定能让他声名大噪。高贤将和案件有关的东西一一铺排在桌面上,当目光落在那些血印照片上时,不由得烦恼这些血印的照片在这次事件中应该作为怎样的存在,抑或将它们当成只属于自己的秘密保留起来,不刊登这部分的内容?

黑暗中,只有高贤办公桌前的台灯放射出橘黄色光将他包裹着。

橘黄色光芒无法照射到的地方,更幽深的黑暗中,死神正带着镰刀靠近。

真正的杀机,血印的照片,腰部月亮形状胎记,两把沾有鲜血的刀,澄空将这些关键事物串联起来的时候,在父母房间里高举镰刀的死神,脸上的面具渐渐崩裂……

为什么会有两把刀?为什么要将一把刀放在自己手中?为什么要留下那些血印?真相的轮廓若隐若现,当澄空以为快要看到全部事实时,又被一阵疑云模糊了。

澄空觉得这样猜想推测下去,也只能一味胡思乱想,分辨不清真假,便决定寻找能够驱散覆于真相之上的迷雾的证据。

蹑手蹑脚打开房门,探头张望,确认走廊里静悄悄,楼下也没有动静,妹妹应该在房里休息,澄空便利索地从房里出来。

父母的房间既被自己和夏忆造过假,又经过清洗,几乎所有东西都扔掉了,估计找不到什么有用的证物。

赤脚踏在微凉的走廊地板上,像8年前那个夜晚,经过父母空****的房间,径直走向妹妹的房间。

微微颤抖的手轻轻落在妹妹房门门把上,试着转动一下,听到“咯噔”打开的声音。澄空手握着门把,嘴角泛开笑意,小忆愿意相信自己。妹妹的信任,让澄空更加坚定这次要好好守护她的信念。能够将妹妹从恶梦中唤醒,带她逃离梦魇,让她重开新生的人,只有自己了。

睡梦中的夏忆,睡颜如天使般恬静,长长的发丝顺着脸颊滑落,澄空动作轻柔地为她拨开。

2岁大的夏忆,刚到宋家的时候,喜欢怯生生地躲在不远处观察澄空。主动牵起妹妹小小的手,澄空第一次萌生了“我是哥哥”的感慨。没多久,夏忆开始展现她童真活泼的一面,像个小精灵一样,成天围绕在澄空身边,左一声“哥哥”又一声“哥哥”叫个不停。

时光无法逆流,既成的事实无法磨灭。或许在8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之后,夏忆早已变成戴着天使面具的恶魔。

她哭喊着,否认自己是小偷和野孩子,她用哀求的眼神望向门外的澄空。但是,她失望了,她无助悲伤的眼神,变成愤怒、绝望,布红血丝的眼睛,仿佛暗夜的恶魔之眼。

澄空所希望的,不是拆穿妹妹的天使面具,而是找回妹妹纯美的心。

“对不起,小忆。”澄空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的声音向夏忆道歉,唯恐惊醒睡得如此安稳的妹妹。随即在房间里四处翻找起来,终于从夏忆的背包里找到一瓶密封的粉末。

澄空紧握那瓶白色粉末,灵机一动,悄悄退出夏忆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后,打开抽屉,取出装着药的密封瓶。

孙悦音为什么要把杀人的凶器藏在学校的个人储物柜里?是行事粗心?所以才在宋绍峰和李芳被杀现场留下了血印?才在高辉被毒死的酒吧里掉落了钢笔?能够小心谨慎、没有目击证人地从实验室里安全偷取氰化钾的犯人,不应该多次发生这种致命疏忽。太多巧合出现的证物,反而让人觉得奇怪,像是将他们的目光引导到孙悦音身上一样。

高贤在笔记本上涂涂写写,整理事件线索,却总是不停冒出疑点来。这些让他不由得一次又一次怀疑孙悦音是不是真凶的疑点,使得报道稿的思路一再中断,完全写不下去。

明明抓到了最大嫌疑人孙悦音,表面看来,宋绍峰、李峰和高辉被杀事件都将得到解决。冷静下来的高贤,心中被莫名焦躁不安的情绪充斥,紧锁眉头,一根接着一根抽烟,睁眼迎来了天明。

酒吧的投资人打电话让高贤找时间过去整理高辉留在酒吧的个人物品。高贤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又清醒了不少,决定到酒吧走一趟。自己想写的并不单单是比别人更快发表的新闻报道,而是比任何人都直抵真相深处的报道。在疑点没有完全解开之前,这篇报道不能贸贸然下笔。

高辉留下的东西不多,除了他从不离手的烟酒,就是一张珍藏多年的泛黄照片。

照片上,顾燕一手牵着年幼的江俊对着镜头微微蹙眉笑着,一手似乎招呼为他们拍照的人过去一起合影。堂哥固定了照相机后,并没有到顾燕和江俊身边去合影,所以照片里只有他们母子两人。

无论堂哥做了多少错事,对顾燕和江俊这份心意却是真挚纯粹的。高贤觉得身为堂弟,有责任帮高辉实现心愿,让他死而瞑目,便决定到医院和江俊商谈一起办好高辉丧礼。

夏忆醒来的时候,发现澄空已经出了门,只在一杯温热的牛奶下留了张便签纸:公司有急事。

喝着冷热适宜的牛奶,没有放糖,哥哥还记得自己不喜欢喝甜牛奶的习惯。可他不知道,这个习惯已经改变了。不知何时开始,没有加糖的牛奶喝起来有苦涩的味道。

乳白色的牛奶随着水槽的弧度倾泻而下,汇聚在水槽中间的出水口,形成浑浊的漩涡。事情发展至此,早已不是最初自己所设想的样子。将十多年前的事情牵扯进来,卷入江俊和他的家人,自己也只能随着这股漩涡而动。

担心江俊的情况,夏忆用冰箱里的食材简单准备了些食物。带着便当赶到医院的时候,远远看到江俊和高贤在住院大楼楼下交谈。

“没想到你愿意为堂哥办理丧事,他在天有灵也能安息了。他这辈子最不敢奢望的就是你认他这个父亲。死后如愿,虽说有些遗憾,但我还是替他安慰。”高贤原以为要费尽口舌才能劝服江俊到灵堂唤高辉一声“爸”,出乎意料的是,江俊竟已和顾燕商定好一起办好高辉的丧礼。

正想开口说什么的江俊,一眼看到朝他们走来的夏忆:“夏忆,你什么时候来的?”

高贤回头向夏忆打招呼,好奇地凑到夏忆手中袋子前嗅了嗅。细长的小眼睛马上亮起光彩,一副馋相地指着那袋子问道:“是吃的东西吧?亲手给小俊做的?”见夏忆点头肯定,又冲江俊眨了眨眼睛,“有这么温柔体贴的女朋友,小俊你要好好珍惜啊。”

夏忆和江俊默契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澄清道:“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已经不客气地打开夏忆放在长椅上的便当,抓起一块三文治狼吞虎咽的高贤“噗嗤”一声笑起来:“解释就是掩饰,我当了那么多年记者,没什么能逃过我这双眼睛的。”高贤自夸的时候,夏忆嘴角拉开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夏忆是女孩子,你别拿这种玩笑调侃人了,还是赶快去领回——我爸的遗体吧。”江俊只犹豫了半秒便将高辉的称呼变成“我爸”,夏忆有些惊愕。

高贤满意地笑了笑,还是继续打趣他:“怎么?想赶走我这个电灯泡?”

只是在高贤离开之前,夏忆收到了导师十万火急的电话,说实验室有资料找不到,让夏忆赶快去帮忙找出来,下午研讨会急用。

“东西要趁热吃,我先回医学院了。”夏忆指了指长椅上一盒一盒打开来放着的食物提醒江俊,转身急急忙忙跑开,跑了没几步就险些摔倒。

“夏忆,你慢点!”江俊担心地对着夏忆背影大喊,夏忆头也没回,抬手往后面挥了挥,还是脚步匆忙地小跑着。

“真是的,老改不了这个走路的怪癖。”江俊无奈地轻呼口气,低声嘟哝。

嘴里还咬着煎鸡蛋的高贤,顺着江俊满是柔情的目光望去,想取笑他的话到了嘴边,和没咬紧的煎鸡蛋一起掉到草地上。

“宋夏忆走路是这个样子的吗?好像平时看她走路姿势挺正常啊。”高贤细小的眼睛闪动锐利的光彩,表情变得格外认真。

“夏忆这个走路的坏习惯,只有在她急促行走的时候才会表现出来。她做事很少匆忙慌张,大概除了我,没什么人见过她这种丢脸的模样。”江俊还望着夏忆远去的方向,似乎为夏忆只在他面前坦率表现出焦急的样子感到愉悦,丝毫没有察觉高贤表情的变化。

天气有些闷热,树上的蝉鸣在高贤意识到的时候变得格外嘈杂刺耳,乱哄哄的鸣叫声挤满了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宋夏忆急促行走时,会无意识地将身体重心落在内侧,导致双脚形成内八状。整个人借着脚的偏斜,朝向身体内侧的倾斜。在这种情况下留下鞋印,肯定是朝着身体内侧的这一边鞋印更深些。

蝉的喧嚣鸣叫渐渐散去,那张血印的照片清晰起来,高贤的思维也冷静下来。从一开始,自己到宋家给宋澄空和宋夏忆提供的线索就是错的。

所有错误的线,都源于自己所拍下的那些血印,藏匿于最深的黑暗中的蜘蛛却利用这些错误的线,悄悄编织巨大的网。当阳光普照人间,自己猛然抬头时,才惊觉早已落入这片灰色网中,被死死绊住,迷失了追寻真相的方向。

“是吗?其实我也相信悦音是无辜的。那最新的检测结果出来,还请您通知我,谢谢您。”江俊清亮的声音,将高贤的思绪拉回现实,但高贤知道他们都被那片网缠住了。不快点逃离出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孙悦音、江俊,都会成为蜘蛛的食物。

“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调查进展的如何?”高贤急切地追问,眼中不安的神色更加明显。

江俊见高贤表情认真,便仔细回想刚才警方所说的话,详细告诉他:“从悦音储物柜找到的刀,虽然沾有宋绍峰和李芳的血迹,但刀柄上没有任何指纹。而那支钢笔,悦音承认是她的,但据说已经丢失了一段时间。加上实验室那边没有人见过悦音去过,从悦音身上、住所也找不到任何氰化钾的使用和保存痕迹。现在悦音嫌疑暂时解除,但案件又回到原点。只能寄希望于我送到警察局去的那些东西,希望从里面能找到新的线索。”

听到悦音已经得到保释,离开了警察局,暂时也没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起诉她,高贤悄悄松了口气。高贤庆幸,错误的漩涡没有将他们拉至绝望的深渊。回到原点是对的,因为他们从原点开始就错了,只有从新的方向开始调查,才能到达真相的彼岸。

只是谁也不知道,这是另一场新的恶梦的开始,还是寻得真相重得新生活的起点。

“警方那边有什么消息,你记得给我打电话。我想起非常重要的事,必须去确认。”高贤拍了拍江俊肩膀,叮嘱他记得和顾燕商量高辉丧礼的事。

江俊终于察觉到高贤和平日有些不同,担心地试探道:“需要我帮忙吗?有什么线索还是通知警方,让他们去查比较妥当。你是记者,可不是侦探,别太乱来啊。”

高贤咧开嘴,自信地笑了笑,加大力气,使劲拍了一下江俊肩膀:“有为自己担心的侄子,感觉也不错嘛!放心吧,叔叔我是记者,只有活着写出报道才有价值。”

看着高贤转身离开的身影,江俊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那一天,高辉离开的时候,要是自己能对他喊一声“爸明天见”,该多好。

悦音在父母和律师陪同下,从警察局走出来的时候,一眼看到等候在门口的澄空。澄空真诚地向悦音父母请求,让他和悦音单独谈一谈,稍后就会送悦音回家。让女儿和她涉嫌杀害其父母的澄空单独相处,悦音父母感到不安,怕澄空做出伤害悦音的事。

“澄空不会伤害我的,就算我被怀疑杀害了他父母,他也愿意信任我。所以,我也信任他。”悦音坚定地告诉父母,劝说在警察局守候一夜的父母先回家休息。

悦音随着澄空到汽车里,在狭小安静的空间里,两人沉默了半晌后,异口同声说道:“对不起……”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澄空(悦音)没有错……”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呢?20年来,我依赖的深爱的父母竟然只是养父母。亲生父母和养育我两年的梁晨生,死得那么惨。如果早就知道那些事,我真的会杀害澄空的母亲、杀害高辉,为他们报仇吧?”悦音说着,难过地落下泪水。

澄空毫不犹豫地否定道:“不会的。就算悦音在更早之前知道你的身世,知道十多年前的恩怨仇恨。我所认识的悦音,绝不会以夺取别人生命的方式复仇。而且,正如你刚才说的,要为梁晨生报仇,只会杀害我母亲。”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把刀会在储物柜里。”悦音告诉澄空,学校的个人储物柜钥匙,只有他们随身带着。而且前几天她还打开过储物柜,当时里面根本没有可疑的东西,不存在一把杀人的凶器。

澄空轻叹口气,提醒对人毫无疑心的悦音:“别人有心偷取你的储物柜钥匙,私下打造一把再归还给你,你也不一定会察觉吧?”悦音有些惊愕地望着澄空,像是恍然明白澄空所说的意思,从而联想起了什么,但很快使劲摇头告诉自己,“应该不会的,不可能的。”

“悦音,刚才对你说的‘对不起’,希望你能接受并原谅。我能为你做的事情,很少很少。”澄空曾经想过,等父母被杀的案子查明真相后,可以为悦音做很多事情。可以牵着她的手一起散步谈心、一起逛街购买她喜欢的东西;可以每天接送她,保护她;可以和第一次那么喜欢的女孩正式谈场恋爱。

而现在,自己能为她做的事情,大概是最后一次,将她好好送回家。

“澄空,等事情全部查明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不会受到损伤吧?我的意思是,就像我和夏忆、江俊还可以是好朋友吧?”悦音期待的目光,澄空不敢去看。无法回应的澄空,双手紧握方向盘,一路沉默地朝着悦音家飞驰。

夏忆抬头看了眼酒吧招牌,霓虹灯并没有亮起,看来高贤想和自己单独聊聊。

酒吧处于人烟荒芜的小巷,加上刚刚出了人命,这几天都是暂停营业状态,人气不足,连石梯都散发着阴森冰冷的气息。

“高记者应该也得到消息了吧?警方那边没有足够证据,已经释放了悦音。哎,一切又回到原点,可惜不是回到我爸妈还健康活着的原点,而是真相和犯人都隐藏在黑暗中的原点啊。”夏忆坐在高贤身边的椅子上,没有接高贤推过来的一杯酒,自顾自叹气感慨起来。

高贤闪着犀利光彩的眼睛下意识瞟一眼那杯被夏忆挡开的酒,咧嘴笑道:“怎么?不喝酒?不敢喝?怕我下毒?”

夏忆没有回应,只是用警惕和怀疑的目光打量高贤。高贤也不理会夏忆投来的目光,喝了一口酒说道:“还是有线索和希望的,只要这些血鞋印和孙悦音的鞋子相吻合,就能证明她在宋绍峰和李芳被杀现场出现过。但是,我怕和这些血印重叠的不会是孙悦音的脚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是一名更令人震惊、难以想象的嫌疑人。”

高贤说着,便从斜挎包里拿出几张照片,一字型排开放在夏忆面前,指了指血印上明显的深浅部分解说道:“看,偏向身体内侧的血印颜色明显要深很多。证明这个人慌张急促行走的时候,有一个特别的怪癖,脚步的重点会落在身体内侧。”

仔细看,确实不难发现照片上的血印有这样的特点。是刚才接到导师的催促电话,在江俊面前总是不经意暴露自己的慌张焦急,让高贤识破的吗?

夏忆很快反应过来,恢复镇定,对高贤笑了笑道:“高记者,一定有不少人对你这么说过吧?‘你只是个记者不是侦探’。有时候,踩过界的事情做多了,不仅会弄湿了鞋子,还会被漩涡吞噬的。”

高贤不畏惧夏忆的警告,继续推理道:“当你从我口中得知江月琳的女儿腰间有月亮形状胎记,就开始编织这场阴谋了,对吧?主动找我合作,杀害高辉,嫁祸孙悦音,从而将你父母的死也赖到她身上。你知道杀了高辉,我肯定会说出心中的嫌疑对象,警方一下子就能查到是孙悦音,加上你事先做好手脚的假证物。你们是好友关系,要偷她的钢笔和储物柜钥匙,毫无难度。”

“这些只是你的凭空推测,警方不会相信的。高记者,你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现在有两个选项,一是继续和我合作,我会把所有真相告诉你,让你写一篇惊世骇俗的独家报道;二是带着这些血印照片去警察局举报我,说出刚才那番话,让真相再次陷入迷宫。”夏忆的话让高贤产生动摇。

事实上,高贤在医院发现夏忆急促走路的怪癖,和宋绍峰、李芳被杀现场拍摄的血印联系起来时,心里还有不少无法解答的疑问。高贤想比警方更早掌握全部真相,才会选择找夏忆出来,而不是直接将血印照片交给警察,指出夏忆的嫌疑。

夏忆主动提出为自己解开疑团,高贤没有多想,马上选择了第一个选项。没等夏忆开口,高贤口袋里的手机剧烈震动起来。

高贤掏出手机,看一眼屏幕上显示的电话号码,皱了皱眉头按下接听。发出“喂”一声后,下意识望一眼身边的夏忆,起身走到远离吧台的地方,背对着夏忆安静聆听电话那头的人说话。

夏忆迅速打开随身背包,看着那粉尘般的物体瞬间溶于被高贤喝了一半的酒水,满意地露出淡淡笑容,并在高贤结束通话回到座位前,不留痕迹地收敛笑容。

“为我们再次合作,干一杯?”夏忆拿起那杯高贤递过来的酒,主动和高贤碰了碰杯。

高贤急于想知道充斥大脑的疑惑的答案,一口饮尽剩下的半杯酒以表诚意,示意夏忆赶快告诉他:“为什么你会在家里留下那些血印?为什么你们兄妹要制造案发时不在家的证据?到底是谁杀了宋绍峰和李芳?”

夏忆漂亮的眼睛里闪过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寒光和杀意:“高记者,死人是不需要知道太多事情的。”高贤只觉得夏忆的声音变得遥远而空灵,眼前的景象也渐渐模糊不清,最后一头栽倒在吧台上。

空寂的地下酒吧里,高贤手机的震动声持续不断地从他口袋里传出。

警方鉴定科从江俊送去的那一袋子实验工具和手套中,检测出那对最新的手套上有氰化钾的反应。

那双最新的手套,导师提起过,是夏忆特意带去用的。不,一定是犯人到实验室偷取和处理氰化钾的时候,凑巧使用了夏忆的手套,如此而已。

即使心中这样坚信着,一股说不上缘由的不安和恐惧还是涌上心头。但江俊记得高贤交代过,警方那边有什么消息就通知他,只有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给高贤打电话。可是连续打了好几次电话,高贤的手机始终无人接听,最后甚至被人切断电源,无法接通了。